她唱的是谁?可是那个古杉吗?那个与她已退了亲的古杉?既已退了亲,断了线,为什么还这么焦灼着,渴念着,同时又荒诞凄凉地一次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觉得那声音就发自自己身后,他们二话不说,身子一扑,已疾向歌起处扑去。只有田笑知道那声音虽来自外面,歌者其实就在自己背后。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可以疯着喉咙唱歌的女人的脸?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过身,也才看到了那张脸。
她的歌声很疯,可她的面容很平静。她微微张着口,可上唇与下唇都不对碰一下。那歌声直接从喉咙里吟唱出来,仿佛吐自肺腑。她的脸上有一道斜斜而过的伤疤。那伤疤极长,划过了她整张脸,伤疤的结口处紧紧地收敛着,仿佛永世的缄默与永生的闭口。
她还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们引得更远。直到她确信无碍了,才从那个小小的土洞里钻出来。洞外面那头牛犹在悲鸣着。天上是铅沉沉的云,压得那牛的痛叫在乌云与尘土间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田笑只见她走到那牛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药粉撒在了那头牛的伤口上。
然后就见那牛角断折处的伤口猛地腾出一片红色的烟来。那牛痛嚎起来,身子往上直冲,竟蹦起了数尺高,落地后一弹,再落。这么弹了两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过去。
却听那女子对着她脚下的牛轻声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这一个恶痛的梦醒来后,伤口就结痂了。然后,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会痛得叫了,也再不会觉得痛了。”
她轻轻捏碎那薄如卵壳的瓷瓶时,手指割出一点血来。那血滴在黄尘里。她茫然而立,指间就蘸着那血轻轻抚向自己脸上的伤疤,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我已用了这么多号称灵验的‘息红’,已经结疤的伤口还会撕裂呢,还是会觉得痛呢,还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声音里有一种自伤的意味。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她和古杉是怎么回事?她的歌、与他的擂;为什么她的疯喉、唱着他的骄傲……
田笑对古杉真的是越来越好奇——这个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见惯。人生的烦恼像是楼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脏衣服。可难道,这个庸碌的世界里,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线传奇?
田笑望着她,只觉得一场传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轻启开一条缝来。
却听疯喉女低声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点点头。他忽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名句——“江湖不过洗脚盆”。
疯喉女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间颇起知音之意:“为什么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为什么?
那女子脸上却忽柔柔浅浅地一笑:“是因为古杉吗?”
田笑听她一语间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闷,可仔细想想,还真有些是的。他心里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问:“我想听听你和古杉的故事。”
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点超逸式的骄傲:“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故事,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她扬起头,想了想,“如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不过是,我们都出身于一个极古老的家族罢了。”
这一语说完,她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为她再不会开口了,这时她突然慢慢地说:“他们家,世许清华,在外人看来,如何脱逸有贵气,其实,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不过是一个守钥人罢了。”
“守钥人?”田笑愣了愣,那是什么意思?
疯喉女仿佛好久没跟人说过话,接下来一说起来,竟说得很长很长。可她言辞之间,生涩得跌跌撞撞,像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齿。
“这是江湖中的一个秘密。他生来就要守着一个秘密,生下来不过是为了要守住一个秘密,一个对外人来说极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听她说下去。
疯喉女先还看了他一会儿,似在想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给他,接着,却不由陷入自己的陈述中了:“这个秘密,却是他们咸阳古家与长安封家一代代人从娘胎里就带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们两家,一起守护着同一把钥匙。所以,我们世为姻戚。从我很小很小时就知道,我们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个女孩儿要嫁入咸阳古家的。也只有她会被视为封家的多余人。那个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一样,再都很难见到她的。那是个让人向往又让人害怕的使命。因为,我们私下提起它,总把它叫做‘封喉’。只为那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所以,凡是嫁到咸阳古家的那个女孩儿,从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须封喉。她从此不能说话,除了对她丈夫与孩子外,不能对任何外人说话。所有的悲喜都闷在心里。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个古墓。她终生的使命就是永远缄口……但谁承想,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却轮到我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儿近年来还要承担另一重限制。”
疯喉女猛地一抬眼,看向天上沉沉之云,心中也如有压抑。
“弘文馆的闻阁老你听说过吧?他承袭祖荫,壮年入仕。他们家掌管弘文馆已垂九十余年了吧?说起来,江湖中,对古家的封喉之秘最为关心的人该就是他家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觊觎的就是这个。古家远避于野,不与世结交,他们逼迫不了古家。可我们封家,号称侯门,终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从哪一年起,我们就受到他们的逼迫了,头尾算下来,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门侯门,说起来好听,可这么些年,提心吊胆,灭门之祸始终近在眼前一般的。小时我还不懂,长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来一直支脉凋零,人口不兴旺,到底为了什么?”
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话,也就不开口。
只见她顿了顿,自顾自地答道:“只为每个嫁入古家的女儿,出嫁前即已承严令,只许为古家生一个儿子。有多出的,必须溺毙。这个秘密,只有我们封家知道。因为近百年来,闻阁老一脉对我们封家暗中构陷,掌握着我们的把柄。他们想知道古家守护的秘密,想得到他们掌管之钥,也有耐心有时间等待。所以他们一不要那秘密失传,二也不要那古家兴盛。我们封家,为了家门存活,也只有答应下来。我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当年嫁入古家的长辈,不能对外人说话,可以交谈的只有自己的夫与自己的孩子了,可还要保守着一个额外的秘密。她不能把这些告诉他,因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应,闻家的人一直监视于侧,那时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这样的闷痛,她们是怎么承受下来的?怪不得古杉的妈妈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为她怎忍心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
田笑听得已忍不住心头惊耸,只听得疯喉女的声音突转激越。
他见她神情激动,却忽顿住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们婚配之约是世传下来的祖训,那古杉为什么还敢退你的亲?”
疯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疯喉女的脸色忽变得很奇怪,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惨痛。那极喜与极悲的神色统一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的尊华。
田笑怔怔地望着她,却见她那悲喜交集的脸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温柔。
“就是为了不愿受那闻阁老之逼,就是为了不想亲手溺毙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门,退了这门亲的吗?”
疯喉女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的。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说,什么样的苦处我都能吃。其实我现在的苦处,又何尝比那样为轻?”
却听她声音忽转温婉,只见她的脸色也一时柔迷:“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封家,而是……为了他。”田笑不由怔住。
却听疯喉女絮叨地道:“自从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嫁给他,我就开始无限地关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实对一个正慢慢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也是一件最快乐的事吧?本来,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该嫁给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溜出来,跑到咸阳看他……”
疯喉女的眼中忽闪过一片快乐的光辉。那光辉不只让她眼睛,甚至让她的整个人一时都熠熠发光。只听她带着笑,低柔地道:“果然,跟父亲所说的一样,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从前见过的男人不同,也跟他们古家的祖祖辈辈不同。古家祖祖辈辈的画像我都见过,个个温谨得很呢。可他,却是温谨中爆出光华来的。我曾暗中打听他的事,我知道,其实从十六岁起,他就已悄悄地出现在江湖中了,只是这世上没几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与当今最大的势力对抗上。弘文馆代朝廷辖制江湖百数十年矣,七十年前,闰虎之年,就开出‘闰虎’榜,检校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招引收纳江湖草莽入其彀中。另秘著《大野龙蛇录》,肯与其合作者为龙,不肯与其勾结者即为蛇。暗里构陷,明面追杀,七十年来,野逸不朝之士几为其杀戳尽矣。你知道古杉为什么每年都要出嘉峪关一行吗?他是要去新疆。从很多年前起,他就开始收纳被追杀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将其送至关外沙海绿洲中。这些年,经他送出去的,怕少说也有两三百家了。他的抱负胸襟,果然与众不同。
“那时,他做得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可我已见出他温润如玉的气度,他心中,他骨中,那丝不肯与众谐和的裂纹。当今江湖,传名他为‘咸阳玉色’,可我知道,最让我触动也最让他引以自傲的却是他那玉中之裂!我为什么还要耽误他呢?以守钥之命约束他?以终生缄默封沉他?以溺沉婴孩来背负他?那可不是我之所愿!哪怕,哪怕陷整个侯门封家于不测之险,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费了这一生的心,我也要亲手脱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让他飞腾起来。
“因为,我情愿,他那玉中之裂从他身上爆出,倾覆整个天下!”说着,她忽然满眼含笑,脸上俱是憧憬,缓缓回眸看向田笑道,“你说,我做错了吗?”
田笑简直受不了她这回眸一笑。他见过的女孩子可谓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处,可眼下这回眸一笑中若娇俏,若愁烦,若有隐情。这一瞥却让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动。
“所以,当我疯傻近十年后,当听说,满世界的红尘都落向咸阳,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还是忍不住来了。我要看看那纷纷洒落的红尘落在这咸阳黄土之塬上的情景。这一次摆擂招亲,只怕是弘文馆对他最新的构陷吧?所以刚刚才有人来杀我,我知道,当年我既抗命,他们当然也就容不下我……”
说着,她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我还是见不着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样的一见,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接着,她的语调却有些热情起来:“可你,只怕还有机会见到他。你是我这一生少见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见到了他,你会喜欢他的,他想来也会欢喜于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还说着说着就有些开心。却忽见她脸上极疯地一笑:“我是不是疯傻得紧了?”
田笑摇摇头:“你不疯。”
“那是你太正常了。”疯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来疯的。”
说着,她一身黑衫飘飘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还怔在那里。她为什么忽会对自己说上这么大一篇话,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肯讲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是……爱着他的吧?可是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肯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自己心中的爱呢?
接着,田笑脑中雷轰电掣地一击,想起她后来说的:“但你,只怕有机会见到他的……”
原来,原来她毕竟渴望着自己所做的一切,还可以有一个或然的机会让那古杉知道。 第六章 伐柯
“口令?”
“伐柯!”
那是在距咸阳城二十里许的摔碑店。夜方初更,天上的云积得太厚,四野里早见不到一点星子了。
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漆黑中,这两句问答倏忽响起。天上猛地扯起了一道闪电,田笑才看到自己是来到了一片树林中。这片林子极大,到处都是参天的巨木,也不知它们在这黄土塬中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地上湿湿的,他看到了林中已有十来人散落等候在那里。他们个个黑巾蒙面,身材劲健,看来都是年轻人。
带田笑来的也是个年轻人,也用黑巾遮了面。田笑方怔着,天上一个雷滚滚而下。那雷声仿佛是一道命令,四周的人都兴奋起来。
只听带自己来的那个年轻人说:“这场雨也终于要落下来了,伐柯行动正式开始!”
——这天下午,田笑本还在咸阳城中厮混着。昨日与疯喉女的一面之缘对他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撞击。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从很小很小开始,田笑就认定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了。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差不多没有什么是完整与美好的。可疯喉女口中的古杉,却对田笑的观念构成了冲击。难道,这个世上,真的还存在着那么一点异数?
身外的咸阳城风很大,空气中到处有灰尘焦灼地飘着。奇怪的是,这街上到处还飘满了纸屑。田笑怔了怔,只见所有的纸马铺都在忙着。脑子里转了转,也才明白,清明马上就要到了。
突然,他很想很想见到铁萼瑛。
在这样一个碎纸盒样的城市里见到铁萼瑛绝对是一件快乐的事。当田笑又一次在窗外偷觑到铁萼瑛那张眉浓两刀、鼻挺一线的脸时,不由在心里都升起一丝快慰来。
——总还算有那么个跟这些天他看厌了的如“岁寒”韩家的大小姐,如他偷窥到的隐居终南的严慕靖那个假模假样的女儿严可宜,如汾阳王府那个富贵拥身、骄纵不堪的郡主不一样的女孩儿。
可这更让田笑怎么甘心让她委屈给古杉?
就在这时,他的肩上被一片树叶轻轻地打了一打,一片初春的落叶吻了吻田笑粗陋的衣衫。
可那不是自然的落叶!
田笑猛地回身,身后那人似乎也惊异于田笑的机警。田笑耳朵里只听到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有一丝戏弄的意味。接着,田笑就看到一个衣角在屋墙角闪了一闪。
是谁在戏弄自己?田笑一恼,身子极快地就向那人追去。
前面的那个人影却像在考量着田笑身法的灵活,他身子灵动地在咸阳城的僻巷里到处乱钻着。田笑恼火地跟上去,这么你追我逃地绕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前面那个人影猛地停了下来。田笑极快地扑至,几乎直到他鼻子尖前才猛煞住了脚。那人身影一飘,往后退了一尺。田笑以为他又要逃,拔步欲追,那人这时却劈头问了一句:“你恨古杉是不是?”
田笑怔了怔,他恨古杉吗?
那个传言中的古杉抖起一身古穆修长的影子,招扬着温谨如玉的风度声名,承继着十数代家门清华的身世,招引来大半个江湖中女子的追逐……照说这也跟他不相干,他恨他吗?
可,田笑脑中一闪过铁萼瑛的影子,就由不得不对那古杉有些着恼。
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只依稀地在别人口中听到过他,仿佛在沉沉的历史的河流与人生琐屑的尘泥间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些模糊的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