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奈这满天下的须眉浊物尽倒人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不耐烦料理那些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丰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无奈那女子还是全然不为其所动。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画,画来画去,都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两人这时算话已入港。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邙山,我要回到丰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庭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画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联,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唐的擂台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籍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正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淡!”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颠沛流离,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的“江湖”之中了。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个个称颂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打打、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才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活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强悍的力量。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一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田笑再呀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抖了起来。
钟楼里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已经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父传给他的“五遁”。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之大,以致他还是给那余势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塬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是因为他们是弘文馆的过先生派出的“犬牙”。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杀人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是弘文馆的杀手。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锉”。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锻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因为过千庭命令他们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能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父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借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这是四望乡一带的郊野,“犬牙”之人就纵横隳突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两人出列,站在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调,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地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最后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于土中……
看来那绰号起的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远远地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痫风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接着他们就向那歌声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极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借“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并没有留意身后。
那“犬牙”中人见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缥缈不定。他们只把方圆两里许的一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搜。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借着那歌声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像一下子失了最后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慌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这原是他小时玩惯的把戏,一时,却有一头牛误以为那是它主人的召唤,三步赶两步凑了过来。田笑的草叶吹得不错,那头牛越靠越近,听着听着,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来。
田笑只见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渐渐凝聚起来的杀气。他刚才虽然担心,却多半为的是那歌者的险境,这时却发觉,连同自己,也一起跌入这险境中了。
以他一个习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觉到,以那一份杀气,自己就算逃得出,也万难再带着一个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会儿,那“犬牙”中人都已聚拢到了田笑跟前。他们见到一个乡下小子在吹草叶,那头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们。“犬牙”中一人问道:“小子,有没有看见一个疯着喉咙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做惊慌地停下了吹奏。他抬起一张弄脏的脸,把目光也扮呆了,张口结舌地望着那发问的人,好半晌,口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点声音来,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那问话的人一见不由就没好气,旁边人已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像些,手舞足蹈的,口角还无意识地流下一行涎水来。
那些人见了他这样,就待走,那为首的人却沉静,只见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挥手:“不对,刚才那歌声的尾韵我觉得就是从这儿传来的!”犬牙中人一静。
田笑心下一慌,却见那为首之人目光一炽,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装疯卖傻。说,你可见过什么人来?”
田笑才要答话,正不知该如何欺瞒,却见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却马上想到若躲的话必露出背后的洞口,那就摆明了要和对方干上,可他实无把握对付得了这十几个人手中的“犬牙锉”。
却见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头牛。
那头牛可怜,只见那人极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给生生地掰了下来。那牛痛得悲鸣一声,疯了样的弹起,头上血迹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滚。
田笑心中一怒:这人居然对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下这般狠手!
那首领随手把那带血的牛角抛给身侧一人,那人会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样的兵刃,空中只听到一片刺耳的聒噪声,那生硬的牛角在那怪兵器中转眼被绞成粉末!
田笑心中不由大骇:当真是不负盛名的犬牙锉!怪不得一方巨寇耿芽儿在其下逃生后,一提起它还是声色俱变。
那“犬牙”脸上挂着残酷的笑:“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把裤子脱了。天知道疯喉女长什么样,说不定就是这脏脏的丑小子样,根本没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么退她的亲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后有没有藏着什么。”
田笑一咬牙。他出道以来,因为一向跟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所以真还很少跟人直接开战,今天看来是免不了了。他正在打主意怎么装傻先伤他们几个,然后再伺机带着那个唱歌的人逃走。就在这时,就在他的正前面,远远地,忽传来一阵歌声。
“犬牙”中人一愣,这分明还是他们开始听到的歌声!
这次的歌声居然是有字的,而且直向这边扑过来。歌声起处却就像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后的天空。那歌声音调极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调就大不平常,直闹得人心里茫然不适,又似乎堵得慌。
田笑侧耳听去,却听那一个女声高高低低地唱道:“……蓝天灰蓝的,白云苍白的;咸阳是黑的,土塬焦黄的……”
田笑拿眼向那歌声起处的天边望去,只见头顶那色泽浓重的黑云泛到天边已经淡了,那是一抹薄阴的青灰。
那声音却突然拔高上去,如渴望,如梦想,如不甘于平淡,如畅想到辉煌:“……而你骄傲着,风骨剔透着,枉自锋凌着,可觉孤独么?”
最后一个问句猛然拔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像落到极低处,落入深渊里一般。
田笑为那歌声所感,忍不住在那歌声尾音摇曳处默想着它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