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泪又在浸出了。“我有时用自己的手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指上那些我手里都没有的老茧,那茧就似长进了我心里,磨得我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真的宁可她没有得到过什么精灵的祝福。我是母亲,我不要她有什么超人的事业,不要她凭着自己的力气试着在人世之外创造出什么世界,不要她创造什么艺术,我只要她平安。”
“可我已退到底线了,她却还一意进取着。直到十三岁,那个该受到所有最黑暗最阴森的诅咒的日子,那个精灵国该永远沉入地狱的日子——如果没有地狱,我也要亲手打造一个地狱,然后把精灵国的精灵族们全部按进去,火烧油煎,一次次地把它们放入刀山熔炉上——我的孩子,她掌控不住她的笔,她的梦崩溃了,她……自杀了。”
两行泪终于蜿蜒完了它们在那女人脸上的路程,在她下颏上一聚,聚成水珠,然后啪嗒啪嗒,落在了地面的街尘上。
砂望着那两颗泪——
街面是染着微尘的沥青,可他发现,那泪象是年沉月久的积怨。因为,它是绿色的,墨绿色的……

  “听了这个故事,你的心里多少觉得有点痛吗?”
那个女人忽转眼向砂看来。
砂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奇怪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儿。你没有同情心吗?我跟好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告诉他们,精灵是这世界上孩子们的最大的灾难。”
“他们,没有不觉得痛的。”
砂叹了口气,半晌低低地说:“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的小孩儿。”
那女人更惊讶了。
砂低着声音说:“她会画,说明她感觉很敏锐吧。她一定有很强烈的痛感。你可能不知道,没有痛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有麻木的微笑,只有平庸的寂寞,连孤独也是没有一个原因的。这样的日子,那是哪一个孩子都不想要的。”
“也许,痛,会让她觉得有不同于别人的尊严感。”
“她选择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也没什么的。悲剧是落在别人眼里的色彩,说不定,那喜悦反而在她自己心间。”
这还是砂头一次跟人说出他自己心头的话。
那个女人看着他,眼神忽变得盅盅的绿了,砂却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桉桉走出来了。

  桉桉每次来‘星星索’,都不要妈妈送,非要砂来。可她喜欢一个人进去,不让砂陪着。
她出来了,砂就把一点微笑浮在脸颊上欢迎。因为,他老是拙于言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算好。
桉桉看到他时,眼睛里就隐隐有一道光彩,一点点的。
但这一点点就让砂感到安慰了。
接着桉桉就看到了砂身边的那个女人,她的脸色就变了。
——其实不应该说是她看到,给砂的感觉却象是: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东西看到了。
那表情是一种惊恐,极度的惊恐。砂在心里又一次预感到了:那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可能就要响起的征兆。
这一刻,是在那破碎发生前、张力大到极点的一种崩紧感。
然后,砂忽然觉得,桉桉身体里忽有什么东西跃出了。那是无光无色的一种东西,它不同于这平常的街道上的尘世间的一切,那象是一个精灵的身影。对、就是精灵的身影,它飞快地逃走,象是一道晨曦中攸然而变的色彩。
那一抹水样的色泽是因为惊恐才狂奔而逸的。它怕什么?难道,怕的是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吗?
砂愕然地回头,只见那个女人含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阴险。只听她低低地道:“如果我刚才的故事还不能让你感到痛苦,那,看看接下来的会发生的吧。”
砂望向桉桉,一刹那间,只见桉桉的神色变得极其无依,极其慌乱。象是一个孤独的小孩猛地被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自己那闭合的世界因为精灵的离去忽然破了。车流呀,人声呀,灰尘呀,玻璃呀,楼宇呀,这一切都把她猛地抛入了一片混乱。
砂冲动地一挺身,就要迈过马路,马上抓住桉桉的手。
可他的肩膀却被身边那个女人按住了,她象没有使力,但她那一支手象是施的有魔法似的,砂便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要他静静地看着桉桉精灵离身后、她唯一的伙伴离身后的崩溃!
只听她那带着磁性的,有着说不出的集尽所有巫灵的魅惑的声音说:“现在,你总该觉得痛了;现在,你总该觉得有什么痛一样的感觉了;现在,你总该知道什么是痛了吧?”
“我要杀尽所有的精灵,你看,它们究竟有多么坏!我要杀光它们。砂,快快觉得痛吧,然后,你会帮我的,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她的一双眼忽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团成一团,旋转着、死亡着、沉陷着,直盯着砂的眼:“……然后,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快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那通往精灵国的唯一的路。”
砂的眼中却没有痛苦,而只有愤怒。
他怔了一下,见挣扎不动,就不再挣扎了,他的眼角看到了桉桉忽然慢慢地移动起来,却没走向自己——她似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世界彻底茫然了,反而走向了车流,走向了混乱。
她会被轧死的!
她忘了交通规则,或根本就不曾知道有交通规则!她不知道一辆疾开的车到底比她的身体坚硬多少倍!可砂的眼睛被那女人胶住了,他挪不开,也无法看到桉桉。
接着,他耳边听到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然后,血飞了出来!

  他的心要跳了出来,却听到那个女人恨恨道:“居然没让她轧死,是谁在救她?是哪个不要命的精灵来捣乱?”
砂根本无心去注意她的话。他眼角一扫,就看见了桉桉的飞跑。在车流中、尘埃中的飞跑。
可他动不了,他忽大喊了起来:“原来是你洛可可,你就是女巫洛可可!”
“你好坏!你甚至比最坏的精灵还要坏!”
“为了报复,你不惜砸碎桉桉所有的梦幻!”

  四周忽然乱了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坐着的街沿。
那女人忽然露出牙齿笑了,她的牙齿是一种古怪的白,象是化石中的骨骼样的白:
“不错,我就是洛可可,女巫洛可可,复仇的母亲洛可可!”
接着,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她忽冲着天空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自然界里母狮样的母性的狰狞。
她抬首望向苍天,天上灰灰的,可那灰色却象在搅动。
砂觉得自己一向无多的想象力似也在翻腾起来——那象是无数车马搅动了天空的灰色。
洛可可的一头头发忽然真的变成墨绿色了,飞舞而起,直指向天。她的衣着却变成了原来的发色。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她的衣着与头发终于完成了颜色的互变。
怎么四周的人却看不到这点变化?
只听洛可可冲着天空大喊道:“灰天宫!嘿嘿,灰天宫,你们养尊处优惯了,鼻子不灵了,耳目也不好使了,现在才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