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老人在里面摸了一会儿,突然摸出了一点尘埃来。
那尘埃虽小,却清清楚楚地可以让人看见。那是一料灰白色的尘埃。他似很珍惜那一点尘埃,他忽然抓住了砂荡伤的手臂,找到了那个烫出的小洞,手指轻拈着才掏出的那粒灰白色的尘埃就放了进去。
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细细的土,撒在了伤口上面;他伸手轻轻一招,只见那口大锅上的热汽就飘了过来,细土就湿了;然后,他把砂的手臂上的伤口忽贴在了那片锅下面的火上一烫,那土就结了一个痂,密实实地封好了那个小小的洞。
只听他说:“跟我念,快跟我念。”
然后他疾快地念了起来:“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砂怔怔地跟着他念下去,只觉得那点尘埃似乎就跟他合为了一体般。那尘埃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神秘,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原来它、有着……魔力。
然后那老人笑了:“你的情我可还了啊!以后,你遇到危险时,就念上这个咒语,然后说: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这样,你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女巫洛可可想一下抓到你也不那么容易了;灰天宫里,魔法没有修到‘埃’圾的神将也会拿你没办法的;就是杂食神呀,镜像廊呀……他们也拿你不好办了。”
他说着就得意起来:“别小看这粒尘埃,那是我炼制得最满意的三颗里差不多最好的一颗了。”
“它的名字叫‘大千’。”
“三千尘世界——就是搜遍灰天宫,扒光洛可可,只怕也找不出第二粒‘大千’了。“
《星砂笺》之4
D、 倒抽烟的女人
那个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
她说着就掏出了一支烟。她把烟噙在了嘴里,那是一支细长的烟,跟她的手指很相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一种风度。
砂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墨绿色的套装,娴雅的举止——如果、妈妈也能象她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在发起气时把一盆刚煮好不久的面条淋到爸爸的头上吧?
想起那盆面条,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倒并不替父亲感到痛,可那热乎乎、粘糊糊的感觉却让他感到恐惧。父亲其实该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很勤快,也很好看,妈妈为什么总对他感到不满意呢?他们半夜里起来,究竟又在吵些什么呢……
这里是医院门前。说是医院,这里其实更象个幼儿园。
这个医院是特殊的,它还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星星索”。
砂在这里等桉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桉桉都会到这儿来接受治疗。只要砂来等她,她就会变得很乖。
这里,是专门给孤独症孩子开的一家医院。
砂喜欢到这儿来,他还喜欢那个院长。那个院长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脸细细的皱纹,她也有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虽然她不懂那孤独症真正的原因,可她已与它奋斗抗争了近二十年。
不知怎么,看到她,砂总有一个感觉,象想到了一个词:母亲。
——无力而又有力的,挣扎着而又平静着的母亲。
她们在灰尘的积埋与精灵的诱惑中、在双重压力下挣扎着,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现世平安。
他坐在园门口对面的街角。奇怪的是那里他坐惯的地方已有了一个女人在。
那女人的风度真好,墨绿色的一身套装,很合她的身材。可砂看着她时,不知怎么有一种怪怪的联想:觉得墨绿色的不该是她的套装,而该是她的头发。
她的发色与套装的颜色应该对换个个儿才更熨贴……
砂还在傻傻地想着,那女人却开始跟他说话了。砂看了眼她点着的烟,一点淡淡的薄荷味飘出,很好闻,这该是支女士香烟。
他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不能不说:
“可是,你把烟点反了。”
那女人一低头,果见自己把烟叼倒了,叼的是烟头,点着的却是过滤嘴那一边。
只见她的眼色里一片迷茫,只听她道:“那一天,好多好多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孤独症,后来、她突然自杀后,我就决定抽烟了。”
“我抽的第一根烟,也是在抽完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吸倒了。”
“那一天也象是今天。”
说着,她闭起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麻醉了似的神情。烟的火头却在她一口之下,那头点着的过滤嘴却熄了,火头已这在了她的嘴里,外边的过滤嘴却白白的象依旧没有点燃。
她叼着一截发烫的烟头!
这个女人真古怪!
也当真是不简单。
接着,一点烟气从那雪白的露在外面的过滤嘴里泄出,青青的,象是漾起了她所有的前尘梦幻。
砂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灰红在她的嘴唇里一明一灭着,那火头似被她的唇膏点燃的似的,唇上的红渡到烟头上来,她的嘴唇却失了色,现出一点灰白来,还越来越白,象是被烟灰浸染的。
而烟的那一头,过滤嘴那边,又袅袅地浸出了一抹青烟。
“我那个孩子,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了吧?她好喜欢画画,她能画出这世上最好的画。没有人看到过那样的画。他们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画得出这样的,那一定是天才了。”
“‘她一定受到过精灵的祝福’——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因为,只要是有眼的人,哪怕是被尘灰遮久了什么也分辨不出、都认不清色彩的人,也在那画中看到了精灵的痕迹。”
两行泪从那个女人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紧闭上了,睫毛象两把汽车玻璃上的雨刷,抖抖地刷着那浸出的泪。可怎么刷,再刷得匀细也刷不清玻璃上雨雾的痕迹。
“可他们不会想到我一个当母亲的苦:我那孩子,从小就跟我没有亲近感。只要她愿意,孤独就孤独罢了,我只要她平安。可她几乎从来不肯说话。就是说话,她老分不清‘你’和‘我’,她指着自己说是‘你’,她指着别人说‘我’,她不会使用代词。”
“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苦。那时,我想,我真的痛苦得就快疯掉了。我不要她有什么才情,我只要她正常平安。但,我终于妥协了。想:只要画画能给她另一个世界——她不喜欢这个尘世界,她想造出另一个世界给自己孤独的住,只要那样,那我也认了。”
她的声音变得疲惫与无奈,忽然间象老得失去了所有的风度,象活了三四千年一般。
“但,画的世界是她臆想中的世界呀!在现实的尘世界之外造个世界是不容易的。她画得越来越苦,那苦处,我一个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想得出一个九岁的女孩儿手里因为握画笔握久了都长出了茧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