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被冰水冲走时,璇姬正紧紧地抱住实沈,眼神也依然停留在实沈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居然吝啬于给自己最后的告别?
这种疑惑足以让人的心底结冰,却也让阏忽地生出求生的意念,他努力保持着清醒,聚敛着元神不肯放任它散去。
身体依然保持着可笑的求救姿势,连眼珠都被冻结得无法转动,整个人就如同一根没有生命的原木一般在水中浮浮沉沉,阏其实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冰冷的水中脱身。
一只黑色的小鸟停留在了阏的身体上,竟是飞翔得累了,把他当作水面上一个落脚觅食之处。看着鸟儿放下嘴中的小石子,蹦蹦跳跳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阏想朝这可爱的生命微笑一下,面部却已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快走吧,这样寒气四溢的冰河,会把你冻坏的。”阏有些焦急地看着鸟儿灵动如同两粒黑豆一般的眼珠,心里默默地念道。
仿佛立时感觉到了阏的想法,小黑鸟果然慢悠悠地走回原地,叼起先前的石子展翅飞去。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道鸟儿根本不可能做出表情,阏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那晶莹的眼睛中一丝慧黠的笑意。
一连几天,这只黑色的小鸟都会不时地停留在阏身上,让阏在无聊的时光中渐渐有了牵挂。若是哪一天鸟儿来得晚些,阏竟会生出一种深切的担心。
时日久了,鸟儿似乎终于察觉了脚下这根木头的异样,有时便会大着胆子飞过来停留在阏的胸口,歪着脑袋打量他,甚至用白色的喙扯扯阏冻得发硬的眉毛,让他从半昏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这个时候,阏本已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会重新凝聚,成为他身体上唯一还散发着温度的部分。
然而冰魄的侵蚀仍在继续,尽管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伙伴,阏的神志还是越来越浑浊。终于,当月神望舒再次从东维的天空中出发时,阏在一片灿烂的月光中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阏发现自己竟然在空中飞翔,不过并不是像以前捏着驭风诀御风而行,而是躺在一张藤蔓编织的网中在半空中漂浮。低下头,阏看得见混杂着冰魄的河水在身下继续向东奔流,月光下那渐渐远去的波光让阏竟然生出一种冰冷的后怕。
惊异地抬起头,阏看见无数白首的飞鱼在自己上方的天空中飞翔,扑簌的翅膀如同透明一般反射着柔和的银光。每一条飞鱼的口中都衔着一条藤蔓,正是这些纤细的枝条组成柔韧的网,将阏托出了致命的冰水。
连月光都似乎成了温暖的热源,冻僵的身体一分一分地暖和过来,阏终于可以对着这些美丽的生灵露出感激的笑容。就这样朝着东方默默地飞行下去,阏听到了一阵和缓优美的歌声:
“告诉我,流星,你的火把
在你短暂的飞行中点亮
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
你才露出悲伤?
告诉我,月亮,你的龙车
在天庭的路途上漂泊
要在太阳覆盖下的哪个处所
你才得到平和?
疲倦的风呵,你漂流无终
像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树或波涛中?”
飞鱼似乎也陶醉在这月夜的歌声中,飞行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最终将阏放在一片密林丛生的山坡上,陆续消失在了夜空中。
随着歌声的余韵望过去,阏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她此刻正坐在一株木香树的枝条上,居高临下地向阏微笑着。
“是姑娘救了我么?阏在此多谢了!”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阏深深地施了一礼。
少女从树上跳下,轻盈地向阏走过来,红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如同一朵开放的木棉花。她的手掌向上一抬,示意阏不必多礼,梦幻一般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姑娘是……”阏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记忆中却搜寻不到如此清秀的面容。
“看来你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少女看了看阏,笑道,“这个样子虽然比垫脚石灵活些,可还是木呆呆的。”
少女灵动的眼眸让阏恍然:“原来你就是那只小鸟。”
“其实我在神界很有名的,你小时候一定听过我的故事。”少女似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叫琰姬,是炎帝的小女儿,小名叫做女娃。”
“原来你便是精卫鸟?是璇姬的妹妹?”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的神界故事,炎帝的小女儿女娃淹死在东海之中,死后变为精卫鸟,衔来木石力图将整个东海填平。如此说来,眼前这美丽少女的真身,便是那只不起眼的小黑鸟了。
“是我啊,我的名字多着呢:冤禽、志鸟、誓鸟、帝女雀……每到夜晚,我就会恢复人身,你不觉得这个样子比一只鸟漂亮吗?”琰姬继续明快地笑着,捋了捋她垂到额际的长发。
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让阏想起了璇姬,两姊妹的神情也有一种奇特的相似,在纯洁无暇的微笑中露出让人心痛的沧桑来。阏不由心中一动,却立时恢复了自持:“你每日果真在填海吗?”
“那是当然。”不知何故,琰姬的口气有一丝嘲讽,“所有人都知道,我对着东海发了誓,它淹死了我,我就一定要把它填平。”
阏沉默了一下,终于不以为然地道:“东海无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填平,姑娘何必如此执着呢?”
琰姬的目光扫过了阏的面容,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么?就跟小孩子吃不到糖在地上打滚一样?”
阏没有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赶紧分辨道:“自然不是……”
“发过的誓自然是认真的。”琰姬似乎没有消气,继续冷笑着道,“其实若不是当年便存了填海之心,以我神人之身,又怎会命丧在东海之中?又为何不肯忘却此生发生的一切,到虞渊沐浴重生,非要守着个尖嘴长毛的鸟身?”
阏惊异地看着琰姬,没有开口,然而目光中却已露出了关切之意。
“从服色看,你是中原高辛皇族的子弟吧。哼,王孙公子,自然不会清楚炎族在东土的艰难处境……”琰姬本来想说什么,却摇摇头,只是冷冷地道,“这样吧,你的灵力应该也恢复过来了,明日便和我亲自去看一看如何?”
“好。”阏不明白琰姬为何突然恼了自己,只好先同意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北部冀州的方向。通过渐渐充盈的灵力,他已经觉察出了琰姬求助的意图,只是装作没有感受而已。虽然自己是炎族的火神转世,冀州从此再没有了容身之处,可是若要自己为了炎族逆天而行,帮助琰姬移山填海,恐怕还是难以办到的。
“为什么要救我?”阏试探着问。
“难道就眼看着你被冰魄冻成一根死木头?”
“我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冰魄冻住吗?”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求你。”琰姬忽然又有些脾气上来,转开头不再看阏,“太阳出来了,我们出发吧。”琰姬说着,修长的手臂忽然张开,迎向了东方第一缕的阳光,似乎整个人都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在阏的注视中,琰姬慢慢变成了一只白喙赤足的精卫鸟。尽管立时冲天飞起,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怨却没有逃过阏的注意,并又一次引发了阏心中挥之不去的轻微震颤。
第五章 天崩地裂
从天空中望下去,海边的谯城如同一块风干的灰白色苔藓,附着在大片的岩石之间,干净而呆板。
随着飞行高度的降低,阏惊讶地发现整齐的灰白色街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整个城市如同被洗刷过一遍,没有任何一点人和动物的痕迹。
看出了阏的惊讶,一直振翅飞翔在阏身边的琰姬领着阏继续向西飞去。终于,阏的视线里逐渐出现了蜿蜒迤逦的人群,肩挑手推着他们全部的家当,缓慢地向前方的荒原行去。一望可知,他们正是原先谯城的居民。
降落在迁徙的人群边缘,阏有些震惊地看着无声的人群如同水波一样从他身边漫过。那样哀戚到绝望的目光,枯瘦到羸弱的身体,让一向生长在冀州宫殿里的皇子阏感到陌生而恐惧。
转头看着停歇在自己肩头的精卫鸟,阏明白琰姬完全能够读懂自己的疑惑。然而精卫鸟却故意不理睬阏的询问,跳下阏的肩头,展翅朝两个离队的衣衫褴褛的人飞去。阏虽然奇怪,却也跟着精卫鸟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地尾随在那两个人身后。
那两人合力抬着一个通体用草席包裹的长形物件,离开了人群通行的大道,走到一处荒地上。随手把那物件抛在地上,两人取出木铲开始挖坑。
阏知道他们是在掩埋尸体,却不由走进了几步,凝住心神,立时便发现那裹在草席中的“尸体”仍然有轻微的呼吸。眼见那两人抬起“尸体”便往坑中抛去,阏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住手!他还活着,你们不知道吗?”
“少管闲事!”那两人并不理会阏,铲起土就朝坑中填去。
“他还活着!”阏一把拉住了两人,俯身便欲将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坑来。
“我们知道他没死,可他马上就死了!”挖坑的两人虽然面黄肌瘦,此刻眼中却欲喷出火来,扑上去便揪住了阏的胳膊,“不埋了他,你想害死我们?”
阏虽然碍于戒律,不能随便向凡人施展法力,但也没让那两人轻易拉扯开。他转头看着面前两人如同饥饿野狼一般的眼神,似乎是想把自己一口吞下,不由愤怒地问道:“他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你们竟要将他活埋?”说着,已将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土坑,伸手就去解裹在他身上的草席。
“我儿子快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又急又怒,竟一下子扑上来,咬住了阏的胳膊。
“你儿子?”阏奇怪地抬起头,轻轻一抖手臂,那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们埋一个死人,可以得到两个面馍。”另一个人在一旁恼火地道,“你衣食不缺,自然可以大谈道德良心。可不揽到这个埋死人的活,我们的家人就会饿死!”
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么?阏正在解着裹尸草席的手忽然一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可是,他还没有死……”手一掀,将敝旧的草席从那半死之人身上揭开。
“怎么回事?”远处,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带着一群随从走了过来,“你们动作快一点,下次我们不会再等了。”
“大吏,是这个人在捣乱……”那两人见无法阻止阏,愤愤然地走到那首领身边去。
“你是黄族人?”那首领忽然认出了阏身上所穿的淡黄色衣袍,立时警觉地问道。
阏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草席下露出的躯体,忽然一侧头,胃中一阵翻腾——被草席裹住的,是怎样一个骇人的身体!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一层黧黑的薄皮蒙在死去多年的骨架上而已,偏偏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漠然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阏根本不能设想,一个人居然能瘦成这个样子,瘦得能让看到他的人心脏紧缩,以为正身处噩梦之中!
“他是黄族人?真的是黄族人?!”围观的人群见阏并不反驳大吏的话,立时如同一勺水倒进了沸油之中,激愤地骚动起来,“就是黄族人把我们害得如此凄惨,我们一定要报仇!”
“对,报仇!揍他!”霎时不少人围了上来,冲着跪坐在地上的阏拳打脚踢。
由于具有神人的身份,凡人的拳脚打在身上阏并不感觉疼痛。他只是用手捂住口鼻,压抑着胸口一阵阵恶心,定定地注视着众人写满仇恨的枯瘦面孔。
虽然身体没有受到损伤,可阏的衣领却被众人在混乱中拉扯开来,露出了左肩,霎时一片光彩闪烁,众人眼前都是一花。
“都给我住手!”那首领分开众人,走到阏身前,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表情蓦地由怀疑而到震惊,大叫一声“神啊”,扑通跪在了阏的面前。
“大吏,他是哪门子的神?”众人见首领前倨而后恭,不由都大是惊讶。
“勇敢仁爱的火神啊,我们盼了三百年,您终于再度降临了!您一定要振救谯城,振救我们炎族啊!”大吏磕完头,见阏只是呆呆地坐着并不回答,赶紧回头向众人骂道,“你们都瞎了眼吗,居然没有看到火神爷爷肩上毕方鸟的神迹!他老人家显圣定是来振救我们的,还不快跪下求他老人家的宽恕!”
众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连忙接二连三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不必如此。”阏恍如惊醒般答了一句,直起腰,伸手覆上了那垂死之人的面部。过了一会,他才站起来问道:“你们为何如此饥馑?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还不都是黄族害的!”大吏满腔愤恨地道,“他们把我们炎族赶到这东海边的圈禁地后,不满我们又重新繁衍生息,竟用了妖法,引海水淹没我们炎族的土地,毁去我们的粮食和牲畜!谯城再过一会就会被海啸吞没了,可怜满城百姓饥寒交迫,甚至不知要迁徙到何处去……”
“海啸……一定是黄族引来的?”阏有些怀疑地问。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三百年了,偏偏这些年东海海啸连连,已经淹没了炎族三分之一的土地,而我们又无法越过结界迁徙到黄族的土地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海水一步一步淹上来——这不就是黄族存心要灭亡我们吗?”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神情间都是悲愤万状。
“好好救治他吧。”阏没有再答话,只是看着那垂死之人在自己的法力下已苏醒过来,原本骷髅一般的躯体也逐渐充盈润泽,趋于正常,沉默了一会道,“饿成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大队里还有几百人吧。”大吏和众人眼见阏施法救人,不由都大喜过望,不住叩拜,欢呼声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祈求,“劳烦火神爷爷移驾过去,我们谯城百姓永感大恩大德!”
“不必说了,先救人要紧。”看着众人喜极而泣的真情,阏的眼中也有些发热。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随着人群就往西走去。
忽然,天空中传来凄厉的鸣叫,阏一抬头,正看见琰姬所化的精卫鸟在空中艰难地扑腾着翅膀,仿佛受了重伤一般向东方的地平线坠落下去。
“我去去就来。”只来得及抛下这一句话,阏的身体已经平空飞起,直向远处那个小小的下坠的黑点飞去。
“琰姬姑娘,你怎么了?”眼见精卫鸟立时便要跌落东海之中,阏情急之下招来一股清风,恰好托住了黑鸟的身体。
借着风势,精卫鸟轻巧地翻过身,展开翅膀落在海边的礁石上。
“你骗我来?”阏看着鸟儿黑豆一般灵动的眼珠,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干蠢事罢了。”精卫鸟忽然冷笑道,“原本只想让你了解一下情况,不料你却滥施好心。可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法术,够救几个死人?就算救了他们,能保证他们明天不饿死吗?”
“你怎能这样说话?”饶是阏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是炎帝的女儿,他们都是炎族的子民,怎么能见死不救?”
“如此说,你倒是在教训我了,祝融大人?”精卫鸟的声音,在渐渐涌起的涛声中显得更加尖锐,“被凡人膜拜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好到你可以忘乎所以地为他们献身了?”
“你已经知道了?”阏向着精卫站立的礁石走过去,“正因为我是你们炎族火神的转世,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炎族的百姓。”
“你以为救几个死人就是帮助了他们吗?”精卫鸟冷冷一笑,扑簌着翅膀重新飞上高空,“站在这里,看看真正毁灭谯城和炎族的力量吧,它会告诉你,你应该做的是什么……”
精卫鸟的声音渐渐被波涛声淹没了,阏站在礁石上,凝敛心神,视野便比平时开阔了无数倍,却只看到海水在不停地涌动,与耳中听到的万马奔腾一般的风声毫不相配。然而海天相接之处却越发晦暗起来,浓重的阴云预示着一场不同寻常的灾难正在到来。
海风越发大了起来,吹得衣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几欲飞去。再也忍不住耳中越来越宏大急促的风暴声,阏终于离开了脚下的礁石,飞到了谯城的上空。一低头,正看见精卫鸟停留在谯城中最高的神庙塔尖上,恰似白色风帆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你看远处的归墟,就是海啸的源头。”精卫鸟似乎已经见惯了当前的场景,随口指点着阏的方向。
阏果然将目光投向了东海的尽头——那是汇合了凡界三千水系和天上银河之水的归墟,那里的水永远无增无减。可是,此刻却如同有什么怪物在水底吸气一般,归墟的水面平空凹陷下一片,引起四周的水流形成波浪,一波一波地向四面扩散。
在归墟中原本并不显得突兀的波浪,在涌入东海之后却滚雪球一般越长越高,越拉越长,终于在临近陆地之处形成了高可参天的巨浪,如同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向岸边渺小的谯城压下。
“还不快走!”惊觉浪尖的水花竟能将自己的衣角打湿,半空中的阏一个俯冲奔向停留在谯城塔顶的精卫鸟,伸手将那一动不动的小黑鸟笼入袖中,急匆匆地向西边飞去——那排山倒海的海啸之力,就算是神人也要落荒而逃。
即使拼尽全力往前飞奔,破碎的浪花夹杂着密集的鱼群还是如同大雨一般当头泼下。身后巨浪摧毁一切阻碍的声响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骇人,头顶的天空已完全被浪头的阴影所覆盖,竟连光线也透不出来。
顾不得自己一头一身的狼狈,阏只是屏住一口气,埋着头向前冲去。也不知飞了多远,直到那铺天盖地的水浪已完全被抛在身后,阏才赶紧将精卫鸟从袖中放了出来,喘着气道:“闷着你了吧?”
精卫鸟圆溜溜的眼睛把阏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如果刚才那群崇拜你的凡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想——火神爷爷怎么不放把火把自己烤干?”
“我……我还真不会祝融的法术。”虽然听出了琰姬的讥讽之意,阏却避重就轻地回答。
“或许,慢慢就会了。”精卫鸟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展翅向谯城的方向飞了去。
“还要回去?”阏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精卫鸟的眼中又露出一丝慧黠的笑意,“满地都是海啸甩上来的鱼,我这只海鸟怎么能不去捡这个便宜?”
第六章 天降大任
谯城已经彻底地不存在了。
原本高耸庄严的神庙、灰白整齐的街道、错落有致的屋宇,都如同一幅画在桌面上的图画,被人用抹布一抹就轻易地消失。而原本画着这幅图画的地方,现在入眼的只有混合着死鱼和海草的黄沙,带着退潮时残余在滩涂上的水痕。
“二十年来,谯城是第十一个被彻底毁灭的炎族城市,还不包括无数海边的渔村和小镇。”精卫鸟在滩涂上跳跃着,不停地甩掉粘在红色脚爪上的咸腥的沙砾,“在海水的侵蚀中,炎族人并不知道哪一天这样的灭顶之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恐惧中煎熬。”
“站在这里吧。”阏朝着一块礁石吹了口气,霎时将上面粘附的海沙水草吹得干干净净。他看着精卫鸟终于舒服地站定,心中竟有些轻微的难过——堂堂南方天帝炎帝的女儿,如今竟连拂干净一块石头的能力都没有了吗?究竟是什么心愿将她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愿忘却烦恼沐浴重生?
“琰姬姑娘,要怎样才能制止海啸的发生?”阏知道,琰姬其实正等着自己这个问题。
“封住天枢山水闸的缝隙。”精卫鸟回答道,“我年复一年地衔石投海,其实就是为了将那渗水的通道堵死。”
“原来如此。”阏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天枢山是凡界通向神界的一个通道,神界的银河水曾经在很久以前从天枢山的裂缝中灌入了凡界的水系,引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洪水。为了彻底消除银河水对凡界的威胁,五方天帝一起施法,在天枢山的裂缝中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水闸,将神界的水永远阻隔在凡界水系之外。可是天长日久,那水闸定已抗不住侵蚀,出现了空隙,让银河水得以渗入凡界江海之中。而银河水随着天上星辰的运行引发的细微的波浪,在凡界低浅得多的海域中却很容易酿成巨大的海啸。
“可是这么大的事,五方天帝竟然不闻不问么?”阏奇怪地问。
“现在的形势,早已不同当日了。”精卫鸟的语调又有些尖锐刻薄起来,“炎黄二族战后,五方天帝中四位都结成了同盟,南方炎帝便被孤立起来,做什么事情都畏首畏尾。天帝们自然知道海啸的事,不过既然能削弱又逐渐兴盛的炎族势力,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呢?而我的父亲——”提到炎帝并没有让精卫鸟的口气恭敬起来,“他已经老了,老得宁可用炎族人的土地去换取黄族的放心,维持着天界与凡界摇摇欲坠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提请其余的天帝帮助的。”
阏略略垂下了头——自从三百年前的炎黄大战以来,各族土地与人口的增减,也成为了五方天帝寻求力量平衡的一个个砝码。尽管明白一旦卷入这场纷争便将永无脱身之时,一种莫名的冲动却让他下定了决心:“琰姬姑娘,我会帮助你。”说出这句话,阏听见自己的声音中饱含着坚定与豪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所拥有的祝融的灵魂,已经开始复苏了吧。
“我知道你会帮助我的。”精卫鸟终于萌发了喜悦的笑声,“我之所以徘徊在东海边不肯离去,就是在等待能够帮我达成心愿的人。不过你得证明你确实是那个人!”
“那我们现在就到天枢山去吧,我证明给你看。”阏大声道,第一次发现一向木讷的自己居然也有如此激动的时刻。
“天枢山在东海与归墟的边界,我们现在启程,明天就可以到达。”精卫鸟也快乐地笑了起来,借着风势在阏的身边盘旋了几圈,然后一人一鸟离开了一片狼藉的谯城旧址,向茫茫东海的尽头飞去。
当夜幕降临,精卫鸟又恢复成人身无法再飞翔的时候,他们降落在大海中部一处礁石上,打算歇息一夜,明早再接着出发。
此刻的琰姬,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平凡的女子。她和阏一起坐在不大的礁石上,看着微波在礁石的边缘吞吐荡漾。
“你可曾见过我姐姐?”琰姬忽然道,“她一直在璇隐山等你。”
“我正是从那里来。”不知怎么的,提起璇姬让阏的心中有些郁悒。
“你怎么又把她独自抛下了?”琰姬有些着恼地问,“她等了你三百年知不知道?”
“并不是我自愿离开的。”阏苦笑着看了看琰姬,“想想你遇见我的时候我是什么处境。”
“看来又是黄族干的好事了。”琰姬停了停,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黄族既然知道你是祝融转世,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对你动手?姐姐又为什么不追上来救你?”
“因为我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他们一直没有分清我和他究竟谁才是祝融。”琰姬的第二个问题让阏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逃避般地回答着第一个问题,“我的弟弟叫做实沈,我们俩自小就很要好。”
琰姬似乎并不关心关于实沈的话题,只是沉思着问道:“难道你从小没有露出任何迹象让他们怀疑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