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在意稷的话呢?”阏的声音,如同山涧流泉,清凉无波。

实沈愣了愣,随即老老实实地摸了摸脑袋,绽开羞涩的笑容:“我明白了。如果不是我临走时偷偷拆了他的龙车,他也不会这样说。”

阏看着一向顽皮跳脱的弟弟露出了难得的窘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看什么啊?”实沈也抬头望上去,碧蓝的天空中浮云散淡,并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没什么。”阏重新捏起了驭风诀,向解州飞去。方才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阴影,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从帝都冀州到解州不过一千多里的路程,黄昏时分兄弟二人已降落在解州境内,早有当地官员设了香案仪仗恭候。

“咦,那是什么?”驶往行宫的路上,实沈忽然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惊异地盯着天边。

阏听见动静,便开了车窗向东南望去。只见一片赤红的云气冲天而上,仿佛一匹不断展开的布帛,作势要把整个苍穹席卷了一般,让人似乎能感受到那云气中传来的兵戈之声与杀伐之气。不过这红云虽然强劲,却终于在渐渐倾盖而下的夜幕中输了气势,无望地招摇着,只能染红东南一角的天空。

“二位殿下莫惊,这是当年叛贼蚩尤死后留下的怨气,被轩辕黄帝封印在冢内,再也无法作祟。”一个解州的长老见状赶紧解释道,“不过是些云气而已,但因解州曾是当年黄帝陛下擒杀蚩尤之处,无知小民便唤作‘蚩尤旗’,把解州境内的红土也称为‘蚩尤血’。”

“原来涿鹿古战场就在你们这里啊。”实沈忽然高兴起来,“明日我和哥定要去看看。”

“殿下……”那长老此时已后悔多嘴,赶紧亡羊补牢,“那里冤魂四散,虽有封印镇压,也甚是危险,平日都没有人敢去。殿下还是……”

“哈哈,难道你看不出我们兄弟乃是神人么?就算有什么妖邪,也奈何不了我们。是不是,哥?”

阏方才一直定定地望着那倔强吞吐的赤红云气,此刻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弟弟兴奋的表情,心里隐隐知道有些不妥,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应道:“不错。”

“看,哥都答应了,就这样定了吧……”实沈仍旧兴致勃勃地询问着解州的风土人情,阏却没有什么心思去听了。一丝后悔慢慢地从心底发芽牵藤,却又被渐起的好奇之火烧成灰烬,四散着阻塞了思路。他干脆关上车窗往后一靠,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伴随着清脆的敲门声,实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就来。”阏无奈地起身披衣,点亮了灯,开门让实沈进来。“怎么,睡不着?”

“哥不也一样吗?一看这样子,我就知道。”实沈笑嘻嘻地坐在桌前,将灯芯拨得更亮一些,正映上了阏明亮的双眸,“想着明早去凭吊古战场,亲身感受当年炎黄二族大战的场面,就激动得睡不着了。”

“都过去三百年了,应该没什么可看的。”不知为什么,阏说了句泼冷水的话。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去看看。咱们俩也很难得跑出冀州那个大笼子呢。”实沈知道自己这个兄长性子一贯冷淡,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稷行了冠礼后就要求去西戎做周王,等过两年我们行了冠礼,应该也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吧。哥你可不能也学稷跑得远远的。”

“这么说,你的心愿已经想好了?”阏微笑着问。

“是啊,早在十年前就想好了。”实沈的脸上忽然焕发了光彩,唇边漾起明朗的笑纹,“我会让父皇把他的天马金车送给我,然后我就可以驾着它跑遍天上地下……身边还有……”

“还有你心爱的美人。”阏调侃了一句,“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这有什么不对的?我又不想当什么王。”实沈有些委屈地叫道。

“我也不想。”阏轻轻地摇了摇头,“而且父皇也不会专门为了我们裂土封王。”

“那你有什么愿望呢?”实沈好奇地问。虽然是从小情逾手足的兄弟,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个孪生哥哥究竟想要什么。

“我?”阏想了想,终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生而为神,万事顺遂,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或许自己的前生便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无欲无求;又或许,是经历过太多的爱恨离合,早已对一切平静到了麻木。

“以后肯定会知道的。”实沈仍旧在聒噪,然而那语声听在耳中却无比真诚,“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会帮你完成。谁让你是我从小最喜欢的阏哥哥呢。”

 

 


第二章 天涯咫尺

 

三百年来,璇姬眼中的涿鹿平原总是呈现着相同的场景。

当年惊天动地的恶战已随着炎族彻底的失败而逐渐化为了传说,曾经如同地狱一般的战场也逐渐被岁月尘封。神人的魂魄和凡人的尸骸,都被风沙深深地埋入地下,再无踪迹。剩下的,只有这座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命名为璇隐山的沙丘,滚动着永无止歇的红沙,如同流水一般侵蚀进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你一定要留下来吗?”当炎族的残部被流放到东海的蛮荒之地时,临行的炎帝对固执的女儿又一次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他的魂魄在这里。”璇姬捋了捋长发,留给父亲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可是——”昔日威严的天神此刻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里封印了太多的魂魄,神人不会到来,凡人无法涉足,你能忍住这漫长的寂寞?”

“我不寂寞,我知道他有一天会回来。”璇姬笑着看看天,再看看地,“这太阳的光线,就是他的箭;这满地的红沙,就是我为他铺开的鲜红的披风。”

“我用所有的灵力来祝福你。”炎帝紧紧拥抱了一下女儿,率领着族人离去了。天空中,翠羽红翼的毕方鸟盘旋了一阵,终于独自向东方飞去。

从此,璇姬每天都一个人坐在沙丘的顶端,看着一粒粒赤红的沙砾慢慢滚落到远处的平原之上,一晃,便是三百年。祝融却一直没有出现。

岁月的风沙渐渐侵蚀进璇姬的信心和希望,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两个淡黄衣衫的少年,捏着驭风诀闯进了这片连阳光都变得昏暗的大地。

那个时候,璇姬清楚地感觉到——他,回来了。

“原来就是一片红土,什么也没有。”实沈有些失望地收回四顾的目光,用脚尖一点一点地踢着脚下的沙土。“难不成,这些沙子都是被当年的血染红的?”

“这里面浸透的,是炎族不甘失败的怨恨吧。”阏抓起一把红沙,仿佛感觉得到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粒小小的火星,烧灼着他的手心。

“炎族早被赶到东方的大海边去了,想必现在也没有能力再发起战争。”实沈又是一脚,把脚下的沙土踹得远远的,“说实话,虽然我急切地想来这里看看,但对于战争我还真是厌恶得很,好在我只是父皇的小儿子,轮不到我去为这种事操心……哥,你在看什么?”

阏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心的红沙,任它们从指缝中更快地泄漏出去。他的目光,正定定地盯着远处红色的沙丘,一个红色的人影正从那里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是什么?”实沈顺着阏的目光望过去,忽然问。

“不知道,或许——是逃脱了封印的魂灵。”阏低声地回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那个红色人影的临近。不知为什么,阏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已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等待,此刻只能坐待最终选择的降临。

“哥,她好美。”一旁的实沈忽然轻轻赞叹。

阏此刻也已经看清,那人影乃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飘扬在玉雕一般的颈项之后,面部的表情似喜似愁。更为奇妙的是,那女子每走一步,就会有明黄色的花朵开放在她脚边的红沙上,为这荒凉萧瑟的古战场增添了几许生气。

“祝融?”悠扬柔和的声音轻轻传来,如同一根羽毛拂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久别重逢之时不确定的试探,虽疏离却深情。有那么一瞬间,阏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应答,却终于清醒地抿住了嘴唇。

“我等乃冀州高辛氏之后,这是我哥哥阏,我叫实沈。”还是实沈反应快,早已抢上一步深施一礼,“敢问姑娘是……”

“高辛氏,就是冀州皇族吧。”璇姬缓缓打量着面前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淡黄衫子、腰佩同样暗紫色木珠的少年,心中有一丝彷徨。

“我们是孪生兄弟,姑娘仔细认认,可要分清楚了。”实沈笑道。

璇姬没有接话,只是细细地看去。二人确实有极其相似的眉目,不过仔细观察就会看出,阏的轮廓比起实沈要更瘦硬一些,神情也似乎更为内敛。

“看出来了吗?哥哥的眼睛比我小。”实沈笑嘻嘻地提醒道,随即瞪圆了本来已笑弯的眼睛。

璇姬不禁一笑,敛衽为礼:“小女子名唤璇姬,乃是炎帝次女。”

“原来你就是璇姬啊。”实沈兴高采烈地转头看了一眼阏,“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的故事么?”

“记得。”阏此刻才向璇姬走上一步,拱手道,“听说璇姬姑娘一直在此地苦候火神祝融,是真的么?”

“是真的,而且我已经等到了——便是你二人中的一个。”璇姬也不回避,直接说道。

“不会吧,我们堂堂高辛氏子孙,黄帝苗裔,怎么会是你们炎族的火神?”实沈吃了一惊,几乎跳起来。

“你们不信?”璇姬眼中的光华一黯,裙角边明黄色的璇草渐渐枯萎下去。

“我信。”阏忽然开口。

“哥,不可能的……”实沈有些着急,他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深知此事的利害。

“我信。”阏又重复了一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平静地问,“可究竟是我俩中的哪一个呢?”

璇姬笑了笑,却没有说破,转身走开:“你们跟我来。”

沿着似乎不见边际的红沙往前走,绕到璇隐山背后,三个人的眼中展现出一道蜿蜒的流水。水极清澈,然而在河床红沙的映衬下,河水便仿佛流动不息的血脉一般。

“这是涿水,当年炎族的军队最多就行到了这个位置。蚩尤死在这里,祝融……也是死在这里。”璇姬站在水边,眼光却望向远处,连声音也是悠远的,“其实,我想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不是祝融了。”

阏闭上了眼睛,宁定心神,却没有寻找到一点关于祝融、璇姬、甚至涿水的记忆。失望地睁开眼,他对上了实沈同样茫然懵懂的眼神。

“或许,你是刻意封存了那些记忆吧。”璇姬对着水中的倒影喃喃地道,心中蓦地记起,在决战的前一晚,祝融流露的疲惫和对手中弓箭的厌憎之情。

“璇姬姑娘……”被冷落在一旁的实沈忍不住道,“或许是你弄错了吧,其实我们跟你的祝融没有一点关系。”

“没有错。”璇姬坚定地苦笑道,“早在十八年前,涿水因为祝融魂魄的投生而重新流动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今天会来了。何况——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是谁?”实沈再也忍不住,追问道,“既然知道,又何必捉弄我们?”

璇姬弯腰摘下一把身边盛放的璇草,将它们如种子一般撒播到更远处的沙地上去,仿佛洞察了什么一般微笑道:“现在不能说,因为有人比你们更热衷知道答案。对于我,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已足够。”

冀州的神庙内,巫彭看着水盘中璇姬慧黠的笑容,不由丧气地望向了一旁的帝喾:“如果她一直不说,我们怎么办?”

“那是你要想的办法。”帝喾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走开,掩去眼中泄露的哀伤和疲惫,“我只知道轩辕黄帝的神谕,为了黄族,无论如何要除掉祝融。”

 

 


第三章 天翻地覆

 

“璇草是凡人梦寐以求的仙草,而我,正是璇草的花神。”璇姬一边说,一边把更多的明黄色的花朵向大地的远方撒去,看着那些植物如同大雪一般遮盖了原本荒芜死寂的红沙。

“既然是仙草,自然万般珍贵。你这样像种庄稼一样抛洒,岂不是浪费?”实沈说着,俯身拾起一枝璇草,翻来覆去没看出有什么奇异之处。

璇姬低低一笑,脸色有些羞红:“璇草又叫舞草,若有音乐,便会如活物一般舞蹈。平日这仙草自然珍贵得紧,不过今日我心中欢喜,就算被凡人摘去几株,也不妨事。”

“你自是欢喜,却把我们俩蒙在鼓里,好不让人气闷!不如我变个戏法给你瞧。”实沈生性乐天,虽然有些赌气地抱怨了一句,却转瞬恢复了常态。他走开一步,扬手吸起一溜红沙,让那沙砾如同活物一般在他手边盘旋飞动,红沙渐渐越聚越多,不一会儿由一条小蛇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飞龙,腾空而上。

“你想让它变成什么?”一边运用法力遥控着半空的红沙,实沈一边向璇姬大声问道。

“变什么都好。”璇姬站在阏身边,抬着头只是笑。

“我也来助助兴吧。”阏见璇姬神色愉悦,不禁也引发了兴头。默默念动咒诀,双掌微抬,满地的璇草随之飞舞而起,聚作簇簇云朵形状,恰好与红龙相映成趣。

“变个彩蝶双飞……鹬蚌相争……再变个龙争虎斗!”璇姬仰头看着半空中不断变化的沙与花组成的图案,白玉般的面容上散发出更加炫目的光彩。

阏与实沈相视一笑,心意相通。转瞬之间,无数明黄的璇草聚集成一朵巨大的璇草之花,盛放在空中。而细碎的红沙则化作团团升腾的火焰之形,将花朵托住,徐徐降下。

这是以前祝融为自己的龙车设计的徽章啊,璇姬呆呆地望着那代表着自由遨游的标志,笑容凝结在唇边,再也无法流露。

“好看吗?”实沈一边收回灵力,一边兴高采烈地问。

“好看……”璇姬的语声蓦地带了哽咽,泪水盈盈。她看了看实沈,又看了看阏,终于掉头靠在沙丘上,流下泪来。原来即使祝融刻意遗忘了前世的身份和责任,却仍旧没有忘记那个来不及实现的梦想。

“你怎么了?”实沈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几步站在阏身边,两人都没敢上前。

“没什么,只是欢喜得紧了,心中感触罢了。”璇姬惊觉失态,连忙拭泪起身,微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敢跟祝融相认呢?”阏心里忽然一阵惆怅。

璇姬不答,却不再看他二人,仿佛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了谜底一般,半晌方道:“恐怕很快就见分晓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沙丘上坐下,看着远处的明黄一点一点被红沙侵蚀,直到整个涿鹿平原重新恢复成他们刚来时的单调和荒芜。

阏的心里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悄悄侧头去看璇姬,看见那少女静静地抱着膝,眼睑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收回目光,却正对上实沈朝自己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阏微笑了,方才实沈一直对着璇姬发呆,此刻却想在自己面前掩饰么?看着前方月上中天,阏苦笑了一下:自己和实沈一直不肯提出离开,莫非是真的想要弄清谁才是祝融的转世?一向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实沈如今也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心思,难道,这就是临别时大哥稷所说的,反目成仇的开始么?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绪,摇了摇头。

“哥,那是什么声音?”实沈忽然倾过身体,凝神细听。

“水声。”阏反应过来,立时答道。

“哪里来的水?”实沈霍地站起身来,朝着涿水的方向跑了几步,“不过是一条小河,哪里会有如此大的水声?”

阏微微皱起了眉头,此刻他已听清,那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的铁蹄,正呼啸着从天而降。奇怪的是,水声中竟还混杂着细微的清脆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水冲了过来。

“大水来了!”实沈猛地看见一个又一个浪头如同奔跑的马群一般从夜色里涌过来,想要捏驭风诀升到空中,却刚飞起一尺就被一股力道拽落在地上,他跳起身立时朝阏和璇姬跑来,口中大声叫道,“快往山顶跑!”

“这里是万魂封印之地,夜晚是无法行使任何法力的!”璇姬倏地站起身,制止住正要尝试驭风诀的阏,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向沙丘的顶端跑去。

身后的水声如同咆哮的猛兽一般扑过来,混杂的叮咚撞击声让人联想起吮磨的利牙。阏被璇姬拉着不断奔跑,脑中如同空白了一片——璇姬的选择,难道正预示了某种答案吗?

“实沈!”努力抵抗着心底让人沦陷的恐慌与惊喜,阏聚敛心神回头叫道。

“我在!”身后不远,实沈气喘吁吁地回答。

“快!”阏猛地顿住脚步,伸手拉住了赶上来的实沈。一旁璇姬微微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却并没有反对。三个人牵在一起,向璇隐山顶端跑去。

“璇姬姑娘,你这里半夜就会发大水,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们啊?”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实沈不忘抱怨道。

“这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璇姬慢慢走到站在山顶边缘的阏身边,“可看出什么了?”

“这水确实十分古怪。”阏指着天边道,“你看。”

天边,果然有一道彩虹般的白练从苍穹上倾挂而下,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星星点点的晶光。白练的底端,蜿蜒出一道河水,完全覆盖了原先涿水的河道,淹没了整个涿鹿古战场。

“水还在涨,看来很快会淹没整个璇隐山了。”阏苦笑着瞭望天色,“只盼我们还能捱到天亮。”

“恐怕是捱不到了。”璇姬慢慢地走开,“水能克火,我猜黄族的目的,是想杀死祝融,再度封印他的魂灵。”

“为什么?”实沈当即叫道,“难道现在我们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吗?什么转世,什么炎族,谁又记得了?”

“我相信,可别人不会相信!”璇姬指着山脚下白水荡荡的平原,“祝融当年在这里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别说是黄族,连我一回想起三百年前的战争也会不寒而栗啊……”

“璇姬姑娘!”阏忽然走上一步,大声向那背影道,“那就请你明示,我和实沈究竟谁才是祝融。如果是我,我把这条命交出去便是!”

“哥说得对,我们俩牺牲一个,总好过我们三个人都淹死!”实沈也拦住了璇姬,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能说。”璇姬忽然孩子气地跑开几步,摇了摇头,“我不能害了祝融!”

“说呀!”实沈眼见山顶之上可以容身之处越来越小,而四周白茫茫的水面映衬的全是月光,根本无法施展法术,不由焦急万分。

阏定了定心神,慢慢走下几步,伸手想去触摸那水面。如果只是普通的河水,或许还可以游泳求生。

“不能碰!”璇姬忽然疯了一般将阏拉上山顶,“你没看见水中混杂的冰晶吗,那是至寒的冰魄,会把人活活冻死的!”

“那你还有办法吗?”阏站定身形,却震惊地看到了璇姬望向自己的热切的目光,“璇姬姑娘,你怎么了?”

璇姬的双手,忽然搂住了阏的肩头,喃喃地道:“祝融,不用害怕……就算逃不过,这次我就陪你封印进涿水……”

“是我吗?”阏有些恍惚地问了一句,同时实沈则带着了然的失望默默退开了一步,谁都没有看见璇姬手中隐约的金光。

“是你。”璇姬颤抖着拉开阏的衣领,阏惊讶地看见自己左边的肩头上出现了一个鸟形的印记,光华灿烂。

“祝融是毕方鸟的精灵。”璇姬的手,轻轻拂过那印记,冰冷逾铁。

“水又涨了,你们靠紧一些!”实沈的呼喊打破了阏与璇姬之间微妙的沉默。

“实沈,你也快过来!”阏眼见站在下方的实沈膝盖以下已浸入水中,水流立时就会将他完全淹没,焦急叫道。

“你们多聚一刻也是好的。”尽管水中悬浮的冰魄如同利刃一般将寒冷刻入骨髓,实沈仍旧尽量轻松地笑道,“我没关系……既然我不是祝融,父皇总不会……”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扑过来,将实沈卷入了无际的寒流之中。

“不——”璇姬方惊呼出声,阏已挣脱了璇姬的轻拥,跳入水中。尽力抵御着周身刺骨的寒冻,阏奋力拨开身前不断涌来的冰水,朝实沈的方向游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实沈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

或许是心中救人的念头太炽,冰魄的寒意并没有璇姬所说那般无法忍受。聚敛心神保持着神志的清明,阏终于游到了冻僵的实沈身边,舒臂挽住了他的身体。

“把他给我!”璇姬站在唯一露出水面的山顶上,俯身焦急地伸出了手臂。

阏又是奋力地一划水,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实沈比自己更耐不得这冰魄之寒,就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实沈交到了璇姬手中。可是当阏伸出手,等待璇姬再拉自己一把时,却突然发现仅有的陆地已不够第三个人站立。

便是这样吧,黄族要对付的是自己,应该不会再为难他们了……阏疲倦地暗叹了一声,心底某种失落终于强压它消散了去,放任自己被激流带向了远方。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冻得僵硬的身体还保持着伸出手臂求救的姿势。

 


第四章 天捶海淬

 

“陛下,皇子阏已经被冰魄冻住,如何处置?”巫彭停止了将天赐水袋中的冰水注入水盘,小心翼翼地将水袋口用画满符咒的绳索扎好。

“随他去吧。”帝喾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轻轻挥了挥手。

“这样会不会有后患……”巫彭硬着头皮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随他去吧,冻在冰魄之中难道还不够么?”帝喾的声音又大声了一些,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怒意。尽管知道这对双生子中必定有一个是天生的敌人,但如今要下令毁灭那从小便懂事乖巧的阏竟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是。”巫彭知道帝喾此刻心中伤痛,不再说话,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设下结界,让那祝融转世的阏再也无法接近冀州。

“安排天马金车,去将实沈接回来。”沉默了一阵,帝喾终于低沉地开口,“为了黄族,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巫彭答应着正要吩咐下去,帝喾又加了一句:“那天马金车,就送给实沈了。我夺去了他的兄长,只能用这个来补偿他。”

这样漂下去,最终会漂进大海吧。阏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想着,不时有细碎的浪花拍打着他微微露出水面的鼻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漂流了多少日子,眼前只看到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驾着各自的龙车轮流地从苍穹中划过。从那样俯视大地的位置,他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冰魄的寒气渐渐沁入了骨髓,侵入了元神,针砭一般的刺痛让阏的神志逐渐模糊。这样看来,即使最终不是淹死在大海里,也会被天下至寒的冰魄夺去性命。既然不曾有过什么愿望,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可是实沈和璇姬——想起汹涌的波浪中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阏忽然一凛,一种潜藏的疑惑又慢慢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