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古怪的神色一再出现在梦里,直到茗突然醒悟——他不是惊诧于自己的容貌,而是认出自己了!

  幕!她一定来过这里!茗觉得口干舌燥,摸黑找到水壶,灌了老大一口。冰冷的水总算让她平静了些。她在心中仔细盘算。

  他们在卜月村耽搁了四天,因恶劣的天气,浮空舟绕了个大圈,比计划的六天航程又多耽误了两天。但……短短十来天,幕孤身一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现在她仍在城内,还是已然离开了?她来去匆匆,究竟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下再也睡不着,茗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巴人聚集的地道纵横交错,其中一些就建在峭壁边上。这间屋有扇窗户,窗外就是高愈百丈的悬崖。茗推开窗,贪婪地吸了一口充满林木味道的空气。

  夜色如水般澄净透明。银河横过天穹,仿佛天幕上挂着的一串灯火,虽然照亮不了什么。悬崖下那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森林陷入黑暗中,只勉强看得出一些起起伏伏的模煳的轮廓。星辰们纷纷向茗眨着眼,茗觉得很高兴——茂密的楚国大山深处,很难见到如此壮阔的一片天,也没有这样高的悬崖让人俯瞰沉睡中的森林。

  她看得心醉神怡,想找崇说说话,崇却始终不回答。奇怪,通常自己若是醒了,崇也会跟着起来,今日怎么仍睡得如此沉?

  她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着,想着,忽然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只见远远的黑漆漆的森林间,升起了一团白幽幽的光芒。

  那光芒看去就象一点鬼火,可距离至少在十几里之外。如此远都能看见,它应该不会很小。茗四下里瞧瞧,呀,不知不觉,脚下的森林里到处都显出这样的光芒。

  有些大如拳头,有些则只是淡淡的一点;有些似乎随着风晃晃悠悠,有些则寂然不动……仿佛繁星坠入林中,点点亮光隐约照亮了森林。

  忽然,一道更亮的光就在悬崖底亮起来。茗探出半边身体向下望,见那团光比其他光芒大很多,而且——茗瞪大了眼——正迅速向上升来,光芒里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崇……崇……

  无人回应。在这万籁俱静、独自一人时,茗却说不上有多害怕,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那团上升得越来越快的光芒。

  近了……光芒中有个女子正手足并用地沿着峭壁攀爬。她攀爬的速度很快,好似身体根本没有重量,只被夜风一吹就上升几丈,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茗的窗户下方。

  光芒刺眼,茗半眯着眼,见那女子放开了岩壁,飘飘忽忽飞到了与茗平行的空中。

  一瞬间,光芒闪动,茗觉得一阵风刮过自己,全身一紧,眼前却骤然暗淡了下来。光团消失了,只剩下依然光彩夺目的女子。

  只见她长长的眉,淡淡的唇,长及腰间的头发束成一束。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在风中散开,轻柔地飘着,茗仿佛见到一束青莲在面前徐徐绽放,不禁看呆了。原来那一系长裙竟是无数绿叶缀成,间中还夹杂着些须白色小花。

  那女子柔声道:“你叫做茗,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

  “风告诉我,水提醒我,星光照耀,我看得很清楚。”

  “是……可你又是谁呢?”

  “我是森林的魂灵,习惯随着雾气游走,跟着云朵飘流——你可以叫我尹。”尹向旁边一指:“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如何?”

  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呀,原来窗户边的石壁上有一排石阶,通向几十丈外一处突出于峭壁之外的平台。那女子当先一步,沿着阶梯向前走去。茗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浑浑僵僵地跟着爬上窗台,一脚跨到石阶上。

  石阶上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又冷又滑,猛地回过神来。石阶之下就是百丈悬崖,那些幽幽发亮的光团照亮了山壁。

  只走了一步,茗的腿就软得再也挪不动,连返回窗台的力气都没有,紧紧靠在石壁上,闭着眼想:“这是梦……这一定梦!快让我醒来吧!崇!你跑到哪里去了?”

  “来呀,”尹的声音远远传来:“别怕。跟着风走,你会发现即使要飞翔也并非难事。”

  茗听到她柔和平淡的声音,莫名地又有了勇气。这一次她绝不再往下看,颤巍巍地贴着石壁走。

  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脚底不耐烦地道:“喂,小丫头,你可也不轻啊,走快点好不好?”

  随着声音,石阶上慢慢睁开了一双眼睛,一张大嘴。它盯紧了茗:“小丫头,我很赶时间。”

  立即有数个声音都道:“走啊!磨蹭什么?”

  “快些过去!”

  忽听有个石阶道:“喂,老四,这丫头如何?”石阶们同时住嘴,屏吸静气地听。

  茗脚下的石阶不紧不慢地道:“好什么呀?瘦得跟柴伙似的,不是好生养的架子……哎哟!”

  茗恶向胆边生,抬脚猛冲,朝着每步石阶的嘴踩下去,仆仆仆几步就跳到那平台上。石阶们被踩得纷纷乱叫。

  尹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笑道:“别听他们的,这些老家伙们就知道欺负小女孩子……坐吧。”

  茗刚坐在石凳上,突又象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仔细打量那石凳。尹笑道:“这石凳脾气最好,别怕,坐吧。”

  茗想了想,干脆蹲在上面。那石凳的脾气果然好得很,一声也不吭。

  尹道:“你从东面来,对吗?”

  “是……”

  “从很了不起的地方来的,我感觉得到。其实你这张脸我并不陌生……”

  “啊!”茗尖叫道:“你也见到我妹妹了?”

  “真是你的妹妹?果然,姐妹俩都不是寻常人呢。”尹的手在石桌上拂过,桌上凭空出现了两只木杯,杯里的水隐隐发出碧色的光辉。她端了一杯递给茗,道:“你来了,我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千年的琼浆,不妨一试。”

  茗想也不想,端起一口喝干,问道:“我妹妹现在哪里?她……她还好吧?”

  尹道:“我见到她时,她正随着一支马队上山,阳光穿过森林,照在她脸上,美得不似人间之物。马队里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她,好象她才是旅程的目的地。不过比起你来,她更有一股让人胆怯的压迫力,而那压迫似乎来自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我在林子里追逐了很久,直到马队进入桫椤城都没认出那是什么。第二天,我看见那支马队出城,离开了蜀山。”

  茗急道:“她也离开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听其中一名马夫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徂国。”

  “徂国?”

  “是啊。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国家,不知道在何方。”

  茗听到幕的消息,心先放下了一半,想:“劫大哥周游天下,什么地方没去过?他一定知道徂国在哪里。”

  尹道:“再尝尝这玉液吧,天下只有蜀山和昆仑山之顶才会偶尔降下这东西,很不容易才收集的呢。”

  茗端起喝了一小口,觉得与寻常井水没啥区别,问:“姐姐,蜀山这么高,昆仑山也有这么高吗?”

  尹道:“论到高,天下惟昆仑与蜀山互为伯仲;论到地域广阔,哪座山也比不上昆仑;然而蜀山天下幽,这个幽字,便占尽了多少神俊之气。你瞧那些光芒——知道那些是什么吗?”

  茗摇摇头:“我在楚国从未见过。”

  “那是森林唿吸而出之精气。”

  “森林的唿吸?”

  “是啊。这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精气,有精气便有唿吸。潮汐是海河江湖的唿吸,云雾是大山深谷的唿吸,风雨雷电是天幕的唿吸……一吸一出,魂魄生亦。蜀山之幽,得天独厚,这里的森林特别茂盛葱郁,天长日久,便有了与别处不同的唿吸。”

  她站起身,走到崖边,风带起长裙,飘然若仙子。茗也好奇地走到她身后向下俯瞰。

  尹淡淡地道:“那些光芒都是发自一棵棵的树。千百年来,它们朝食甘露,夜沐月华,饱吸蜀山深处的水脉,便发出了这样的光芒。年岁越长的,发的光越大。你瞧那一团,那是一棵楠木,已有四千六百岁了。”

  茗吐着舌头道:“这么老了?啊,那一团更大,那是……”

  “卧牛岗上的樟木,七千七百岁。”

  “七千多年了,”茗感叹道:“恐怕连黄帝都见过。它怕是最老的一棵树了吧?”

  尹奇怪地看她两眼:“它的光芒是最大的么?”

  “是吧?至少从这里看上去……再远就看不见了。”

  “你不是见过更大的吗?想想看。”

  茗想了想,吃惊地道:“对啊,你……你……”

  “我在桫椤谷下生活了一万八千五百年,但是你瞧,我还很年轻,是不是?”尹向茗浅浅一笑。茗怔怔地点了点头。

  尹道:“你知道为何我要来找你么?我想给你一些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一支镯子,牵起茗的手,套了进去。茗瞧着这黝黑的镯子,不知所措。

  “大了?”

  茗点点头:“对不起……”

  尹笑着道:“孩子,你瘦得真让人心痛。转转手腕试试。”

  茗转动手腕,手镯立即亮起一圈绿光。随着她的手腕转动,绿光也微微颤抖,煞是好看。

  她只转了几圈,那手镯已经小得刚好适合她的手腕了,不觉停了手。绿光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叹息,扩散开来,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谢谢……真好看!这是你做的吗?”

  尹摇着头道:“不。当年尧帝被大禹放逐,死在南方,尧帝之妻潇湘投水而死。其魂不忿,化而为镯,逆水而上,被我所得。当你需要的时候,它会带给你不可思议的力量。”

  “力量?”茗傻了,仔细看那镯子,实在不怎么起眼。

  “这力量视乎周围的环境,或大或小。”

  “可……我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为什么。也许用得着,也许用不着,但不管怎样,我想送给你。这也是整个森林的意思。”

  “但……”茗结结巴巴地道:“其实你并不认识我,对吧?而我也……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为什么要送我呢?”

  “因为你有力量。”尹一字一句地道:“很强的力量。别急着摇头,你只是还未曾体会。力量有很多种,大多数暴露在外,其实最强的是人心中的力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无法预见未来,可我知道,有力量的人会吸引更多的力量,就象大海容纳百川。有力量就有责任,有责任的人注定会面对常人无法可想的困难。那个时候,便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

  她昂起头,仰望身后高大的城池,续道:“桫椤城已经老了,颓废了,腐朽了,却依然傲慢无礼。就在刚才,它还与妖邪往来……有一天,它会被自己的傲慢彻底摧毁。当它灭亡时,悬崖下的森林也会跟着毁灭,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重获新生。这是我们的命运,无法阻挡,也无从阻挡……多么不甘心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将我们的力量延续下去。你明白吗?手镯是精气之匣,一共有超过十七万棵树将自己的精气或多或少融入其间,你会感受到的。好了,夜色即将褪去,我也该走了……茗,你记得我的名字吗?请记住我的名字罢。名乃魂魄所系,也许有一天你会……”

  她住了嘴,无声地笑了,然后身子一纵,飘飘悠悠向崖下飞去……

第四章

  茗怔怔地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壁。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柱里浮尘起起伏伏。石墙被光映得白花花的,那些班驳的痕迹暂时隐藏在光影之后。

  她依稀觉得做了个梦,很深很深的梦,然而一点也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吧……

  她正懒懒地躺着,忽听崇叫道:“嘿,好大一群鸟!幸亏这悬崖高,否则要在我们头顶飞,非给鸟屎砸到不可!今天的好心情可就得毁了!”

  她这才发现崇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窗前,正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它头也不回地道:“你醒了?我说,你真该喝点什么败败火了!每天睡觉你都一身的汗,虽然与你同体后不再怕水,可我也不想泡在水里睡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梦多,总是睡得不塌实。”

  “胸怀呀!你瞧!”崇张开两根根须,做出拥抱天下的样子:“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安睡,懂吗!学学我吧,否则咱俩差距就更大了!”

  “是你睡得沉,叫你都不回一声。”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地一怔:昨天晚上似乎真的叫过崇,而崇也确实没有回答……

  “啊,算了,我都觉得沮丧。瞧你瘦小的样子,对你来说要胸怀坦荡的确有些勉强……哎哟!”

  茗毫不客气地抓住它的根须,几把扯到面前。崇尖叫道:“不许打脸!”拼命用根须包住自己。谁知过了半天并无响动。

  它从根须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茗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支古朴的镯子。茗的眼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喂!”崇不高兴了:“哪里骗来的这玩意儿……”它用一根根须碰了碰镯子,立即飞快缩回:“哟!好烫!你不觉得……”

  话还没说完,茗猛地跳起,三两步冲到窗前,探出身体。她探得太快太猛,差点摔出去。崇魂飞魄散,一瞬间爆发出的根须几乎将屋子塞满。

  茗目瞪口呆地看着窗户旁的岩壁——没有石梯,没有平台,什么都没有。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却温暖着她的身体。一些散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沉浮,她却怎样也无法将它们连缀起来了……

  “我说,”她莫名失落的时候,崇说:“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茗懒得跟它解释——事实上连她都拿不稳发生了什么,只道:“这是我自己的镯子,昨晚你睡着后我才戴上的。”

  “你的家当还很殷实呢!”崇高兴地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忽听门咚咚响了两声,巫劫道:“茗,你醒了么?”

  茗忙道:“劫大哥,什么事?”

  “有件事,方便进屋里说么?”

  茗飞快穿好衣服,过去开了门。巫劫闪身进来,茗把着门框往外看,看见巫镜守在小巷口。他的头脸用布裹得严实,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到处张望,一回头看见茗把脑袋露出来,忙使眼色让她进去。

  茗朝他吐舌头,直到巫镜就要瞪眼暴怒,才坦然缩回屋里关上房门。

  她转过身,见巫劫正用手指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淡兰色的线。这些亮线似字非字、似画非画,飘飘浮浮彼此相连,将巫劫围在中间。亮线的兰色让茗心中一动,只觉说不出的宁静安详。

  巫劫画完了,伸手一推,符文们扩散开来,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拍着手道:“好了。现在说话,屋外的人怎么也听不见了。”

  他站在窗前,取下头上的罩布,阳光立即将他坚硬的脸的轮廓勾勒出来,鼻梁和眼睛上那两道“枷”痕格外分明。茗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响,顿时脸烧得火烫,慌忙转过头去。

  你不是说……崇说不出话了,因为茗的小指甲死死掐在它脸上。

  巫劫在窗前站了良久,才迟疑地道:“昨晚……姑娘到外面走动没有?我的意思是……姑娘第一次到桫椤城,这里小巷深幽,极易迷路,姑娘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吧?”

  茗道:“没有啊,我累得很了,倒头就睡。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你没有出去便好。昨天晚上,城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跟我们有关,不过……小心总是好的。你明白么?”

  “恩。”茗脸色一变。该死,那究竟是梦,还是就是巫劫所说的“奇怪的事”?

  巫劫看不见她神色有异,续道:“我现在要和镜去上面探一探虚实,你最好待在屋里,别随便出去。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就说不准了。”

  “地道里不都是巴人吗?”

  巫劫摇摇头:“你哪里知道,这里除了巴人,还有许多外乡人,甚至有遥远西域的人。就算是巴人也不可全无防备,我们不能冒险。”

  崇咕隆道:“昨晚有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茗瞧瞧它,又瞧瞧巫劫,拿不稳是否该把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你们大概睡了没看见。镜说闪电照亮了天际,却寂然无声,然后在瞬间逝去。我那个时候也感到了有强大的力量进入城里。如此怪异,非常人能为。”

  闪电?看来自己睡得很死,那真的只是梦而已……可是手上的手镯……算了,自己都说不明白……

  茗道:“劫大哥,我不明白,凭你的本事,小小的桫椤城哪里困得住你?为何不直接出去,非要屈尊请什么马队呢?”

  巫劫道:“我们担心的不是桫椤城,而是茫茫的蜀国森林。从这里到成都,几百里内全是遮天避日的密林,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若无经验丰富的马队带路,单凭我们几个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走出去。况且……”

  他迟疑片刻,才道:“况且我曾发下誓言,绝不再杀一名蜀人。能无声无息的离开就最好。你身份特殊,身系卜月潭之重任,亦不能轻易涉险。我在房间里布置了禁锢,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只要不出房门就是安全的。”

  他话语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茗不觉点头。巫劫不再说什么,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咕哝道:“什么这里才是安全,那不是把我们也关起来了?喂?你做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茗用布遮住口鼻,拉开房门走出去。崇惊讶地道:“他不是叫咱们留在……”

  “他只说不出门就是安全的,”茗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不、想、听!”

  你……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茗偷偷溜出门时,巫劫巫镜已经不见了。尽管走得很匆忙,崇还是在墙角发现了几处隐蔽的符文禁制。

  他们很小心呢。茗露出一丝冷笑,崇感到她心里偷偷在想: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哆哆嗦嗦躲在墙角发抖呢,哼。她没有哆嗦,崇却哆嗦起来,在心中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

  跟在卜月潭时好象是两个人……又好象就是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

  茗淡淡一笑。她走出小巷,兴奋而谨慎地四处打量。

  昨天晚上进入地道的时候很晚了,许多地方都隐藏在暗中,现在才看清楚,这地道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几条主道呈井字排列,无数洞穴、小巷、侧道都以主道为中心展开。每隔十几丈就有一两处天井,阳光投射入地道,光柱里浮尘飞舞,煞是好看。茗边走边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崇说得对,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可是究竟变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打生下来从未离开过卜月村,虽说常有妖族浮空舟照访,为她带来各种珍稀物品,或是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各种趣事,但愈是如此,茗愈是感到不真实,想到外面见识一番之心日夜翻腾。不过那时她身负祭祀之重责,不能须臾离开,这些念头统统都压在心底。

  如今卜月潭崩塌了,祭祀取消了,虽然还不清楚卜月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表面上镇静,心里简直惊慌得不知所措,说是要去找寻大祭巫所说的星城,其实逃避的念头占了大半,只想离卜月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也谨小慎微,深居简出,不敢稍有大意。

  但当昨日第一次踏上陌生国土那一刻起,茗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释怀——原来外面真有这样有趣的世界,也有如此多有趣的人呀!

  她在地道里转了几圈,觉得憋闷,又找到地道出口走上地面。白天的桫椤城热闹非凡,这里地势甚高,得享百余年的太平,兵事不生,是以成为蜀境内比成都城还要繁华的集散之地。

  南来的盐巴、东进的丝绸在这里卸货、拍卖,又被分包扛上马背,向西向北运去。虽然此地的毛皮、鹿骨和玉石、奇珍等货比不上成周、临淄等地,但却是向更南面的楚国、越地交易的重要场所。

  大宗买卖在地道里,在巴人的竹筒烟和妖人的酒壶旁偷偷进行,负责运送的却是城里的蜀人,彼此绝不掺和对方的生意。

  到处是瘦小的奴隶、精干的马夫,忙着上货、盘点、装卸、运输……巴人和蜀人就这样默契合作,同时相互猜忌着,真是奇怪的地方。

  茗走着,看着,自己裹得紧紧的,倒无人留意。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眼都看花了,不住偷偷问崇这样那样的新鲜事物。

  不过崇躲在她的袖口里,看到的多是马屁股。况且它在铜盒里关了几十年,好多东西都不认识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满口胡言乱语。茗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就再也不相信了。两个家伙无话可说,各看各的。

  忽听铃铛声急,有人大声吆喝,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只见一队高大奇怪的牲畜匆匆跑过泥泞的路面,向城门跑去。

  这些牲畜象马,却比马高大,背上还隆起团东西。它们身上驮着成捆的货物,压得鼻子喷出一股股白气。当先一头插着鲜艳的旗帜,头顶还扎着白羽,两名祝师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前面又跳又唱,引导驼队前进。

  茗闻到一股子骚味儿,用袖子捂住口鼻,顿时听见崇尖叫了一声。

  骆驼!是骆驼!单峰的……我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骆他……

  是骆驼!我们家乡到处都是骆驼呢!天啊,我太激动了!不行,我……我得去问问……

  茗收紧了袖口,不管崇如何乱哭乱叫也不放开,用力挤进人群里去。

  半个时辰后,茗实在累坏了,找了家小店,要了水和吃的,坐着喘气。

  你可比你妹妹差远了,走一阵路就要喘气,崇无不忧虑地道:你可别拖累我。

  你知道什么?茗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说:力量有很多种,人心里的力量其实才是最强的。

  崇嘿嘿冷笑,茗懒得管它,问:你感到了幕的存在吗?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绝对已经离开此地至少一百里以上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

  跟我血盟过的人,我怎会忘记?闻到风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风里全是马屎羊尿的骚味……总之,你相信我罢!

  崇一面说,一面往她怀里拱来拱去,骤然拱到她胸前。

  茗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袭来,噗地喷出正在喝的水,狠狠一拳打在该处。胸口的骨头咯咯响了两声,她痛得眼前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