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来厌憎地挥挥手,百户长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名侍女小心地问:“王,要侍寝了么?”

  依来冷冷地道:“今晚谁都别来烦寡人。你们统统退下!”

  等到殿里空无一人后,依来继续在镜子前站着,审视自己的威严,于外面闪闪电光视若无物。突然眼前雪亮,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至。啪啦啦!厚重的帘子被撕成碎片,到处飞散。大殿摇晃着,精巧的鹤形铜灯瑟瑟发抖,数只挂在墙上的太阳神面具都被震落了,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这道光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骤然消失,周围刹那间又陷入一片漆黑中。一只黄金面具骨辘辘滚出老远,咚的一声撞在门上。

  片刻之后,才听见门外传来侍女们的惊叫和哭泣声,走道里乱成一团,侍女寺人们到处乱窜。咚咚咚!沉重的步伐匆匆响起,重甲侍卫们正拼命往大门跑来。

  肃静!非我之命,不得入内!

  蜀王的声音忽地横扫过侍卫和侍女们的脑海,众人惊惶地抬头四顾。蜀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传达命令了。侍卫长虽万分惊异,仍叩头道:“是……遵命!”

  依来待侍从们都退出长廊后,才回过头,严厉地看着出现在镜子后那模煳的人影,说道:“报上你的名,犯上者!”

  “真不愧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那人躬身行礼。他声音嘶哑难听,烛火模煳,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了。”依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大王号称两百年来最神武的蜀人,小人怎敢造次。实际上,小人来此是为蜀王献一份礼的。”

  “寡人不需要,立即给本王滚出去。”

  “原来……”那人越发恭敬地道:“亡国之恨,大王已经忘了。”

  大殿里寒光闪动,“砰”的一声响,铜镜爆裂四散。切碎铜镜的剑气尤未止歇,四面激射,割得周围的石头柱子墙壁尘土飞扬。

  依来在一片碎削烟尘猱身以进,追逐那黑色的身影。那黑影快得象道闪电,绕着大殿极速旋转,眨眼功夫,身影已经变得模煳不清,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犹如鬼魅。殿内充满了他“呵呵、哈哈”的怪笑声。

  依来只追了十来步,便停下来。他垂下头,剑尖也指向地面,似乎无力再追……

  “呵呵……这便是蜀王依来的实力么?这便是……便是……是……”

  后面几个字他再也说不出来了。依来站住不动,却有一股无形的剑气追上了他,愈来愈近,愈来愈紧迫,几乎穿透了他的黑袍,刺入身体。那黑影憋着气继续加快速度,到后来身影甚至彻底消失,只有一股风,一点气……

  依来跨前一步。

  那人耳中嗡的一响,剑气骤然从如影随形变成铺天盖地,霎那间封锁了大殿内所有地方,他竟已停也无法停下,逃也不能逃出,被瞧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剑气逼得拼命奔跑。真见鬼,低估了这小子,一着被制,便招招被制……

  想法到这里噶然而断,一柄剑的剑尖指到了黑影的咽喉处,只差一分就会刺入。依来冷冷地道:“若非你停得如此之快,寡人的剑已经将你刺穿了。”

  那黑影沉重地咽着气。虽然剑尖没有刺入,剑气却已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强忍着身体里剧烈的动荡,后退一步,行礼道:“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诚心前来,确与蜀国有关。大王请听小人说来,若违礼,再治小人之罪不迟。”

  “说。”依来的剑尖始终一动不动地指在他咽喉处,“有一句废话,就别怪寡人心狠。”

  “昔,怠来大王曾说:‘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

  “怎么?你来就是想告诉寡人我国的祖训么?”

  “小人不敢。小人忠心侍奉大人。”

  依来冷哼一声,收回铜剑,说道:“你知道这句话,也算不易了。露出你的面目,贱人。”

  黑影脱下头上的麻布,露出雪白的头发。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好象已活了几百岁,但挺直了腰,魁梧的身形仍比依来还高半个头。

  “犯上者,你的名字?”

  “小人典。”

  依来又盯了他半响,走到殿中央的石椅上坐下,问道:“那么说说看,你给寡人带什么来了。”

  “小人为大王带来的是一个消息。那位让蜀国破灭的巫人……对了,她叫作巫霜。她的儿子此刻便在城里。”

  三百五十多年前,巫霜在出使蜀国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向昆仑山发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同时出使商国的巫霜之兄、现在的巫族大长老巫衡也发出了一封信。昆仑山在收到这两封信后,权衡之下,悍然结束了与蜀国长达九百年的同盟,转而支持商国。建国千年的古蜀国在两族夹攻之下终于灭亡了。

  这两封信彻底扭转了当时人族里两个最强国家的命运,也使昆仑山干预世俗的野心急剧膨胀,终于在两百多年后,逆天意而为,助周灭商。

  时至今日,蜀国王室贵族仍千方百计打探巫霜的下落。据说当时她与枢弩逃出桫椤城后,并未返回昆仑山界,而是进入了巴国地下深处,从此销声匿迹。只有她的儿子,现今的巫族预备长老巫劫走出了地洞。不过他位高权重,而蜀国王室虽然复仇心切,国力却早衰败得令不出四十里,车不过三十乘,哪里还敢打他的主意。

  依来的脸一下白得发青。巫劫进入了桫椤城?这怎么可能?更大的问题是……见鬼,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典道:“蜀王觉得很惊讶吗?通常情况下,巫人是绝对禁止进入桫椤城的。城门处悬有七星石,巫人怎可能混得进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胆敢搜查大王的浮空舟……”

  “谁敢搜查寡人的浮空舟,立即赐死!”蜀王殿下的脸都涨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大王。但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安排难以捉摸。命运让他所乘的浮舟遇上风暴,却又被大王的浮空舟救起,由此辗转而进入了本是他禁忌之地的桫椤城。”

  “哪一个?”依来尽量平静的问。

  老者淡淡一笑:“他的同伴,大王已经见过了。”

  “是她……她说……受封于帝?”依来站起身,绕着巨大精美的石椅转圈:“是真是假?”

  “很遗憾……可这是真的。她的族人不仅受封于帝,更与五老会同盟数千年。她作为族内最显赫之人,地位恐怕在寻常国君之上……”

  依来沉默片刻,突地勃然怒道:“你又是何人,为何来告诉寡人?哼,别以为寡人不明白,你与巫劫有仇,所以想借寡人之力除之?你好大的胆!竟敢阴谋驱使寡人!”

  典始终恭谦地微笑道:“大王误会了。小人与巫劫素昧平生,绝无恩怨。小人想要的是那名女子。大王神武盖世,英明卓越,想来应能体谅小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不行!桫椤城内一切皆由寡人定夺!你虽报信有功,但惊扰寡人在先,功过相抵,你可退下了!”依来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内殿走去。

  “大王。”典漫不经心地道:“大王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战胜巫劫么?”

  依来在高大的门前停下脚步。灯火跳跃,他的影子在门上扭曲、晃动,但没有开口。

  “巫劫是什么人?”典举起双臂大声道:“独自射杀云种族黄绳府武平经年,一己之力险些击落青冥号星楷,即便强如徐国之司城荡意储,亦只与其在伯仲之间尔!若大王自信强于他,则请恕小人之无礼。小人这就离去,绝不再犯大王之颜。”

  典说完便向窗前走去。他刚摸到窗台冰冷的青石,便听依来冷冷地道:“你……能为寡人做什么?”

  “小人不擅格斗之术。”典转身单膝跪下,诚挚地道:“但小人知道一个秘密。怠来大王的秘密。”

  “荒唐!先祖的秘密,难到寡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原来大王知道,小人失礼了……这就告退。”

  “等等!你是从何得知的?”

  “当年怠来大王自尽谢国,从者纷散,只有一名寺人埋葬了怠来大王的遗体,他就是知晓秘密的第一人。两天之后,一名归国来迟的蜀国勇士寻到。他本欲追随怠来大王而去,但寺人恳求他忍辱偷生,以便将秘密流传下去。该勇士遂远离中土,逃遁到西城异域……七十七年前,这名勇士在临死时,将秘密又传与了小人。”

  依来把太阳穴紧紧顶在大门的铜钉上,头都快要裂开了。今天古怪的事一件接一件,不共戴天的仇人大摇大摆地坐着自己的浮空舟来了;远在黄帝时就显赫而且以美丽羞辱他后宫的女人来了;现在可好,连替老祖宗传遗命的人都不请自来!

  但是愤怒归愤怒,他知道典说的是真的,因为关于寺人之事,连王室内知道的人都极少……老半天,他终于强迫自己回过身,朝典微微躬身一礼。

  典先坦然受之,然后跪下重重回礼。

  “先生何以教寡人?”

  典默默地伸出了三个指头。依来的眸子一下缩紧。

  “怠来三器?”

  “原来大王知道。”

  “可……”依来低头沉思,借此掩饰尴尬的神色,“寡人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非也!怠来三器确有其物,分别藏在三眼潭内。这三器皆为神器,若能为大王所用,则岂止小小的巫劫,便是荡平成都城,重振蜀国又有何难?”

  “当真?”依来抬起头,眼睛幽幽发光。

  “若有一字虚言,小人甘受千刃穿身之刑!”

  依来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跺到门前,在倒伏的金面具上踢了两脚,又转身慢慢跺到大殿深处。他在殿内来回转了老长时间,终于停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苦涩的字:“寡人拿不到。”

  “大王尽管放心,”典笑道:“小人来此,就是要告诉大王,谁能替大王拿到。”

  早就听说桫椤城除了垄断与巴人的盐交易外,还与遥远的西方不知名的国度贸易,巫镜一直恨不能得见。今日阴差阳错刚进城时,他还有些担心,待见到地道里的热闹景象,立即把自己的老子娘都忘得一干二净。巫劫要他守护好茗,他硬着头皮应了。等巫劫走后,他把茗送到门口,千叮万嘱,要她乖乖睡觉。

  茗第一次到陌生的城市,有些怯生,巫镜拍胸脯保证会在门口守着,绝对没事。等茗好容易把门一关,他屁股烧起来一般飞跑出巷口,沉声问道:“哪里有盐?”

  苟盛从一旁的洞穴里钻出:“爷请随小人来。”

  半个时辰之后,桫椤城大半盐贩子都聚集到了一个洞前,人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瞧瞧洞里那个自称鲁国来的买卖人。由于洞口狭小,加上几名老大在内密会,几名凶神恶煞的家伙把守着门,绝大多数贩子都混不进去,于是挤在外面纷纷议论。

  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喝第一杯茶时,就定了两个盐井三个月的产量,有人号称听见他拍桌子要了两百匹蜀锦……传言越穿越大,所有人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之色。

  实际上,巫镜要下的订单远超过他们贫瘠的想象,可是他并不急着说。他喝了口酒——妈的,这果子酒闻着甜甜的,喝起来可真够劲!他喝得眼睛都充了血,更加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神情严峻的三个人。

  左首那人脸上一道两寸长的刀疤,横过鼻梁,直抵左眼。他用仅存的右眼盯着巫镜道:“兄弟,你这笔买卖,怕是有点悬。”

  “说对了,”巫镜不客气地盯回去:“悬!的确如此。怎么样罢,敢不敢做悬的事?”

  那人一只眼睛瞪不过巫镜,低头咕噜噜地喝口茶:“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要盐,多少都可以,我手里有十三个盐井,一年少说是这个数目,”他用手指沾点酒,在桌上写了个数字,又立即抹去,“要往京畿送,或是燕国以北,或是再往西,进西海沙漠,都没问题。你却要往齐国……”

  “我买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怕我付不起钱么?”巫镜又灌一口,酒入肚肠,顿时腾起股火,腾腾腾一直烧到脑子里。妈的,在浮空舟上欠了十几天,今日才算解了馋了!

  那人独眼里凶光闪动,右首那人在桌下按住他的手,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做这买卖,尽管不合王之法,但也看的是长远。你把盐巴卖到煮海造盐的齐国,不是自找死路么?再说巴盐海盐自古两家,恐怕买卖做不成,还要砸了我们巴人盐帮的名声。”

  巫镜笑嘻嘻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呃……”

  中间那人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开口道:“这位兄弟,在下看你很久了。论到算计、气魄,绝非寻常小买卖能比。可是把巴盐贩到齐国,在在下看来,完全没有道理,还望指教一二。”

  巫镜放了酒杯,在三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半响方道:“我就是要把巴盐卖到齐国去。你们别急,我自有道理。巴盐和海盐的区别在哪,哪位能告诉我?”

  三人对望一眼,右首那人道:“巴盐杂,海盐腥。”

  巫镜砰的一拍桌子:“这就说到骨子里去了!可是我要把巴盐卖到齐国的理由却并不是两者的区别。就算两者什么区别都没有,我也敢保证,卖到齐国的价格比卖到燕国还高!为什么?哈哈,很简单——因为齐国缺盐。”

  三个盐贩子一起挪了挪屁股,左首那人一个劲地喝茶。他脸色发绿,好像茶水都从皮肤里渗了出来。

  “齐国煮海为盐的历史有两千多年了,”巫镜低声道:“巴国也差不多。说齐国缺盐,就跟说蜀国无蚕一样荒谬。但诸位为何不反过来想想呢?就因为海盐如此富庶,两千多年来,无论夏、商、周国,无论楚、陈、燕邦,或是北狄、西戎,谁都吃过井盐和海盐,就他妈齐国人不知道井盐是什么滋味!”

  左右两人仍在迷惑,中间那人的眼睛却亮起来了。巫镜指着他道:“懂了吗?咱们做生意什么最赚?越稀罕的越值钱,井盐在齐国就真正是稀罕的玩意儿!我敢断言,一旦井盐运到临淄,绝对大卖。如果把价格提到海盐的五倍以上,那么上至齐侯,下至贵族大贾们,一定会趋之若鹜,争着来买这寻常贱民绝对买不起的东西。”

  “懂了……井盐对齐国人来说,的确是最稀罕的东西。”中间那人摘下帽子,抹抹额头的汗:“阁下的手段着实让在下开了眼了。”

  左右两人总算也明白过来,都不住点头,看向巫镜的眼中除了惊异外,更多了几分敬佩。

  “很好。既然开了眼,那我就有话要讲了。”巫镜突然沉下脸来,手在桌子上可可扣着,一字一句地说,“我做事向来要么最大,要么不做。论到井盐,你们三位号称三分天下,这就是我把三位请到一块来的原因:往齐国的独家经营,三年之内都必须在我一个人手里,你们有多少我收多少,现钱交易,绝不赊账。但是要有一粒盐没经我手而过了齐鲁边境,那就对不住,我会让他的货从此跨不出巴国一步。”

  三人被他的气势压得一时气也喘不过来。那独眼人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阁下究竟是谁?敢下这般海口?”

  “我么,无名之人……只有我的船有名字,叫做绞杀号。”

  “唿……”中间那人长出口气,“原来如此。绞杀号船主说的话,一字落地也能砸个洞的。”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割破中指。左右两人也忙跟着抽出刀割破手指。三人各自把血滴入酒中,一口喝干。

  事就这么成了。

  当他们往外走时,中间那人略一迟疑,回头问巫镜:“为何期限只有三年?以阁下的手段,谁还能抢去不成?”

  巫镜笑道:“再稀罕,也不过是盐罢了,又不是什么山珍,三年已经算得很长了,你当别人真的是傻瓜么?你们要真有耐心,隔十来年再卖去,一样有赚,别他妈太贪就成……”

  那人点点头,把自己的腰刀解下来放在桌上:“受教了。有这柄刀,阁下以后在巴国境内,无人敢扰。阁下还打算做什么生意?这里我说一句话,还是有人肯听的。”

  “我……”巫镜本想说要找马帮出城,随即想到盐帮马队各不相干,还是谨慎为上,便道:“麻烦行个方便打发外面的人,再送点好酒来,我就承你这个情了。”

  他拱手送那人出去。只听有人大声说了什么,聚在门口的人立即纷纷散去,顷刻间外面就安静下来。料想以那三人的威势,此地已无人敢来找麻烦了。

  有人送来几壶果酒,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大人还要什么?”

  “清静。”

  那人识趣地关门离去。巫镜一个人坐着,油灯灯火静静燃烧,他慢慢地自斟自饮。这果子酒也好,中原诸国少见这种酒酿,如果弄出去……好主意,那就把鲁国的米酒卖到巴国,一定大赚……哼哼,巫镜得意地想,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何寻常的东西通常卖的最贵……

  他品了半天,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便掏出绿萝,慢慢记道:“周?穆王十四年,十一月。遇风暴,不得以而降于桫椤城。然意外得巴之井盐,凡一年之七成……”

  “咚咚咚。”忽然响起敲门声,巫镜一怔,立即收了绿萝,厉声道:“谁?”

  “大人,小女子来为大人添酒。”

  巫镜随手抓起一壶酒晃了晃:“不用,走开!”

  “那么,小女子为大人弹奏一曲。”

  “弹奏?”

  门被推开了,有人低着头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张古琴,轻声细语地道:“是,为大人拂一曲,为大人寿。”

  “不要不要!”巫镜忽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这是酒劲上来了。他闭着眼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把门关上!”

  “是。”

  “喀……咚!”门关上了。

  巫镜揉了半天头,正稍觉惬意,忽听当当当几声,就在耳边响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从凳子上跳起来,不想洞穴低矮,脑袋在山壁上撞得山响。他痛得险些昏死过去,却见有人正襟危坐在身旁,膝上横放着琴,左引右挑,字正腔圆地唱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巫镜一脚踹过去,那人抱着琴就地一滚避开,惊讶地道:“大人要做什么?”

  “你、你……”巫镜痛得嘴都歪了,又一脚飞去。那人绕着桌子跑,头上一根长长的流苏在巫镜眼前飘来飘去。她边跑边道:“大人让关门,小女子就关了门,大人为何发怒?”

  巫镜愈加愤怒,发足追赶,不料酒劲上来头重脚轻,只追了几步就摔倒在地。嗵的一声闷响,额头重重撞上石壁,差点把整个脑袋都撞进石头缝里去。

  那人哎哟一声,把琴小心地放在离巫镜最远的地方,过来扶他。巫镜拼命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那人道:“大人的头流血了,让小……”

  “滚开!”

  那人委屈地退到石桌子后面。巫镜酒劲尚在,倒不觉疼痛,只是伸手一摸额头,满脑袋的血,顿时气得都忘了该做什么,在地上呆坐了半天,才抬头看那人。

  只见她身着一袭黑色的巴人短裙,身批翠色蜀锦,手腕上缠着数只银环。她的脸长得特别精致,眸如点漆,只是头发有些稀少,被那根金色的流苏紧紧扎成一束,更显得脸庞瘦长。她本也呆呆地站着,见巫镜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立即挤出一个笑容,眼睛顿时眯成一线。

  “我不杀女人,最后给你个机会。”巫镜费力地咽口气:“滚出去。”

  “大人,”那女子正坐在地,衣服一丝儿不乱,先俯身叩首行礼,然后从容道:“小女子无意惊扰大人,大人见责,自当离去。然大人已然受伤,是为亏之在先,不让小女子赔罪就离去,岂非亏上加亏?”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有女人跟自己讲生意经,巫镜听得一怔,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做,才不至于亏本?”

  女子笑眯眯地道:“为人讲究护己之短,扬己之长,处世最聪明的莫过于以己之长,伐人之短。大人之名,小女子仰慕已久,所长者太多,就不一一列数了。不过大人尚缺一物……”

  “哦?”巫镜一时忘了痛,耳朵竖了起来。

  女人道:“请容小女子为大人卜算。”不待巫镜说话,从怀里掏出十三根细长的竹签,哗啦一下撒在地上。

  这些竹签颜色各异,长短也不一而足,那女子随手抛下,散得毫无规律可言。巫人能看穿周天之气,几乎生下来就懂得算卜,但巫镜自觉精研“易”理,虽然“连山”与“归藏”两种不大熟悉,也好歹认识,却怎么也认不得这等卦象。难道这是传说中蜀人独有的“数卜”?

  那女子俯下身,用小指头轻轻将竹签一根根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巫镜也听不明白。末了,她双手一拍,收了竹签,抹去额上的汗,正色道:“不可不防也!”

  “嗯?”

  女子膝行到巫镜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牢了他,轻声道:“此卦刚正而折,非是吉兆。大人做起买卖来杀伐决断,全无阴柔,然而终究刚不可持。大人所缺的便是如我这样的侍姬,侍候左右,以妾之柔助君大事……”

  两个人静静对望了片刻。

  “咣啷!”巫镜踢开门,死拉活拽把那女子扯出来,狠狠推出去。那女子收不住脚,“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巫镜对门口两个兀自发呆的盐贩子道:“大家还想好好做买卖的话,就别让我再在城里见到她。”

  “大人!”

  一名盐贩子使个眼色,立即过来数人,就要动手拉那女子。那女子打开伸过来的手,喝道:“我自己走!”

  她爬起身,狼狈地穿好黑色的外衣,对巫镜道:“我的琴。”

  立即有人帮她把琴拿出来。那女子背好琴,眼睛红红地看了巫镜半天,见他嘴角嘲弄的神色越来越浓,才悻悻地道:“我走,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

  巫镜道:“真的?我可真的期待那一天。”

  女子不再说话,转身走开。巫镜沉下了脸,对那几名贩子道:“让她一早就滚出城去。哼,跟我讲大道理……给我找两个真正能唱曲的人来!”

  丑时刚过,茗突然坐了起来,心砰砰乱跳,衣服被汗湿透了。她在黑暗中坐了好久,才想起为何会如此慌乱。

  那个小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