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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求人帮忙还这么折腾,真是麻烦!”
元伯幽幽地道:“事实上有很多事,朝廷是绝对不会承认、甚至不会认同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做。这就必须暗中行事,成功便罢了,即使失败,也不会变动天下大势。况且朝廷里历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点失误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许多大臣们宁肯私底下偷偷地做。做成了,风光体面地呈上来,失败了,挥手抹去,谁也不会知道。即便九五之尊,也有难以决断之事。老爷临行前,曾说他是替卫国公去死,你掂掂这话的分量!其实无论我们元家、高家、张家,世代门阀,早就不以此为生,所求的不过是为皇帝效力,争得一世之名罢了。”
长孙乐听了,沉默不语。刚好元嫣沏好了茶端上来,见长孙乐坐着发呆,便道:“人家是倾国之美女,在溪边浣纱,鱼见了都会沉。你呢?又瘦又黑,站在河边,鱼只当你是根草。”
长孙乐失神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赶紧又呸呸吐掉,向元嫣赔笑道:“嫣姐,我喝了怕睡不着。”
元嫣拧着她耳朵嗔道:“你会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担心你醒不过来!给我喝了,今晚不想个应对之法出来,谁也不许睡!”
长孙乐使劲挣扎,元嫣越掐越紧,两人滚到一起。长孙乐眼见元嫣手中握着茶杯凑到自己面前,忙道:“嫣姐,你饶了我吧!对了,少爷一个人在露台上,风寒露重,可别着凉了,你快瞧瞧去!”
元嫣一呆,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长孙乐道:“哎呀你去吧!我跟爷爷想事情来着!快去快去!”元嫣脸莫名地红了,还要再说,长孙乐不由分说把她推出门。
她得意洋洋地坐回来,忽见元伯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些许无奈。她奇怪地道:“爷爷,怎么了?”
元伯道:“乐儿,不要忘记你才是少爷的正房妻子,此时尚未成亲,怎能如此说话?少爷的所有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切莫辜负。”
往常长孙乐听到这话,心中既没有羞涩的感觉,也没有反感,只是说不出的漠然。今天却突然心中怦怦乱跳,一时适应不过来。她勉强道:“爷爷说得真奇怪,难道嫣姐就不能去见少爷么?”
“有些事,是连自己都无法真正明白的。有些事,是无论做与不做都伤元气的。”元伯喝了口茶,叹道,“你哪里懂得?”
长孙乐的血骤然冲到了头顶,脸上火烫起来。她自九岁起就定下了元家长房元配身份,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但是妻子究竟是什么?她完全不懂,有时想想,大概就像元伯之为仆人、元嫣之为奴婢一般吧。反正大家是一家人,天天见面也会拌嘴,隔天不见就会想念,如此而已。
最近一年多来,她隐隐从元嫣那里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情绪。元嫣说到元宗时的一颦一笑,时悲时喜,长孙乐悉数看在眼里,当时只觉好玩,此刻听元伯一说,她觉得不对劲,然而不对在哪里却又完全不知道。
她呆呆地坐了会儿,渐渐觉得烦躁难耐,终于跳起身,赌气地冲着元伯叫道:“爷爷,你说得不对,我问嫣姐去!”她咚咚咚往露台跑去,身后元伯压低了声音道:“乐儿……”然而也没有阻止。
长孙乐跑过房间,走过回廊,将要接近露台时,又犹豫起来。自己要问元嫣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真奇怪,明明心中有无数疑问,可是既抓不住,也理不清,纷乱如麻。她不觉停下步子,靠在墙上,茫然地向外望去。
这个时候,长安城已进入了梦乡,灯火不再灿烂,街道也冷静下来。北面的皇城高高耸立,一轮明月越过了皇城顶端。月光爬过千万冰冷的青石砖瓦,爬过店前永远流淌不息的永安渠水,爬上年时久远,已然弯曲了的柱头,终于爬到长孙乐的面前。
回廊边的栏杆把月光切成一条条的,长孙乐的右脚不安分地挪来挪去。挪到空隙处,月华照得白皙的脚好像透明一般,长孙乐便想:也许这么轻轻一蹬,就能飞身而起,飞入月宫也说不定。挪到阴影处,脚又恢复平常,她就莫名地心里发酸。
她痴痴地看了片刻,已经忘了自己到这里做什么,瞌睡又上来了。她揉着眼睛正打算回去睡觉,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抽泣,随即是一声叹息。
这声音虽轻,她却知道抽泣的是嫣姐,叹息的则是元宗,就在回廊拐角过去不远。长孙乐靠紧了墙悄无声息向前摸去。摸到拐角,她匍匐在地,脸几乎贴在地板上,偷偷探出去看。
只见元宗背对自己坐在轮车上,看不见他的模样,但见他深深陷在椅子里,垂着头,仿佛不胜其累。元嫣跪坐在他身旁,以手拭泪,轻声道:“我……我只是高兴……可是……我却……”
元宗冷冷地道:“这有何高兴的?各自命数罢了。乐子——”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加上此刻夜风正呼呼作响,长孙乐便没有听清。她正打算冒险再爬近些,元嫣忽然站起了身,道:“我……我并不奢求,可是……可我……”
她没有说完,一头扑进元宗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不可抑制地放声哭出来。
长孙乐直到回到房里,耳边仿佛仍回响着元嫣痛彻心肺的哭声。她缩进被子里,脑中一片空白。月华又从窗户投进屋,投射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元嫣精心插的那瓶花在月华照耀下通体散出一层辉光。似乎很冷,然而很美。
长孙乐把头蒙进被子,憋了半天,顺手抓起木枕扔去,哗啦一声撞破了花瓶。冷冷的辉光不再,她总算松了口气,就那样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长孙乐突然从极深极深的梦里惊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束亮光照在面前的墙上,光束里浮尘上下飞舞。天亮了。
她的身体空荡荡的,好像也跟那些浮尘一样在上下起落,便呆呆地看着那道光束。过了很久,身体的感觉突然回复,只觉头像裂开一般疼痛,随即发现衣服被子全被汗水打湿了,身体软绵绵,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立即听见元宗在一旁道:“乐子,你醒了?”
“啊!”长孙乐吃了一惊。她生性好睡,然而若是元宗都起身了自己还困在床上,少不得又要被狠狠责罚了。她赶紧一撑身体要爬起来,骤觉眼前模糊,周围的一切都绕着自己飞速旋转起来,只撑起半边身就颓然倒下。
元宗道:“你在发烧,就别动了。”
长孙乐脑子里一片混乱。发烧?这真是稀罕的事。自己有多久没有生病了,一年、两年,还是整整六年?自从跟着元宗没日没夜练功以来,好像连病都不敢生了,命一贱果然鬼神都要忍让三分……然而昨晚是怎么了?
元宗像是听到了她心中的疑问,说道:“你又钻到小几下睡,也不关窗。昨晚夜风大,嫣儿找到你的时候,身体已经火烫了。这可不是自己家里,小几下都为你准备了被子,真是。”
嫣姐?是嫣姐……奇怪,平常嫣姐总是会等自己在小几下睡着,替自己盖好被子后才睡的呀?难道嫣姐很晚才回到屋里?长孙乐刚试图回想昨晚的事,脑袋就痛得一跳,赶紧收回心神。
过了一会儿,长孙乐闻到了浓烈的药味。她轻声道:“爷爷呢?”
元宗不答,继续转来转去,轮车嘎吱响着,一刻也不停下。长孙乐勉强转头看,见他仍如平常一般拉长着脸,但明显心不在焉,转到门口瞧两眼,退回来,却又转到窗口张望——这可不是元宗的脾气。
长孙乐连叫两声,元宗终于听见,随口道:“他和嫣儿出去打探情况了,你休息吧。”
长孙乐茫然地又躺了片刻,说道:“药……药……”
“怎么?”元宗见她脸色痛苦,转到她身前。长孙乐咬牙道:“药糊了!”元宗一惊,赶紧出了房间。
他出门之后,长孙乐断断续续又昏过去几次。再次醒来之时,却见元宗正坐在榻前。
元宗一脸漠然,指着放在榻旁一只凳子上的铜盆:“洗洗脸,瞧你蓬头乱发的,岂像我元家之人?”
铜盆旁挂着布巾,长孙乐忙不迭地洗脸。洗了几下,觉得水冰冷,问道:“这是你给我端来的?”
“你想得倒好!嫣儿一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长孙乐把布巾揉成一团,狠狠扔回铜盆,力道太大,铜盆咚的一声翻下凳子,水泼得满地都是。元宗一惊,随即怒道:“你做什么?”
长孙乐不顾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钻出来抓紧元宗的手,十个手指头好像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去,叫道:“你要娶的是我,对不对?你要娶的是长孙乐,六年前你亲口说的!我要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你……你这是发什么疯?”元宗被她灼灼的目光逼视得转过了头,“我出去了,快些换好衣服出来。”
长孙乐死不放手,眼泪再次滚滚落下,哭道:“我要你说!我……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是今天我要你说……我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要了,是不是?我只要你说!”
元宗深吸了口气。这可不是寻常的长孙乐。那个长孙乐纵使经常装死发疯,可是绝对不会开口要求自己做任何事……他叹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元宗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理由么?”
“你是为着重返元家,你是为着羞辱那些羞辱过你的人,你……”
元宗反手一掌,打得长孙乐转了个圈,咕咚一声滚下榻去。他冷冷地道:“羞辱?恐怕你错了吧。有谁能羞辱我?真是可笑!虽然你病得不轻,但我劝你还是要小心说话,否则……”
长孙乐在地上还牢牢抓着元宗的手,呜呜咽咽地道:“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话……”
元宗道:“好啊,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元宗会娶你长孙乐为妻,决无反悔。”
长孙乐等了半天,抬起头来问:“就是这样?”
元宗不耐烦地道:“你还要怎样,说出来听听?”
他回答得太过干脆,好像赌品很好的人欠了赌债,拍胸脯说自己一定还一般。长孙乐这个时候心里既谈不上激动,也不觉得高兴,甚至连满意的感觉都没有,只有一样——惭愧,她确实想不出还该怎样,于是点了点头。
元宗甩开她的手,说道:“满意了?”
长孙乐点点头。
“当我问满意了的时候,”元宗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在告诉那个人,不要再问第二次。”
长孙乐缩成一团,用力点了点头。
元宗不再说什么,转动轮子出门而去。他出去后,长孙乐爬回榻又坐了许久,越来越觉得羞愧难当,其心情也跟追着赌品极佳者要钱一样。她忍不住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忽听外面元嫣说道:“少爷,我们回来了!乐丫头呢?好些了没有?”
长孙乐心中怦的一跳,飞速钻进被子里,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爬起来——要是自己还想装死,真真不是人了!
“丫头,快到了!”
“哦……”
元嫣掀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时候已晚,远处的秦岭已经变成了残阳下一片苍凉的剪影。云彩在匆忙归家,在天幕上拉出一条条极长的痕迹,跟在它们后面的暮色又将这些痕迹一一吞噬。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归于夜色之中,他们却仍在匆忙赶路。车道两旁的树木渐渐遮掩了远山,只剩下头顶上一线天色。很快连这一线天也消失了——他们已经深入太平峪山茂密的森林之中。
元家在黑白两道的名头都极响,元伯更是交游广泛,他发出号令,长安附近几乎所有有头脸的人物都奔走起来。长安周围山脉众多,终南、太白、秦岭之上的庄园道观不计其数,但吴王夫差铜鉴这样极珍贵之宝物,也非寻常大家门阀可以收藏。
按这个思路寻,经过两天的打探,他们一共列出三十六处有可能藏着吴王夫差铜鉴的所在。又经过一天的仔仔细细比对,终于把范围缩小到八处,既终南山之裕园、终秀园,骊山之景宜庄、景挈庄、桓园,太白山之芙园,以及太平峪之英国公府。
但这个范围仍然太大,八处庄园都在远离京城的山野之地,有几处往返就需要一昼夜,如果依次寻去,恐怕还没轮完一次就没时间了。这天早上,本已确定了去八大园中最显赫的骊山之景宜庄——江夏王李道宗的故园。江夏王跟从太宗东征西讨,是太宗最赏识的宗室之人。据说太宗攻陷洛阳时,赏赐给他的隋国贡品最是丰厚,其中不乏大量三代以上的古玩。再加上此人素来风雅,对于收藏西施曾照过的铜鉴之类事物绝对很感兴趣。
然而临走之时,元宗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直至午时,他才推门出来,只说了一句话:“英国公府。”于是众人立即备车出城,直奔太平峪的英国公府。
太平峪距长安八十余里,山林险峻,因前隋皇帝在山顶建造恢宏的太平宫,遂得名太平。
山腰之上是皇家园林,就算王公也不能在其周围三十里建造府邸。但当今皇上曾因武氏晋身皇后位而遍寻支持,朝中顶梁之褚遂良、长孙无忌等坚决反对,先帝重臣里,就只有英国公李绩上表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上意遂决。武氏由此对李绩极之推崇,晋身皇后之位的第二天,就赐英国公太平峪处行宫一座,以示褒奖之意。
为何会选择此处为第一个探寻之所,元宗没有说。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从来不肯与人商量,自己定了便雷打不动。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决定的事十之八九都是正确的,大家也都习惯听命行事。
但英国公是何许人也?太宗曾言,李绩、李靖二人,古之名将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也莫可比也。这可非是虚言,从三代之时就侵略中原的西域诸族,纵使卫青、霍去病者,也只是驱逐两千里,斩首而归。而后突厥称雄,隋帝莫能拒,此二人却一朝尽灭其国,将中原天朝疆域第一次向西拓至沙海之外,向北拓至阴山以北六百里,此举绝对前无古人。李靖既薨,朝中兵马大事皆归于英国公,现正准备再次征伐高句丽,手下能臣猛将几可横扫天下,这是好糊弄的人吗?
长孙乐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就心虚胆战,就想找个小几钻进去装死。尽管在元宗几近血腥的培养下,她胆子已经非常大了,但是“英国公”三个字有的时候比当今皇帝还要让人胆寒。毕竟当今皇帝是继承他老子的位子,英国公可是自己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他们从长安出来,换乘了两次马,接近太平峪时,为了让长孙乐能休养片刻,特意安排了马车。时间紧迫,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英国公府的具体所在和周遭环境。元伯先带着几名家人在前面打探,兼找落脚的地方去了,元宗、长孙乐和元嫣三人则落在后面。
马车颠簸着翻过进山的第一道岭——长吉岭后,据车夫讲,再往上就要持续翻越数座山头,中途会接近皇家禁园。一般过路者都选择白天翻越,否则误闯了禁区可是杀头的罪。长吉岭附近有可以歇脚的民家,元宗于是派一名家人先去寻找落脚处,马车则停在一处偏僻之所暂歇,等元伯回来再作计较。
马车停在一片樟树林中。长孙乐在车上左挪右磨,屁股都坐痛了,抢先跳下车去。夜晚樟树的芬芳更浓,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中顿时一宽。家人把元宗抬下车,长孙乐见元嫣小心地扶着他,莫名地不快,却也不肯说什么。忽听左首隐隐有水声,她听说太平峪以山泉闻名,据说单是飞瀑就不下百处,便道:“我去取些水来。”匆匆向林子深处跑去。元嫣叫道:“丫头,带着火去!”她也不管。
天已经黑了,但林中却并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来长孙乐天生能暗中视物,二来不时有些鬼火在林间飞舞,她走得并不吃力。走了片刻,听那水声越来越大,已经不远了。忽听身后元嫣的声音,正叫自己小心。长孙乐这两日说不出的讨厌她,一直没怎么跟她说话,更加走得飞快。元嫣的轻功本就不济,林深叶茂,她又看不到路,须臾就被甩开了。
长孙乐躲在一棵树后,听元嫣走上了另一条路,渐行渐远,暗自得意,随即自己都觉得很无聊,不觉叹气。说是讨厌,其实是自己害怕跟她说话吧……该怎么说呢?少爷是我的,你不要碰?天啊……这真是个难堪的话题。
一直以来,元宗只想让她学会所有技能,除了功夫之外的话题几乎没有。只有元嫣和爷爷对她极好,帮助她咬牙熬过了这些年。但……但元宗是自己的,对不对?元嫣即使再好,如果她抢去了元宗,自己该怎么办?那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就垂头丧气,就满怀怨气,既怨恨元嫣,也怨恨元宗,然而更怨恨的是自己,不争气的自己,忘恩负义的自己……这时水声也听不到了,她脑子里混乱,闷着头随意走着。刚绕过一处小山头,忽觉眼前一亮,走进了一片林中空地。
空地上长满高及膝头的蔓草,这个时节,许多草已变了枯色,但仍一根根笔直地竖立。长孙乐从草丛间穿越,长裙拖过,压伏蔓草,待得裙子离开,蔓草们又纷纷仰起,发出吁吁的声音,仿佛叹息。长孙乐却视若不见,让她震撼的是照亮空地的那道悬在空中的光的溪流。
看不见溪流的来处,密林截断了它的源头,也辨不出它的去向。长孙乐屏住呼吸走近,终于看清是数不清的萤火在空中彼此缠绕、翻飞,形成长长的一条,好像星光落入了林间。
长孙乐只看得目瞪口呆。从小到大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萤火,有些萤火密集的地方似乎都能听见它们飞舞的喧闹声。这里被四面的密林包围,没有夜风吹来,奇怪的是萤火构成的溪流仍在慢慢流淌。
她越走越近,突然脚下一凉,哗啦一声踩进水里。她吃了一惊,这片蔓草中竟隐藏着一条真正的溪流,刚才听到的水声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只是这片空地格外平坦,溪流从蔓草底下缓缓流过,水流声极小。她沿着溪流边走了一阵,发现原来萤火是受到溪流的吸引而来,看萤火流的走向,就知道溪流的走向了。
这景象如梦如幻,长孙乐大是高兴,刚才的郁闷一扫而光,决意跟着溪流走,看看这条萤火的光流究竟有多长。走到空地的边缘,虽然溪流边并没有多少大树,灌木却突然多起来。长孙乐今日是以大家门阀元氏的身份出游,穿的裙子颜色虽然素雅,却极繁琐华贵,饰以白狐毛皮的披肩更是宽大,灌木丛的枝蔓好像无数小手伸出来,拉扯得她行走极不方便。
反正鞋已经湿了,长孙乐干脆提着鞋,赤脚踩进溪水中,得以避开灌木。水极冷,却正合长孙乐的喜好,走得越发带劲,如此逐一绕过灌木丛,继续跟着萤火的光走。
走着走着,水鸣声又逐渐大起来,而萤火聚集得也越来越多。长孙乐抬头看,很有种银河落到头顶的感觉。再走一阵,前面的水声简直到了震耳的地步,而两岸的灌木也越来越茂密,几乎覆盖到了河面上。长孙乐早已失来时之路,却仍浑然不觉。忽见前面的河道被灌木彻底遮住,一些枝条甚至伸入水中,再也无法从容钻过。
灌木之后是什么?她不知道。水的轰鸣声达到最大,那道光之溪流从头顶越过,落入灌木后面。长孙乐被光流吸引,一时昏了头,没有犹豫,直接纵身跃起。当她越过灌木后,突然被一股自下方刮上来的风吹得一晃,这才赫然发现原来那簇灌木下方是一道极深的瀑布!
长孙乐身在空中,跳得离灌木丛几有一丈远,断无借力之处,此刻穿的亦是寻常服饰,没有可供使用的绳索,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抱紧脑袋,曲腿弓身,顶着狂风尖叫着向下坠落。
“砰!”
长孙乐将要到水面时,急速展开身体,笔直插入瀑布下的潭中,耳朵里顿时什么也听不见了。无数水泡向上冒去,她却任身体翻滚着下沉,直到四肢终于从撞击的麻痹中恢复过来,才奋力一纵,先向一旁游去,避开瀑布巨大的冲击力。这口潭虽然深,却不宽,她很快就摸到潭边的岩石,借助岩石游出水面,伏在岩石上大口喘气。
喘了半天,她才逐渐回过神,转头看去,只见那瀑布高达十余丈,中间更有一块顽石凸出,将水流破成两股。巨大的水流轰然落入潭中,一片又一片的水雾被风吹着扑向深潭四周。从瀑布上落下的萤火被风吹得没入水雾里,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
长孙乐刚才还恼怒,看了后反而大叫侥幸,自己幸亏沿着瀑布边落下,否则毫无准备地摔到那顽石上非死不可。其实潭边的岩石也极嶙岣,犬牙般参差不齐,从瀑布上掉下能落入水中而活命的宽度几乎不到两丈,天可怜见,她这瘦弱的身体着实帮了些忙。
该死,这下可怎么办?元宗、元嫣等不到自己,一定担心,可自己湿淋淋的怎么出去见人?何况还是轻薄的裙子!再说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可以说徐风宜人,夜色如水,一时兴起跳潭取乐?长孙乐把脑袋埋进胳膊,绝望得几乎想就此死过去算了。
正在茫然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个男人幽幽地道:“欲恃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长孙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在这鬼都没有的密林深处居然有陌生男人!她想跳起身来,却又本能地往水中缩去——身上的素绣牡丹长裙湿透后实在不能见人,而那件白狐披肩也在坠落时不知飞哪里去了。
窸窸窣窣声中,那人穿过草丛,走到潭边的岩石上,离长孙乐也就三丈左右距离。长孙乐拼命缩在岩石后,祈祷他没看见刚才自己仪态尽失的坠落。忽听咕咚一声,一根树枝伸入水中,左右搅动,那人道:“咦?刚刚听见水声轰然,定是大鱼翻塘,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长孙乐听到这声音,顿时怒从心起,扑出去喝道:“好啊,原来你在跟踪我!”
点点星光映入水中,被水揉碎了,融成一条一条的光条,水波荡漾,光又映照到了文哲的脸上。他转头看见了长孙乐,笑道:“原来是条人鱼。果然京城多古怪,在下这次来京,真是大开眼界。”
长孙乐冷冷道:“是么?你要开的眼界还有很多。我这两天还在想,五弟孤身一人远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去?却不想五弟精明过人,打的是尾随跟踪的主意。”
文哲继续用树枝划着水,说道:“第一,你还没嫁到元家,五弟两个字暂且还是不说为好。第二么,这题目出太简单了,我就算不出门,也知道那东西在哪里,姑娘说跟踪二字,实在是冤枉在下了。”
“哦?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长孙乐踩到一块水里的岩石,哗啦一下站起身,又飞快地哗啦一声坐进水里。该死!贴身穿的抹胸在刚才坠入水中时冲得一半脱落,幸好见机得快,林中又黑,想来他没有看见……
文哲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长孙乐神色不变,道:“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否则我就认为你是在跟踪。元家的祖训,第三条就是凡事自作主张,决不附人之后。你要认这祖训,就乖乖地退回京城去,你要不认,哼,那就别再以元家外戚的身份来参与比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