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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哲正色道:“嫣姐,你觉得二伯四叔他们可能让我参加的么?你们隐居江州,虽然很多事瞒过了元家,很多事却也不知道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有传闻说昭陵之约规则又有改动,不再只限定单对单的挑战,而可以多人配合。你仔细想想这层意思。”
元嫣茫然地摇摇头。长孙乐倒抽口冷气:“事情大了。”
文哲瞧她一眼,点头道:“不错。也许这一次的事远非上次那样,仅凭一人之力就可完成。二哥三哥两个早就商量好了,如果赢了一个封侯,一个为族长,岂不快哉?试想,元家还有谁能像他们那样搭档?我就想在家族内比试时会会两位哥哥,切磋武艺,其他的不敢奢望。”
元嫣与长孙乐对望一眼,心中都在惊道:“糟糕!这可如何是好?”元嫣结结巴巴地道:“五、五弟,你这话可、可有根据么?”
“当然有,其实小弟今日来,就是想对嫣姐说此事。”文哲站起身,拱手道,“我不便拜会大哥,希望嫣姐把这话转告。大哥的心意我也很明白,但这一次真的没有机会成功,他委曲求全了这么久,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小弟还有事要办,就此告辞了。”
元嫣忙道:“你住在何处?姐姐若有事想找你怎么办?”
文哲道:“我奉师父之命,住在大兴善寺,嫣姐若要找我,可到寺里来寻便是。嫣姐留步,小弟告辞!”
直到客栈大门的关闭声传来,元嫣才一屁股坐倒,面色惨白地道:“难怪二老爷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原来他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长孙乐却正在想心事。连续两晚遇到的原来是元家外戚,难怪自己想不到。可是他在行动时极随意的一个人,怎么当着面如此谨言慎行,举止不俗,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人似的?
忽觉元嫣使劲摇着自己,她忙道:“嫣姐,急什么呀,还只是传说而已。即便如此,我一个人做两人的事不就成了?”元嫣凑近了长孙乐,眼睛幽幽发亮,说道:“我、我们便是两个人,是不是?”
“是……是啊……”
“我会帮你的,丫头!”元嫣急切地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所以……请一定要完成少爷的心愿,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嘎……嘎……”
长孙乐抬头往上看,在极小的天空范围内搜寻那只大雁,等了半天都没瞧见。一旁的元宗冷冷地道:“别动。”
长孙乐当然知道不能动,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早上卯时正,东面天空白如鱼肚,他们就上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从延平门出发,历经三个多时辰,赶至骊山九慧寺,又爬了半个时辰的山路,到达听惠亭。从这里起,他们再一次进入密不透风的小轿,不知往山上走了多久,待得下轿时,已身在这仅数丈见方的帷幕里了。
灰色的帷幕高达两丈,遮盖了周围一切,连树都看不到一棵,只有东边看得见一处山头,辨不出是在骊山的什么地方,但相信绝对不是寻常游人可至之所。帷幕内铺满细软的草席,正中放一张几,一套茶具,除此别无他物。
帷幕四角各坐一名侍从,脸上戴着玉石面具,身着灰色长袍,右手持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围。瞧他们的身板架势就知道非是寻常侍者。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和鼻只是简单地刻画了几根线条,四名侍卫一动不动,让长孙乐很是疑心这真的是四具木石傀儡。
从未时到酉时,每过一个时辰侍卫就轮换一批,几名戴着面具的侍女轮流上茶和点心。元宗瘦得像干尸,也真的不吃不喝。长孙乐又渴又饿,头都晕了,但元宗不说话,她就死忍着不动。
元宗直到昨天夜里才与元伯到达长安,从那时到现在,他总共说过的话用一只手也数得出来。长孙乐知道今天对他来说很重要,而每当重要时刻,他便愈加沉默乖僻。他不出声,长孙乐就越发不自在。
忽地,只听幕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向帷幕走来,元宗低声道:“记着,不要多说话。”长孙乐忙道:“我明白!”
幕门掀开,一名全身铠甲的武士大步走入。他的头盔上饰着四根赤金鹿角,一张龇牙咧嘴的赤金面具遮住面目,重甲将身躯四肢完全覆盖。这本是重骑兵的装束,通常需三名侍从协助穿上,要极高大的大宛马才能驮住。他的靴子上泥迹漫过了脚踝,想来外面的泥地根本承不住这身重量,但走起来却毫不费劲,好像穿的只是普通布甲。
元宗和长孙乐一起深深伏下身去。重甲武士简单地问道:“下跪者元宗耶,长孙氏耶?”声音透过赤金面具,显得冰冷沉闷。
“正是小民等。”
重甲武士身后一名侍从立即奉上一卷绢画,他飞快打开,比着画上的人物仔细看了两人半天,点头道:“嗯。人已到齐了,随我来吧。”
两名侍从用黑漆木杆抬起元宗的轮车,亦步亦趋地跟在重甲武士身后,长孙乐走在元宗身旁,扶着车的扶手。元宗的手忽覆上她的手背,竟在微微发抖。长孙乐偷眼看他,见他脸上神色倒是自若得很。后来元宗似乎察觉到她一点也没有颤抖,默不作声地把手抽回去了。
长孙乐在心里叹口气。
出了帷幕,走入长长的同样被灰色幕布包围的小道,幕布之外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他们向着一处山头进发,走了两里多,进入一片密林里。四名手持灯笼的侍从在林中等候,另有一名身着白袍的人袖手站在前面。他们亦都戴着面具,只是白袍人的面具最为精致,鼻子嘴唇刻画得极细致,几如真人。见他们来,那白袍人道:“这便是元宗一系么?”
重甲武士行礼道:“是!属下已经验明身份。”
白袍人不再说什么,掉头领路,重甲武士恭敬地跟在后面。四名侍从各自排在队列前后四方,四盏灯笼晃晃悠悠,勉强照亮林间小路。
没有人说话,哪怕咳嗽声都听不到,只听见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与草地上的声音,间或也有林中的鸟叫与虫鸣声。一片漆黑中,身旁几个人的脸上却反射着白玉般的光辉,如鬼魅一般,长孙乐心中首次升起了一丝怯意。
转过一片山石,眼前明亮起来,只见道路陡然宽阔,路面上铺着整齐的青石,两侧的帷幕也由灰色换成印着巨大云雷纹的白布。路旁每隔两丈就有一名铠甲侍卫手举火把,长孙乐飞快瞧了一眼,心中默念道:“四十四人。”
四十四支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然而仍然听不到任何人声。道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帐篷,由厚重的牛皮做成,顶部和侧面装有二十六面青面恶兽铜盾,既是象征威严的饰物,亦是防备箭矢攻击的屏障,周围架着十八只火盆,火光熊熊,照得帐篷四周没有一丝阴暗处。
至少有五十名铠甲侍卫矗立在帐篷四周,前后排成三排,第一排持长戟,第二排持刀,最后一排则是由卫国公李靖所创、至今仍威震西域各国的巨弩弓,发射的箭矢可以在三百步内射穿突厥骑士的锁甲。按这样的布置看,在更深的林子中,不知还有多少士兵在巡视和警戒。
长孙乐看了,怯意更盛。她虽不通兵法,但当年苏定方攻破西突厥沙陀罗可汗时,曾跟随爷爷和光禄卿卢承庆赴蒙池都护府,任命阿史那弥射兴昔亡可汗之位,见到过真正的中军本帐。这样的阵势跟中军本帐唯一不同的就只是缺少一杆帅旗而已,别说有人行刺,就算真来几百上千人,只怕也冲不到帐篷里去。
将要前来宣命之人究竟是谁?元嫣说此人“几乎跟卫国公李靖齐名”,思来想去,总不过两三人而已……长孙乐偷偷瞧了元宗一眼,只见一向桀骜不驯的他面色凝然,显然也被深深震撼了。离帐篷十丈远,立有两个小的帷幕。那白袍人道:“两位,请进去更衣吧。”
两名侍从抬着元宗进入右边的帷幕,两名侍女则将长孙乐引入左首帷幕。长孙乐脱下全身衣物,取下饰物,其中一名侍女解开她的发髻,细细摸了两遍,才用一根绳简单地替她扎好。那侍女摸到她额头上时,她还真有点紧张,为了避免被朝中之人认出她的身份,特意贴了一块假面,稍微垫高额头。不过那侍女并未察觉。
等她换上一袭素白的衣服走出来时,发现元宗也已换了衣服。他那蜡黄的脸缩在白衣里,更显病态。
走到帐篷前,侍从和侍女们纷纷退下,那重甲武士也走入两侧的防守阵里,长孙乐惊讶地发现他只是其中极普通的一员,还有比他更威猛巨大的武士。长孙乐闪过一个念头,只觉这宣命之人并非真的怕人刺杀,只是想借这样的气势以示天威,让前来参赛的人心存恐惧,一来更加效忠任命,二来也决不敢泄露秘密。想到元宗之父也许正是见识了天朝的威严与恐怖,正当风华之年,因身怀干系天下之秘密,忧惧交集而亡,她心中莫名升起一丝悲凉。
白袍人道:“请进吧。”
两名侍从拉开厚厚的幕布,长孙乐忙对他施了一礼,推着元宗的轮车进入帐内。里面灯火通明,地下铺的地毯又厚又软,有股子波斯薰香味儿。帐篷正中有个略高的平台,四周则摆放着小几、铜灯烛。长孙乐还没来得及打量仔细,就有人道:“宗儿,你终于到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叫大哥?”
长孙乐感到元宗全身一紧,却听他笑着道:“二叔、四叔,你们来得可真早。小侄见过两位叔叔。”
靠西的两张几后坐着四人,自然就是元宗的二叔元庆、四叔元德和二弟元义、三弟元兆了。长孙乐跟着元宗六年,一直隐居在江州,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清河元家族人。
只见元庆又干又瘦,长着吊晴眉、山羊胡,样子极朴素,身上的衣服虽然华贵,但瘦削的双肩明显撑不起架子,怎么看都觉得猥琐。他儿子元义却肩宽体胖,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他老子在客气地喊元宗,他的眼睛上翻,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
元德则宽额厚唇,看上去更有大家门阀子弟之风,说道:“宗儿,过来让四叔瞧瞧!这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上个月我见你娘时还说呢,你虽然身患残疾,到底也是元家子弟,清明时节回来祭祭祖也是应当应份的嘛。别过几年自己姓什么都忘了I”
他身旁虎头虎脑的元兆老老实实拱手道:“大哥好。”
元宗朝东面指指,长孙乐立即推着他走过去。元宗道:“四叔,恕小侄不敢近您老人家的身。侄儿至今记得您老见我残疾时惊愕的脸,还有那句‘岂非妖孽’的话,实在不敢以残废之身而辱四叔之目。至于说到祭祀祖宗,侄儿更是惭愧得紧。不过自我爹去后,咱们元家这么多年都没有族长,剩下些猢狲们各奔东西,俱都散了。还是等由大家公推一人出来主持族内大事之后,再谈祭祀的事吧!”
元义哼道:“我爹这么多年主持祭祀,已是元家公认的族长了。对了,你这残废之躯早就背弃元家,躲到江州去了,哪里知道这些事。”
元庆笑着道:“义儿,别乱说话。这位便是长孙姑娘么?久闻其名了,宗儿,你们很是般配嘛,什么时候完婚?这婚姻大事,二叔替你作主了!”
元义大声对元兆道:“嘿,我听说高额马脸,多是克夫短命之人,果然般配得很,哈哈,哈哈哈哈!”元兆跟着大笑。
元德皱起眉头道:“住嘴!这是你们未来嫂子,不得无礼。不过,宗儿呀,你别怪四叔多嘴,关心则乱,也顾不了那许多闲言杂语了——你还是要好生将息自己呀!你瞧瞧你的脸色,跟死人似的。啧啧,四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别像你爹那样,春秋鼎盛的就去了。”
元宗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我爹好容易光大家门,其他人想着法的败坏,十几年了,这不也还没败光么?两位叔叔放宽心,你们二位身子骨硬朗,看得到子子孙孙败光的那一天。”
元义赫然起身,怒目而视,元庆元德两个老家伙神色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元兆道:“嗯,大哥说得没错,我父亲身体还硬朗得很……”元义怒道:“闭嘴!”元兆素来怕元义,忙乖乖住嘴。
长孙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讥来讽去,唾骂诅咒,背心一阵阵发冷。她突地有种古怪的念头,好像自己跟这家全不沾边,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为何自己会站在此处?真是奇怪……
元宗端起几上一杯酒,道:“侄儿借花献佛,敬二位叔叔。等会儿交代下来,少不得各自争斗,若是误伤了两位弟弟,还请多包涵。”
元义嗤笑道:“瘸子,你伤得了我?”大咧咧坐着,脸朝一边。元庆和元德都举起杯子,元兆先举起杯,忽见元义对自己怒目而视,又赶紧放下。元庆道:“宗儿所说不假。呆会儿大家各凭本事,都是为国为家,少不得有兵戎相见的时候。干此一杯,各自保重吧!”
三人同时一气干了,对视片刻,都将杯子摔得粉碎,再不看对方一眼。自有侍女们上前收拾,重新斟酒。忽地有人慢慢踱近元宗,淡淡地道:“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长孙乐抬起头来,见到一张清秀的脸,却是文哲。他们刚才一进来就跟元庆等人明争暗斗,竟没注意到文哲一直坐在旁边。长孙乐心道:“他早来了,元家人却连提也不提他一句,显然亦未将他放在眼里。”
元宗全身缩在轮车里,盯着文哲看了半晌,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想来争元家的族长之位?一个个也不仔细瞧瞧自己的嘴脸!”
长孙乐心里咯噔一下,却见元家四人头也不抬一下,全当元宗不存在。文哲神色也没任何变化,似早料到他会发作,说道:“小弟无意争夺什么,只来凑个热闹而已。几年不见,大哥清减了不少,敬你。”说着一口干了。元宗厌恶地别过头。
文哲转身欲走,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孙乐,只见她满脸歉意。文哲也点头一礼,说道:“长孙姑娘,替我问嫣姐好。”径直走开。
帐篷内一时气氛尴尬至极。元家那四人装作元宗、文哲不存在,彼此喝酒说话,说到元宗父亲之死或他的残疾之事,毫无顾忌;文哲自斟自饮,当姓元的都是陌生人;元宗的目光则从所有人面上一一扫过去又扫过来,当他们全是死人。
长孙乐跪坐在几前,听元宗冷冷地说“都死了才好。”,不便接嘴,听元义跟元兆讨论自己的薄命克夫克子相,难堪得只想钻到地里去。
她咬牙忍着,别过头,却不经意地正好看见文哲的侧面,心中一怔,就呆呆地看定了。他即便在喝酒时也坐得笔直,双目半合,右手倒酒,左手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放在膝上,沉默片刻,又倒酒、举杯……长孙乐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连中间停顿的时间都几乎一致,不禁愕然。他的手臂很长,手指也极长,尽管衣袖宽大,长孙乐却莫名地想起他抱着自己时,似乎觉得他的手臂肌肉匀称……
如此模样,再加上单调而极有规律的动作,她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具被无数丝线吊起来的傀儡,看不见的手指屈、伸、拉、提,他就跟着举杯、张嘴、放下、又举杯……长孙乐嘴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她正看得有趣,忽见文哲往后挪挪,伏下身去,同时左手朝她摇摇手,又一指前方。长孙乐一怔,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帐内变得寂然无声,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只见帐门掀开,一行人正缓步走入。
长孙乐忙伏下身,耳根如火烧一般——原来他早发现自己在看他了!
“诸位,请平身。主公吩咐,礼仪一切从简。”
“多谢大人!”
元家诸人纷纷叩谢,站起身来,各自垂头长坐几前。几队侍女无声无息地更换几上的食物酒器等物,长孙乐不敢再朝文哲那边看,趁侍女挡在面前时,偷偷打量站在大帐中间平台之上的那群人。
站在左首主持宴会的仍是那名白袍人,他身后八人同样身着白袍,但袍子绷得紧紧的,显然其下穿着铠甲。八人持剑而立,形成一个半圈,将中间那项小乘鸾挡在身后。
乘鸾前垂着帷幕,隐约见得到里面有个人影,应该就是那位主公了。长孙乐垂下头,只见元宗放在膝上的两手捏紧,干瘦的手背上青筋突出,不时微微抽搐一下,显是心中激动。她偷偷挪近元宗,在小几的掩护下把手按在他手上。元宗一振,随即狠狠甩开长孙乐的手。
那白袍人环顾片刻,开口道:“请验信符。”他身旁一名侍卫忙奉上一只锦盒,白袍人当着众人的面解开封泥,从里面取出半璧玉牒。
元宗偏头看了看叔叔和兄弟们,从自己怀里掏出同样的锦盒,双手奉给侍卫。元庆等人脸上均现出又妒又恨的神情。
那侍卫奉给白袍人,白袍人再一次解开封泥,打开,从里面也取出半璧玉牒。他双手将两块玉牒拼在一起,浑然合一,便点头道:“诸位可看清了么?”
二十年前,卫国公李靖与元、高、张家立约时,自知命不久矣,遂以玉牒为信,约定来日持有玉牒者,便是受他所托,主持昭陵之约的人。元家诸人皆拜服在地,道:“信符完全吻合,我等愿侍奉主公,断无二心!”
白袍人命人收了信符,说道:“清河元家身怀绝技,而世代忠心社稷,家国之福也。隐义侯为国家立不世之功,先帝嘉之,此亦为千古之誉也。虽然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但见到元家仍然子裔繁盛,主公甚是欣慰。”
元家诸人一起叩首道:“谢主公!”等众人都抬起身,元庆仍匍匐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头,哽咽道:“蒙圣上与卫国公、主公错惜,我元家上下无不感激而至于涕零,而小民亦惶惶而辗转,深恐有负所托。我等必以身报国,虽死无憾!”
白袍人淡淡地道:“请免礼。尔等之心,主公自然能体会。隐义侯当年与卫国公共定之约,忽忽二十岁逝,物是而人非。然我家主公奉先帝之命,受国公之托,须臾不敢或忘。今日召见诸君,以偿故念。”
一名侍女奉上酒樽,白袍人端着酒道:“鄙人代我家主公,预祝诸位顺利,请。”
元家诸人捧着酒樽,齐道:“为主公寿!”仰头干了。白袍人以宽袖遮脸喝了酒,侧身拍了拍手,所有的侍女赶紧伏在地上,无声而快速地倒退到大帐边,一起转身向外长跪。那白袍人在乘鸾前躬身行礼,乘鸾的幕帘突地掀起一角,一卷白布伸了出来。乘鸾前一名白袍侍卫恭敬地接过白布,跨前几步,走到众侍卫和白袍人之前,白布徐徐展落,露出一行大字:“吴王夫差之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采苹山上绮罗身”这便是题目了!
大帐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七双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盯着白布,一道道炙热的眼光好像要把布都射穿,看出布后隐藏的东西来。然而白色的布上只有这么两句话,再没有任何一点提示。
众人正看着,白袍人沉声道:“好了。”那侍卫飞速卷起白布,走下平台,走到一盆火前,将白布丢入火中。
白袍人声音重新归于平淡,说道:“科题便是如此了。主公有言,此番比试,诸位各自勉励,尽心为之。十五日后的戌时,无论成与不成,卿等须在听惠亭等候复命,谨记!”众人都叩首道:“是!谨遵主公之命!”
白袍人拍一拍手,侍卫们一起躬身抬起乘鸾,跟着白袍人走下平台。元家诸人皆匍匐相送,不敢抬头。过了良久,有人掀开帐门进来,说道:“诸位,请跟我来。”众人起身跟着那名侍卫走出帐,发现适才围绕着大帐的重甲侍卫已全都撤离,只有十来名白衣侍从等在帐外。见众人出来,侍从们两两一组上前,将元家人相互隔开,再分别一批一批往外走——看来那位主公对元家目前的矛盾也了然于心。
元庆等人先走,谁也没有再瞧上元宗一眼。文哲跟在后面,向元宗拱手道别。元宗毫不理会。他又向长孙乐拱拱手,长孙乐忙点头回礼,文哲仍旧是那句话:“替我向嫣姐问好。”转身走了。
等他那一队的火光消失在密林中,剩下的侍从才上前抬起元宗的轮车,一行人沉默地顺着青石路向前。
就要走入林中时,长孙乐突然回头,只见身后所有的火盆已被人熄灭了,刚才那威严的大帐彻底没入漆黑的大山的阴影之中,再见不到。只有帐上的几面铜兽盾还隐隐反射着星光,提醒长孙乐,刚才短短的一幕并非梦境。
第六章
“吴王夫差之鉴?”
“是,后面还有一句‘采苹山上绮罗身’。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夫差当年国力强盛,直逼楚国,他也极好奢靡,曾铸造大量铜器,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具铜鉴。传说该铜鉴是专为西施梳洗所用,西施常俯身照之,其罕世容貌被收入鉴底,若在月圆夜盛满清水,舞之以响屐舞,便能见到西施现于鉴中。此世人所说月魄者也。”
“真的?”长孙乐大感兴趣,问道,“那这铜鉴现在在哪里?”
“我哪里知道?”元伯摸着胡须道,“听说吴灭后,此铜鉴为越王所藏,后世被人掘出,献与汉之景帝。景帝亦极喜爱此鉴,崩而殉之。王莽乱汉时,赤眉攻克长安,大肆发掘陵墓,此鉴又流落到了民间,许多年杳无音讯。世人皆以为此鉴已被毁时,书圣王羲之又不知从哪里购得,拓下上面的‘攻吴王夫差择厥吉金自作御鉴’十三个字,叹为精品。这是有史记载此铜鉴最后一次出现。”
长孙乐知道元伯跟着元宗的父亲多年,于古物收藏浸淫极深,他这么说了,就定有其事,道:“这位主公要我们取回的应该就是此鉴,但为何只有短短十五天?”
“十五天只是个期限而已,你想到了什么?”元伯饶有兴致地看她。“我有种感觉……”长孙乐沉吟片刻,“我觉得主公其实知道这东西在哪里。”
“哦?”
“你想,如果那鉴远在万里之外,咱们元家岂非全都无法过关?如此一来,精心安排的比试就成了一场闹剧了,这恐怕绝非他的初衷。” 元伯道:“不错嘛,你这想法很对。而且我猜,他还知道铜鉴离京城不远。”
“正是如此!”长孙乐一拍巴掌,“也许根本就在京城内某位官宦之家!他知道,却又不能公然去索取,所以让我们取回。可我还有个地方觉得很奇怪。”
“怎样呢?”
“‘吴王夫差之鉴’这六个字还不够清楚么,为何后面还要再加上那句诗?”
“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们更确定是此物。”
长孙乐摇头道:“不然!此人行事极工心计,每一件都算无遗策,既让整件事清晰明了,又决不拖泥带水。你想想,今晚来了百多人,没有露出一点跟身份相关的破绽,见面时也极干净利落,怎么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啰唆?断无此理。采苹山上绮罗身……”
她喃喃地念了好几遍,道:“这句诗中,必有此鉴的下落。爷爷,我建议放弃京城内,从城外山林开始查,每一座庄园府邸都不要漏过。”
元伯点点头,皱紧眉头,陷入深深的思考中。这一天下来长孙乐已经很累了,想到这样费神的事更加犯困,勉强撑着脑袋道:“啊,只有十五天时间,真是太急了……对了!他出了题目,好好地指明方向让我们动手就行,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元伯正色道:“乐儿,这便是昭陵之约的一个关键所在了。你试想想看,如果有一件事,关系到天下大局,然而朝廷却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公开为之,该怎么办?”
“那……那就需要我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