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的时候,文哲就挥手让她紧贴在石壁上。长孙乐这才明白他费力拉两条绳索的原因——两脚分别站在一根绳索上,再紧扣住岩缝,即使风再大身体也能保持平衡。她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这方法的?”
“我以前曾经跟随师父到昆仑山中,与伐山人一起呆过几个月。”
“伐山人?”
“是的。就是天下玉石之首的和田玉出产的地方。不过我们去的并不是采集玉石的山谷,而是山壁之上。”
长孙乐瞪大了眼,文哲瞧出了她眼中的惊异,愈加得意,说道:“和田玉石是山中巨石崩裂,落入山谷,被河水冲刷千万年而得之,所以孔夫子说玉乃水之精也。不过如此而寻得的玉石体型不大,名为籽玉。但那些数百丈高的山崖之上,偶尔能寻到巨大的石料,其内的玉胎大得惊人。于是有些采玉者便搭建栈道,以绳索悬空攀岩寻石。当今二圣修建乾陵,玉石征召量超过前朝数倍,河谷里体形稍大的玉石几被掏空,是以寻找山料者越来越多。”
他顿了顿,指着下面的悬崖道:“这悬崖高逾百丈,害怕吧?我却曾在超过三百丈的绝壁上攀登过。那些采石料者尽管万分小心,每月仍至少会摔死十来人。他们必须相互依赖,以绳索铁钎连接,活命的机会才会大些。这样的绳索通道简直不能算数,你见过数千数万根绳索彼此连接,几乎将整座山网住么?”
长孙乐呆呆地摇头。
“哼……来吧。”
他们继续往前,不久来到绳索的尽头。这里是一块凸出于峭壁的岩石,约一丈方圆,岩缝里长着簇一人来高的茅草,铁钎和绳索被小心地掩藏在茅草中。再往前就是长廊断裂的地方,山壁塌陷了一大片,那藏着吴王铜鉴的绝壁就在十丈之外,与岩石隔着塌陷的山壁对望。从这里看过去,那片封闭山洞的岩石比上次塌得更厉害了,月光照下来,洞内隐隐有铜瓮反光。
“听着,”文哲口气变得严厉,“我只说一次:这条通道离崖顶甚高,绝对不会有侍卫见到。它一直通到砚池瀑布。我们两人施展轻功在上面走没有问题,当然呆会儿你抱着铜鉴走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什么也别管,顺着这条通道跑,一直到瀑布那里。”
“然……然后呢?”长孙乐被他的口气震慑得不敢乱动。
“往下跳。在瀑布里有一根绳索,如果你抓住它,就能顺利降到瀑布底下的深潭里去。”
“但是……铜鉴怎么办?那么重,即使掉进水里也会摔碎的!我若抱着它一起跳,也非摔死不可。”
文哲凑到长孙乐面前,低声道:“你怕了?”
长孙乐往后一缩:“我才不怕!”
“你说谎的时候,两个眼睛就会一大一小。”
“瞎说!”长孙乐翘起鼻子,“这种话我会信?”
文哲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不信,可是你会说,笨蛋。那根绳索上面绕过一根铁钎,下面系着一根原木。铜鉴一百二十斤,你八十五斤,就算两百斤吧。原木也大概两百斤左右,你抓住绳索向下降去,原木会升上来,卸去你下降之势,懂吗?”
长孙乐歪着头想了半天:“不懂。”
“算了,你没有见过采石料的人是如何在悬崖上来去自如的。总之照我的话做就行了,除此我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我……我想办法把铜鉴藏在少爷的车里……”
“那个纯粹是找死。”文哲毫不客气地道,“你们主仆四人统统没有脑子,简直到了让我瞠目的地步!一旦府邸出了事情,你家少爷的轮车绝对是第一个被搜查的,你当人人都跟你们一样傻么?虽然我这法子也有危险,就是不知那绳索是否能承住几百斤的重量,但总有一线希望。好了! 我说完了,管你听明白没有……走,过去取铜鉴!”
“等等!”文哲刚站起身,长孙乐一把扯住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重?”
文哲道:“嗯?我绰号文一刀,惯杀猪牛,一刀切下去几钱的重量也辨得出来。所以我一抱铜鉴就知道它重一百二十斤,绝无差错。至于你么 ……”
长孙乐的拳头捶鼓似的砸在他背上,脸红到脖子根,恼道:“你…… 你……你占了人家便宜,还好意思说笑?”
文哲叹口气道:“你以为我是抱住你时估出来的么?错了,那可是在水里,怎么算?我猜你大概已经忘记用脚踢了我几次了——三次!难道我还掂不出来?”
长孙乐哼道:“那又怎样?你一个大男人还没点担待?我再问你,为何是我负责抱铜鉴?”
“你不想要?”
“想!但是你呢?”
“我?”文哲淡淡地道,“我断后。”
长孙乐心中咯噔一下。元家传人最不想听见的便是“断后”二字,因为元家历代讲究不以武力定胜败,一旦诉诸武力,就意味着有极大的危险,而断后之人更是几无幸存机会。
元家兴盛已有百多年,失手而死者仅两人,可以想见做事之慎重。然而此次关系家族荣誉,在元宗看来更是比性命还重得多。换了别人也许会就此放弃,他甚至已做好了全体殒命的准备。文哲随口说出断后,在长孙乐听来,却仿佛听到“必死”二字。
她颤声道:“不用断后……如果我们使出千丝万缕之法,应该能制住那人吧?”
“但愿如此。好了,嫣姐大概已经开始在投了,我们也要快点。你的线呢?”
文哲滚入洞内,与长孙乐一前一后半蹲在地,脊背相靠。长孙乐两手扣紧飞梭,文哲反握匕首,各自功力都提升到顶点,全神戒备。
过了半晌,洞里寂然无声。文哲低声道:“你右我左。”
长孙乐就地滚动,文哲跃过她,两人相互交错,却是文哲在右长孙乐在左,同时沿着铜瓮的两侧前行。走到洞的尽头,又交换方位查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文哲收回匕首,掏出火折点燃,说道:“不在。我们的命可真大。”
“在府内防守?”
“很有可能。”
“他料定我们不敢再来了?”
“最好如此。”
长孙乐缓缓吐出口气,抹去额头的汗珠。刚才那几下做得虽然轻巧,却几乎将她看家本领全都使上,这会儿回想刚才进洞时的情形,拍着文哲肩膀道:“嗯,不错嘛,配合得恰到好处。”
文哲正色道:“以前我认为姑娘可煮酒掌火,现在想想,杂耍也是一绝,不可使明珠暗投。”
长孙乐嗔道:“你这人真讨厌,尽替我想些劳累奔波的命。”顿了顿,又洋洋得意地道,“我要去杂耍,也须得你做力士才行。”这话刚出口,突然觉得暧昧,脸上顿时飞红。
好在文哲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窘迫,随口回道:“是,我别的做不来,抡大刀扛大旗还是有些经验的……”绕过铜瓮,见吴王夫差铜鉴还在洞里。看来李绩家风甚严,果然无人敢跨进一步。
他走进去,上下打量,比划着如何搬好。长孙乐径直走到那幅画前,凝视良久,忍不住伸手抚摸画卷,说道:“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在意这画……画得多好呀。”
“是么?愿闻高论。”
“我爹爹曾说过,画的好坏不在方寸宣纸之中,而在其外。若能以画中山水人物,画出弦外之意,才是真正的好画。”
“哦?那么这幅画没画出的弦外之意是什么?”
“你真笨。画面上一个死人都没有,却让人觉得一定死了很多人。”
“死了很多人的画,就是好的画么?”
长孙乐点头道:“反正我喜欢。”
,“真是不得了的喜好。好了,帮我拿着火。”文哲把火折交给长孙乐,用手抓住铜鉴的两耳,试着提了提。一百二十斤的重量倒不是问题,难的是铜鉴太宽,两臂须张得很开才能同时握着两耳,提起极费力。他提了两次,放下铜鉴道:“看来只有背了。这题目真麻烦,下次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取铜鼎?喂,我听嫣姐说,你喜欢装死?”
“死怎么能装?”长孙乐不高兴地道,“死就是死。我啊,死过很多次了,所以才不怕死。今天看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火光照亮了画,画里的细节一一呈现,长孙乐以手指描着笔锋,连连叹息。
她的爷爷长孙无忌酷爱水墨,父亲也曾是关中数一数二的古画收藏大家。她年幼时常被父亲抱着,在他的“览墨斋”一转就是半天,每一位国手大家的画父亲都有极精彩的品论,其中尤喜展子虔之作。
他曾以洛阳一处宅院换回展子虔的《游春图》,奉在内室,号称要“日夜相对”。他评价展子虔所绘的马“以形传神,以神带形,形神兼备,惟妙惟肖”,又说他“写江山远近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开一代之先河,秉承晋风而自成一派”。
自从爷爷被贬,家人被屠戮之后,她一味躲藏、流亡……这么多年过去,当“长孙”这个姓对她来说几乎已不具有什么特殊含义时,在这静静凋败的山洞里意外见到展子虔的画,父亲、家、娘亲、族人……突然间纷纷涌上心头,历历犹如昨日,不知不觉间眼眶已湿了。
文哲大步走上前,他长得比长孙乐高了一头半,一伸手就将画取了下来,麻利地卷起。长孙乐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元家的规矩,非的勿取!”
文哲手臂一展甩开她:“你姓什么?”
“我……我姓长孙……”
“对了。我姓文,我们都不是元家人。”
长孙乐眼见他卷好画轴,又惊又急道:“你……你打算把它拿走?”
“是啊。这画你说得这么好,我可想仔细瞧瞧。不过这儿破败腐朽,若过几年整个洞都塌了,岂不可惜了?”
“哎呀,你……你……你说得对啊!说得对!但是……·但是……”长孙乐不知为何手足无措,急得拼命抓扯头发。忽觉文哲绕到背后,从她背后隐藏的鹿皮袋里扯出几件衣服,道:“这就是你打算混进府里的衣服?你们几个人真有意思,想的做的无不让人折服。”
长孙乐听他出言讽刺,刚要回嘴,文哲顺手将画卷塞进了鹿皮袋,笑嘻嘻地道:“送给你了。”
长孙乐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元家的规矩元宗几乎是用刀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但是文哲……这个元家的外姓,却藐视元家的人,说出这番话,她竟一句也驳不了……或许……根本没有想要辩驳……
这是第一位男子送给自己的东西吧?是了,一定是。元宗视她为自己的东西,又怎会送她什么?长孙乐嘴唇翕动,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心中有个声音尖叫道:“不能收!决不能收!于情于理都不能!收了便是背叛元家,背叛少爷!”然而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说什么也无法移到背后去掏出画卷。
文哲听她直喘粗气,面色惨白,问道:“你紧张什么?”
“没……有。”长孙乐使劲摇头。她身子一动,顿觉背后的画卷移动,好像要跌出口袋,吓得赶紧用手把鹿皮袋口扎得紧紧的。心中的尖叫更甚:“死丫头,你居然把画装稳当了!”她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拍拍衣裳。
文哲饶有兴致地看她一时三变的神色,道:“我刚刚还在想,如果大哥知道了你取走此画会如何责罚你,现在却突然有个念头,觉得你会为了此画人来杀人,佛来杀佛。大哥算什么?元家又岂在你眼中?嘿嘿,嘿嘿……你姓长孙,千万别忘了!”
长孙乐捏紧拳头,准备狠狠给他一拳,但是过了半晌,拳头越捏越紧,她却骤然轻松下来,感觉画卷顶着自己的背,心中坦然地道:“是,说得不错!”
正在这时,洞口突然传来尖厉的呼啸,一阵疾风刮上悬崖。其中一部分风卷入洞内,由于洞口的形状,风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击打在最外面的铜瓮上,铜瓮发出低沉的回响。洞内其他的铜瓮顿时纷纷响应,低沉的嗡嗡声在洞内回荡。
风也将洞口的尘土吹进来,两人忙闭上眼睛。文哲正想转身避开风,忽然一个温柔的身体扑进怀里。他一惊,刚要后退,长孙乐两手绕过他的脖子,使劲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
只听她极轻极轻地道:“第三只瓮……没有发出声音……”
“第三轮,陈留慕容氏。”
元嫣在席上深深一礼,方站起身,在一名侍女的带领下垂头屏气走过长廊,进入一处四合小院。院子上空挂着三十六盏莲花灯,照得小院亮如白昼。三面厢房门户打开,但门前半垂着细帘,看不清里面的人。
因要庆贺寿诞,庭院每一处都漆得锃亮,廊间檐下的藻饰挂满红彩。院中央铺着竹席,放着投壶、矢架,支着铜鹤灯烛,三名侍童各执七支投矢,立在三面厢房之前。
一名黑袍裹身、连脸都遮在黑布之后的乐师坐在投壶后一丈的地方,面前一张小几上有一张蕉叶琴,他的手静静地放在琴上。院里寂然无声。
身着白色长袍,腰系青色缎带的司射站在院中,见她进来,拍了一下折扇问道:“陈留慕容氏?”
“是。”元嫣深吸口气,在院外脱去鞋袜,在那名侍女的帮助下拖着又厚又沉的衣服一步一顿地走着,软绵绵的竹席发出吱吱的声音。她走到矢架前,伏身下去行礼道:“民女慕容氏,拜见各位大人。”
“国公吩咐,今日尽兴比试,不必拘礼。”
“是!”话虽如此,元嫣还是从容行完礼,才长坐于席。侍女不动声色地帮她将长裙铺好,务使其不失礼于前。
元嫣刚才伏低时,瞧见那些半垂的细帘下多是艳丽的女子服饰,屋檐下跪伏着侍候的也全是侍女,想来这院里观看比试的是各大家族的女眷,因此没有按规矩在东面厢房奏乐。梵香渺渺,帘后许多细碎的动静都被轻烟笼罩,变得越发不真实。
一名侍童膝行上前,奉上投矢,元嫣用手抚之再三,方道:“奉矢。”恭敬地接过。
按周礼,射礼时须袒露右肩,这仪式演变成投壶后,民间大多未再遵循,但是王公贵胄们仍以此为准。这身衣服是英国公府为参与比试者做制,此时侍女替她解开右肩的银色丝带,散开外面一层纱衣,麻利地系在腰间,露出翠色的长裙。
待装束完毕,元嫣膝行两步,来到一根红绸前,站起了身,眼观鼻,鼻观心,自然气度从容。她静默片刻,向司射一点头。
司射便对着三面厢房各施一礼,拖长声音唱道:“弓矢既具,有司请射——”
“铮!”乐师弹出了第一个音——按周礼,投矢须得切中乐理,方是正道。
“嗒!”
第一支矢应声而出,撞在壶身上弹起老高。乐师手按住琴弦,第二个音没有弹出来。三面厢房里隐约响起议论之声。
离元嫣最近的侍童偷偷看她,却见她眉毛上挑,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反倒轻松了不少。她停了片刻,取过第二支矢,又向乐师点头示意。
这轮比试三局二胜,前面的两人各有三支投矢偏出。侍童虽然年幼,却已经隐隐感到这位女子就要赢得比试了。
“他……在等什么?”
文哲手腕翻动,匕首握在手中,凑到长孙乐耳边道:“等我们搬铜鉴,那样就只有一人可动手。”
“我们怎么办?”想到那老者怪异高强的武功,长孙乐下意识地抓紧了文哲的衣服。
“搬铜鉴。”
风小了,铜瓮的低鸣声也渐渐消失。文哲大声叹口气,道:“好吧,来搬吧。终究是我的事,这东西说重不重,说小不小,着实麻烦!来,你帮我一下。”
“你是男子汉么,做这点小事也要哼哼唧唧的!”
铜瓮中藏着的老者屏气聆听,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动,那两人应该正在将吴王夫差铜鉴搬下底座。过了一会儿,听那男子道:“哎哟,鉴口太宽,不好抱啊。”
那女子沉吟道:“不若背好了。我用绳帮你绑紧,应比抱要容易些。”
寒寒率率声中,女子拉扯着绳索。老者慢慢将功力提升到最高。那男子又道:“好……左边绑紧些……右边提起来,那兽耳顶得我腰好痛!”
女子嗔道:“你别乱动我就好弄!”
男子道:“嘿嘿,今日英国公过寿诞,全都到上面守护去了,才让你我有此机会。你说这鉴能卖几何?”
女子道:“几何?只怕没命拿下去呢!”
老者的手轻轻向前一推,被他割破的瓮身微微露出一道缝隙,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刚才风吹得瓮身颤动,破裂处差一点掉出去,幸亏被他以左掌掌力吸住,同时以右掌压制瓮身,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只听那男子试着走了两步,道:“一百二十斤似乎也不重,为何背上身就如此难受?”
女子道:“好了,别抱怨了,我还帮你抬着呢。快走!”
听出来了!那男子的脚步沉重拖沓,绝对不是使力往下硬踏能装得出来的。他的确已经背上了铜鉴,而且已走到铜瓮两丈之内……
“砰!”一声巨响,铜瓮破裂,碎片在老者掌力压制下,尽数向洞中小室的方向激射而去。那老者跟着从破口出纵身飞出,却大吃一惊。以他的计算,碎片应已经切飞了正弯腰背铜鉴的那男子脑袋,然而他看见的却是男子俯身扑地,女子高高跃起——当然铜瓮的碎片也悉数避开,打在对面石壁上。其中一些碎片被反弹回来,洞内立时响起密集的叮咚之声。
吴王铜鉴仍在原处没动!原来他背的是那女子!
老者放声怒吼,未及落地,有股冰冷犀利的劲风从下方袭来。他双掌一错,拍向猱身攻上前的文哲。文哲在他手掌拍出之前就纵身翻滚,身后石壁被掌风击破,但他手中的匕首也递到了老者胸前!
那老者心中一惊,只觉那匕首激发出的劲风极寒,定非凡物。他不敢空手夺白刃,但如此一来匕首就要重伤胸前要害,当即右足飞踢,要将文哲踢飞。
然而文哲再一次比他先动。他好像并不想真的跟老者打,匕首离老者胸口还有一尺,他却骤然蹲下,就地一滚——老者的腿高高踢起,踢了个空。
还没等他的腿放下,一条黑影也从他腿下滚过,咝的一声,他的腿上缠上了一根细细的线。
老者猛地一跺脚,用的是山东弹腿里的一招“铁履踏山”,脚下的岩石被他踏得粉碎,巨大的力道以一个浑圆向外扩散,正中两个在地上滚动的家伙,两人同时闷哼一声。
老者这才发现腿上缠上了一根线,忙用手来扯,蓦地劲风扑面,长孙乐当先杀到。老者没想到这女人还敢跟自己正面对打,右手横扫。长孙乐身体一躬,老者的掌缘刚扫过她的头顶,扫飞一缕头发。他待要变扫为劈,把长孙乐拍到石头里去,长孙乐身后的文哲持匕首杀到,刀尖挑向他手腕阳溪穴。
老者手掌一翻,然而拍出的劲风竟被文哲匕首的锋锐切破,眼见匕首就要刺中阳溪穴,他急速抽手,手臂好似骤然缩短了一截。“叮”的一下,手指弹在了匕首上。
文哲右臂如遭重击,差点握不住匕首。他借势转一个圈,咬着牙将这股力道硬顶了下来,右脚踢那老者下盘。老者曲膝反踢,却踢到两只腿上——长孙乐和文哲一起往后摔去,撞得身后的铜瓮巨响。
这一下其实是老者踢到文哲腿上,长孙乐慢半拍踢到老者腿上。文哲固然痛彻入骨,那老者也退了两步,用力甩了甩腿,才把足三里和上巨虚之间的麻痹消除,对这女子的功力甚是惊异。他举起右手就要再攻上去,突然发现右臂上不知何时也缠上了一根线,同时右腿上的线变成了三根。
老者心中一惊,暗觉不好,长孙乐叫道:“再来!你上我下!”
文哲咬牙忍住腿上的剧痛,当先冲了上来。老者听长孙乐要攻下盘,心道:“这女子又要缠我左腿,男子跟我对了一脚,必定跃不高,但他的匕首了得,先取了他的性命再说!”当即扎稳马步,料定他又要以匕首的锐利破自己掌风,便欲任他欺近身来,再以擒拿手制服。
文哲抢到了他面前两步远,老者仍不出拳,却见他俯身一滚,匕首割向自己的脚趾。这一招看似玩笑一般,却最是凶险,因练武之人都以脚为根基,失去根基,纵有千年的功力也使不出来。以文哲的匕首,一刀下去只怕能切下半只脚掌。
老者怒吼一声:“贼子奸诈!”右脚一推,左脚踢他脑门。便在此时,文哲身后的长孙乐纵身而起。老者算定了她要使诈,踢文哲的同时右手连续凭空拍了三下。然而长孙乐跳得远高出可以攻击他的范围,身子一缩,倒吊在了洞壁顶端。她身后的石壁被老者掌风击得啪啪乱响,她却像耗子一样沿着石壁急速向前爬。
这一下她与文哲分别处在老者前后上下,因她尚未出招,老者仰头看她,踢向文哲的那一脚就被轻易闪开。文哲腿痛,干脆就在地上滚动,以“地趟腿”缠绕老者的两腿。
老者此时已完全收起轻藐之心,觉得这二人武功虽都不如己,偏偏精灵古怪,出招决不正大光明,配合又极默契。他始终对长孙乐莫名缠绕在自己手臂和腿上的线放不下心,扯了一扯,那线虽细,里面不知包着什么,极有韧性,仓促间拉扯不断。他不住后退,避开文哲的进攻,一双眼睛死死追着在洞顶的长孙乐。
长孙乐没有一刻停住,从左爬到右,从前爬到后,却好像忘了老者,完全没有进攻的打算。洞高两丈余,老者必须跳起身才打得到她,但他若要跳起,就要受到地上文哲的偷袭。三个人就这么相持着,谁也不肯先动。
文哲见老者暗暗使劲,要扯断缠在臂上的线,便道:“前辈,我俩初出茅庐,不懂规矩得罪了前辈,放条生路如何?”
老者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茬。
文哲又道:“你知我俩是谁么?是奉谁人之命来取此物的么?你若知道了,嘿嘿……只怕后悔莫及。”
老者冷冷地道:“我杀了你二人,就无需知道了。”
文哲哈哈大笑,但是腿痛得厉害,笑声未免中气不足。他又道:“我知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使的拳法看上去似乎是极普通的少林拳,内力却是长白山长白林长白老人所创的秘术,我说得对么?”
老者哼道:“小子,见识不少嘛,连长白老人都知道,可惜你猜错了。”
文哲道:“猜错没猜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问你,英国公下令封闭此穴,你怎敢私自进入,还藏在瓮里?”
老者道:“要抓你两个小贼,不得已从权。”
文哲道:“从权?家法国法里可没有从权二字。你就算今日真的抓住了我俩,我却敢跟你打赌,你必受重罚!不信?大唐律严禁私刑,英国公不会不知。而我俩一旦被收审,这洞穴的秘密就会昭示天下。如果我猜得不错,英国公他老人家是想让此洞穴永远不为人知的……”
那老者目光一寒,也顾不得扯线了,冷冷地道:“我说过了,你们死了,就无人知道此事。”
文哲道:“无人知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知道我来此处的人不下五个,他们个个武功都不弱于我,只是被我捷足先登了。你瞧着吧,一拨一拨的人都往这儿赶着呢!你武功高,来一个杀一个,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今日寿诞一过,后院就又会恢复平静,不许有任何声音,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无声无息地杀人。对了,我突然想到你怎会藏在铜瓮里了,你定是瞧见了我设的绳道,是不是?哈哈,你真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