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说话的当儿,长孙乐已经在洞顶爬了两圈了。当她第三次爬到洞中间时,略停顿了一下。老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嘿的一声纵身向上。文哲就地一滚,匕首刺他下盘。老者哈哈一笑,不知使了什么怪异功夫,突然如岩石一般落下,双掌啪的一拍,将已经突进到一尺之内的匕首牢牢夹住。文哲心头剧跳,知道中了计,立即甩开匕首,双足连蹬,想要后退。
老者哈哈笑道:“老夫帮你一把!”身体陡然翻滚,双足踢向文哲。文哲在他翻滚时亦同时翻滚,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拍,左肩被重重踢中,顿时眼前一黑,倒飞出去。
老者顺手一甩,匕首向文哲射去,当的一声,被长孙乐射出的袖箭射落。跟着破空声疾,三支飞梭迎面飞来,老者右臂一抡,将飞梭扫开。谁知飞梭后便是那丝线,飞梭被他力道弹开,丝线立即缠上手臂。长孙乐滚身落下,险到极点地避开老者的一掌,左手凭空一抄,重新扣住那三支飞梭。
她继续在地上滚动,避开老者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手指一弹,三支飞梭分别向左右及顶上石壁射去,不知在哪里一弹,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三支飞梭又飞了回来,重被长孙乐抄在手中。只是这一次,三根线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射回,分别绕过老者的腰间、左臂和右边小腿。
老者心知不好,抓住两根绕在右臂上的线,卯足了劲一扯,谁知那线并非固定的,长孙乐借力反身翻滚,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身子,待他出掌时又瞬间滚开。一来二去,线始终没有被扯断。
文哲强吞两口气,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双手在身后一抄,又掏出两柄短刃。他纵身上前,以鸳鸯刀法与那老者相斗。那老者刚分心还了两掌,嗖嗖声中,那三根丝线又多缠了几周。
这些丝线始终没有收紧,老者扯也不是,用内力震也震不断,心中干急。文哲进攻也只以纠缠为目的,并不跟他硬碰。他要攻文哲,背后就被长孙乐缝衣服一般缠上无数丝线,一旦后退,文哲又猱身跟进。他的武功有许多西域一带的痕迹,恰跟颇有燕京风范的老者在招式上斗得旗鼓相当。
长孙乐左肩一耸,背上机关一声响,丝线不再抽出。她右手又弹出三支飞梭,对文哲叫道:“顶住!”往前一跳,从老者拍向文哲的手臂上方掠过,没见她如何动作,老者从手腕到手肘瞬间绕了好几圈线。
老者眼见自己要被裹成个粽子,深吸一口,憋在胸中。他往后连退数步,背心撞上一只铜瓮。文哲持刀冲上前,那老者突然低吼一声,凝声成线,正中文哲胸口。
文哲踉跄退后,才退出两步就跌倒在地,眼见似乎昏死过去。长孙乐急道:“文哲!快起来!”
老者哈哈大笑,跨前两步,作势要一脚踢死文哲,长孙乐放声尖叫,合身扑下。老者早算好了她扑下来的位置,他已经觉得腻了,内力聚于手臂之中,决意一招便将长孙乐置于死地。
眼角瞥见长孙乐就要跃过身边,老者猛地反手拍去,蓦地手臂一紧,被丝线拉得向上,正面拍在洞顶的石壁。哗啦一声巨响,石壁破裂,落下大片碎石。那老者本能地要避开,右腿又是一紧,阳辅穴上一麻,跟着逆着足少阳胆经向上,光明、阳陵、风市穴同时麻痹起来,竟挪不开半步。他错愕的瞬间,碎石已劈头盖脸砸下,洞里顿时烟尘弥漫。
老者头上被砸破了好几处,一时有些蒙了。烟尘中,只见一道影子在周围急速旋转,嗖嗖声不绝。老者看不清楚,听得铜瓮咚咚乱响,或是石壁被拍得啪啦破裂,间或还听见文哲的惨笑。他心中越来越惊疑,然而右手右腿说什么也动不了分毫。突然左臂左脚上同时一紧,那女子大声叫道:“着!”
烟尘散尽,长孙乐慢慢后退。她双手交叉,六根细线从她手指缝间牵出,两根穿过她最开始进来时钉在右边石壁上的飞刀的孔洞,一根穿过左边石壁上飞刀的孔洞,其余三根则穿过钉在石壁顶端的飞刀孔洞。
这六根丝穿过孔洞,骤然变得纷繁复杂,交错纠缠,缠绕在老者的手臂、肩背、腰腿之间,密密麻麻,相互牵连。随着长孙乐后退,丝线越收越紧。
那老者憋着一口气抵挡,但他不知道,长孙乐的六根丝线里,有两根经过特制,埋有极细小的针。一开始丝线松软,完全感觉不到,但随着丝线收紧,针便刺入肌肤。这两根丝线被长孙乐仔细地缠绕在他手太阴肺经、手少阳三焦经和足少阳胆经之间,此时悉数刺入,就算只有少部分刺中穴位,也让他手臂酸软,使不出力。
文哲爬起身,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也强笑道:“好厉害的功力,嘿嘿,可惜前辈功力虽强,掌法却不怎样。我猜你深得长白老人的秘术,然而拳脚功夫是偷师学来的吧?”
那老者怒道:“小贼!老夫必生啖尔肉!”
文哲上前又封了他几处穴道,笑道:“在下静候阁下。”
长孙乐叫道:“快来搬东西走人,噣唆什么?”
文哲刚才正面顶住老者的攻击,内息乱成一团糟,只好帮长孙乐把吴王铜鉴绑在她背上。那老者似乎死了心,静静地看他们弄。文哲道:“对了,老人家,知天应命就能添福添寿了。你放心吧,这地方英国公他老人家是不会在意的,咳咳……丢了反而更好。”
长孙乐背着铜鉴先走出洞,文哲全身痛得难受,慢吞吞跟在后面。长孙乐提气纵过绳索,回头道:“好,两百斤也能行,快些……背后!”
文哲反手一刀,速度奇快,方位也极古怪,瞬间刺到来袭者身上。然而身体剧震,被人一掌劈在背心,这一刀便说什么也刺不进去。耳听掌风又至,他拼命往前一扑,一只手抓住绳索,吊在了绳索中间。
头顶嗖嗖声不绝,长孙乐一口气发出十几支袖箭。那老者右臂仍然麻痹,只以左手格挡,黑暗中看不分明,袖箭的来路分得很散,顿时手臂和腿上中了好几下。
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顺手扯出一支向长孙乐反射去。长孙乐听破空声大,不敢硬接,她身处狭窄的岩石间,只有纵身跃起闪避,却忘了身后的铜鉴,这一跳比平时矮了三分,左脚被扎个正着。那老者力道太强,袖箭几乎刺破了腿骨,痛得她落地时差点连人带鉴掉下山崖。
文哲喉头涌动,哇地吐出口血,吼道:“不要打,快跑!”
长孙乐道:“你快过来!”
文哲咬牙翻上绳索,那老者也已上了绳,手一长要抓文哲。文哲身体转得飞快,避开他连续六招擒拿,以脚踢他,啪啪啪啪一阵响,两人霎时拆了十几招。
这一次拼斗与以往不同,是在百丈悬崖外凌空架起的绳索上。那老者轻身功夫不如文哲,全身精力一大半倒用在平衡身体上,被文哲连着踢中两脚。但文哲内力不及他,适才又受了伤,这几脚软绵绵的毫无威胁。老者以手掌拍之,他在绳索上前后滑动,避开攻击,两人一时陷入僵持中。
长孙乐强忍着腿痛站起身,一瞬不瞬地瞧着几丈外的两人,想偷袭那老者,但文哲站在老者身前,两人交手又快,总是找不到机会。眼见老者逐渐对绳索适应,稳住了阵脚,手中力道也逐渐增强,文哲快顶不住了。
长孙乐心急如焚,暗悔刚才太过自信,以为封住了老者的穴道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老者竟这么快就自行解开了。她想起文哲曾说此人内力极怪,想来他应已练到转经移穴的地步。他故意装作被制,只是想重新偷袭而已。
突听文哲大喝一声,用力压下绳索,借力高高弹起,双腿弹踢老者。老者右肩一侧,啪啪啪硬扛下这几脚。他呵呵一笑,原本麻痹的右手突然一长,一把抓住了文哲的左脚脚踝。便在此时,左肩一凉,一支袖箭深深刺入,卡在锁骨之下。
老者连退两步,放声怒吼,在他发呆的一瞬,文哲翻转身子,右脚狠狠踢在他脑袋上。老者被这一脚踢得眼前金星乱冒,倒退数步,狂怒之下猛地将他往山崖下扔去。长孙乐惊叫声中,文哲冒险用脚尖一勾绳索,借力翻转身体,再一次抓住绳索吊在半空。但那老者刚才在他足踝悬钟和解溪之间捏了一下,内力透过足少阳胆经向上突进,直抵腰间环跳穴,半边身体酸麻,再也使不出力了。
老者猛甩几下头,恢复了神智,怒道:“两个小贼,别怪老夫下杀手了!”慢慢向绳索中央走来。长孙乐手中袖箭不停向老者射去,一面叫道:“快过来!快!”那老者虽然看不清袖箭的来路,但双手急速挥动,带起的掌风让袖箭纷纷射偏。
文哲回头对长孙乐一笑,说道:“替我问候嫣姐。”
长孙乐心口剧跳,还没喊出口,文哲手中匕首一划,干净利落切断了绳索,向下急速落去。长孙乐眼前一黑,好像心也跟着落到悬崖下去了,一跤坐倒在地。等到回过神来,扑到崖边看,但见山崖下漆黑一片,岚风猎猎刮过,哪里还有文哲的身影?
那老者无法跃过十丈宽的悬崖,在对面怒骂,说的却是外族之语。长孙乐欲哭无泪,瞧了他半天,见他也受伤惨重,心中空空荡荡,说不出是恨是怒,是悲是怨。忽听山崖上传来数名侍卫的声音,想来听见了刚才老者的怒吼,已经搜查过来了。她转过身,顺着绳索通道艰难地往前跑去。
山崖上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但通道离崖顶数丈至高,且又在绝壁旁,英国公府内侍卫连看也看不见她。有人人开始胡乱放箭,嗖嗖地掠过长孙乐头顶,霎时没入漆黑的谷底。每一支箭射落,她的心就跟着痛一次,好像落下去的是文哲……文哲……
是了!他落下去了!百丈悬崖,甚至连身体摔在石壁上发出的砰然之声都没传上来!他落到哪里去了?或许他没有死,仍然伏在什么地方?然而长孙乐憋着一口气跑,死不肯回头,只怕一旦回头等他,就再也提不起力气跑了。
她跑到瀑布边,身后有人大声怒吼,有人正通过长廊边的藤蔓下到绳索上。她左腿痛得早已失去知觉,背上的铜鉴好像不是一百二十斤,而是一千二百斤,压得她气也喘不过来,胸腔和喉咙里又熟又甜。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已到极限了,现在别说打,只要有人轻轻推自己一把,就会倒下永远也爬不起来。她看着前面的瀑布,水花四溅,哪里有什么绳子的影子?
不过也好。长孙乐突然觉得很轻松。往瀑布里一跳,或许文哲就会笑嘻嘻地冒出头来罢?他笑嘻嘻的脸真好看……

第十一章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整个森林都在轰轰作响。一些溪流的水猛涨,林子里好多地方都变成了沼泽。长孙乐在漆黑的林中里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累昏在一处树洞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尖厉的鸟鸣声把她惊醒。她花了足足一刻钟才把自己从冰冷的泥泞里拉起来,全身骨头都散了。她的喉咙肿得气都难以下咽,额头烧得滚烫,乏力地靠在吴王铜鉴上,半晌,突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原来这里是与文哲一同避过雨的地方。
她也不知为何会哭,是为文哲舍身救自己么?还是仅仅因为曾与他在这里避雨?她分不清楚。他当时是如何掉下去的,她脑海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日洞中一会,却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当时靠得那样近,心却各在一方。如今……人和心都不知哪儿去了,要想再见,也许是下一世了。
整个上午,她都昏昏沉沉,时醒时睡。梦里见到母亲,吊在刻满飞鸟和狩猎图案的梁下,寂然无声。这梦境反复出现,每一次都让她惊恐万状,然而无论如何也没法从这梦里逃走……
偶尔……也会梦到文哲,他挂在山崖上高高的树枝间,手举起来,抹去额头淌下的血,放下,又举起……好似牵线木偶。他一遍又一遍地笑着说:“送你了……我送你了……送你了,长孙姑娘……”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醒过来,多半泪流满面,不能自己,然后又沉沉睡去,继续在母亲与文哲之间徘徊。
直到中午时分,她才勉强恢复了些体力。她知道再呆下去,就真的会死了。于是找了根树枝当拐杖,强迫自己站起身,辨别道路,开始往回走。
她在天黑时才摸到山脚,身上不知摔破了多少处。左腿的袖箭在下山前忍痛拔出,现在肿得几乎不能行走。按照计划,元宗等人会在山脚一处农庄里等,当她终于见到农庄的小院时,差点喜极而泣。
小屋里有灯,他们在等着自己!她走到离小屋十丈远的地方,突然本能地闪入草丛中。她凝神静听……屋子里有人,但显然不止三个……
长孙乐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用看四周,也知道林子里也埋伏着人。走?往哪里走?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现在,她宁肯死,也不要再尝一次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了。
她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手还没摸到门,忽听里面元嫣闷呼一声。
长孙乐勃然大怒,抬脚砰地一声踢开门,大步走进屋里。只见元嫣元宗元伯三人躺在地上,元嫣肩头鲜血直流,看来刚才她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想要出声警告,才被刺了一剑。
他们见到长孙乐进来,脸上神情各异。元嫣和元伯都拼命使眼色让她快走,元宗则死死盯着她背上背着的铜鉴。
在他们身旁站着的自然是二叔元庆和四叔元德,身后还有数名黑衣人。门外脚步声急,元义元兆两人带着十几名黑衣人将小屋团团围住。元义大声道:“都给我听好,等会儿一个也别放过,本少爷重重有赏!”
元庆见到长孙乐背上背的东西,拍手笑道:“好侄媳,真好手段呢,竟被你拿到了。啧啧,这也是大哥的阴德,哈哈。”
元德冷冷地道:“快把铜鉴交出来,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长孙乐沉默半晌,慢慢解开背上的包袱,咚的一声闷响,包袱散开,吴王夫差铜鉴落到地上。元家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狂跳,数双热切贪婪的眼睛死死盯在铜鉴身上,一时俱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元兆急切地道:“是么?是真的么?”元义给他一下,不耐烦地道:“还能有假?这娘们儿生死都在我们手上了!”
片刻,元庆元德都不由自主地伸手出来,随即又齐齐后退一步——长孙乐手中匕首顶在铜鉴的一只兽耳上,以她的功力和匕首的锋利程度,只需一刀就能切下来。她耳后风声大作,元义的剑就要当头劈下,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住手!”元德急道,“你疯了么?割破一点,若主公不承认此是吴王铜鉴,岂不是白忙活了?给我退下,统统退到外边去!”
元义还要争辩,元庆以目视之,让他听话,只好悻悻出门,却命手下把房屋围得更紧了。元德道:“长孙氏,你要怎样?把铜鉴拿过来,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夫决不食言!”
“不错。”元庆也道,“你毕竟还不是我元家之人,往日也没什么恩怨,放下铜鉴,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你要去哪里悉听尊便。如何?”
长孙乐不答,瞧着元宗。她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她只看着元宗。你要怎么样?嗯?你要怎样?
元庆见她眼神迷离,全身到处都是血迹泥泞,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敲得铜鉴铮铮轻响,只怕有人顺手一推她就倒了。但兹事体大,他就是鼓不起勇气去推,紧张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发起抖来,道:“你还想什么?啊,是了!大侄子照顾你这么些年,恩重如山,你是舍不得他对吧。老四,我看……”元德连连点头:“二哥,此事应当如此!长孙姑娘对大侄子的一片心意,我们岂能不成全?长孙姑娘,今日就由你二叔和我共同定下婚期如何?我瞧这个月二十八就是个好日子,二哥,你的意思呢?”
元庆一拍巴掌:“正合我意!义儿,你立即回去准备一下,把你伯母请过来,咱们得热热闹闹替你哥办这场婚事!我看得请洛阳青鲤斋的王掌柜,还有……”
他们说得热闹,长孙乐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元宗的眼睛,继而穿透了他的眼,钻到他的心眼里去。
你想怎样?我放了匕首,大家从此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做人,还是一刀割下去,元家从此衰落,你我也就此完蛋?
她看得出元宗心中翻滚得简直要从体内爆裂开来。重新成为元家之长只差一步!只有一步!然而竟然就迈不过这一步!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心在狂乱地叫着:“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长孙乐怔怔地又转过头去看元嫣,看见了几乎同样痛苦的神情。是了,她是那样喜欢元宗,又怎会不一样?她见自己看向了她,赶紧死盯着匕首,好像要凭眼神让刀锋切下去一样。元伯向自己投来深深一眼,只有他心中在说:“跑吧,永远别回来了!此事了了……”
元庆说了半天,见长孙乐一直沉默不语,沉下脸道:“哼,如果你执迷不悟,不顾惜与元家的情分,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话音刚落,元德手中的剑垂下,指在元嫣喉头要害。
长孙乐道:“你……是不是想连少爷也一起杀了?”
元庆道:“那要看你怎么做。宗儿虽是老夫的侄儿,却被你这个妖女迷惑,犯下有违祖制之事,哼,说不得,老夫也只有大义灭亲!你交是不交?”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元嫣咽喉的肌肤,鲜红的血流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浸湿了衣裳。元德叹道:“冤孽,冤孽!嫣儿,你快些求求长孙姑娘吧!”手一拍,解了她的哑穴。元嫣喘息两声,道:“乐儿,你还在迟疑什么,动手……”元德大怒,一脚踢去,顿时将她踢晕。
长孙乐再一次看向元宗,见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拼命示意要她动手。她眼泪流了下来,对元宗道“你就真的这么生而无恋么?你的心中就容不下半个人么?然而我受你大恩,必得报答。”
元宗眼中骤然露出欣喜若狂之色,使劲点头。元德怒道:“你敢!信不信我现在就刺下去?”
长孙乐对他笑笑,站起身,背上的鹿皮袋晃了一晃。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一件事,当即一脚将铜鉴踢到元庆面前,说道:“拿走吧。”
第一道阳光越过树梢,射入潭水。深深的潭水如镜面一般映出太阳,然而因潭水碧绿,反射的阳光并不刺眼。太阳就在无数浮萍间缓慢上升,如有刻度一般精确。
忽然,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这圈涟漪迅速扩大,水镜碎成无数小块,阳光闪闪。一些气泡汩汩冒出,使得浮萍都纷纷向边上荡去。
哗啦一声,水面破裂,长孙乐冒出了头。她把脑袋露在水面上,长长细细地呼吸着,直到脸上的水流得差不多了,才微微睁开眼睛。
“文哲……”她轻轻地道,“我又见到太阳了呢…

她又在水里漂浮了一会儿,才爬上岸,用白布细细抹去身上的水珠,面对东方着衣。她穿上青色的长裙,白色绣花的下襟,披上玉色透明的罩纱,用紫蓝色的流苏简单地扎紧头发。穿上了鞋,却又脱掉。挂玉蝉、石铃,配玉环、玉坠。抹上胭红,涂上脂膏,额前淡淡黄,眉飞黛色妆,画梅纹,点绛唇。
好了。纵使之后几个时辰,她将狼狈不堪,更可能性命不保,但是此刻务必要衣着无可挑剔,容貌无人能及。
长孙乐赫然起身,大步向农庄走去。她身后笔直的银杏树被阳光照亮,已变得金黄的树叶徐徐飘落,落在同样金色的菊花丛中。菊林深处,累累坟茔。她没有回头看。
一刻之后,她侧骑上马,马仰头长嘶。元嫣听见了响动跑出来,见到长孙乐的样子先是一怔,跟着脸都白了,急道:“乐儿,你、你要做什么?”
长孙乐拉紧缰绳,一只手不住抚摸马鬃,让它少安毋躁。她笑道:“怎么,今天是向主公呈上吴王夫差之鉴的日子,我岂能失约?”
元嫣陪着失魂落魄的元宗一夜未眠,此刻眼睛通红,脑袋也昏昏沉沉,呆呆地道:“赴约?”
“是啊!我要将吴王夫差之鉴交给主公,就先走一步了,你和爷爷陪着少爷徐徐返京即可!”说着一拉缰绳,勒转马头,就要纵马跳过栅栏。元嫣灵台总算清明了一点,拼死往前一扑,死死抓住缰绳,尖叫道:“乐儿!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和爷爷守了一晚上,少爷到现在也没做出什么傻事,你却干什么要犯傻?不许去!给我下来!”
长孙乐道:“犯傻?我可没有。我可还远没活够呢。嫣姐,你相信我吧!我必须走了,不然黄昏的时候赶不及到听惠亭了!”
元嫣拼命拉扯她,哭道:“下来!你给我下来f姐姐死也不让你去!”
长孙乐被她扯得没办法,眼见她鼻涕眼泪弄得自己裙子都湿了,俯身一指,元嫣顿时动弹不得,慢慢软倒。她纵马在院子里跑了两圈,道:“嫣姐,事急从权,你别怪我。今天晚上,我会给你和少爷一个交代,等我的消息吧!”她一夹马身,马儿疾跑两步,长啸声中,纵身越过爬满紫藤花的栅栏,向山下冲去。元嫣大叫道:“不……不许……”她急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昏死过去。
酉时三刻,长孙乐终于跑到了九慧寺。颠簸一天,她全身骨头都似散了一般,但仍然比计划的晚了半个时辰。她只勉强喝了点水,又骑上第三匹马,向听惠亭奔去。山路极其难行,马和她都走得汗流浃背。不一会儿,天也黑了,再分辨不出路径,她连火都没带,只能凭着记忆在林中穿行,越转越觉得茫然。
正焦急万分,忽见不远处的山头上亮起了一点火。长孙乐精神一振,不管是不是目的,打马向着火光奔去。很快山势就陡得无法行马,她跳下马,穿过杂草继续前行。荆棘勾破了衣服,继而划破她的肌肤,长孙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往上爬。她有种直觉,她不会失望。
火光跳动,离她越来越近,渐渐地,她看清楚了火把下的那张脸。
长孙乐站住了脚步,呆呆地看了半晌。风吹得草丛哗啦啦响个不停,撩起她的裙角,吹散她的发髻,她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那人对自己淡淡一笑,长孙乐如遭雷击,往后一跤绊倒,摔得山响。
火把旁两名面带白玉面具的侍从纹丝不动,那拿火把的人却一惊,一拐一拐地向她走去。长孙乐躺在草丛中,片刻,突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双肩耸动,怎么也克制不了。
那人跑近了,听见她笑,不禁道:“你傻笑什么?”
“不是傻笑!”长孙乐跳起身,泪水早流得满脸都是,严肃地道,“不是傻笑。”
“是么?”
长孙乐走上两步,凑到文哲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更加严厉地道:“不是傻笑!”文哲点点头。两个人额头顶在一起,一时都没有说话。
“你真的没死……真的没死……”长孙乐感到他额头的温暖,喃喃自语。她伸手摸到他脸上,手刚碰到脸,又飞快抽回。
文哲身体一颤,后退两步,重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道:“我那么容易就死了吗?我告诉过你,三百丈的悬崖我也跳过,这算什么?”
长孙乐上下打量他,见他只用右脚站着,颤声道:“你……你的脚……”文哲道:“小伤,慌什么?你瞧着吧,不出一个月,我又能飞檐走壁呢。”长孙乐赶紧扶他坐下,道:“你都这样了,还一直站着替我指路,真不知将息自己!你……你……”拳头高高举起,却始终落不下来,呆了半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因为……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事关系到比试胜负,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想到,所以就来了。”
长孙乐叹道:“我怎会想不到呢!画卷之外的画,终究才是画之精髓呢。”文哲拍着她的肩膀,“那就好,我放心了!快去,你知道怎么做,别让我的腿白摔断,嗯?”
“你呢?”
“胜者只有一个,我可不想再帮你。”文哲懒懒地道,“去吧,我现在只想二哥三哥输,其他什么都不在意。等这事结束了,我再想办法对付你。”
长孙乐听了这话,却一点也不着恼,反倒焦急地道:“那……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别走开?”文哲白她一眼:“我是你仆人么?”
“反正不许走!”长孙乐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扭,“你敢走开,我下辈子都不放过你!”不待他回答,长孙乐快步走到侍从面前,道,“我,元宗之……未婚妻,长孙氏,求见主公大人!”
一名侍卫躬身道:“请稍等。”举起弓,向空中射出一支响箭。须臾,漆黑的山林间也传来一声尖厉的声音。那侍从道:“请随我来。”
他点燃了一支火把,领着长孙乐向林间走去。快要进入林子时,长孙乐紧张地回头看,见文哲仍懒懒地坐着,横他一眼,也不知他瞧见了没。
他们走过一条崎岖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进入到那中军大帐所在的营地。上次警戒森严的营地,这次却显得格外冷清,只在营地门口站着十来名重甲士兵,营地内则只有几名侍从,各看着一只火盆。火光并不很亮,那大帐大半隐在暗中,连帐上的铜盾都看不清楚。
代主公行令的白袍人站在帐前,待长孙乐行礼完毕,问道:“长孙氏,你带了东西来么?”
“是。”长孙乐恭敬地道,“小女子前来复命!”
白袍人什么也不再问,朝她挥一挥手,转身进帐。长孙乐跟在他身后,见里面还是灯火通明,十六名侍卫在正中停放的乘鸾前站成两排,十六双眼睛透过面具上的小洞向外射出逼人的目光,仿佛在告诫众人:“妄动者斩!”跪在下首的元庆正情绪激昂地道:“……虽然如此,幸托大人之洪福,我等亦奋起余勇,并力争先,不复顾自身。然而……”他突然停下,因见长孙乐从容地跪在一旁,说道:“民女长孙氏,奉主公之命前来。主公万福金安!”
乘鸾里嗯了一声。白袍人示意她坐在一边,对元庆道:“你接着说。”
“是!”元庆咳嗽一声,从长孙乐身上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继续道:“然而防守此铜鉴者亦非寻常,我等……”
“禀主公,元庆等人实乃强抢民女所得之铜鉴!”长孙乐突然大声道,“请主公明鉴!”帐内霎时间一片死寂,元庆等四人脸俱都变得惨白,一起回头瞪她。长孙乐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瞪回去。
白袍人淡淡地道:“元庆、元德,是否有此事?”
他问了两遍,元庆才回过神,抗声道:“大、大人,此女撒谎!我……我等费尽心力,幸不辱使命,她无计可施,嫉妒之下栽赃我等,实在可恶,请大人严惩,勿使忠义之士蒙冤!”说到后面,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伏在地上磕头。
元德元义纷纷跟着磕头道:“此人嫁祸栽赃,请大人严惩!”
白袍人道:“是否严惩,非尔等可以定夺。长孙氏,你说他们强抢你的铜鉴,可有证据?”元家四人同时死死盯着长孙乐,不知她要说出什么话来。长孙乐长出一口气:“没有。”元庆肚子里当啷一声,巨石落地。他回过头,已然老泪纵横,颤声道:“请大人责罚小人!”
“为何?”白袍人始终不咸不淡地说话。
元庆重重磕了几个头,泣道:“自隐义侯不幸英年而薨,小人迫不得已肩负起元家族长之职,自知资浅历薄,做事唯恭敬小心,战战兢兢凡十余载。然小人德行实在有限,而让元家各房分崩离析,人心涣散,竟至于有当面污蔑之事发生,小民惶恐不已!请大人责罚!”
元德领着元义,跟着元庆不住恳请责罚。元义褪去右臂衣裳,袒露胸怀,散开发髻,大声道:“长孙氏诬告我父,父辱子死,请大人准许小人与之决斗,生死勿论!”
长孙乐歪着脑袋瞧他们,也不回应,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在看笑话。白袍人等他们吵闹了一阵,微微举手,元家诸人立即闭嘴。白袍人道:“长孙氏既提不出证据,便一概不论。元庆,继续你刚才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