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的意思是......?”松本小心地问道。
“找个机会,好好试探他一下!”大岛山茂举起右手,狠狠地向下一劈。
转天早晨,唐明久满怀心事的去三棱会社上班,却发现松本早早的迎在了会社的大门口,他一见唐明久走来忙阻拦了警卫的搜查,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唐明久的手道:“唐桑,你来的好早呀。”
“噢,您好,松木先生。”
“唐桑,我为昨天我的同胞给你带来的不愉快表示歉意,希望你能原谅他们的愚蠢和幼稚。”松本一脸诚意的看着唐明久道。
“没什么,松本先生您说哪里的话呀,我是在为日本帝国工作,我不会在意的。”
“噢,那就好了”松本亲切的拍拍唐明久的肩膀道:“下周一你和我一起去一次靶场,抽检一下我们最近的产品。”
“好的。”
第四天是周末,唐明久可以不去会社上班,他在屋里睡的很沉,到了近午的时候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下楼沿着河边向南市走去。南市是穷人们的集散地,更是离家的游子们消磨时间的地方,离家在外的人不怕忙碌,却只怕空闲下来。因为一旦有了空闲,那无尽的相思便会象张网一样的缠上来,缠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茶园说唱的有山东快书、山西梆子、河南坠子、唐山实调,却没有唐明久的乡音。唐明久袖着双手在街面上闲溜达着,看看瓷器翻翻书摊,无所事事的度过了小半天。
到了中午的时候,唐明久似乎有点饿了,向一个羊汤摊子走去。天津卫的羊汤和别处不同,全是羊内脏卤成,切成粗丝放在纱布罩子里,火炉上煨着卤煮羊汤的大锅,当然那汤是用水稀释了的。有客人来吃的时候先抓些切好的粗丝放进大碗,用铁勺舀起一勺汤到进碗里,略略浸泡之后再倒出来,这叫“热热碗”;然后再倒进去一勺汤,再撒上碎香菜和麻酱汁、腐乳汁、辣椒油、麻油等佐料端上来。香喷喷的热汤在加上几个烤的酥酥的油酥烧饼,可以算是南市上最好的美味了,不但穿短衫的苦力们长来,穿长衫的食客也是络绎不绝,可见在美食面前是不分身份贵贱的。
“一个大碗多加辣子,三个烧饼。”唐明久似乎常来这里和摊主很相识,他招呼了一声便拣张清静的桌子坐了下来。羊汤醇浓烧饼焦香,唐明久吃的满头是汗非常舒畅,转眼间两个烧饼就吞下了肚。那络腮胡子的摊主借着没人的空抓块抹布收拾桌子,来到唐明久的对面。
“这位客爷,今天这汤的咸淡味行不?”
“不错,不错”唐明久道。“辣子给我放少了,下次多放点。”
“嘿,看我着记性,”摊主借着点头朝唐明久一探身子道:“信田一雄已经出了沈阳,在北京停留一下,会准时来到天津。”
“噢,烧饼也不错,油足。”唐明久用眼睛瞟了一下四周道:“我也准备好了,一切都在预料之内。”
“昨天我们商议要不要给你准备一只枪。”
“枪进不了会社,再说我相信我的家伙没问题。”
那摊主点了点头道:“这位爷您说的对,这的确是本地的羊,我这小本生意那买的起口外的羔羊呀。”摊主抹了两下桌子继续低声道:“最后关头千万不要露出破绽,再有如果情况万一有变,你可以改变计划,但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万无一失的退路,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好兄弟了。”
唐明久站起身朝那摊主笑了一笑,伸出右手拍拍他的肩膀,顺势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左手伸出轻轻一弹,一个大子儿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从那羊汤挑子盛钱抽屉露出的一指宽的缝儿里钻了进去。
“您慢走,有空再来。”那摊主低声道:“小唐,保重!”
第二天,唐明久坐在松本的车上,跟随松本直奔租界深处的武德殿。松本带着唐明久下车,穿过层层的岗哨进到武德殿后楼的地下室里,这个地下室十分的宽敞,日本人把他改成了一个小巧而隐蔽的射击场。卫兵推开沉重的铁门带他们走了进去,地下室的一边摆开了几张桌子,另一边挂着几张贴有靶纸的木板。松本一挥手,跟随的其他日本人把带来的木箱放到了桌子上,打开木箱取出一把用稻草包裹着的步枪,拨开缠着的稻草抵给松本。松本取出几排子弹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发一发的按进步枪的弹匣里。松本装好子弹得意的拍拍枪身。一个随行的日本军官从桌下取出几个耳塞递给众人道:“带上它,不然在室内会震伤耳朵的。”
唐明久依言戴上耳塞,松本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伸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慢慢的瞄准、扣动扳机。“嘭!嘭!”沉闷的枪声在室内回荡着,象是有人拿着大鼓在唐明久的耳边一下一下的用力擂着。黄澄澄的弹壳蹦跳着在地面上跃动,靶板被打的木屑纷飞。松本打完一个弹夹后意犹未尽的收起枪,满意的拍拍枪身回头对唐明久道:“唐桑,你要不要试试?”
(二)唐明久心中刹那间连转了几转,“松本是要试探我?还是要看我的枪法?还是只是高兴让我放两枪试试?”唐明久谨慎的答道:“松本先生您看我的手,我从小就没出过大力,更别说摸枪呀,我哪里会打枪呀。”
松本撇了一眼唐明久伸出的白净净的双手继续道:“没关系唐桑,你来试试嘛,只有真正用过武器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松本说着,拿起一排子弹连同步枪递给唐明久。
唐明久扭头看了看木靶,点头接过了子弹和枪,熟练的把子弹塞进枪膛里。唐明久故意学着松本的样子前后岔开双脚,双手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
“等一等,”松本突然阻止唐明久。“射击中最有意思的是打猎,不过可惜这里没有猎物,但是我们有罪犯,正好让他试试我们的枪!把那个死刑犯带上来。”
身边的随员点头而去,唐明久诧异地看着松本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松本却轻轻一笑道:“待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说话间旁边的小门打开,两个日本兵推出了一个眼绑黑巾五花大绑的老年男子,那汉子身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两只裤脚被扯的稀烂。那两个日本兵用力地推搡他,把他按在了墙上。那人似乎是受了重刑,衣衫褴褛,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流淌到地上,他每走一步在地上就留下了一个血凝的脚印。
虽然眼前这男人带着眼罩看不清面目,但是唐明久看着眼前这个罪犯的背影,感觉好像同他在那里曾经相逢过,却叫不上名字来,不过看他的身材和体廓,应该是最近曾经见过才对。日本兵把那罪犯扭了过来猛地扯掉眼罩,面冲着唐明久。唐明久顿时大吃了一惊,那被日本兵捆绑的罪犯竟是卖砂锅的老穆!松本看着唐明久道:“唐桑你是我们的朋友,而那个支那人,他竟敢在昨天晚上手持凶器伏击我的同胞,把我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砍成重伤,他是侵犯我日本人的罪犯,是我们的敌人,所以他也是你的敌人,对吧?”
唐明久万没想到松本推出来的靶子竟是老穆,手里的枪顿时有千钧之重,不由自主缓缓的从身前放了下来。松本的话又接着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虽然也是中国人,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罪犯,一个犯了罪的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死人!我们正好可以用他来试枪!”
唐明久心里霎时间象纺车般的打转,打吧,对面是自己同饮同食的骨肉同胞,自己的确扳不动手指;不打,松本绝对会对他产生怀疑,自己隐忍埋伏一年的痛苦就前功尽弃,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看见信田一雄的!唐明久转念又想:松本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到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的试探我?为什么他只抓来老穆试探我?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唐明久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身边的松本。
松本的微笑依旧挂在脸萨上,满脸都是期待和鼓励的神色,仿佛这原本就是一场极普通的游戏,唐明久对面的只是一个待杀的猎物。唐明久看着松本的眼睛猜测着松本的心意:“他可能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到现在还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他终归对我放心不下。所以在信田一雄到来之前,松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试探我。如果我抬手就打,松本会认为说明我根本不顾亲情,为了目的不惜舍弃一切,我是绝不能信任你的;如果我在犹豫之后开枪,说明你我至少知道关于打斗整个事情的原委,但是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让我不惜舍弃一个同胞的生命,也说明一定会有问题;如果我不开枪的话,说明我心中有愧下不得手,那么就说明虽然我在为他们做事,但是我终究和他们不是一心,松本就会对我有防备的心理。”
唐明久透过松本眼神中露出一丝自负的狰狞“松本要看我到底怎么开这一枪!”
唐明久扫了一眼四周,日本人环绕在他的四周,或双手抱胸、或手拄战刀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好奇的神色。唐明久豁然明白了,这些人所看重的并不是结果,不是老穆的生死,而是要看自己开枪,象看一只猴子宰杀另一只猴子般的;或者把自己和老穆看作了赶进一个磁罐相斗的蟋蟀,纯粹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供娱乐的动物!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是一只可利用的动物罢了。想到这里,唐明久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举起步枪,枪托抵肩三点一线,稍稍瞄准之后,屏住呼吸扣动扳机。“砰!”一声枪响震响在所有人的心头,被有些昏迷的老穆也是一震。所有人都向着唐明久对面望去。
唐明久竖起步枪笑笑道:“松本先生,我会做枪,却不会打枪,我的枪法差劲的很。”
松本看的真切,这一枪的确是从老穆的头上飞了过去。松本看着唐明久,心里困惑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打枪,还是故意放空枪?”松本微皱眉头一挥手,一个军曹走过来接过唐明久的步枪。松本从腰间取出一把南部式的手枪,拉动枪管推弹上膛,他单手持枪指向老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老穆先是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唐明久远远的看到老穆的嘴在蠕动着,他分明听到老穆嘴里在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什么:“……孩她娘…….等了这些年……你那边……有没有苦日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又是几声枪响连续响起,松本连发六枪,老穆应声向后仰到,身体软软的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汩汩的涌了出来,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
四周的日本人欢呼起来,“好枪法,松本君好枪法!”松本在一片日本人的恭维中收起枪来,哈哈大笑。日本人相互说笑着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远处那流淌着的鲜血,唐明久面无表情跟随着日本人鱼贯而行,心里却如同火烫一般疼的难以忍受。唐明久临出门时俯身检起一枚静静躺在地上的弹壳,把他放进怀里转身跟随着人群向外走去。就在跨出铁门之际,唐明久心中那种烫痛再次骤然而生,他回头望去,老穆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一道宽宽的血色印记在地板上铺陈着,直直指向一侧的小门,更象一把鲜红色的剑,不折不断。血依旧是堂堂国人的热血,而染血的土地却是飘扬着太阳旗的日租界。
唐明久刚刚上班,杂役就跑来告诉他,松本先生请他过去。唐明久整理了一下西装,走上了三楼。推开门,屋里早有人等他了,不过让唐明久吃惊的是,那天晚上用螳螂拳和自己交手的日本人居然也在场,不由得一愣。
松本见唐明久发愣哈哈一笑道:“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唐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岛山茂,你们以后还要多亲近亲近。”大岛山茂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唐明久鞠了一个标准的日式躬。唐明久也点头还礼。松本道:“说实话唐桑,我非常的信任你,这半年来你的工作也非常出色,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扬。但是”松本话锋一转,紧紧盯住唐明久道:“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们日本人,所以很多人对你都会抱有些成见,更何况几天后信田将军将亲临天津,我实在容不得半点马虎呀。”
唐明久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翻个,他暗想:松本找我来不问生产上的事情,却扯出这个日本人来,是对我产生了怀疑么?想到这里唐明久笑道:“没有的,我一向把日本当成我向往的地方,我与其他中国人不同,我只想在着乱世之中养活我自己,至于什么政治、什么主义,我是统统不关心的,我只关心下个月还有没有人发给我薪水。”
松本和大岛山茂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送走了唐明久,松本面色严肃的问道:“你怀疑是他?”
大岛山茂点点头道:“的确是他,但是就他的表现而言我有点奇怪,因为一般的埋伏者是不会在对方的阵营中工作的如此出色,另一方面他不同于为我方效力的普通人员。松本君,自我们进入支那以来,虽然投靠我们的中国人为数不少,也都各有才智,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或贪财、或谋权、或好色,而眼前这个唐桑,似乎合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从不相信能有中国人肯真心的毫无功利欲望地顺从我们。”
松本点点头道:“大岛君拜托你了,好好调查一下,我不想在信田将军来临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日租界的路灯昏黄地亮着,映照着空寂的道路。会社里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可唐明久还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并不是他需要留下来加班,而是因为他从窗子里发现有一个人站在租借路边,已经整整站了一个下午。
这是个女人,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碎花夹袄,梳一根乌黑的长辫子,手里捧一个卖烟的木盒子,静静的站在马路对面。她不叫卖也不挪动,就这样盯着三棱会社的大门,站在那里。唐明久早已经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容,正是卖烧锅老穆的女儿二凤。几天不见,二凤似乎憔悴了很多,脸盘愈发的消瘦满是菜色,辫子也不如初见时那么整齐了。整个一下午她站在那里,一包烟也没有卖出去,唐明久知道,她不是来卖烟的,她是想打听她父亲老穆的下落。唐明久不敢走出去,他害怕二凤会拦住他,向他寻问老穆的下落,他该怎么去说?
唐明久就一直等着,想等二凤离去后再走。唐明久叹了口气,二凤站在那里一整个下午没有开张,不知道她明天还有没有可以果腹的粮食。唐明久从走道里喊来一个作清洁的杂役,掏出两块大洋道:“去马路对面姑娘那里买两包烟,不用找了,把剩下的钱都给那姑娘。”
杂役一愣:“唐先生,您不是不吸烟么?”
唐明久一愣:“噢,...买回来的烟送你了。”
那杂役兴高采烈的去了,院子对面的大岛山茂望着唐明久转身进屋的身影,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大岛山茂推门进屋的时候,唐明久正坐在桌子后面发愣。他平静的看了一眼满面堆笑的大岛山茂,指了指桌前的座位道:“大岛君,请坐。”
大岛山茂从和服的袖子中取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杯,另一只手拎上来一壶日本清酒,笑问道:“唐桑,有心事?”
唐明久摇摇头,却不做回答。
大岛山茂斟满两杯酒,捏起一杯摆在唐明久的面前道:“唐桑,有句俗话说浮生若梦,我们都需要珍重眼前。”
唐明久看出大岛山茂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于是他开口道:“大岛君,你的六合螳螂拳绝对是正宗绝学,你是从那里学来的?”
大岛山茂举杯道:“嗬嗬,我也想不到唐桑你外表清秀文静,原来也是武道的高手。”
唐明久也把酒杯举起,清酒香甜甘饴入口清爽,若佐以海味下酒,是酒徒们梦寐的佳事。大岛山茂继续道:“唐桑,你是一个让人非常敬重的人,我们大日本帝国自进入中国以来,也招揽了不少人才来治理地域。但是真正才德双磬的人不会与我们合作,我们招揽的人虽然在某方面有才,但多是贪财好色逐权之辈,更多的是碌碌无能之人。但是唐桑你却没有那些令人轻视的缺点,你做事又极其认真,这一点非常象我们日本人,真让人敬佩呀。”
唐明久心中暗骂了几句,笑笑道:“大岛君过奖了,我自小就是孤儿,一个人在生死间挣扎,饱受世间疾苦、人情冷暖,这些年来每一天我都是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所以我对于现在我所有的一切非常的重视。”
大岛山茂听唐明久说道孤儿这两个字,一声长叹放下酒杯,脸上一片寂寥之色,默然半响后缓缓道:“唐桑,我也是孤儿。”
“噢?”唐明久一愣,问道:“大岛君,这从何说起?”
大岛山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说你这些年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我们每一代日本人活的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你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其实并不大,只是一个岛国,孤悬海外资源匮乏,面积还抵不上中国的一个省。一场战争甚至一场海啸都可能毁灭我们!我们的四面都是海水,而且强敌环绕。百年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几代贤哲们冥思苦想,我们要生存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占有一块牢固的陆地。我想,要是换了你们处在我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和我们一样想吧。”
唐明山不动声色问道:“辛亥之前,你们已经占领了朝鲜半岛,为什么还要进攻中国呢?”
大岛山茂摆摆手继续道:“唐桑你也做过流浪的孤儿,你也知道,在一个孩子群中,一个原本弱小的孩子如果想变得强大,会遭到其他孩子的联合压制,他只有挑战并战胜孩子群中最强壮的一个孩子王,才可以一战而定从而威慑其他的孩子,成为团体内的新头领。国家之间也是如此,对于大日本帝国而言,朝鲜、越南、菲利宾、印度,等等都不足为虑,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其中一国开战,必定会遭遇其它国家联手抵抗。但如果我们直接打倒中国这个历史上从来就处于头领位置的国家,那么中国的地位我们就可以取而代之,其他国家自然会臣服于我们。”
唐明久暗中咬咬牙,摆手道:“大岛君,军国大事我从来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挣钱糊口,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大岛山茂笑笑道:“唐桑听说过日本的黑龙会吧?我就是黑龙会派出中国的死间.”
唐明久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一停,心中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大岛山茂的身份竟然如此隐秘复杂,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张口就把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
大岛山茂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道:“我生在奈良,父亲阵亡在旅顺,母亲病故,我在六岁时就成了孤儿。那个时候政府挑选了一大批的孩子,执行一个秘密的计划,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全封闭的地方,居住生活环境都是模仿中国的样子,教官说得都是中国方言,我们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模仿中国的风俗,连我们的名字都换成了中国姓氏。想必你也猜到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将来投放到中国去,做一个长期埋伏的间谍,用中国的说法,就是死间。”大岛山茂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我们在那里经过了两年严酷的训练,在我八岁的时候被带到中国,我就成了一个流浪在济南街头的孤儿。和所有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我忍饥受冻没有人照顾我,帮助我,有好几次只差一点我就没了性命。”说道这里,大岛山茂长叹一声不再言语,看来那些痛苦的往事他也不愿再回忆了。
唐明山道:“大岛君,那你的正宗六合螳螂拳如何学来的,是在日本受训时学的么?”
大岛山茂摇摇头,缓缓道:“我在济南大街上流浪了两年,后来被当地一个武师收养,为师傅家里作些杂活有空也跟着学学拳。后来师傅发现我悟性好就开始点拨我,开始把我当成关门弟子看待,一家人其乐融融,师兄弟和睦爱护,我几乎都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一直到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一个陌生人叫到郊外,他拿出了受训时联络的信物,给我一把枪要我杀掉师傅。当时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一连几天恍恍惚惚神不守舍。后来不知怎么的,师傅忽然发觉了我的身份。那天半夜里,师傅把我招来劈头痛骂一顿,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当时吓得只顾发抖,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后来我师傅越说越怒,就要出手取我得性命。我原来以为师傅的功夫我已经全学到手了,可是师傅一出手我才知道,真正的螳螂拳在交手中有多可怕.......”
大岛山茂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喉结,呼吸也急促起来。
唐明久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和我师傅就交上了手,刚一交手,我师傅一招双展手,跟一招铁轮手就破了我的中门,再一招鬼箭手直奔我的双眼,饶是我拼命躲闪右眼仍被扫到,当时我双目疼痛难忍流泪不止,根本无法招架后边的招式。慌乱中我就摸到了那联络员送我的手枪......”说道这里大岛山茂忽然长叹一声,摇头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后来我逃出了济南,到了天津找到了黑龙会,才知道是那联系我的联络员见我无法下手,就向师傅的卧室里投了一封信,故意说明了我得身份,挑动我师傅和我反目。再后来我重回黑龙会,收集中国经济、政治、地理、人文,所有的情报。”
“大岛君,看来你对中国非常熟悉呀,最近天津的抗日团体好像有很多的。”
“是呀,不过都是些自发组织的乌合之众,没什么威胁。但是有一个叫‘反法西斯同盟会’的,是原来国民政府将军吉鸿昌所创立,对我大日本帝国威胁不小。还有一个叫‘铁盟会’的,多由些激进的学生组成,虽然最近活动猖獗但是毕竟稚嫩的很,不足为惧。唐桑,你对时局也很关心嘛。”
唐明久哈哈一笑道:“大岛君,我最关心的还是谁雇佣我,谁给我饭碗而已。我做过伙计、当过学徒、走过私烟、跑过马帮,为的就是一口饭。”
大岛山茂又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按照中国的说法是到了而立之年。而立....而立,到如今我却了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每天晚上能作的事情就只有喝酒。唐桑,国家之间的战争,最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唐桑呀唐桑,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大岛山茂好像有些醉了,脸颊通红双手抓紧桌沿,眯起眼睛自顾自哼起了日本民歌。歌声低沉音调简单,似乎是大岛山茂家乡的小调。
唐明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液晶莹透亮,在灯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彩。杯中酒平静如玉,唐明久心中却翻涌起来,大岛山茂的那几句话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国家之间的战争,罪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假如没有战争,他唐明久此时也许正在奉天城里,为父亲打理铺面、与妻子教儿识字;假如没有战争,他决不会苦练六年武艺,在天津忍辱负重;假如没有战争,朗朗乾坤国家清宁,月光下又是几万里的大好河山。
唐明久望向窗外,暗夜中月凉如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还有万里之外的铁云山、唐家寨,一定还有侍奉母亲和衣而眠的秀梅吧。唐明久暗自叹了口气:他大岛山茂了然一身,自己又何尝不是形只影单四处漂泊。唐明久忽然只觉一阵心酸,忍不住悲从中来,低低的哼起了一只儿时唐秀梅教他的山歌。
“八月秋凉桂花香,妹子采茶南岭上;阿哥牵牛那厢来,送我桂花满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