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爷把马车往岔道上一赶,回头问道:“陈爷你有什么打算?”老陈回首望着保定府的城墙,默然不语,半项之后叹了口气道:“这乱世的,走到那里都一样,我想先把寅生和绸儿接回来,到天津安置,然后带绸儿去铁云山唐家,让他拜到唐家门下学艺,一来给老唐报仇,二来老唐无儿无女,这样也算给他留了后。”
白五爷道,也好,我们也绕道回大厂老家,这样一来安全,二来可以照料陈爷和大嫂。白三爷道:“对!我听说在天津有租界,归英国人管,日本人管不了,我去天津揍几个日本人,然后我跑进租界去,看他们怎么抓我!”
白氏兄弟后来辗转回到大厂老家侍奉父母,一年后白三爷参加了马本斋的回民支队,教习战士武艺,更临阵冲锋屡立战功。日本投降后白三爷所部整编为冀中16军分区的主力部队,由李运昌率领开赴东北。半年后白三爷战死在白山黑水的四平城下。
半空中乌云滚滚,原本湛蓝的天空现在黑的象个洗笔的冼子,凉风一阵阵的掠过,吹的大片的麦子浪涛般来回翻滚,道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哗哗的作响,大道上尘土一股一股的腾起,黄豆大的雨点子硬硬的砸了下来,打在叶子上劈啪做响,远处的炮楼上,白地红圆的太阳旗飘动着,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象一把利剑砍向那幅太阳旗,青纱帐里,一辆马车载着汉子们相互依扶着,缓缓向东而去。

【唐门外传.埋伏】

(一)唐明久从车间里一出来,就被太阳光煌得睁不开眼睛,他刚刚在车间里面低头核对了一个上午图纸,猛一出来的确有些不适应。这里是天津卫海河边上的日租界,青砖碧瓦的中国房子上插得都是白底红圆圈的日本膏药旗,不论怎么看都觉得刺眼。9.18事变刚过了一年,这些天租界里的日本人越来越猖狂,走起路来眼睛只看着天,唐明久也知道,日本人最近在北平城附近频繁的演习,端着三八大盖在中国守军眼前晃来晃去;冈村宁次又搞什么华北五省自治,看样子已经把平津地区当成盘子里的肉,随时准备捏起筷子吃下去。关东军在东北方面的总部几乎每周一个电报打过来催产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松本十木社长召见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唐明久想着,穿过院子绕过走廊,走进了最里面那座铁灰色的钢砖二层小楼。所谓钢砖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灰楞子砖”,成砖经多次烧制,即沉手又结实无比,连贸易洋行里的钢钉都是钉不进去的,五大道的富人们在盖房时首选的就是这种万年牢的钢砖。
沿着暗红色木质楼梯上到二楼,面对是一条几十步长的走廊,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遮阳罩子照进走廊,在地板上投下四四方方的光影方块。整个走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木地板被刚刚擦过,走廊的最后一间就是松本的办公室,门口还摆放着一大盆茂盛的龟背竹。
“梆,梆”唐明久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松本的声音。
“松本社长您好,我是唐明久,您找我?”唐明久推门进屋向松本深鞠一躬道。
“哦!是唐桑呀!”西装领结的松本看到唐明久居然很少见的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来,请坐!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情吗?”
“哦,不知道,”唐明久小心地轻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奉迎的笑道。
“唐桑,最近车间里的生产情况怎么样?”松本打开唐明久递过来的文件夹问道。
“松本先生,一切都按照您制订的生产节拍在顺利进行着,工人们分成两班机器不停,工装部配合的也不错,设备维修状况良好,机器运转情况良好,每天能制造步枪二百支,机枪六十挺。”
“很好,唐桑,你的工作非常出色,你要继续保持下去,你很有能力,我为我们大日本帝国能找到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哦,这里有一个任命书是给你的!”松本拿起桌子上一卷用红丝绸札系着的文件,递给唐明久,唐明久惊慌的站起身子双手接过。“这个是三菱株式会社天津分社的任命书,我跟国内商议了一下,准备让你在原来负责原料部的基础上兼任生产部的部长,同时石江君的计划部也由你管理。”松本笑道“唐桑,现在你的权力大的很呀!帝国非常信任你,我完全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你可要加倍努力工作呀!”五短身材的松本在唐明久面前第一次笑的这么灿烂。
唐明久一楞,他完全没有想到日本人会这么信任他,把这么重要的职位给他,看来日本人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唐明久有些惶恐的站起了身子,弯下腰不停的向松本鞠躬,媚笑道:“哦…好…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谢谢您的信任和……和鼓励,您如此看重我,我一定为您鞠躬尽瘁、万死不辞、披肝沥胆、……那个……那个甘做牛马,我能在您的命令下工作,这是我一生的荣耀。”
“哦,唐桑,不要客气.”松本对唐明久的表现比较满意,作为一个年近四十事业顺利的男人,他喜欢看到他的部下对他的恭维和崇敬。“作为朋友我个人给你一个建议:唐桑你的性格太过内向,太少和你的同事交往,虽然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行为也非常稳重,但是也要注意和你的同事多多交流,已经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说想和你结交却总是被你拒绝。唐桑,我们把你象自己人一样的看待,希望你也是一样的,大东亚共荣包括你也包括我。”
“哦……多谢松本先生,我一定尽力……尽力改正。”唐明久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苍白,他有些夸张的不住向着松本点头。
“十三天后,就是本月二十三号,关东军的信田少将照例会来视察,年轻人好好干,如果你一直出色的话,我会向信田少将引见你,他可是皇室成员呀!能见到他才是你一生的荣耀呢。”松本两手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用炯炯的眼光注视着唐明久。
“我一定….我一定。”唐明久脸色越发的苍白。“我回去工作了,我一定好好的努力工作。”
松本挥挥手示意唐明久下去,望着唐明久远去的身影,松本心里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下班了,唐明久回到自己在小营门独居的小楼里,上楼后先小心的四外望了一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唐明久进到屋里小心的把门栓好,然后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的听了听,确认外面没有动静才放松了下来,他解开外衣挂在衣架上,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任命书打开了捧在手里看。看着看着,唐明久的两腮开始绷紧,眼光开始变的狰狞起来,他的两手轻轻的发颤,嘴唇开始有些发白。他捧着这张任命书的双手微微的发抖,慢慢的他整个身子开始抖起来,像一片雨中被狠狠拍打的芭蕉叶子。良久之后唐明久才平静了下来,他冷静地找出皮箱小心的把这任命书放进一个纸袋里,然后把纸袋放进了皮箱里。做完了这些,唐明久走到自己的床前一把掀开被子,床板上刻着密密的几行的“正”字,唐明久伸出手指,用指甲在最后一个正字下画了一横,这一道在床板上留下了近半寸深的印记。唐明久喃喃道:“还有十三天,只有十三天了!”
夜深人静,唐明久躺在床上却瞪大了眼睛睡不着,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有些混暗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月光比家乡遥远,但是月光可见,他的家乡奉天城却再也看不到了,因为那里到处飘扬的都是日本人的太阳旗。天津秋天的夜晚远比家乡热闹,但是在这深夜里却也什么都听不到。唐明久来到天津快一年了,都是一个人生活,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份寂寞,但是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有时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那是一种类似自己压抑自己,自己强迫自己的痛苦感觉。唐明久忽然有一个感觉,他非常希望现在能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不管什么人都好,越粗俗、越无知越好,因为只有这类人才触碰不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唐明久捏起颈下的蝴蝶形状的玉佩放在嘴里,温润的羊脂玉压在舌尖上,传来淡淡的咸味,唐明久用力闭紧眼睛,强迫自己睡着。
第二天,唐明久早早来到了三菱株式会社设在光明电影院附近的会社。出示证件、检查随身物品,经过了几分钟的例行检查后,唐明久上楼进到了他的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已早已经有人等他了,计划部的石江长竹和生产部的三宅文雄早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他。两人见到唐明久进来连忙起身,向唐明久鞠躬行礼道:“唐桑,以后就要在您的指导下工作了,要请您多多关照!”
唐明久有些出乎意料,先是一楞,然后“哦”了一声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没了下文,把这俩个人晾在了一边。石江和三宅心中诧异,相互对视了一下,二人想起以往对唐明久的嘲弄侮辱和轻视,心里都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均想:他现在是松本社长面前的红人,我们都在他的手下工作,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会过的那么轻松了。三宅虽然年长,但来中国的时间最长,号称是会社里的中国通,他脑子一向比较快,连忙上前一步鞠躬媚笑道:“唐桑你刚刚升职,需要庆祝一下呀!今晚我和石江准备在租界会所宴请您,对吧石江?”
“啊?……啊!对!对!我们已经预定好了包厢,今天下班我们来和您一起去!”石江顿时领悟了三宅的意思,连忙点头道。
“哦,”唐明久想起了昨天松本对他所说的话,心里思索了一下站起来应道:“好的,我去,只是要你们两位破费是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年轻小辈能让两位前辈如此看中真是我的荣幸呀。”
石江和三宅欣喜而去。唐明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子开始工作。各式各类的文件、报表一页接着一页,上面写的都是歪歪曲曲的日本字。日本国原本只有语言而无文字,在唐朝时随着与中国的交往日益加深,便依照汉文加以修改设立了日本文字,不论平假字还是片假字,勾画寥寥都是拆分汉字的笔画。唐明久看着这些被拆的支离破碎的汉字笔画,就象看见现在被侵占的支离破碎的中华民国。倘若中山先生在世,必定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吧。半响之后唐明久默然放下文件,长叹一声扭头看向窗外,窗户对面屋顶上飘扬的就是刺眼的日本旗,旗帜上底上的红圆象一张嘲笑着唐明久的嘴。
单单这一个三菱会社天津分社每天就能制造出二百只步枪,六十挺机关枪,一个月的产量就可以装备一个旅团的军队,再加上东三省的军工厂,一个月里能制造出多少屠杀中国人的武器?日本国内的军工企业据说已经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运转了,而国内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幼稚着幻想所谓的国际调停,不募兵、不讲武,只坐着飞机在各国飞来飞去。绵羊希望由狐狸去劝说豺狼吃素,这句话是南开大学的王老师拍案疾呼的,那一次他正好也在场,五十余岁花白胡子的南大教授王老讲这一句话时急的拍案顿足,所以唐明久对这句话的印象相当深刻。自庚子以来国势越来越弱,不管是皇帝还是大总统,条约、赔钱、割地、借款;外国人扛枪拖炮的进来,倾销、圈地、驻兵、杀人;到了近年政治和国民经济更是一塌糊涂,连从前一向被国人轻视的倭岛上的日本人都举枪拖炮的杀了进来,大城市里的官老爷们还在你挣我夺的盯着眼么前的那一点点小利。
唐明久坐在桌前感觉十分难受,一口气在胸口里反复回旋却出不来,象一只刺猬在胸口里来回的滚动,于是他起身下楼准备去车间走走。后楼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着车间和原料库,一工社是加工车间,技工们把库里领来的原料车煅刨铣磨,作成枪栓、枪管、板机、照门等等部件,再用车推到二工社里去组装、调试,然后送到三工社里去检验、上油、装箱。二公社、三公社里大多数是日本人,而一公社里大多都是中国人,这些人亲手为日本兵制作着杀自己国人的武器。几个日本工事长拿着单据来找唐明久盖章,唐明久摸出自己的印章按了上去,那印出来的红字是“日唐明久”。看着这印章唐明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
唐明久回到楼上自己的屋里,杂工把今天的报纸和信件送来,唐明久便打开今天的报纸随便翻翻。第一版通常是新闻,今天的新闻少见地用了套红标题:行政院长何应钦会见英美使节,意欲妥善解决东北问题。唐明久心里又是一叹,自古以来从未听说靠他国调停能收回三省土地的,明明是要回自己的土地不靠拳头打偏偏要去依靠别人说和,还要“妥善”解决,这意思难道是还要让日本人满意才算“妥善”?真不知今日之行为让后世子孙们看了将做何感想。唐明久随手翻看信件,被一封老式的古式信封吸引,来了,他即期盼又惧怕的那一封信终于还是来了,红框的回字格信封上娟秀的小楷写着:唐兄明久亲启,落款是妹秀梅。
唐明久的手有些战抖,他轻轻的撕开这封信,抖开信纸,上面是用毛笔端端正正的小楷:
明久哥:
这封信还是偷着给你写的,你的事情我一直给你保密没告诉娘,不过这几天娘不知道丛那里听说了你给日本人做事的传闻。一开始她老人家不信,后来是有从天津回来的人,说亲眼看见你每日进出日本商社,还经常陪日本人出门,娘才信的。这一下娘就气的吐了血,说她后悔收养你十一年,原指望你给她养老送终,却没成想倒头来养了一个汉奸的干儿子。她非要去天津找你,被七叔和九叔劝下了,七叔说你决不会为仇人做事,还说你从小恩怨分明处事沉稳,决不会去做汉奸走狗的,可是九叔意见却相反,说识人识面不识心,说娘和我都看错了你,还和七叔吵了起来。
哥,你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你还回来吗?娘最近病的挺重的,常念叨着要你回来,有时整夜的不睡,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哥,你不让我去找你,说有苦衷,你别是真的是在给日本人做事吧?今年我前后给你写了五封信了,却没见你回信,只见到你托人给娘带回来的西药,哥,你怎么连个口信也不捎回来呢?
昨天七公来看娘,一听说你给日本人做事,当下就气的摔了茶杯,站在堂屋里骂你骂了半天。哥,你真的在给日本人做事吗?我知道外面的江湖不好闯,你回四川来吧,砍柴、种地、再苦的日子有妹子我跟着你。娘也想你,盼你回信。
妹唐秀梅手书。
唐明久闭上眼睛仰起头,轻轻合上信纸把信握在手里反复的摩挲着。半响之后唐明久把信签轻轻地托起伸进衣服里,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口上用手紧紧地按住,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悄然落下,唐明久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上唇。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明久缓缓站起来,把信团成一团扔进了着火的壁炉里。
下午下班,石江和三宅按约来到楼上,拉唐明久去会所庆贺一下,唐明久稍稍推辞了一下便和他们一道去了。会所设在日租界十三号路上,是只供日本人消遣娱乐的地方。唐明久在会所里没坐多长的时间就告辞出来,他看不惯石江和三宅拥着艺妓烂醉如泥的样子,更看不惯日本艺妓对他一副冷漠轻蔑的表情。时令已到了晚秋,大街上行人萧瑟,寒风卷着法国梧桐的叶子在街面上来回乱飞,路灯的光昏沉模糊,映照着中国土地上的这些异国风情建筑,更显得凄冷寂寥。唐明久不自觉地竖起了西装领子,把手揣在袖筒里低头走在马路上。他不想这么快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因为那里比界面上还要冷清,唐明久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砂锅啦!吃了沙锅滚豆腐,比做皇帝还舒服!大冷的天,吃烧锅暖和呀!”马路对面是一个砂锅摊子,一条长桌两条长凳支在路边;一辆架子车上放着蔬菜、卤食、砂锅等等杂物,一个长铁箱改成的双火眼炉子墩在地上,守着炉子的老汉头发稀疏身躯消瘦,正朝唐明久使劲的招呼着。唐明久沉吟了一下,穿过马路向砂锅摊子走去,那老汉见唐明久走过来忙一脸堆笑的问道:“这位爷,来个砂锅暖暖身子吧,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牛骨高汤!”
唐明久笑了笑问道:“怎么叫如假包换?”那老汉一指沙锅道“您看”,唐明久低头一看,老汉用的砂锅和普通家用的砂锅有些不同,小了两圈左右,看容量和一个大海碗差不了多少,而且也比家用的砂锅要薄很多,另外每个砂锅上还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穆字。老汉笑道:“这位爷可能是第一吃我的砂锅,我可不象东站地道外那地方的砂锅做的不干不净的,我姓穆,是正经的天穆镇的回回,每天到就拉一车水在这里卖,卖完了就回家,而且用料熬汤都是我老汉亲手作,保您干净而且味好。”
“那都有什么可吃得?”
“噢,您要是只想暖和身子就来个砂锅豆腐,好吃又便宜,吃完了身子热忽忽地回去能睡个好觉。不过这位爷看您的衣着应该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要不您来个砂锅羊杂,我再给您放点枸杞和山药,即去膻气还补身子,准保您满意。而且还便宜,才一个大子儿。”
“好,”唐明久笑了一笑,他感觉一年一来这时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心里油然有些轻松的感觉,同时对这个从未见面的老汉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好像忽然间把包袱从身上一个一个的卸了下来。“来一个砂锅羊杂!”唐明久有些兴奋的说道。
“好嘞,二凤快坐锅,给这位爷配个砂锅羊杂!”那老穆喊的是后面他自己的闺女。
“哎。”一声答应,架子车后面转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脚姑娘,穿着打补丁的灰色土布薄棉袍,细眉大眼扎着一条粗鞭子,麻利地拿砂锅、投料、拨火。唐明久看着这姑娘,忽的心中想起了秀梅。秀梅今年也十九了,也如同这姑娘般的高挑,现在想必出落的更耐看了,这两年自己不在家,她忙里忙外又要照顾多病的娘,真不知把秀梅累成了什么样子……。
“这位爷您要喝两口不?我这里有大直沽的高粱酒,还有花生、肉皮冻、还有拌粉皮。”
唐明久知道是老穆在向自己兜生意,不过他今天却非常的想找人说话,聊聊天,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回到了家里,那个有门有窗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难捱的寂寞。他从心里迫切的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哪怕就是站在一边听别人说话也是好的。“那好,嗯……一小盘花生、嗯…拌个粉皮,两杯酒,我一杯,您也一杯,陪我喝一点儿。”
“呵呵,谢您啦,老汉我可没有喝酒的命,嘿嘿能吃饱呀就不错了,您喝您的,您要是想找人说话呀,我陪您就是了。”老穆咧着嘴笑道。
唐明久笑笑问道:“老穆,天这么冷,您怎么还不收拾摊子回去呀?”
“回去?回去明天一家四口吃什么?靠的就是这晚场,这里每天到天津饭店、劝业场、光明影院里玩的闲人们多的是,等他们都折腾累了,回家睡了我才能收拾摊子走人哩。”
“那您这一天也够累的。”
“是呀,我天天早起去韩家墅买鲜菜,可不敢拣些个烂菜叶子来充好,大闺女早起就拎着篮子去地道外拾火车上落下来的煤渣,二闺女里里外外的帮着我忙活。哎,忙活一天就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这人活着也就为了这一口吃的,我就说这人呀不论做多大的官挣没数的钱,也为的是这一张嘴呀,几十年添不满的。”说话间二凤把热腾腾开锅的沙锅端了过来,用一个粗白的茶盅盛来一盅白酒,两个粗瓷的浅碟盛来了煮花生和拌粉皮。
“老人家,您这女儿能给您当半个家呀。”
“唉,全凭他们两个喽,老伴走的早,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我年轻的时候今天张大帅明天段大帅的打仗,我就整天来回地跑来回地躲,就怕让人抓了丁去;结果到老了没房没地又没有积蓄。前年老伴扔下我跟两个闺女撒手走了。我就想呀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呀,早晚还能有人给养老送终的,要不将来这俩闺女一嫁人我往那儿搁呀,没听说过娶新媳妇老丈人跟着进门的呀。唉,她俩倒也有个哏劲,说非的找个愿意给我养老送终的才肯嫁。这不一晃儿的工夫,大的二十一,二的十九了,还都没嫁呢,象咱这门户的谁敢接呀。”二凤远远的守着火炉坐着听着这边说话,低着头两手理着垂到身前的大辫子
唐明久喝了一口汤低头不语,他自己是发过誓要给娘养老送终的,可是到现在却有家不能回,有话不敢说,男子汉指天发的誓说得出却做不到;秀梅也是被自己耽搁了吧,现在自己身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如何娶她?要退出么?唐明久明白自己要是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那样的话自己半年的辛苦和忍耐就白费了,铁盟会一年来的辛苦谋划和酝酿同样就会赴之东流,自己用血发的誓又将如何?唐明久机械的用勺子把汤一勺一勺的舀进嘴里,却完全吃不出味道来,满脑子里都是娘、秀梅、松本十木、信田一雄少将,乱纷纷地绕来绕去。
“这位爷,这位爷!”老穆见唐明久有些走神,就拉开话题问道:“您在那里高就呀,谋的什么差事?”
“哦,我在紫竹林东边的三菱株式会社,做车间管理。”唐明久随口答道。
谁料那老穆听完此言却猛的跳了起来追问道:“猪什么舍!你那个猪式什么舍是不是日本人开的!只有日本人的店铺才会取名叫猪什么舍的!你是不是在给日本人做工?你在给日本人当汉奸!”
唐明久一抬头猛然楞在那里,他吃惊这老穆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忽然明白自己刚才无意中暴露了自己在日本企业中工作的身份。唐明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解释,只好看着老穆微微点了点头。老穆却猛一拍桌子,伸手夺下唐明久面前的沙锅挥手甩出了十几米,沙锅落在地上摔的个粉碎,汤水飞溅出去老远。老穆回手指着唐明久的鼻子道:“你走,你走!我的沙锅不卖给汉奸,你走!我不做你的生意!”二凤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扶住老汉劝道:“爹您别急,您别急,有话慢慢说。别发那么大的火。”
老穆拉着二凤手指着唐明久道:“他是汉奸!帮日本人做事的汉奸。闺女,你知道你娘她是什么死的么!那年夏天你娘她累的中了暑晕到在地上,你爹我是驴脑子呀!为图看病便宜就听了为日本人做事的汉奸的话,把你娘送进了日租界的医院,谁知没过半个小时那日本大夫出来说你娘已经没救了,还不让看尸体。我不信呀,中暑怎么能死人呢!分明就是骗人嘛!后来我花钱托人才把你娘的尸体从日租界的医院里偷出来,出来一看你娘的五脏六腑都让人给生生挖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租界的医院专门勾引中国穷人看病,为的专就是门拿中国人的身体来做实验的!”老穆说着手扶木桌浑身颤抖不止,手指着唐明久的脸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二凤在一旁喊了声“爹!”依在老穆的身上眼泪仆仆的落下来。唐明久一下子呆坐在凳子上,惊讶的双眼圆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刚才轻松融洽的气氛竟然转瞬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更没想到日租界的医院竟然对中国人做这样的事情!唐明久坐在条凳上摊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个当口,三个喝的半醉的男人哼着小调从法租界里边拐了出来,这三个人似乎已经喝过了不少的酒,走路已经有些摇摆,相互笑闹着向沙锅摊走来。
“咦,这么晚了,这里还有宵夜吃!走,我们过去看看。”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亚于在唐明久和老穆父女耳边打了一个霹雷,这句话虽然很普通,但却是用日语说出来的,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唐明久听的明白,那老穆父女肯定是听不明白了,但是老穆却明白知道所来三人都是日本人!当先一个日本人满嘴酒气的走到桌子前用中国话问道:“喂,老头,给我们做一些好吃的,我们要米西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