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平即而道:“那你更不能做人家的杀手,草菅人命吧?”
唐秀芹冷笑连连:“唐家真是英才辈出,又出了一个黑白分明、挺身而出、急公好义的唐六侠。请问唐六侠,当年你们唐家把一个二十一岁的弱女子不给分文的赶出四川,又是不是草菅人命?我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在湖南道上,身上没有一分钱,怀里只有一个剩馒头,那时候你急公好义的唐六侠在那里?当年湖南大旱,树皮草根都吃光了,我一路乞讨差点被人抓住给放进锅里活煮了,那时候你这黑白分明的唐六侠又在那?你们少爷们自小过着饭来伸手的日子,你们茶余饭后打着饱哏坐在一边评说别人草菅人命、偷盗乞讨,丢人显眼,你们有过饿着肚子整日为一口饭奔走的日子么!”唐秀芹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嘶哑:“好呀,四少爷,您要亲手清理门户了是吧。好,都还你!”
唐秀芹说罢旋身而起,半空中双脚连踢,两只靴子脱出飞打唐明平的面门,唐秀芹同时借力后跃,半空中两手齐出三只破甲锥疾射唐明傲的前胸。唐明平抬腿踢飞迎面飞来的靴子,抬眼再看时,唐明傲已经如同亭下折柳般地把三枚暗器收入手中,而唐秀芹也穿着鸦头袜越过围墙消失不见。
唐明平跃到唐明傲身前急声问道:“四哥,追么?”
唐明傲摇摇头,叹口气道:“她轻功好过你我,追不上的,再说即便追上了又怎样?”说着转身走到屠方的身前,摸出一个装有白药的瓷瓶,给屠方服了一粒保险子,盘膝坐下帮他推血过宫。
刘世泰上前拱手道:“唐四侠,这女子是你们唐家的?”
唐明傲摇摇头,却又点了下头道:“两年前族中九叔发了江湖贴,编告江湖唐家革除此女,刘兄想必也是知道,她就是被革除出门的唐秀芹。”唐明傲顿了顿又道:“此事我会一管到底,定会给几家苦主一个交待。”
唐明傲因为不便显露踪迹,嘱咐刘世泰不要张扬自己的行踪,由屠方父子陪同先回刘世泰家休息,刘世泰留下等袁克文起床后交代一下逐走刺客的经历,再行告辞,当然刘世泰在言语中自会隐去唐明傲现身一事。
刘荷花听屠方说同归的中年男子就是江湖闻名的唐四侠,顿时喜不自胜,忙里忙外的烧水、沏茶、煮粥。红着脸把洗脸水、毛巾准备好之后躲在一边偷着上下打量唐明傲。屠方问起唐明傲为何来津,唐明傲答要去保定查明大哥死因,路过天津听说有人用唐家暗器伤人,特地留下来看看。屠方心中差异:从上海去保定府路经天津可是绕了一个胳膊肘的弯,当下却也不好说破,只好询问一些路上的风寒。屠威早就从心里崇拜唐明傲,今日见到了真人,更是几乎双目不离得盯着唐明傲看。唐明平笑着拍了拍屠威的脑袋道:“傻小子,看什么呢?”
屠威摸着后脑勺道:“园子里说书的讲唐四侠是屡做惊天动地大事的人,他们说的唐四侠的长相可不想他这个样子。”
一句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唐明傲道:“好兄弟,天大的事情也是要靠普通人来做的,我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说话间刘世泰也回到家中,说袁克文府上的事情已经支应过去了,拿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笑道:“这是袁二爷给的早点钱,二爷为人的确够面儿。”说罢就要请唐家兄弟出门吃早点。
唐明傲摆摆手,说他秘密来津,不愿暴露行踪惊动日本人给刘家惹麻烦,稍稍客气之后拉着六弟唐明平去荷花收拾好的东屋休息去了。
唐明平进屋后插好门,解开腰间的镖囊取出零零碎碎的暗器,用随身携带的一块鹿皮精心擦拭。唐明傲却坐在桌边眉头紧锁,左手食指不住地在桌上轻轻划着圈子。唐明平笑笑道:“四哥,你的心事好重呀。”唐明傲一声不吭,却缓缓合上了双目。唐明平叹口气道:“小弟也知道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兄弟们对你的崇敬,长辈们对你的厚望,家族里七七八八丝丝缕缕缠在一起的闲事,唉,难哪。”
唐明傲手指略停,向后微微仰起头。唐明平继续道:“现在可怜的不单是你,还有秀芹,多好的妹子呀,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昨晚我看她出手之凶狠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年前乖巧的唐秀芹。这些年江湖奔波,也难为她了。唉,她要是不是旁五支的子弟,恐怕你们两人现在都该抱上孩子了。”
唐明傲叹口气缓缓摇头道:“兄弟,有时候我就想,我何幸生在唐家,又何不幸生在唐家呀。我所做的事情永远都是别人分派给我的,指使我、督促我、甚至替我想好了每一步。我现在想,要是真有一天我能做一次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甘心了。”说罢唐明傲伸手摸出一个纸卷道:“两天前我正准备动身去保定,追查杀害明长大哥的凶手,忽然接到九叔的急札。他命我停留在上海,保定已经另派人去,还告诫我绝不可进入天津。我一打听才隐约听说有人在平津一带用唐家的暗器伤人,当下我就已经想到是她了。因为她手里那五支‘庚平春江午’的钢锥是当年分手时我留给她的。她的功夫果然更进一层了。”
唐明平一愣,惊道:“私授兵刃!四哥,您犯的可是面壁十年的家法呀!还有不尊族叔调遣,这……这也是重罚呀!那现在怎么办才好?”
唐明傲轻轻摆手道:“我自见到她之后,心里乱极了,这些事等我好好想想吧,眼下也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
唐秀芹一路落泪,捂着脸从袁二爷家跑回肃王府。一个人凄凄哀哀地独坐在荷花池边发了半天的呆。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唐秀芹正要回屋梳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府门外传来,一个身穿收腰紧身骑马服的女子手持马鞭走了进来。这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润,一头乌黑的秀发紧紧盘起塞在帽中,脚上踩一双皮面极柔的黑色马靴,骑马装的领口敞开,一身黑色的劲装衬出领口、袖口处雪白莹润的肌肤。门房哈腰点头道:“格格遛马回来啦。”
唐秀芹顿时象见了亲人般的娇喊一声:“金姐!”从荷花池边纵身撩起,几个起落落在那女子的身边,一把抱住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门口的家人都忍不住偷笑,心道:“格格这位异姓干姐妹平日里最是强亮,怎么今日倒变成了小女子的模样。”
金姐轻拍唐秀芹的后背,哄道:“好妹子乖,别哭,谁欺负我亲妹子了,姐姐去给你出气,我去打断他的腿。”
唐秀芹飘泊江湖多年,风餐露宿、孤苦无依,心中早就把这个心疼她的金姐当成了世上唯一可亲可信的亲人。闻听此言联想昨晚遭遇,更是感觉委屈,一时间泪如雨下。金姐扶起唐秀芹,掏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笑道:“我的小妹子真是绝色,连哭起来都是这么漂亮,让哪个英雄少年看了不着迷?”唐秀芹一噘嘴破涕为笑,小脸羞的通红。
金姐搂着唐秀芹的肩膀道:“好妹子,咱们到里面去说,哎,你的鞋呢?”
唐秀芹噘嘴道:“金姐,昨晚我…。我没办好您交待给我的事情,让那姓袁的逃脱了,是因为…。因为他突然出现了。”
金姐皱眉一愣道:“他?哪个他?”金姐微一转念追问道:“难道就是你曾经跟我说起的唐四哥?”唐秀芹点点头。金姐眼眉一挑,随即一带唐秀芹,边走边沉声问道:“他几时来的天津?”
“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昨晚忽然现身,我当下心就乱了,然后交手时被对方逼的手忙脚乱,钢锥也被收走了,您交付的杀袁克文的事也就没做成。”
金姐微一沉吟道:“让那老东西多活几天也罢。妹子那他是什么意思?是专程来见你?还是另有用意?”
唐秀芹摇摇头,默然道:“他还是老样子,一切都依照他九叔的意思,只是他老多了,神情也憔悴多了。见了我也没有那么的欢喜。”
金姐盘算半响,拉着唐秀芹在池边坐下道:“妹子,男人就是如此,越是当着众人的面,就越是要装出一副对你毫不在乎的样子。即便是他自己的错,你要让他认错低头比要他的命还难,一付家国天下少了他就转不动的臭面孔,越是自认英雄少年的男人越是如此。妹子,你得要想个法子试试他,看看他心里是不是还有你,要是他心里真的还海枯石烂的惦记着你,那你就不妨随了他的意,主动一些,谁让你喜欢他呢,他也真真是你前世的冤家。如果要是这样的话,什么家族门户的狗屁规矩,姐姐让你从我这肃王府的正门坐上八抬大轿出嫁,风风光光的当一回新娘子,金山银山姐姐都陪送的起。要是他心里真的装不下你,姐姐也有办法帮你惩治这负心的汉子。”
唐秀梅睁大眼睛道:“真的?姐姐,你对我真是…真是太好了!真要是…。真要是如您所说,妹妹就算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金姐笑道:“好妹子,咱姐俩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咱姐俩并肩去做呢!不过,你的容姐姐好好想想,看看怎么想个法子试探一下你那个小冤家。”
唐秀梅点点头,感激的回房去了。金姐不及更衣迈开大步来到书房,吩咐下人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不得打扰。金姐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动号码道:“是田中中佐么,我是川岛芳子,我们一直通缉的要犯唐明傲已经在天津露面了!”
“六弟,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大概晚饭时回来。”唐明傲带上帽子走出了刘家。唐明平从身后看去,唐明傲竟然有些驼背了,神态也有些消沉,全然不象几年前那英俊儒雅、意气风发的四哥了,反倒象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唐明傲在街上随意而行,街道两旁的繁华与喧闹与熙攘的人群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唐明傲的心,象一座沉埋激扬的火山,数十年的陈年往事翻江倒海的在他心中来回涌动。
唐家历史悠远,家族定居铁云山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数百条铁打的族规支撑着这个庞大复杂的家族。唐家分支众多,大体分为上五房、外七堂和旁五支三个等级。上五房是唐家远祖与妻妾的后裔,这五房子弟在族中等级最高,所用暗器也是最好。房中子弟自幼修习上乘武功,成年后则专一游历江湖,增长见识,历来的唐门执事都要从上五房弟子中选取。外七堂是唐家人与本地女子通婚的后裔,七房子弟在族中等级较低,多负责采矿、锻造、经营、经商等维持家族生计的营生,所学武功也多由上五房子弟教授;外七房子弟中也不乏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要想参与族中大事的话,必须过继给上五房的长辈,或与上五房弟子通婚变了身份才可。旁五支的弟子则是外乡前来投靠的唐姓人家,多是租地耕种的佃户、挖掘铁矿的长工、店铺中的学徒伙计,在族中等级最低。没有人教授他们武功,也没有上五房和外七堂的子弟愿意与他们的子女通婚。唐家森严的家族血统制度保证了掌门的血统纯正,更保护了唐门绝艺几百年来不曾外泄。
唐家暗器不得带毒,暗器共分为正五品和外三品,正五品中包括较为简单普通的石菩提、石莲子,和威力较大的破甲锥、避水针、以及头品暗器琉璃珠、解语花等一十二种。外三品则包括女眷使用的子母追魂梭、冷月弦等七种。唐家子弟行走江湖多半只带到破甲锥这一品,若有极为厉害的仇家才可动用琉璃珠、珊瑚石等暗器,而解语花等暗器因为威力太大不易制造,须由掌门执事七叔、九叔亲自发放。
任何一个历史悠远的家族都是值得尊敬的,但是这样的家族往往同一个长期执政的王朝一样,有着数不清的家族弊病与人情冷暖、宿愿纠葛,就象迟暮老人身上的积疴。在这一点上,作为上五房的子弟和下一代掌门执事热门人选的唐明傲深有感触,当七叔把装有解语花的锦盒亲手交给他时,十几位同族兄弟夹杂在羡慕眼神中的嫉妒就曾经让他心颤不已。据说当大哥唐明长的死讯传到铁云山时,竟然有的人家不但不悲伤反而喜形于色,暗中盘算谁会顶替大哥的差事成为七叔新的心腹。
唐明傲漫无目的的低头走着,眼前各色商贩和热闹的街市在他眼中看来 竟是那样的生涩。想到昨晚甩掉鞋子怒气而去的唐秀芹,唐明傲心中不由又是一痛,这种痛楚如同一只刺猬在胸中来回滚过,扎的人心里生疼。他与秀芹自由相识,从小相伴,秀芹虽然聪慧俊美却是旁五支的子女,按照族规不能与他相处。为这,秀芹遭受了唐家子弟数不清的白眼,族人纷说秀芹要借唐明傲上五房子弟的这个身份攀高枝,可是他知道,秀芹是真的喜欢他,绝不是为了贪图些什么。唐明傲后来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让唐秀芹拜唐家一位直系亲属做义女,这样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谈婚论嫁了。可是秀芹的脾气同他一样的倔,决不同意他提出的这个办法,反而冷笑道:“我唐秀芹爱慕你四少爷为人正直,敢作敢当,我愿意嫁给你当牛做马的伺候你,但是我决不愿攀你唐家上五房的高枝,为了一个虚名去给别人磕头认父母,贱了自己的名声。”
当时唐明傲一心想继承掌门执事的名位,干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又不愿放弃唐秀芹这样一个自幼相处芳心暗许的恋人,只好按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两人越说越疆,争吵之中再也没有你情我愿的旖旎风光,都感觉对方刁蛮任性、不可理喻。长辈里九叔是最疼爱唐明傲的,见到两人争吵就不问青红的举手给了唐秀芹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唐秀芹满腹委屈无处发泄,当晚竟然潜入唐家祠堂,将唐家祖宗牌位尽数打翻在地。七叔一怒之下要将唐秀芹塞进竹笼沉入河底,唐明傲和几个平日相熟的兄弟跪倒堂前痛苦求情,情愿代授刑法。最后九叔答应法外施恩,将唐秀芹重责四十棍,着人押送逐出唐家,并发帖遍告武林同人。临出山的时候,唐明傲一直将唐秀梅送出四川省外,一对恋人在路上难舍难分,让押送的人看了都难免落泪。临别的时候,唐明傲偷偷将五枚破甲锥塞给唐秀芹,让她留着防身,又扯下自己胸前自幼挂带的一枚太平金钱作为信物,约定日后只要唐秀梅有求于他,见到此钱不论山高路远,唐明傲一定尽其所能完成她的心愿。可是如今,容颜沧桑山河依旧,那两颗曾经火热的心却冷了许多。
肃王府里安静如常,书房中的金璧辉放下电话双臂抱胸踌躇起来。她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只烟点燃吸了起来,暗红色的烟头在书房中闪烁,金璧辉一抬头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半空中飘散。金璧辉的真名是爱兴觉罗*显纾,是大清军机大臣皇室肃亲王善春的第十四位公主。清帝退位时,其父遁迹东瀛,这位十四格格曾拜日本川岛氏为义父,受日本式教育,名“川岛芳子”,汉名是金璧辉。这位十四格格生来我行我素.放荡不羁,偏偏人又生的娇媚艳丽、心智机敏,加上与众不同的皇室身份,所以被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看中,不惜代价的大力栽培。川岛芳子冰肌玉肤,身材婀娜多姿,女人味十足,又娴于辞令知识渊博,不久就成为日军不可多得的谍报官和多面间谍。日前她因为成功的在中国特工的监视之下,将退位清帝溥仪和秋鸿皇后先后偷送出天津,平安护送到满洲而被荣升为陆军少佐。
让金璧辉踌躇的不是著名反日刺客唐明傲的忽然出现,虽然传闻唐明傲武功极高,足智多谋,但是她并不有所顾虑。在她眼中所有人都有弱点和破绽,所以所有人也都有被收服利用的可能,和被击败的机会,不管对手有多么的强大,只要有弱点,她金璧辉就一定能够抓住,她有这个自信。但是刚才田中的一番话却让他沉思不语。田中在电话里仿佛对抓捕唐明傲并不热心,只对金璧辉说:“历来攻城略地之后首要做的就是安定人心,只有支那人真心拥护大东亚共荣,才能创建王道乐土云云。。不过在最后田中忽然提到过几天冈村指挥官要来天津,他和在上海被刺的聚田茂中将家是世交,如果能够捉住这个凶手的话,冈村指挥官一定会很高兴。”
金璧辉在走廊上边走边考虑田中说话的用意,一个手下人低头走来捧上一杯茶水道:“金司令,明天堂会里唱老生的马老板说病了好几天了,实在是来不了…想跟您告假。”话未说完金璧辉把茶碗往地上一摔道:“来不了?我叫堂会,他姓马的敢不来?你去问他,他能在平津唱戏是谁给他的恩典?明天叫他来唱,而且一分钱也不给,他要是敢不来,他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唱了。”
那手下点头退出,金璧辉忽然把他点手叫回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盛记商行的李老板你知道吧?他儿子在重庆投了国军,你去把他抓了扔进宪兵队,上刑、打,但是别弄死,然后给他家里透个话,先带六万块钱来孝敬,再说放人。”
唐明傲回到刘家时已是傍晚,唐明平正坐在椅子上帮屠方推拿伤口,屠威在一边帮着刘世泰切剪草药。刘荷花在厨下忙着给众人做饭,见唐明傲回来忙走上来送上杯热水。唐明傲点点头,忽然叫住刘荷花,从兜里抓出七八枚大洋递给刘荷花道:“侄女,我兄弟二人怕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这吃住的挑费想来也不少,这几块钱算是我们的饭钱吧。”
刘荷花红着脸连忙推拒,刘世泰在一边也说唐明傲太过客气,父女二人终拗不过唐明傲,只得收下。刘荷花接过大洋走回厨房,心里却全没了费心思给唐明傲做饭的欣喜劲儿了,手脚忙碌间却总想着唐明傲握住她的手喊的那一声“侄女”。晚饭是小虾米掺新菠菜揉的窝头,又切了一碟子家腌的咸菜,熬了一大锅玉米面倭瓜粥。窝头入口极香,腌菜也对口味,众人对刘荷花的手艺均夸赞不已。
晚饭过后唐家兄弟回房休息,兄弟二人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片刻之后唐明平忽然发问道:“四哥,秀芹这次伤人不少,此事该如何善后您心里有想法么?”
唐明傲双目微闭缓缓摇了摇头。
唐明平又道:“这次你私来天津九叔定然有所察觉,此事该怎么遮掩?还有秀芹的破甲锥是你给的,这私授兵刃的事……?”
唐明傲缓缓挣开双目,沉声道:“好兄弟,我十九岁上第一次出山,算来已经十一年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有坎坷、也有挫折,四哥我撞过好运,也走过麦城;到如今你四哥我别的不信,就信命。老天爷把我生在唐家,可偏偏又把秀芹生在旁五支;月老为我们牵了红线,却又让我们有缘无份。六弟,你知道什么叫有缘无份么?我告诉你,象你四哥我与秀芹这样,近在咫尺却不能在一起的,就叫有缘无份。今天我想了半天,如果当初我们不相识,就不会相互爱慕,更不会争吵,秀芹也就不会大闹祠堂,她也就不会被逐出唐门,我也就不会给他那几枚钢锥,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说来这一切都是我当初铸成的错,我犯的错终究还是要我来弥补,这就是命。”
唐明平听的唐明傲话语中有些颓废,忍不住道:“四哥,你有些变了,不象当初意气风发、快意恩仇的你了。这些年你也是显的老多了。”
唐明傲笑笑道:“谁都会老的,就象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没法选择的,你选对了武功,可能会错过了师傅,选对了职业,可能会错过了一生。而且很多事情你根本没得选择,比如生死。没有什么事是十全十美的,况且很多事并非只是机缘巧合,比如我为什么是你四哥,决非因为我早生了几天这般简单。人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唐明平沉默半响道:“四哥,大哥在保定去世了,家里的兄长就只剩下二哥、三哥和你了,二哥不好习武,三哥体弱多病,日后这唐家执事的位子想必肯定会是你来做了吧。”
唐明傲仰起头道:“六弟,我这一辈子就象支离了弦的箭,目标就是要出人头地做一派宗师,可是三十年过后我才明白,很多事情却远非你我想象得那么简单。这些年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别人的意思,我只是一个被牵了线的木偶,应了别人的指令在那里手舞足蹈,把家伙耍的热火朝天。我这一辈子也只有在上海刺杀日本将军的那次,在枪弹纷飞的间隙我才触摸到了活生生的我,才真正做了一件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掌门执事这个位置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我想要的就是能够真正全心全意、自己遵从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唐明平默然不语,唐家表面上看威名显赫、实力雄厚,其实家族内支派林立,错综复杂。唐明傲名声在外,武功又高,兄弟们也为他马首是瞻,他难免也就被一些旁支长辈所嫉,在很多事情上暗中给他梗阻。唐明傲多年来谨小慎微,行事瞻前顾后,还是被家族内许多人所非议,其中牵扯最多的就是他与唐秀芹之间的情事。如今唐秀芹又惹下如此大祸,于情于理都难逃一死,唐明傲心中十几年的感情自然无法抛却,唐明平能够想得到唐明傲此时心中的苦闷与无助。
唐家兄弟在屋里对坐无语,屋门一响,刘荷花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唐四侠,我爹说你们兄弟是练二五更功夫的,怕晚上你们行功过后肚子饿,让我提前给你们送点吃食来。”说着把一碟烤窝头片和一汤盆羊肉片炖红白萝卜汤放在了炕桌上。放下了东西刘荷花却不走,站在那里红着脸偷看唐明傲。唐明傲道:“侄女,谢谢你了。”
刘荷花道:“看您说的,您才比我大上十岁多点,这么喊不就把您自己喊老了么?您还是喊我妹子吧。我爹说您一身的好武功,在江湖里也有名望,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唐明傲冲唐明平晒然一笑,转头道:“荷花,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么?”
刘荷花拿过炕桌上的茶壶,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两位出门在外这么多天了,想必也有些想家了,从四川出来的时候,山上饭馆里的小哥给了我一包解语花的叶子,说是可以泡茶喝,我来给你们两位泡上一壶,你们尝尝有没有自家的味道。”刘荷花倒满开水,一股略带甜气的清香从茶壶中弥满出来,味道象新采的龙井加上新鲜柚子花的味道。
唐明傲看着眼前的茶杯点点头道:“明蕤这小子伶俐,他在给你的叶子里加了解语花的花芯,这样的泡法是家中女眷们常用的。”
刘荷花扑闪着眼睛追问道:“四哥,方才你说什么是英雄?”
唐明傲捏起一片烤的焦黄的窝头道:“英雄就象这窝头片,你没见它的时候,听上去好吃,闻上去焦香,可是等你实际见到它了,才明白它只不过是一片最普通的粗粮而已。英雄都是人们造出来、捧出来、赞出来以后指派着去干活、去受累的苦力,干完了活,就要放进锅里去,连皮带骨的炖成肉粥让人喝的。”
唐明平喝口汤咂咂嘴道:“四哥,听你这话,你就是给老百姓们吹捧出来,然后干完了活又让人扔进汤锅里了?”
刘荷花笑的眉开眼细:“四哥真会说笑话,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敢煮唐四哥呢。”
同样的一轮下弦月冷幽幽地照在肃王府的舒风楼之上,唐秀芹一个人端坐在烛光下面,手里捏着那枚太平金钱。肃王府里早就接上了电灯电话,但是唐秀芹对这些个看似神秘的玩意依然有着些许的排斥,她的小楼里只点蜡烛,她多年来也习惯了一个人对着寂然的烛台倾诉自己的心思。
四年来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谋生上,一个人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把自己经历的所有苦难和委屈都夹在各式各样的吃食里塞进肚子。这四年来对她而言,饥饿对于她的印象远比这些年里对唐明傲的思念要深的多。唐秀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那个温文尔雅又英俊体贴的唐家四少爷,唐明傲这个人仿佛就象石头丢进池塘里的涟漪,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在她心里一步步的走远,一点点的模糊、淡化。但是昨天夜里当唐明傲憔悴的身影从竹林中现出的那一霎那,唐秀芹眼前竟然一晃,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铁云山,正站在月莹堂前的竹林边上等她心仪的恋人,那个为了自己甘愿忍受委屈的唐家四少爷。唐秀芹这四年的凄苦委屈竟然都随着这个人的出现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冰雪消融,但是当她明白了唐明傲、唐明平的来意后,那一腔的柔情转瞬间就化为了熊熊的怒火。她恨那个做事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唐家四少爷,更恨那个重宗族轻人情、薄情寡义的迟暮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