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通衢大道人烟如织,算算时候也该退朝了,陆珩不禁心焦起来。他们三天两头来四禧茶楼报到,成天看着何虹的车队招摇过市,却像老虎吃天无处下爪。老皇帝病卧多日,他甚至怀疑这每天上朝的太傅也只是替身而已。
顾小闲意态悠闲地吹开茶沫,闭目浅酌,仿佛当真是为了品茶才坐在四禧茶楼顶层隐蔽的雅座里。
“我在秋叶城的时候,认识一个演晋戏的戏班班主。”她用薄胎瓷盖轻嗑茶碗,发出一道糖丝般爽脆的清响,用说书的口吻道,“他曾对我讲,评判一出戏好不好,不能光看主角儿的唱腔和身段。那些不起眼的龙套,耍宝的丑角,每一寸光影,每一副妆面,甚至边边角角的道具,在行家眼里都含糊不得。只可惜世风浮躁,肯沉下心来雕琢的艺人是越来越少了。”
陆珩莫名其妙,不明白小闲这番话究竟意指何处。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官马开道的锣声,朝中大员们打道回府了。顾小闲轻弹陆珩的脑门,指着远远驶来的太傅车驾:
“注意车旁那个人。”
那个人,陆珩是知道的。他总骑一匹黑马,神情冷峻,目光犀利,基本不离太傅马车左右。陆珩虽然没有见过他出手,但在上一次天雷轰顶的袭击中,他是周边侍卫里唯一幸免于难的人,本事想必了得。
“何虹挑的那些替身,一定无论相貌气质、言谈举止都和他相差无几,堪称一等一的好主角。可惜,如果配角演得不够好,眼尖的观众也许会一眼看出破绽——那么这出戏,还得算他们演砸了。”
陆珩恍然大悟,又多看了几眼那个贴身护卫,果然从身形神态中看出一些例行公事的松懈来。
“上午这个上朝议政的太傅是假的,下午那个教太子读书的太傅却是真的。”小闲沉吟道,“看来,老皇帝病得不轻……走,回去看看里亚这个月的劳动成果,是时候考虑动手了。”
陆珩勾着腰走在低矮的地道,脑袋时不时撞到转角处照明用的萤石。地穴深处火光摇曳,打铁声不绝于耳,一路走来如同缓缓展开一幅充满异族风情的河络画卷。画卷的主角正在锅炉旁埋头苦干,脸蛋被滚烫的铁水蒸成虾红,眼睛经过护目镜的折射显得巨大凸起,乍一看仿佛鲤鱼成了精。
里亚兴高采烈,从砧案上夹起一枚通红的铁圈,扑滋丢进冷水里,蒸起一小股洄漩的白汽。
“最后一枚光轮,完成之后就可以开始组装了!”
“真不愧是快手里亚。”小闲赞道。
“她在说什么?组装什么?”
陆珩看着地穴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散铁,这些千里迢迢从淮安运来的笨重家伙必然有重要用途,究竟什么用途,他却始终没有搞懂。
“我要称它为,”里亚骄傲地搓响手指,“天启的推子!”
“天启的推子,真是个好名字。它可不就似剃头匠的推子!即使是铭泺山的锻木林,我想也可以轻易推个干净吧。”
小闲弹了弹挂在墙壁上的羊皮图纸,对于里亚精准还原设计图的动手能力感到十分满意。陆珩把鼻子贴上去看了半天,终于看出画面上是一个集合了攻城梯、投石机、盾构机和伐木机的四不像。
“我们,要开着这个大家伙,去把太傅府直接铲平?”
他嗫嚅道,虽然不可思议,但对于顾小闲这个满脑子奇思异想的怪胎而言,任何怪念头都合情合理。
小闲笑着摇头,“不尽然,不过你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当务之急,是让这些大家伙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老皇帝快不行了,碧遥的皇陵又是一轮大兴土木。有了‘天启的推子’,伐木会变得轻而易举,可以大大加速工程进展,想必太常寺会十分欢喜。”
“淮安城的顾少,来天启的第一笔生意竟然涉足皇陵的建造,可真是了不得呀!”里亚取下水晶磨制的护目镜,在铁水荡漾的辉光中笑得红光满面。
小闲得意地摸着下巴,“现在各味药材都备齐了,还缺最后一味药引子,”她转向陆珩,“你得想办法从太傅府上偷几只谛鼠出来。”
陆珩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自从进天启以来一直处于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谛鼠……又是什么?”
“雷州出产一种食菌为生的鼠类,当地人称为哈却,意思是‘胆子比芝麻粒还小的树鼠’。它们之所以能在毒蛇横行的雷州雨林中存活,是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灵敏听力,因此人们又称它为谛鼠。一只经过训练的谛鼠可以清楚地分辨任何细微的异响,例如突然靠近的陌生脚步与呼吸声,所以很适合用来放哨。谛鼠非常珍贵,主要因为饲料难以获取,只肯吃雷州雨林某种特定的菌类。我打听过,整个天启城就只有何虹那个怕死鬼斥巨资养了一群……你偷的时候别忘了顺些饲料回来。”
“……我有那个本事,就可以直接摸到何虹床前下手了吧?”
“你也太小看太傅大人了。谛鼠只是最外围的警戒,要想接近他本人,不知得突破多少天罗地网。”
“太清殿门前的金吾卫也比这什么鼠好偷。”陆珩愁眉苦脸道。
“所以到你经受考验的时候了,澜北神偷陆无影。”小闲郑重其事拍了拍他的肩膀。
16.
盛夏总是让原映雪感到不知所措,因为它太过盛情难却。
阳光直白炽烈,似乎能将铺路的青石板烤出盐花来。如果碰巧前一天晚上下过雨,走在路上仿佛泡在一大桶温水里,心情也会无端漂浮起来,一直浮到绵延成荫的树顶。这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当中,即使最卖力的鸣蝉也会叫着叫着打起瞌睡,然后突然惊醒似的继续声嘶力竭。
日复一日。炎热得让人苦闷,让人有借口无所事事,就像每个人的童年,轻快而无稽,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过不完。然而等到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起,提醒你应该振作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凛冬奔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些消磨在凉椅上仲夏时光才是最美好的,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原映雪啜了口新泡的蔷薇茶,有些遗憾地想,果然这种娇艳的东西就应该在百转千回的琵琶声中由一双红酥手端上来才应景。
“映雪意下如何?”
一道问询声打断原映雪的遐思。他轻嗅着蔷薇的软香,微笑道:
“我觉得,雷教长的提议十分妥当,教宗觉得呢?”
辰月教宗古伦俄不置可否,再次转向一旁的雷枯火。这个枯瘦见骨的男人一直伫立于殿外骄阳中,骷髅似的脸被烈日镀上一层明快的银白,看起来不若平常阴森,倒像摆放在神殿前的昂贵饰像。他沉闷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某个躲在阴凉处开小差喝花茶的闲人颇有微词,然后对古伦俄欠了欠身,表示愿意领命。
“那么,就照枯火的意思安排。”古伦俄点头,“三皇子有权欲,人的欲望越大,可操控的提线就越多。他会是个好傀儡。”
“是否待白崇吉死后传遗旨?”
“不用,传教旨。”
淡淡几个字让雷枯火心头微凛,如今教旨超越圣旨,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废立太子一事关乎王道尊严,此举必然引来天启几大宗祠、尤其紫陌君白曼青一系的强烈反弹。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疑问。雨滴落而尘埃定,也许老师认为风暴还来得不够强劲。
他想了想,又问:“太子要如何处置?”
古伦俄缓缓起身,走到神殿外曝烈的阳光中。那双蒙在黑布后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直直照进雷枯火心里。
“枯火,雨时走后,辰月教长便只剩下你和映雪。你统领阴阳两宗,从未忘记自己入世的初衷,所有这些问题,你可不必问询于我,答案已在你心中。到了这个时候,任何选择都无所谓对与错,是与非,”他与雷枯火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且必须走下去。”
古伦俄说着话,一步步走向天墟高处,似乎厌倦了天启城乃至天下的一切,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观象殿,重新陷入寂若古井的冥思。
“雷教长,你说,我们拿别人当棋子,有没有谁也拿我们当棋子?”
原映雪仰靠在廊柱上,对着辽阔苍穹喃喃轻语,浅墨色的双眼荡漾着迷离的银光,被倾盆而下的日光刺得微微眯起。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原映雪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同侪早已转身离去,背影散发了明显的鄙薄,仿佛蜗牛爬过留下的浓腻印迹。他笑了笑。杯中蔷薇朵朵待放,他想到玄玑的琵琶新曲也许学成了,不如接下来去一趟缔情阁。
“映雪,你随我来。”
原映雪掸落身上的花瓣,正欲起身离去,却被古伦俄出声唤住。
他有些讶异,但还是拾级而上,跟随教宗走向天墟最高处的观象殿。风猎猎而生,鼓起二人的雪白长衣,如同霍苓海峡的泡沫中扬帆远去的木叶兰舟。原映雪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云梯,忽然领悟到教宗那么喜欢呆在那空中楼阁似的观象殿,也许只是因为他生为羽人的天性而已。
他与古伦俄并肩伫立在观象殿的高台上,俯视着足下的天启城。
一座如此辉煌巍峨、人烟阜盛的都城,在阳光的蒸烤下散发着迷蒙的夏日烟云。鳞次栉比的飞檐仿佛薄瓷缸中泡的淡青色菱角,而那些菱角下生存的人,便真的如同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了。
“我们来到天启,也是一个夏天。”古伦俄伸手感受阳光的温度,在原映雪看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托在掌心,“映雪,你也感觉到秋风了么?”
“盛极而衰,老师教的第一课。”他恭谨答道。
“我从来没有真正教过你什么。你的领悟来源于内心深处,比枯火和雨时更加通彻,更加接近九阙的星辰。”
因此也更加迷茫……原映雪笑意虚淡。城南方向,帝槿花盛放十里,为这座城池镶上一弯朱红,像是少女耳旁隐现的簪梳。那么美的幻术,由他亲手施放,也许只有老师不能视物的双眼才“看”到花下掩藏的呲目裂甲,那是五年前的乱城兵箭。
五年前不忍卒睹的人间地狱,或许放在今天就可以熟视无睹了。
原映雪低下头,看着与古伦俄同样雪白耀眼的辰月长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映雪,我们是凡人,却选择走一条神的道路,这条路注定要艰难和孤独。”
“学生明白。”
“你比任何人都有天赋,所以会更加艰难和孤独。”
原映雪想起此前在缇卫大牢中受到的试探,无奈地笑了笑。
“欲光大的终湮没,欲永生的终沦亡,”他低声道,“老师很久没有给我们任何指引,是因为已经看到尽头了吧?星命的终结,终于也要轮到我们自己了。”
古伦俄微微点头。
“枯火比你有执念,他相信既然被选中作为神的刀,那么一定要做一把最锋利的刀。可惜,他将执念都用于磨砺刀刃,却渐渐迷失了行进的方向。而你,”古伦俄的声音仿佛从天穹之上传来,“你看得见行进的方向,却迟迟不肯前进。”
“学生惭愧。”原映雪低低俯身,眼中的银辉却愈发迷离。
他是从何时起在神的道路上停滞不前的?
最初,没有走上神的道路之前,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池塘。鱼戏莲底,树影蛙鸣,好一颗七情六欲的鲜活人心。然而只有心如明镜才能冷静反映神的意识,只有将人心冻结成冰,才能照鉴星辰运行的轨迹。他在神的道路上一步步前行,渐渐变得清冷如镜。有生皆苦,看在他俯视的眼里也只是淡淡悲悯。
对于一个极具天赋的人而言,走一条神的道路比走一条人的道路要容易许多。他学着用神的双眼看尘世,尘世也变得剔透,那些纷扰和喧嚣不过是人心里多余的东西。他明明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将自己的人心彻底冰封,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迟疑。仿佛总有一尾红鲜鲜的小鱼,每每破冰而出,让他停步不前,让他渐渐变得无为起来。
他是那么喜欢人间的风景与四时的变幻,所以在碧遥湖边开了家寂言堂,只为听一些浓墨重彩的故事;所以可以驱车八百里前往云梦泽,只为看一场幕天席地的花开。
说到底,他舍不下人心里才有的五味杂陈和七情六欲。
“映雪,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大教宗天外飞来一句,将原映雪从迷思中唤醒,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庄严肃穆的老人。
“我虽不能视物,但能猜想你很讨女孩喜欢。”
古伦俄像个家族长辈似的说着话,面上甚至蒙上一层微笑似的神色,着实让原映雪惊诧不已。
“映雪并非因此而迷惑。”他虽觉得没必要解释,仍然恭敬地作出回应。
古伦俄这次真的微笑了。
“有时候迷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究竟走哪一条路,迟早要做出抉择。我这一生无非是要走神的道路,你却不一定。”
说完这句话,胤朝的大教宗便返身进入观象殿,将满面惘然的年轻教长留在直白炽烈的盛夏骄阳中。
顾小闲啃掉第三碗乳糖真雪,心满意足长吁一口气。
玄玑面无表情看着她在贵妃榻上翻来覆去,整个人散发黏嗒嗒的无赖气息,就像窗外徘徊不去的梅雨云。这只爱占巢的斑鸠三天两头往她这儿飞,办完正事也不撤,倒像真正的恩客一样要求吃酒听琴,完全没有避嫌的自觉,以至于天启城开始风传“新来的宛州阔少迷上了缔情阁的冷美人”,将一贯低调的她也推上了风口浪尖。
“你若再不动手,何虹可就要动手了。任凭他毒杀了太子,先生会很不高兴。”
“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不会让老头失望。”
“那就别在这儿虚耗时光。”
小闲听到明白无误的逐客令,和话锋里隐隐一现的锐意,立即睁开眼,果然在玄玑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悦。
“你不高兴了?对不对?你也会不高兴?”她迭声追问,听起来兴奋大过歉意,“难道说,你有喜欢的人,所以恼我占了地方,害他来不得?”
方才两个人的对话还都压着嗓子,便是檐下笼子里的鹩哥也听不分明,顾小闲这一兴奋,声音立刻拔高八度,玄玑的隐怒顿时呼之欲出。但她到底是天罗龙家的人,很快又恢复了自持,面上丝光水滑,变回一个精雕细磨的楠木玩偶。
她淡扫了小闲一眼,怀着琵琶去了廊下。
清烟似的琴音漫出来,漫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午后的缔情阁悄无声息,处处门扉紧闭,然而这琴音却没有扰人清梦,只是丝丝入扣地融进盛夏的空气,仿佛并不存在。
小闲无力地倒回睡榻。这种琴,她在擎梁山的龙家山堂可听得不少。美则美,却像山中的青岚,在耳边绕上一绕就消散了,永远进不到人心里去。仿佛无声上涨的潮水,将人淹死了也觉察不到,是她最讨厌的弹法。
玄玑昨天的琴音里还绕着一丝人情味,小闲不由嫌弃自己多嘴。这样一个美人,一辈子都要当木偶,实在可惜了点。人生在世,既然投胎做了人,就得活得像个人样,谁规定杀手就不能有血有肉?
她对老头只有这么一点不满。
初入山堂时,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可以和一大群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地生活,却发现这些作为杀手训练的龙家人几乎没有情感诉求,周遭仿佛一个巨大的手工作坊,堆满了无情无绪的木偶娃娃。她实在孤独难耐,便尝试着激发这些木偶娃娃内心残存的人类情感。当她发现恼怒是让情绪浮于表面的最佳方式,便化身为一只不屈不挠的牛虻,成功与一群新入门的孩子“打”成了一片。
可惜,这个坏苗头很快就被老头发现并掐灭在襁褓中。他将小闲关进一个独门小院,禁止她与堂中其他人接触。小闲自幼饱受禁足之苦,这一回自然闹得天翻地覆,但她很快消停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实在逃不出去,而是因为——老头将他关进了天罗的龙渊阁。
小闲至今仍执意称之为龙渊阁,虽然那里只是天罗的藏书楼。当老头打开尘封的书楼,让阳光照到那些黑鸦鸦的书脊上,她笃信自己看见的是传说中的龙渊阁——在那些好几层楼高的古老书架上,摆放的是她想了解的关于这个广阔世界的一切。她废寝忘食地扎了进去。不论杀手秘技、奇门遁甲、经略史说、甚至兵器图谱都如牛嚼牡丹狂啃一气。十年后当她整点行囊准备回淮安时,发现仍未能穷尽这座书山十之一二,竟伏地恸哭不肯离去,直把老头也吓了一跳。
世人眼中,天罗是个残酷无情的杀手组织,于顾小闲而言却始终有着家的温暖。老头于她不仅仅有一饭之恩,还为她开启了全新的广阔人生,恩同再造。而面前这个看似冷漠的天罗杀手,则是和她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过的姐妹。小闲盯着那个弹琴的绝丽背影,心中暗想,她若能发自肺腑地笑一笑,该是多么的美。
“多日不见,玄玑姑娘的琴技似乎退步了。”
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小闲明明白白听着琴音一乱,仿佛静静蒸腾的香炉上突然飞过一只黄蜂。她鞋也来不及穿,手忙脚乱从榻上滚下来,透过竹篾屏风的孔洞偷眼观望。
绿萝葳蕤的庭院中央立着个清逸脱俗的公子,风吹衣袍翻飞,隐约看见银线绣就的莲花花样。
笑容凝结在小闲脸上。这不是让她大伤脑筋的原映雪么?
碧遥湖畔一次简短交锋,让她深切体会到自己与这个辰月教长之间的力量差距。她心知肚明自己当天能留一条命回去,仅仅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已。
她倒没有对此特别在意,再强的人都有弱点和突破口,倘若经过详细的探查和万全的准备,不是没有可能完成任务。真正让她伤脑筋的是,她既不想违背老头的意愿,又不想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完全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小闲藏在屏风背后,心里一抓一团乱麻,不小心将嘴里衔的瓷勺掉在地上。
“姑娘似乎有客人,”原映雪听见屋里的响动,朗声笑道,“那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听琴。再会。”
他那句“再会”竟是朝着屏风说的,小闲想起碧遥湖边打的那个赌,忽然遍体生寒,大热天也感觉不到一丝暑气——他这是威胁不成?
玄玑停了琴,在廊下伫立许久,神情冷淡回到屋中。小闲在榻上仰面躺着,瞪着眼,皱着眉,仿佛对天顶彩绘有着极大的不满。
“我记得你说,原映雪是缔情阁的常客。”
一注淡水阳光穿过檐下纷飞的藤萝,落在小闲犹疑不定的脸上。
玄玑并不奇怪她突如其来的凝重,低声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是个天罗的暗哨,留而不拔,也许有什么用意。”
“你猜到了么?”
“猜不到。他说他来缔情阁,只因为这里有最好的酒,最新的曲子,最美的姑娘。”
“真是个怪人,一点也不像个辰月教长。”
“确实不像,当初他以加入辰月的贵公子身份与天启公卿往来酬酢,谈吐风雅、举止高贵,深得王公贵族信赖。如果没有他,辰月不会这么快赢得大量支持者。”
“他在坊间的形象都很正面,与雷枯火和那一干缇卫相比可谓温润尔雅、玉质谦谦,手上一滴血也不曾沾过。我能理解唐国为何那么着急要干掉他,在敌方阵营留一个正面人物,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民心向背。”
“坊间还流传着另外一个传言,说辰月内部发生了重要的分歧。原映雪因为反对杀戮,同情义士,甚至姑息天罗,引发了以雷枯火为首的其他教徒的不满。”
“所以他姑息你我的存在?”小闲眉间微拢,“我也曾经试着杀他,还没动手,他就发现了。”
“他懂得一种秘术,可以捕捉别人的闪念。”
“哦,”小闲缓缓坐直,脊背绷得死紧,“其实他之前还救过我一命。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计谋,其实只是为了接近天罗的人,探查天罗的秘密?”
“不知道。”玄玑在镜前坐下,抿紧在琵琶上靠散的鬓发,“反正我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天罗的人,只管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陪酒,弹琴,什么也不多想。”
她细细调匀了胭脂,抿起的嘴角仿佛藏了一些温柔,又被一笔笔描成娇艳,似乎将这欲雨的暗室也一并照亮。
“原教长也许是个怪人,也许居心叵测,”她低声道,“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和风度,绝不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
小闲愣了半天。
“你浑身都是暗器,怎么能算手无寸铁?”
17.
陆珩张口结舌听完小闲的暗杀计划,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有时候,我真的很庆幸跟你做伙伴。”他喃喃道。
“哪里,能跟天下第一神偷结盟,也是鄙人的荣幸。”小闲故作忸怩。
“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对手实在太惨了,无论如何在劫难逃……”陆珩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不过这个惊天动地的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天启城与碧遥镇距离遥远,我发动‘陷阱’之后,要怎么通知你?”
“你知道在夜北高原上,那些八松的勇士怎么传递敌情?”
“通过烽火……你要我在天启城里纵火!?”陆珩惊道。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暗杀,得留下多少线索给缇卫追查?
“啐,好端端的古都,烧了多可惜。”小闲瞪他一眼,轻轻拎出一个黑布覆盖的鸟笼,“我们可以让这些小家伙派上用场。”
厚重绵密的黑绒布将鸟笼盖得密不透光,里面装着陆珩费尽辛苦偷来的谛鼠。
“雷州雨林中毒蛇环伺,遍地都是谛鼠的天敌。一旦发现了危险的入侵者,谛鼠会发出特殊的声讯,警告方圆十里的同伴。一传十,十传百。往往一条蝮蛇刚探了个脑袋,整片广袤雨林的谛鼠就都统统消失到地下不见了。所以,区区六里地算什么?你带一只守在敦化坊,我带一只去碧遥镇北边的乐亭山。保险起见,里亚再带一只守在城外三里处的观塘客栈,权当接力。你要做的,只是在发动陷阱的同时,吓一吓这只胆小鬼。”
小闲说着话突然掀开布帘,从袖中抽出一条暗绿小蛇,那只谛鼠立即绷紧后腿,仰头发出尖细的哨声,惹得墙角另外两个鸟笼里也一通混乱,尖哨声此起彼伏。
“这种警告声极具穿透力,蒙得再严实它们也能听见。估计这会儿太傅府上的那群也闹开了。”
“万一明天刚好有条蛇游过太傅府,其他的谛鼠谎报军情,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以它们今晚得睡个安生觉,” 小闲递过去一枚药瓶,“还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个,为什么要赶在明天动手?万一今晚准备周全,明早出门的又是假太傅怎么办?”
“因为据可靠消息,老皇帝已于昨夜驾崩,辰月决定改立三皇子为新帝,所以那个反辰月的太子这时候就显得格外碍事。据说,何太傅已经遵照教旨准备了一段绫,一柄剑,一壶鸩酒,打算明日前往太子囚禁之所劝其‘择一而就’。这么重要的任务,你说他放不放心让替身去做?”
何虹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又一次被护甲压住了左胸。他挪动肥硕的身体坐起来,汗珠扑簌簌落在犀兕护甲上,滚了几滚才吃进锦被里。
这幅皮甲年深日久,散发着上好瓷器的釉光,因为穿得多了,上面的彩绘已然淡入底色。据制甲的函人说,甲身彩绘远古战神,可保皮甲无坚可摧、战士死里逃生。他喜欢死里逃生的好彩头,所以自打得了这幅皮甲便再不离身,睡觉也不肯脱。时间一长,浑身渐渐萦绕了一股荤湿味,仿佛屠宰场角落里慢慢沤坏的皮肉,其实只是他的汗臭、噩梦、混杂着那些犀兕最后残存的荤腥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