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需要充足的理由,才能真正信任一个人。比如那些替身和贴身护卫。他们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孝子,所以他将他们的父母仔细周延地看护起来,以确保他们随时心存感激,或者心怀畏惧。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欠了太多血债,又招来太多觊觎,所以不得不小心点。
何虹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总结了两个重要心得。一是性命要保,沉浮跌宕乃宦场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二是队要站好,所以当初那批错选宗祠党、对抗辰月的蠢材死不足惜。这世界讲究适者生存,哪怕贵为太子,当权者想要你的命,还不是一样易如反掌?
他将那些即将拿给太子的赐死之物一样样收好,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愉悦。他虽资质驽钝,但如果一直跟紧辰月,也许终有一天能习得长生之术,永享荣华富贵吧?
陆珩拎着鸟笼在清晨的通衢大道上溜达,光脚板踩扁了布鞋的后帮,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像一个真正的天启闲汉,赶早只为上街东头的老李家喝碗豆腐脑。他边走边打哈欠,眼角的两坨眵目糊画龙点睛地表达了他的困倦。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肿眼泡闲汉,即使拎着个捂得密密实实的鸟笼,又忽然拐进了街角的隐蔽处,也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陆珩在预定的位置站定,松开腰带假装撒尿,等待何虹的马车驶过这片街区。小闲笃定太傅会清晨奔赴太子府,他只希望越早越好,否则以小闲这个计划的剽悍程度,一会儿街上人多起来,很容易伤及无辜。
撒尿这一招很管用。别人会很自然地非礼勿视,自己还有足够的理由东张西望,鬼祟一点也情有可原,可惜的是不能长用。正当陆珩觉得自己这一泡隔夜尿实在撒得有点长时,路面终于传来隆隆车马声,回头一瞅正是他守株待的那只兔,再一看车旁的黑骑护卫,那叫一个目光如炬、神态僵硬,确实是一个坏龙套毁了一场戏。他摇了摇头,在仔细目测车速和距离之后,以算学家的严谨启动了机关。
为太傅拉车是一件很考验精神耐受力的事,比当一匹战马还要经受更多的明刀暗箭。所以,当宽敞整洁的通衢大道猛然下陷,出现一个数尺深的巨坑时,那几匹训练有素的翰州名马并没有惊慌,只是踏着重步,勉力想将车拉出坑去。与那些布满滚木礌石、水银暗箭的陷阱相比,这么浅的破土坑实在算不得什么。
然而何虹、何虹的护卫、负责敦化坊一带治安的缇卫、以及所有曾经目睹或耳闻过月余前那场“天雷轰顶”事件的人都下意识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接下来也许还有别的杀招。
从密闭车厢的瞭望孔中,何虹满心恼火地看见众人围着马车散成了一个圆,就连他最忠心耿耿的黑骑护卫也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一边悄悄与圆心拉开距离。何太傅考虑再三,觉得既然今天晴空万里不太可能再有天雷攻击,那么还是藏在防护周全的马车中比较安全。他恨恨地想,这帮不肯跳进坑里帮忙推车的小兔崽子,等他回去煮了他们的老兔崽子给他们好看。
似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黑骑护卫终于停止后退,将紧张万分的弟兄们招呼起来,围着马车排成一圈人墙。这时附近的缇卫也已聚集完毕,何虹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防护,心稍稍放回肚子。一些头脑灵光的护卫还向刚开门的店铺借了窄条的排门板,从人墙的头顶递进来,为马车搭了个船跳板似的斜道。
在这些肉盾倒下之前,他估计已经脱困而出了。何虹想。
他从窄小的瞭望孔往外看,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惊恐,这让他深深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安全。他被这些肉盾包围着,躲藏在一个坚不可摧的马车里,身上还穿着陪伴他多年的护甲。这种心情,就像在冬夜守着温暖的炉火,看见窗外的凄风苦雨中路过一个鞋袜尽湿的旅人,愉悦到让人想要微微颤抖。何虹也确实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愉悦还是紧张。他局促地换了个坐姿,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歌谣。
这实在算不上动听的歌声轻轻从瞭望孔里飘出去,飘过敦化坊飞翘的淡青色屋檐,飘过屋檐下谛鼠蹬直的毛绒小脚,飘到那群护卫惊奇仰望的脸上,忽然止住了。
然后他就死了。
那些侍卫们本能地跳开,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们瞪着眼,张着嘴,又看看彼此,却没有任何人脸上写着答案。
眼前的世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然而这只是经过了苍蝇振动一次翅膀的时间。既没有浴血奋战,也没有杀声震天,只有一块大石头,阴森森好似冒着冷气,理直气壮地矗立在道路中间,好像它一直就在这里。如果不是周围被溅起的新鲜的泥土,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块石头刚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太傅大人的马车上。
然后他们互相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这事怪自己,又觉得不怪自己,觉得自己可能要被降罪了,又觉得没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或更坏。他们在想,是不是该想办法把大人从压扁的车里弄出来,但这块石头实在太大了,他们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站在那里发呆。
“既然挖空心思也杀不死,就不要再费心思了。化繁为简,用绝对的力量取胜。”
陆珩混在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里,想起之前顾小闲说的话。他即使知道真相,目睹这一幕时仍有些恍惚。
它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没有任何玄妙。没有任何巧思。甚至连花纹也没有,只是足够大,足够沉,足够压扁一辆车。
里三层外三层的肉盾,坚不可摧的铁车,护身多年的犀兕皮甲……这些费尽心思的防护,在一块几十尺直径的巨石面前,显得根本只是个笑话而已。
原来力量悬殊真的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
18.
如果你曾有幸去过沿河城的兽牙大会,在会上见到百来名纯血的寒风夸父前仆后继叠人塔的壮观景象,就可以理解乐亭山脚下的庞然大物有多么巨大和不可思议。当然,你要走得足够近才能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它周身覆满青绿色的菌丝,几乎完全融入青翠的山色中。
小闲现在正站在这座庞然大物上,怀里揣着一枚一尺来长的金属窄盒。从她抽出窄盒那一刻,这个大家伙便开始慢慢发生变化,覆盖在机械表面的青绿色菌丝如同被火烧灼一般慢慢褪去,露出黑铁骨骼的底色。她顺着机械臂和传动杆往下攀爬,仿佛老练的水手在楼船的桅杆间跳跃行进,最后深吸一口气,沿着那根最长的传动杆滑向地面。
摩擦带来的高温将手心烫出水泡,但她顾不得多看一眼,一落地就飞速跑向远方。身后的大家伙摇摇欲坠,各部件轮轴转动拉伸,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然后轰然倒地摔成了碎块。等小闲再回头时,那座半山高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不见,只余十几台锈迹斑斑的伐木车,静静散放在谷间林地。
完美地掩藏了作案工具。
这世界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只有不肯动脑的杀手。她虽身手不如他人,但总有方法把事情办成,所以老头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闲吹了吹掌心的水泡,不慌不忙地跨上马,开始清理现场的蛛丝马迹。在她料想中,天启城的缇卫不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一向算无遗策的顾小闲,这次竟然算错了。
沉重的蹄声由远及近,朝林场方向急速奔来。空中惊鸟横飞,凌厉的杀气如蛇群在林间散开,四处寻找猎捕的对象。小闲眉间一紧,下一个瞬间已策马掠过山涧,蹿进乐亭山南面的密林中。
六里地。从案发到现在,如果一直马不停蹄确实能追到,但平常人多会浪费时间搜索都城内外,根本想不到来这么远的地方寻找投石装置。看来,今天追捕她的人有些不同寻常。
小闲在密林中策马狂奔。盛夏的乐亭山草木葱茏,枝叶擦过耳边发出潮水般的刷刷声。她跑着跑着,心中渐渐感到有些不安。
她仔细研究过附近的地图。这条路从乐亭山直接通往碧遥镇,理应是山民常走的熟道,不会这么狭窄,更不会越跑越荒,最后连路中间也长满灌木。
难道之前走岔了路口?
身后追兵步步紧逼,退回去已无可能。所幸翻过这个坡就是碧遥镇,大致的方向没有错。小闲咬咬牙,硬着头皮冲向山林深处。正在疾驰时,眼前忽然冒出几道盘虬的浓枝,她一矮身,险险躲过头上的危险,却因此忽略了脚下。一片锐利的山石划破马腿。受惊之余,那马竟一尥蹶子,将她径直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间,小闲意识到自己坠了马,赶紧一手护住脑袋,一手试图揪住救命的草木。然而她从一匹飞驰的马上摔落,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根本来不及缓下坠速,便沿着陡急的山坡翻滚下去。就在她满心以为自己要坠崖而亡时,耳边风声一弱,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兜住,坠势明显缓和下来。
然后她便落了地。
背后一片柔软清凉,小闲睁开眼,连绵的芦苇尖在澄澈的天空中跳跃,白衣的男人俯身笑道:
“两次。”
小闲与那双浅墨色的眼睛对视片刻,刷地坐起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面前的湖和身后的山。
她没有死。虽然浑身疼得如同被千刀万剐过,但她没有死。乐亭山的西南便是碧遥湖,她山坡滚下来,竟然直接掉进了湖边的芦苇荡。
然后她才听懂了原映雪的话。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滚下来却没有摔死,自然是这位辰月教长使的秘术。
他救了她两次。
“用亘白之力启动将风,很有趣的设计。”
原映雪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金属盒子,递到小闲手上。在初生的旭日下,这枚不起眼的铁盒华光乍现,仿佛在灯下抖开了一幅年岁久长的绣品。
小闲呆坐在芦苇荡里,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伸手接,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田鼠般不知所措。她刚杀了一名辰月高官,完全搞不懂这位教长救她到底是出于好生之德,还是为了抓个活口好交差。他既然知道她是用河络的神器驱使将风投的石块,也极有可能就是那个领兵前来追捕她的人。
“我只是碰巧在附近看日出。”原映雪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笑着解释。
小闲转过头,不远处的水阁里轻烟荡漾,弹琴的歌伶与捧香的丫鬟比肩而立,虽说隆重得不像是在看日出的,更不像是在追刺客。再一转头,乐亭山上惊鸟横飞,追兵明显已经奔着碧遥湖过来。她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小腿,又看看原映雪带笑的双眼,硬着头皮道:
“帮个忙?”
苏晋安远远下了马,疾步走向丝竹缭绕的湖边水阁。身后的缇卫卫队无声铺开,黑袍刷过银白的芦苇丛,为湖畔晨景染上一层萧杀之气。
“七卫苏晋安见过原教长,”他驻足水阁之外,躬身行了一礼,“卑职追捕一名刺客至此,叨扰之处,请大人见谅。”
苏晋安虽口称卑职,说话的态度却不卑不亢。他在面对原映雪时从不作伪,因为任何伪装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倒不如坦诚些,双方都会觉得爽快。
原映雪一手支着颐,笑容散漫道,“什么重要的刺客,劳烦苏卫长亲自追这么远。”
“该名刺客刚刚以诡异的手法刺杀了何太傅。”
原映雪略显惊讶地抬起眉,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太傅大人前往太子府途中,竟遭天外飞石袭击,当即身亡。卑职顺着飞石的方向一路追到乐亭山,终于发现疑犯影踪。追逃途中那人自山上滚落,但搜遍周围都没有发现尸身,或许让他侥幸活了,藏在附近也不一定。”
苏晋安说着话,目光则飞速扫过水阁内外,最后停留在不远处一丛倒伏的芦苇上。绿叶中闪着几丝可疑的红,新鲜淋漓,显然刚沾上去不久。
“大人可曾见过任何形容可疑之人?黑衣短打,身形瘦弱。”
他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直视原映雪的双眼。
“不曾。”原映雪随口应道,似乎懒得为这些俗事烦心,“既然是从山上滚下来,想来非死即伤,逃不远的。令卫队再把附近仔细搜查一番吧。我新泡了壶茶,晋安你要不要进来喝一盏?”
靡靡丝竹声停了几拍,又好整以暇接上去,并没有因为不速之客受到扰乱。苏晋安面湖而坐,水气拂到脸上好似微湿的绸缎,滑丝丝的凉意。他看着那些专心弹琴的伶人,忽然理解到雷枯火与原映雪的分歧也许只是因为意气不投——一个在东厢与天罗和义党杀的焦头烂额,另一个却在西厢歌舞升平,任谁都会心怀怨怼。
但他无意深究辰月高层的分歧。他只是一枚棋子,任凭下棋的人要怎么摆放。所以雷枯火指示他来乐亭山找刺客,他就来了。原映雪又告诉他刺客不在这儿,那么他喝完这盏茶就会走。
“晋安,你是个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一往无前的人吧?”
原映雪懒洋洋倚在榻上,忽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让苏晋安心里轻轻一抖。这一抖仿佛抖落了许多旧日尘埃,让他心里变得雾煞煞的,就像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晋北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
那时候他还爱着一个小女人。
“你还记得八松的雪么?”原映雪浅墨色的眼中闪着迷离的银光,“只有在雪夜,你才会发现那些温暖的东西,原来真的那么温暖。”
苏晋安有些恍惚地看着对面弹琴的女伶,她的下巴尖尖小小,有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看上去既不柔顺,也不勾魂,但她的琴声穿过八松城雾煞煞的雪传过来,竟然让他的心口如同被洞穿一般的疼痛……
冰锥似的痛感让苏晋安醒来。他重新睁开眼。对面弹琴的女伶哪里像阿葵呢,虽然是一样明丽倔强的眼,但那微翘的眼角眉梢里几多俏皮和跳脱,碎金阳光似地蹦着,晃得让人只想避让而已。
哪里像那个冰天雪地里为他端来一盆热水的安静的小女人?
“不记得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无端的怀旧,也许只是因为原映雪忽然改变了称呼。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叫他“晋安”,总是尊一声“苏卫长”,听来有些淡淡的讽刺,但他知道原映雪从来都不会讽刺任何人,所以那些讽刺只是存在于他自己心里而已。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苏晋安自嘲地笑了笑,看着从四方聚拢回来的缇卫,“看来今天真的要空手而归了,多谢原教长的茶。”
言毕他欠了欠身,缓步走出水阁。
就在苏晋安离去后不久,琴声戛然而止,弹琴的女伶面色如纸,直接软倒在地。
19.
小闲醒来时天已向晚,稠暖的夕阳半融在水中,拖着一大幅火烧云的孔雀尾,水波慢摇轻晃,将整个碧遥湖搅成一锅金黄的南瓜浓汤。
肚子咕咕叫个没完。好大一锅南瓜浓汤……
“南瓜汤没有,但我猜你更喜欢鱼汤。”
笑意盈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闲猛转身,腿上传来一阵锐痛,她摸着包扎妥当的小腿,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遇到追兵。逃上死路。滚下山坡。摔断了腿。被原映雪救了。求原映雪帮忙。假扮琴姬。疼昏了过去。
这倒霉催的一天……
她有点局促地揪住领口的绢纱,看着窗边悠然自得的男人。条案上摆满各色各香的佐酒小菜,最诱人的却数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的薄砂吊子,盖子被滚沸的汤汁噗噗顶起,爆开阵阵浓香,是她记忆中求而不得的浓香。
“腿没事,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几个月都要静养,不要亲自行动。”
原映雪的谆谆叮咛充满医者父母心,像极了从前老头给她治伤时的口吻,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句“原教长,您真是辰月的教长?”
“为什么帮我?”她神情迷惑。
原映雪揭开砂吊,拿木勺轻轻搅拌,理所当然道:
“美人落难,英雄搭救,戏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鳜鱼汤的香气在暮风中流散,他透过袅袅蒸腾的雾气将小闲上下打量。
“确实是个美人,以前竟然没有发觉。”
西天的火烧云忽然炽热起来,把小闲燎得面红耳赤。
“我只是天罗外围的人,你从我这儿挖不到任何机密。”她瞪着原映雪。
“唔,”他盛起一勺乳白的汤,抬头笑道,“正好火候。这位美人,不如赏光一起用餐?”
“你每次都准备各种美酒,是为了把我灌醉,好套问天罗的事吧?”小闲倒下一杯万仞长,狐疑地斜睨原映雪。
“我所知道天罗的事,也许比你还多。”
“哦?”
“你是唯一不姓龙的龙家人,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天罗杀手,但绝不是天罗的外围。龙老爷子在十年前将你带回擎梁山的龙家山堂,无意间发现你异于常人的商业才能,于是另辟蹊径,将你培养成今日的宛州巨商。作为天罗‘黄金之渠’最重要的堤坝之一,龙家极少派遣你执行刺杀任务——虽然你在刺杀方面也颇具长才,可以轻取他人久攻不下的棘手目标。也许是因为你喜欢剑走偏锋、思考方式别拓一格的缘故,比如今日何虹一案。你这次来天启的任务不多,但都是可能影响时局的紧要之人。比如冯轶,他五十高龄始习辰月秘术,却能突飞猛进,一朝领悟长生之道,是本教一块亮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又比如在下,天罗一直认为只要除掉了原映雪,本教便再无长袖善舞之人可以笼络公卿、惑乱朝堂。”
原映雪以家常口吻道出天罗秘辛,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小闲动弹不能。她看着原映雪的双眼,浅墨中夹着些许银亮,像是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沉寂,那是神祇俯视尘世的清冷双眼。
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和她的龙姓族人,是否真的清楚自己面临怎样的敌手?
“冷?”原映雪笑意融融,“喝碗热汤吧,你喜欢的鳜鱼汤。对骨伤有好处。”
小闲伸出冰凉的手,接过原映雪递来的汤碗。
“你们既然无所不知,为什么不直接挑了天罗山堂?”
“我们?”原映雪摇头笑道,“并不是所有的辰月教徒都能洞悉一切。教宗可以,但他不想说出来。我也许可以,但我懒得说出来。”
“我不懂。”小闲盯紧原映雪,“辰月入世难道不是为了鲸吞九州?这一场乱战难道不是天下之争?”
“天下?”原映雪轻轻把玩手中的酒杯,“你是说凡人眼中的天下,还是神灵眼中的天下?”
他眼中扬起无尽的雪尘,像是千里冰封的雪原,空灵而又冷漠,泯灭万般生气,却又留存一线生机。那一刻小闲忽然觉得他失去了血肉之躯,彻底虚化为神灵的意志。
她紧紧咬住嘴唇。但这并不足以抵御那股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战栗。这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在面对纯粹的神迹时才会涌起的战栗。如果不是趺坐于桌旁,她也许会像神庙前的信徒,双膝绵软跪倒在地。
就像十岁那年迷失在深山。
你可曾独自在夜晚迷失深山?当连绵的青峰变成黝黝的梦魇,林梢的风声化为魑魅的低语,那些白天看不见的眼睛就会在雾气中缓缓亮起。那是草木的眼睛,野兽的眼睛,神灵俯视的眼睛。无边的天幕盖下来,连同群山一起盖下来,唤醒你内心深处的战栗。你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只因这天地之壮美,美得荒凉,美得永恒,美得令人畏惧。
这是神迹。从天地初创时便存在,千万年来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有人类而已。当人们学会伐木垒石,把自己封闭在坚固的城池与精致的房屋中,便日渐忘记其本身亦是神之所创,变成故事里那个掩耳盗铃的愚人。然而在紧闭的门窗之外,天火依旧燎原,春风依旧绿原,神迹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这是神的天下,不是人的天下。
小闲松开咬白的唇。
“你的神,派你来世上点燃战火,又是为什么呢?”
原映雪微微睁大双眼,他在小闲滚沸的思绪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其中流转着星辰的光辉。她并非神之使者,竟拥有极为敏锐的感知力,比绝大部分的辰月教徒更为灵识通透。
“因为……”他顿了顿,“人类被作为士兵而创造,没有战争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被创世之神亲手毁灭。”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普通人直白地说出他所领悟到的神意。
“如果这天下只是神灵的天下,人只是神的工具,那我们从生到死究竟都在挣扎什么?世间的情仇爱恨、苦辣酸甜又算什么?”
小闲的视线渐渐模糊。
“只是人心里生长出来的虚妄之花。”
“神灵眼中的虚妄,还是凡人眼中的虚妄?”
一颗晶莹的泪珠啪嗒坠落,落在原映雪张开的手掌上。那是一颗饱含了忿怒与同情的泪珠,让原映雪彻底迷惑起来。
“你在同情……我?”
他定定看着又一颗泪珠滚过少女唇上的齿痕,再次忍不住伸手去接。是了,她在同情他。他是个凡人,然而眼中所见皆是虚妄。他长了颗凡心,却要一点一滴刨尽血肉,将它变成神灵意志的容器。
大滴大滴的珠串坠下来,在地上砸出一朵朵花,就像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凡人,却只是神灵眼中卑微的泥土之花……
原映雪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小闲脸上的泪水。
“如果我像你,有一颗这么温暖丰富的心,一定不舍得把它变成——神的容器。”
他低声重复小闲的词,那许多古怪而又新奇的用词,存在于她那颗博大而又玲珑的心里。他一向厌恶读取人心,这一次却觉得温暖愉悦,就像在晚秋的寒风中,忽然有只松鼠跳过膝盖,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眼神和毛茸茸的背影。
“来喝酒吧,”他用泪水沾湿的手端起酒杯,“你问我为什么总要与你喝酒?因为酒越喝越暖,茶越喝越凉。你显然适合暖酒,而非凉茶。”
20.
敖谨站在黑夜里,身形笔直如刀,那股锐利是不管多浓的夜色也能割得开的。
山药没有跟来,于是没有人看得见他。但他看得见别人。
就在湖边的水阁里。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红衣红颜,鲜明的如同一道新伤,正与另一个男人喝酒谈笑。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女人,从她傻乎乎把自己药倒在他怀里那一天起。
初时他觉得她很不简单,能把他从铜墙铁壁的淳国大牢里劫出来,又一连击退十三风虎和三百金吾卫,而且小小年纪就在宛州扬名立万。他很讶异一个草根出身的平民女子能有这样的成就,所以最终托身顾府,随她一同来到天启。倒不是多想仰仗她的本事,只是按捺不下心里的好奇,想看看这个奇特的女子,到底能有多奇特。
她以绝对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世界,如同一场好戏开了头,让人不禁想接着看下去。
接着看下去,他又发现她其实很简单。喜欢吃喝玩闹,兼有一点口是心非。他可能就是喜欢她这点口是心非。总标榜自己爱财如命又惜命如金,追求乱世里的独善其身,但又藏不住一颗温暖易感的心。她会忍不住去关怀别人,却时刻摆出满不在乎的脸,仿佛觉得生性温良是一件可耻的事,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极了她养的那头胆小的凶兽。
这样聪明温暖的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何况她还那么美丽。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只因平时惯着男装,免不了行止粗率,才每每让英气盖过了妩媚。但在这一夜,在露意深浓的高台水阁上,这个绯衣招展的少女如同野火花一般,烫入了眼,又烧上了身。她的笑脸因为对着别的男人绽放,变成令人难以忍耐的酷刑。
敖谨深深吐纳,胸口似乎塞满浸水的棉絮。他踏着银白的芦苇慢慢走过去,仿佛走在冰天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