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目光最毒的人,除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当属青楼里的老鸨。缔情阁的云四娘近来忧心于眼角的皱纹,轻易不肯牵动脸皮,能让她这么舍得笑,说明见到了足赤的金主。
“公子瞧着脸生,第一次来?”
“鄙姓顾,从宛州来。”
开场白显然十分成功,云四娘笑意更甚,亲自接过小闲的披风,将人迎进馆内。
门内外俨然两重天地,游廊上次第点了两排朱纱角灯,迎着池中明月,显得颓靡而又明媚。那些角灯上都写着一两个美丽的字,红绡,翠翦,白露,青霜……在微风中宛转摇摆,犹如连绵的唱词。
“这些都是本楼的红牌,不知公子是要听曲,赏舞,对弈,还是论诗?”
“听说有位玄玑姑娘,擅长星相命理?”
“确实,不过……问卜之事劳心耗神,玄玑只测有缘人。”
“不要紧,难得今晚晴朗,陪着看看星星也好。”
望着踏月而来的女子,小闲轻轻嘀咕了句:“暴殄天物”。
一般的美人,我们可以夸她明眸皓齿,夸她闭月羞花。但若真的美到了极致,一切溢美之词都会相形见绌,心中喷薄的赞赏最终只能汇成两个字:
美人。
任何其他的语言都会显得多余。
玄玑就是这样一个美人。
“顾少从西南来,身上带着水气,是淮安人?”
“宛州顾氏都来自淮安。”
“顾少来天启,做的是大买卖?”
“淮安顾氏都世代经商。”
“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己。能原谅,就原谅吧。”
小闲终于怔住:“呃,你知道我的事?”
玄玑轻轻摇头:“玄玑与顾少素不相识,但星辰自可照亮人心。顾少本是纵横洒脱之人,何必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
小闲笑笑,塞了满嘴的菜,含糊道:“姑娘学艺不精,算得不准。其实我从山中来,在天启开了间打铁铺子,每天只是做些针头线脑的小买卖。”
玄玑抬起脸,重新将顾小闲深深打量:“真巧,我的绣花针刚好用完。”
“本店擅长制针,但要看过姑娘的丝线,才知道针眼大小。”
“丝线在房中,请随我来。”
龙玄玑锁紧门窗,径直拉小闲上了床。
帷幔密密匝匝垂落,将杂声与人耳彻底隔绝。案上一灯如豆,映着神情迥异的两个人。
顾小闲近距离欣赏美人,再次感叹老头暴殄天物。如此绝色应当锦衣玉食地供起来,而不是派来做这种迎来送往兼刀口舔血的营生。
温暖油灯下,玄玑面若冰霜,不复此前待客时的柔婉。老头教出来的孩子都这幅拒人千里的德行,只有她顾小闲是个异类。
“你是第十七个。”玄玑淡道,此前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听说了,何太傅的安保系统确实变态,绣花针都插不进去。另外两个什么来头?”
“光禄卿冯轶,辰月教长原映雪。这是详细资料,”玄玑递上三个火蜡封了口的信封,“相较而言,何虹还算比较容易入手。”
顾小闲草草浏览资料:“本堂也失败了?”
如果说天罗组织是一柄杀人的狂刀,本堂杀手就是刀刃上最好的钢,鲜有他们不能完成的刺杀任务。
“何虹防卫森严、替身众多;冯轶足不出户,与辰月教过从甚密;至于原映雪……”玄玑稍作停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神通广大?来去无踪?”顾小闲拆开最后一个信封,里面装着薄薄两片纸,约略写了原映雪的兴趣嗜好,关于身家背景则只字未提。
“他看起来,不太像个清心寡欲的辰月教徒。”小闲仔细阅毕,发现原映雪有不少风花雪月的爱好,如同天启城那些个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
“原公子是缔情阁的常客,我在星相方面的造诣,便得益于他的指点。”
小闲一愣:“那岂不是机会多多?”
玄玑淡淡摇头:“无一得手。”
小闲将那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有意思。”
“目前只有这些,新的情报随时提供。”
“什么?”小闲看着玄玑摊开的掌心,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上了奴家的床,总得出些度夜资,否则如何跟店家交待?”玄玑低眉巧笑,转眼恢复烟视媚行的态度。
小闲合上嘴,默默交出钱袋。
老头是对的,如此人才,留而不用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小闲返家时已近夜半,她从后院偷溜进门,却发现柴房还未熄灯,隐约传来坎坎之声。
平心而论,敖谨是个不错的伙计,劈柴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从来没当过贵公子,生来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么晚还不睡?我可不会付给你额外的工钱哦。”
“晒这么黑,没少往外跑吧?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需要我帮忙么?”
小闲谄笑的脸快要贴到他的鼻尖,敖谨无奈避开,轻斥道:“斧头没长眼睛,躲远点。”
“啧,七公子还是瞧不起咱们草根贱民,”她穿了一身昂贵的羽绸,却学着山药的样,窝进灶台暖和的地方,“既然非我族类,还是早早弃暗投明,去投奔四大公子为好。”
木桩被一劈为二,在地上摔出闷响。
“平临君顾西园,为人如何?”
小闲不意他会忽然发问,用手指顺着山药颈背的皮毛,半天才道:“紫陌君白曼青应该更符合你的追求吧?若想光复淳国,追随一个姓白的总没有错。”
“淳国公还姓敖,何来光复之说。”
“你的国家已经死了。你父亲和哥哥拼死保护的东西,早就已经死了。”小闲低声道,如愿看到少年眼中燃起暗红的火光,却像是灰烬中的余炭,很快就熄灭了。
“你还活着不是?七公子天纵英才,一呼百应。去找白曼青,一切从长计议。要不然……”她耸肩,“去他的国仇家恨,随我做个无良商人,岂不逍遥自在?”
“上次你说,能弄到全套的谱牒,给我全新的身份?”
“你当真要从头来过?” 小闲讶异万分,“白曼青皇族之后,为人正直磊落,就算实言相告,他也不会押你送官的。”
“毕竟脱罪之身,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你是担心,万一有人抓住把柄,问罪淳国公吧?”小闲摇头,“世界上死的最快的,就是你这种执著于情义的白痴。他能派三百金吾卫连夜追杀,早就不当你是敖家人了。”
“世界上死的最快的,” 敖谨想起那一夜遍地栽倒的黑衣人,以及怀中满抱的温软,耳根微红反驳道:“是你这种在危急时刻打翻了迷药,把自己和敌人一同迷昏的白痴。”

11.

雨从半夜开始下,由点滴转为瓢泼,待到天明时分,积水已漫过街铺最末的台阶,整个天启城都笼罩在郁青的雨幕中。
即便如此,四禧茶楼的屋檐底下依然满满当当,都是排队等候吃早茶的食客。四禧汤团远近闻名,战乱年头也没断过买卖,一场暴雨实在算不了什么。
“一大早把老子轰起来,就为吃这个?”陆珩瞪着汤碗,古尔沁烈酒他都嫌淡,甜米酒?简直是对他澜北血统的侮辱。
小闲咬着醴水汤团,表情变得同样甜糯:“待会有好戏看。”
天光微蒙,照着比平日冷清许多的通衢大道。一个瘦弱的卖花姑娘缩在檐下,不时仰起脸,殷切地看着往来过客。水珠打湿她的粉面与篮中杏花,显得楚楚动人,与身旁腌臜的盲乞丐形成鲜明对比。
陆珩观察片刻,面上浮出不以为然。
十分没有新意的组合。
卖花女与盲乞丐,放在闹市或许不会引人注意,但在这种时刻,出现在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简直就似秃脑壳上的虱子一样惹眼。
一声惊雷过后,雨点变得更加稠密。街口终于传来隆隆车辙声,那是公卿世家才有的四驾重车。卖花女整理着七零八落的花枝,慢慢直起身。陆珩有些错愕,难道他们的目标是何太傅?
天罗的高额悬赏引来不少外围杀手,大多只是枉送性命而已。陆珩看着姑娘尖俏的下巴,怜香惜玉的心思又开始作祟。这附近布满缇卫,一旦她有任何动作,恐怕会立刻香销玉殒。
又一声惊雷。
盲乞丐吓得一激灵,吃到一半的馒头骨碌碌滚了出去。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四处摸索珍贵的口粮。
“小心!”
老乞丐终于在街心找到那团面疙瘩,就着雨水往嘴里猛塞,忽然听见卖花姑娘的尖叫。他茫然回头,发现耳边轰隆的并非雷雨,而是刹不住的马车。
车碾过的瞬间,雨中传来刺耳的尖啸。不知来自脱缰的马,车下的人,还是挫地的车轮。混乱中,黑衣的缇卫如同倾巢的乌鸦,从四方奔涌而来。刀剑如林,悉数指向一个纤小的身影——
卖花女如流矢一般,直取太傅车驾。
藏在她竹篮内的是一双娥眉钢刺,若是用于水战,或可将百尺楼船轻易凿穿。但何太傅的马车非同小可,由铭泺山的锻木所制,坚固堪比金石。使用这么秀气的兵器,不啻于以卵击石。
更何况,何虹的贴身侍卫均非等闲。
攻至半途,卖花女已是遍体鳞伤。她踉跄几步,勉力将钢刺扎入马腹,随即堕入乱蹄之下。
花样少女横遭不测,人世间最哀伤的事莫过于此。陆珩怏怏收回目光,转而去看悬浮在碗中的酒酿颗粒,小闲却连连捅他:“快看,还没完呢。”
受惊的马匹被当街立斩,太傅车驾安然无恙。卖花女最后的图谋也失败了。
缇卫沉默地抬走尸体,迅速清理现场。茶楼里的人不敢多看一眼热闹,继续聊着天气与家常,假意天下太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草率的刺杀已经结束时,事件出现了新的转机。
那个本应死于车下的老乞丐,竟如鬼魅般出现在车顶!
他屹立于暴风雨中,手中高举一根盲杖,干枯的盲眼仰视天空,仿佛远古壁刻中的神祇。
一般的盲杖多为竹制,为的是探路轻巧灵便,然而这一根却非同寻常,竟是沉重的熟铜长杖。
墨云肆卷,雷声如催,天光愈发黯淡。
太傅府的侍卫如群虎扑食,快刀再次出鞘。暴雨如注,刷去刀口新沾的血迹。
盲乞丐灰白的眼珠里绽出最后一丝血气。
他尖啸一声,将手中铜杖举得更高,几欲刺破云层。此刻,在云层之上,一道明紫色的闪电隐隐浮现,如同暴怒的青筋。这暴怒瞬间化为万钧雷霆劈下,恰好就劈在这一城,这一坊,这一街,这个乞丐的铜手杖上。
干枯的盲眼乍然一亮。
光芒自手杖顶端传来,耀遍天启城的九街十坊。电光火石间,那辆特制的锻木马车完全烧成焦黑。拉车的马,驾车的人,车顶的盲乞丐,连同近旁的侍卫,无一得以幸免。
“锻木生长于铭泺山,木质富含铁矿,树龄越久长,木质越坚硬。何虹相当怕死,选的是百年锻木。所以这辆车,等同于一辆刀枪不入的铁车。”
“所以想到用雷击。”陆珩叹为观止。看似天灾,实则人祸,人类将精力与智慧都集中用于杀人时,手法也愈发骇人听闻了。
“唔,可惜车里的人不是何虹。”
“啊?你怎么知道?”
“有个简单的判别方法,”小闲心满意足地舔着空碗,“给我买一个月早点,我就告诉你。”
午后,豆蔻的浓香被雨气冲淡,原映雪坐在树下,手中一柄素白的纸扇,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落花。
风斜斜吹着,显得此刻尤其良辰美景、草长莺飞。顾小闲藏在远处的树荫中窥探多时,越想越觉得自己煞风景:这地方适合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甚至谈情说爱,但绝不适合杀人。尤其那待宰的公子白衣胜雪,满身风华,不管刺杀还是毒杀,都不太符合她的美学。
正当她为杀与不杀以及杀人方式而苦恼时,原映雪忽然起身,向她隐匿的方向缓缓走来。
小闲屏住呼吸。她没有感到惊慌,小时候玩躲藏游戏,她总是最后一个被找出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魇的隐术训练。
她从未被当作天罗杀手来训练,却是老头最得意的门生。
她经商,便成为淮安商会的头领。她体弱,便久病成良医。她是个天才少女,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能解决常人解决不了的麻烦。
然而她的亲族却对她百般挑剔,千般苛责,欲弃之而后快。
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讥诮从顾小闲眼中闪过,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对上了原映雪的笑脸。
“上面风景如何?”清俊的公子仰面笑问,未待小闲回答,便几个起落跃到枝头,与她比肩而坐。
“果然比下面好。”
小原?原映雪?小原!?
浅墨色的眼瞳中盛满了笑,与抖动的树枝一起晃得她眼花缭乱。
“邢先生的事,多谢。”
小闲脸上走马灯似的变了几番颜色,原映雪又笑道:
“前些日子劫了淳国大牢的人,也是你吧?”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顾小闲摇摇欲坠。这时候她就应该手起刀落,然后对着树下的尸体冷笑“你知道的太多了”,像所有训练有素的冷酷杀手,但她只是握紧树枝,尽量平静地答非所问:
“啊,好像又要下雨了。”
“是啊,”原映雪笑意浓浓,“一起避雨么?”
注意到小闲紧握树枝的手,他又笑道:“别怕,我不会对小女孩动手。玄玑杀了我很多次。”
湖中有船,船上有蓬,蓬内有酒。
任何时候,只要炉子上温了一壶酒,气氛就会变得惬意安宁起来。然而顾小闲还是脊背绷紧,寒毛倒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香车宝马名宅,她早该想到碧遥湖的小原,就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原映雪。之所以会大意,也许是因为这人身上并未流露任何危险气息。她从小在深山长大,对危险有着野生动物般的直觉。
小闲偷瞄救命恩人兼刺杀对象,心尖阵阵抽紧。
她向来都习惯于掌控局面,忽然被人给掌控了,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任人宰割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但面前这个人……
这个人哪里像一个奉行“灭欲长生”的辰月教长?笑容里带着倾世的风流,如同一切不识人间疾苦的贵公子。
真是深不可测。
“你在纳闷,为何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原映雪打破了沉默。
“仔细听,”他笑着说,“能听到什么?”
小闲一愣。
“雨声。”打在乌篷上,融进湖水中,飘洒在天地间,仅仅是雨声。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雨声喧哗,掩盖了其余。
“我能听到一些别的东西。”原映雪抬起眼,眼中银光微现,“比如说……街谈,巷议,密谋,杀机。甚至人心。”
小闲一脸呆相看着他。
“刚才你在想,如果能有几颗新鲜的莲子,配上这壶落花春,就再好不过了。”
原映雪笑着轻抬手指。
仿佛吹错了季节的风,湖面尖角初露的莲叶次第铺开,花苞亭亭而立,瞬间绽放到极盛。
一支沾满雨珠的莲蓬,连同钓竿一起递到小闲手里。
“想吃鱼的话,就得自己动手了。”原映雪举杯,“当初我也是眼馋这些鱼,才把碧遥湖据为己有。”
落花春。宛州名酒落花春。他早就料到她要出现?
小闲深吸一口气,指甲陷入饱满的莲蓬中。湿润,清香,触感真实。她突然忘记惊恐,眼中流转出夺目的光彩。
“这就是幻术?”
“只是另一种力量而已。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并不是由眼睛决定的啊。”
“能教我么!”
她脱口而出,又立即摆手道:“还是算了,每天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心烦吧?”
原映雪看着少女眼中真诚的同情,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是的,你很聪明。”
“接下来,你要开始布道了么?”
她指向水中的残荷。据说这位辰月教长喜欢让死水和枯木开出花朵,然后说一些诸如“人生就是一场注定凋谢的花开”之类的鬼话。
原映雪笑着摇头:“还是喝酒吧。布道的机会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一起喝酒。”
“对了,邢先生嘛,”小闲说起喝酒就有些得意,“最终还是喝到了鬼壳青。我特意买了一坛为他践行。”
“有所耳闻,某位宛州新贵初到天启城便一掷千金,引来不少惊叹。”
原映雪淡淡一句,让小闲心中一凛。
她怎么不知不觉放松起来?这个人似乎知道她所有的秘密,知道她不仅仅是个商人,还与杀手组织天罗有着隐秘的关系。
“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并且守口如瓶。”
原映雪笑睨她,目光因酒意而变得散漫旷达。
雨势渐稠,左右拨弄湖心孤舟。小闲擦掉鼻尖的雨珠,悄悄活动因久坐而麻木的腿脚。
看来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似乎也不会有更多的危险。她扶着轻轻摇晃的船舷,看原映雪挽起衣袖,长指拈了两粒青梅,放入半温的酒里,意态闲适,仿佛她是个前来叙旧的故人。
“‘朝游宁远而暮宿阳夏’,邢先生当年,该不会用了幻术吧?”她小心地挑拣着话题。
“那一次确实天有异象,长风从极北之地吹往浩瀚海,千里阳夏一日还。邢先生在海上九死一生,看到了万年不遇的奇景。”
“邢先生说,来年要重游浩瀚海,我也想加入这支远洋船队。”
原映雪抬头,看见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你不太像个杀手。”
“你也不太像个教长。杀手应该什么样?”
“比如玄玑,有血而无泪。你的内心有太多情感,最终都会成为破绽。”
他缓缓倒着酒,神情又变得有点像个辰月教长了。
“风暴即将来临,一个有破绽的人,将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
“宿命?”小闲不以为意,“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说我活不到八岁。我从来不信命。”
“来打个赌吧。如果这次你还能逃脱……”原映雪轻道,“碧遥湖就归你。”

12.

“我……会命丧天启?”顾小闲沿着湖岸踉跄而行,“真、真晦气!难怪别人叫你们乌鸦教。”
“你不是不信命?”
原映雪走在临湖的一侧,防止她不小心跌进去。这么笨拙的杀手,能够存活至今也算奇迹。
“平临君一直在找你。”他忽然说。
小闲自顾自往前走,似乎没有听见原映雪的话。但他看到她心底乍现的漩涡。深而黑,像是无底的地洞。
他们连灵堂都布置好了。那个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我能看见另一个你,独自在雪地里彷徨。那些陈年的创伤,不会因为捂起来就消失不见。”
“哪来的……那么多创伤!”小闲挥挥手,“过、过去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蛙鸣阵阵,在晚间的湖面上传开。中州最美好的初夏时节即将来临,她只想及时行乐,懒得去计较人心里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
“如此最好,”原映雪笑道,“过些日子平临君寿诞,在信诺园大宴宾客,想必你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当、当然,我是个生意人,怎能错过结交权贵的机会……”
“如果我是你,一定备份厚礼,做足排场,让平临君也自愧弗如。你在宛州苦心经营这些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衣锦还家吧?”
“啊?”
小闲诧异转身,不慎踏进湖边的湿地。原映雪正欲伸手搭救,忽见一团流光划过暗夜,猛地将她扯回岸边。
“呀……”他饶有兴趣蹲下来,端详那头从天而降的独角兽。
刚刚还英勇救主的山药与原映雪打上照面,竟然浑身抖了个哆嗦,飞快溜到小闲背后。
“这么胆小的凶兽,实在很稀有啊。”原映雪愉悦地说。
“山药不是凶兽。”
“是一只幼年的风离吧?自古传说,风离现于乱世,是为凶煞之兆。”
“因果颠倒……只是因为乱、乱世,山里没有东西吃,它才跑……出来……”
小闲还在口齿不清地辩驳,山药却已放下它作为凶兽的尊严,夹着尾巴逃向远处。在镇口灯火阑珊的地方,顾府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车夫笔直伫立于路边,映着山药的荧光,犹如一尊白玉石刻。
原映雪远远嗅到敌意,停下送行的脚步。
“就此别过,小闲。今天雨大,下次再来钓鱼。”
“一、一言为定!”
夜风拂面,酒意熏人。小闲跌跌撞撞走向马车,像只没放起来的风筝,然后眼一闭,脚一软,再次扑倒在敖谨身上。
原映雪目送马车消失在乡间的野路,又独自在夜色中站了很久。
在不远的东南,天启城华灯初上,人们衣锦夜行,宽袍下暗藏着凶器,又一次拉开了猩红的夜幕。
他垂眸拂袖,湖面残荷尽收,唯剩一段冷香似有若无,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陆呢?”
敖谨回头,对上一双神智清明的眼,哪有半分醉意。
“不知。里亚让我来。”他转头驾车,耳根微染。
顾小闲揉了揉脑门。
看来他们已经在附近设下了死局,所以只舍得让敖谨来接她——府上的护卫都是花钱雇的,她可了解里亚的作风。
“你装醉?”
“宛州的酒,哪能喝醉宛州的人?”
“故乡的酒才醉人。”
小闲哈哈大笑:“故乡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想家了?”
敖谨摇头。
他很少去想,想起来的都是碧空明月,云白风缓,与现实中的家破人亡相比照,足以将人撕裂。
“你哥哥的遗骨,找到没?”
还是摇头。
“据说当年一役伏尸百万,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羽林军依令打开城门,却发现天启城外十里花开,除了墙上的箭痕,到处都已清理干净,连一滴残血也没有留下。”小闲说。
“辰月幻术。从那以后,每年春天城外都开满血红的帝槿花。”敖谨说。
小闲想象自己在尸横遍野的城门下进出往返,不由打了个寒噤。
“你每天天不亮就跑到下三坊,跟那群激进分子混在一起,真打算和辰月作对?”
“清君侧,驱邪教,这是时代的呼声。他们早已步入穷途末路,”敖谨回身,双目湛然如洗,“加入我们吧,一起做新时代的开创者!”
小闲正往嘴里丢莲子,听到这里差点呛到,又笑又咳道:“七公子,你是在跟我谈理想么?请问那东西多少钱一斤?”
“你……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唯利是图。”
小闲举手告饶:“我一贯贪生怕死,只想平安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开创时代这种危险的事,就不要找我了。”
“不过,”她压低嗓门,“如果你们需要兵器军械,我有可靠的渠道,价钱好商量。”
里亚最近有点郁闷。
从前他们仨纵横天下,无论光天化日强取豪夺,还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永远都财源广进,赚着滚烫的快钱。如今来到天启一月有余,却仍然只见投入不见产出。且不说那两个辰月教的怪胎——上次设下必杀的伏击,整片林子都被连根薅起,结果原映雪竟然好整以暇走了出来,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就连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何太傅,也是狡兔三窟、防卫周全,连根毛也摸不着。
天启米贵居不易,再这样败送下去,老本都要亏光了。
她叹息良久,踯躅良久,最后从地穴的隐秘处取出一只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