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爬起来,擦亮床头的油灯。原映雪隔灯看她,微微攒眉。
他早已预料过这个情形,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情绪。时光的河流那么长,他见过许多被摧毁的勇气,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该有任何情绪。但他现在看着她,居然萌生了一丝不平之意。
这世上布满从腐朽血肉和丑陋人心中开出的恶之花,疯狂纠结,繁茂肆虐,独独让最倔强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连日的高烧抽空了气力,顾小闲半伏于案几,尽量稳住手腕写下两封书信。一封发往澜州,令大陆将扣存资金返还西园,而后立即藏匿深山,朱颜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发往淮安,令里亚即刻启程回云中,回北邙山河络的地盘,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写下这八个字,点上句读,就算完成了遗言。这是她与他们最初的约定。跟着天罗迟早身涉险境,她不能让家人和朋友累受牵连。看见这八个字,就意味着她命将不久,救之无益。这时候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远远躲起来,躲到天罗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是第三封。
写下抬头称呼,怔看那两个字,迟迟不能动笔。
她有太多话要说,太多问题要问。当初为什么不要我?现在能不能原谅我?我一直活着,却变成如今模样,能否再叫你一声哥哥?
万语千言,下笔无言。只化作一粒迟疑的墨珠,凝聚在饱蘸的笔端,扑突一声吃进纸里。她闭了闭眼,揭下那页写了“哥哥”的信笺,重新执笔,一挥而就。
平临君足下谨启者
前谋君之物事非得已,损君之部非我所愿。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怀歉疚。幸承君不吝大义明教,弟醍醐灌顶,必幡然改过。今尺寸未动,悉数奉还,万望君心怀广大,不计前嫌,恕弟前事之过。
另,君知天罗之恶,君若不从,必有后患,今冒昧致书以警。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顾小闲手肃
笔下稍一停滞,终于落下名款。
前尘往事了若浮云,当初父亲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瑶,显是期冀他们德行清坚、胸怀明玉。而她决然抛弃了自己的贵族姓名,在云端做了十年闲散看客,怎知一朝梦醒,灰扑扑落在尘土里。
“落在尘土里,也能努力开出花来,这就是人心的奇异之处。”
原映雪一直隔灯与她相望,浅墨瞳仁中大雪倾盆,说不出的伤凉,却让小闲露出微微笑意。
他总会在最后一刻赶来救她,姿态简明而笃定。他曾说她有一颗无比珍贵的人心。这时她多想问一句,他守护的究竟是她,还是所谓人心。
“小原,今后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吧。辰月已经接到密报,称原教长暗通天罗,我背的罪名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加一个。”
然而在这诀别的夜晚,她只能说出诀别的话。
“如果能侥幸活下来……活过你我的劫难,天启的劫难……”她像平常一样笑着,“我会去碧遥湖找你。赌约还在,不见不散。”

15.

似乎在落雨。
无边无际的箭雨,从久旱的晴空飘摇直下,叮叮当当落在瓦当、檐牙、街道的青石板上。
用她设计的云天弩来对付她,实在没有创意。
小闲擦掉额角瘀血,猫进山墙的阴影。除开自己不小心跌的一跤,她至今毫发无伤,超常发挥了一个半途而废的杀手的专业素质。
距离本堂发布格杀令已经过去三天。一直没离开天启,并非因为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想离哥哥稍近一些。
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从此销声匿迹,无处可循。
但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她定心。
老头显然早已把她摸透,所有的捕猎都围绕平临君展开。针对顾西园的潦草刺杀永远只是序曲,后面跟着魇、银月团和新绘影组的天罗地网,为她一人而来。
她是山堂绝不能姑息的叛徒。从此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明明境况糟糕透顶,但她猫行在街市的暗影,脚步欢快如歌。这是三天来第五次收网,屡屡失手,终于有蠢货恼羞成怒,动用了大规模杀伤兵器。如此一来,不仅哥哥会打起十二分警惕,更会引来八方的压力迫使老头住手。千钧一发的关头危害天启大财神,百里小子怎可能坐视不理?
有钱就是爷,这是他们生意人的硬道理。
城北。安顺坊。
狡兔三窟是每个杀手必备的习惯,这所不起眼民宅早在来天启之前便假他人之名购置。夕照下,靠近外城墙的侧门开启,闪出一名黑袍轻甲的羽林军。普通传令兵打扮。走在围城半月的天启帝都,丝毫不显奇怪。
半月前,驻守殇阳关的羽林天军右将军谢伯恩被副将所杀,继而军中哗变,云中叶氏夺权,开城献关,唐国大军浩浩荡荡通过帝都南方的门户殇阳关。二日后,楚卫勤王军与魏长亭合流,进入王域。又二日,淳与晋北勤王军自铭泺山拔营,沿锁河山麓逼近天启。
十二万诸侯联军四面合围,羽林天军不得不收缩防线,倚天启与之对峙。
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刻。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死战的决心。
帝都的老人们说,这情形像极了当年诸侯联军与逊王铁骑的背水一战。只不过,此次是诸侯军队压迫天启,背对天启防守的换成了古伦俄的羽林天军,所以兵临城下,烽火不起。羽林天军多为诸侯世家子弟,极不情愿同室操戈。即使天启城的平民百姓,也没有当初面对异族进犯时的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厌倦了辰月带来的争斗,若非缇卫的威压犹在,也许殇阳关哗变早已在帝都再次上演。
此种情势之下,城内的人只担心一件事:天启粮仓究竟能不能支持到大局抵定的一天。所以谷玄门的守卫只懒懒看了顾小闲一眼,根本没查腰牌便开启侧门放行。
他们的眼睛永远只盯紧进城的人,即使不是奸细,混进一张吃闲饭的嘴也不能容忍。
出了谷玄门,沿官道往北,便进入天启城郊最荒僻的所在。
谷玄门俗称丧门,正门抬出皇亲国戚,侧门抬出平民百姓,是殡葬亡者的通道,平日人们就避讳行走,如今围城之困,更是行人稀少,薄暮中只见荒草连天,坟冢连绵,风过枝头如诉如泣,仿佛贲人唱起远古的丧歌。
严霜九月里,送我出谷玄。
此时可不正是九月。她独行在枯木林中,愈觉自己是条孤魂野鬼。前世已尽,来世未知,躯壳中荡然无一物,萧索至极。
秋风吹着嘴唇皲裂,突然令她涌起一个荒谬的打算:如果一直往北去往海边,也许可以渡海到羽人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厌火城的无根民,每天只需关心出海捕捞的收获,看天看海,吹风发呆,与东陆的新时代和旧过往再无干系。
天罗著名旱鸭子顾小闲要去海边做个渔民。
这个念头让她忍俊不禁。其实仔细一想,也没那么好笑。海洋胸怀广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当真在海上翻了船,谁也不可能游回岸边。
可惜……她去不了厌火城。厌火城没有荼蘼膏。
夕阳一点点凝固在地平线。她停止胡思乱想,加快步速赶路。
天黑之前得混过羽林天军的营地,然后伪装成平原流民混过诸侯联军的营地。最终目的地是当阳谷,显然步行不现实,还得想法子偷一匹马……
正盘算,耳边突然掠过诡异风声。
下颚一星冰凉,继而滚烫如火,这感觉……
她身子一晃,倒在路旁的老槐树上。
“你的刀那么快,何必多此一举。”她闭着眼,竭力遏制眩晕。
树顶,黑色身影似蜘蛛攀丝直直垂落,双刃飞扬,翻身坠地。
她不是最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有野生动物般的灵敏直觉。如果说天罗有人能够无声无息跟随她,直到时机适宜才给予致命一击,除了舒夜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但他明明可以一击毙命——用那双辰月教长范雨时都躲不过的夺命刀刃——却选择使用暂时麻痹行动力的“杯影”。
她抱着一丝希望睁开眼。
“老爷子让我问你一句,”舒夜木然开口,金色双眸盯着多年的好友,不含丝毫感情。“那笔钱,究竟走得水路还是陆路。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里,答案不言而喻。”
“哦……”她释然一笑,“既然知道了答案……还等什么?”
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扑通跪倒在地。
“别会错意……不是……求饶……”
“求饶也无济于事,你知我从不手软。但我很好奇,”他搔搔头,“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若不出城,谁也抓不住你。你若不叛逆,永远是龙家的明珠。”
“我……姓顾……”
“我姓过龙,姓过苏,现在姓舒。” 舒夜皱眉。
“所以……你不懂……”
小闲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脸,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但她已经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整整三个月滴雨未降,风那么干,草那么枯,疾风擦过荒草,仿佛能擦出一把野火。杯影的蛇毒在她眼前幻化出光怪陆离的鲜艳色块,其中浮现舒夜凝视她的淡金双眼。既不喜悦,也不哀伤。既不迷惘,也不了然。
“不懂……才好,动手吧……”
她微笑。等待最终的黑暗扑灭一切光色。终结者是舒夜。她没有太多怨怼,反而有些高兴——替他高兴。他们是天罗。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有那么多反义词。情感。家庭。责任。怜悯。他统统都不懂才好,才不会像她一样纠结困顿。
这些网在天罗蛛丝里的傀儡,幸运的真不懂,聪明的装不懂。如她般倒霉、愚笨、且一意孤行的,只好送命。
顾小闲努力撑开眼缝。一长一短十字刀锋挥破暮光,掠风而至。
铛一声轻响。
羽箭自半里开外射来,穿过连营的羽林军帐,飞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奇迹般地,它竟弹开了玄鞘鬼犀利的刀锋。短刃挥空,长刃斜斜划过顾小闲腰腹,留下一道寸许深的狰狞伤口。却不致命。
又一支箭,擦着舒夜脖颈飞过。这一回劲道明显增强,随之而来的还有奔涌的蹄响与滚沸的杀声,渐行渐近。
小闲撑开沉重的眼皮,杯影之毒开始退散,眼前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半里外的羽林军营一锅乱粥,似乎遭遇奇袭。再看那奇军,竟是单枪匹马的一骑,黑铠黑骊,冲破连营之后也不恋战,径直往他们所在的乱坟场奔来,身后紧急聚起大群应战的羽林天军,似一把折扇缓缓张开。
黑骑势若追风,瞬息掠至小闲身前,微一拨马头,手中长戟顺势搠出,逼得舒夜连连后撤。近身杀器与沙场重兵全然不同路数,纵使玄鞘鬼神出鬼没的长短刃,面对四十斤重的丈六长戟也毫无用武之地。舒夜这一退却,黑袍小将立即欺身掳人上马,绝尘而去。
顾小闲紧紧扣住马辔上的环结,随那黑袍小将一同冲进羽林军的重围。她不认得淳国风虎军的鱼鳞铁甲,也不认得敖氏长公子遗留下的惊云画戟,却认出盔下那双秀气清湛的眼睛。
“七公子,好久不见。”
至秋,诸侯联军围迫帝都,对峙半月,每浅尝辄止。忽一日联军北犯,一淳将匹马闯破羽林连营,至京郊掳一人返,复闯连营归去。箭术精湛,戟法如神,气势所及莫不敢挡,竟令全身而退。
《流景堂笔记·圣王十四年秋》
舒夜掩在树后,听远方喧沸渐渐止歇,收刀回鞘。
“你都看到了。”
他转过身,背对漫天舒卷的云霞。
一直如影随形的守望者终于现身。本堂的规矩。魇组办事,守望者不可或缺。
“看到了。”
“烦请复命本堂,清洗失败。”舒夜道。
龙颖缓步走近,从一旁树上拔出羽箭端详,不置可否。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救兵?”半晌,龙颖道。
“我不知道。”
“你没有下死手。”龙颖盯着他的眼睛,“否则单刃足以毙命。”
舒夜坦然与之对视。他确实不知会有救兵天降,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一念之差留了余地。其实那么轻轻一挡,只能令她不会立死,生还希望不过十之一二,更多可能是因失血过多而曝尸荒野。
在杯影作用之下,伤重濒死形同死亡。普通守望者根本看不出区别,更不会发现他手底的伎俩。
谁知这次来的是龙颖。
“你用双刃,使互斥之力,短刃将长刃格开了半寸。”他说。
舒夜耸了耸肩。亏得那个天降的神兵,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使龙颖完全猜中,也无凭空口将他定罪。
“短刃的用法,是她教你的吧。”
龙颖看着小闲离去的方向。天光渐消,晚霞却沉淀得愈加浓艳,将黛色苍穹照亮了活泼泼的一角。黑夜即将来临,这种不合时宜的兴高采烈,和她倒是相像。
他从来看不懂春花秋月,朝露晚霞。也看不懂她。
来得出乎意料,走得理所当然。
现在人被救走了,已经无法取证。他若如实汇报了舒夜做的手脚,还得做成千个审查,打上万篇报告。
龙颖皱了下眉。下一瞬间出现在舒夜身旁。
谁也看不清飞电白貂的速度,舒夜也一样。
他只听见锐器穿破皮肉、刺透肋骨的声音。来自他的身体里。
“这样看起来逼真多了。”
龙颖弹了弹露出半截的箭羽,扛起“遭遇强敌不慎受伤”的伙伴,缓步走进夕晖。

16.

顾小闲在一个秋风送爽的早晨醒来,感觉到饥饿和疼痛。这说明她还活着。
营帐外隐约传来操令兵阵之声,铿锵的淳地口音。
人生际遇永远难以预料,前一日她还身陷绝境,众叛亲离,后一日就藏进联军营帐,安全无虞。
但敖谨之所以救她,是因为她在天罗时两人的交集。一切后果皆有前因,没有人能逃脱环环相扣的宿命。
小闲仰面躺着,仿佛漂浮于苍茫弱水。短短半月时光,她失去了一切。听过最亲爱的人加诸的冰冷言辞,见过最信任的人举起的绝命刀刃。
那道狰狞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妥当。她身心俱疲,必然不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而是因为消耗了太多不分青红皂白的善意和真心。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帐壁上悬挂着一柄断戟,戟头的月牙刃对她露出残缺锈蚀的微笑。
门上的铁马发出细声。
进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生着憨厚的狮鼻龅唇,只是目光偶尔闪烁,泄漏了他的玲珑心窍。
小闲不太喜欢他的眼神。
如此殷勤探看。仿佛在说,这是公子舍命救回来的女人,一块加官进爵的踏脚石,须得尽心伺候。
若在从前,她绝无如此敏锐。可见挫折确实能够砥砺性情。
热粥饭温暖了脾胃,也使生机慢慢回到身体。人类如此软弱,不得不屈服于一切生存本能。却又如此坚韧,只需一碗热粥就能获得安慰。她感觉到暂时的安宁和满足,靠在枕上听那青年喋喋不休。
他的话无甚趣味,但她全神贯注倾听。
现在她心里圈满了禁地,每一处都不堪触碰,只能听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敖谨一直没有出现。张姓的青年为她送来一日三餐,陪她聊天解闷。她知道他来自中州洛兰,地名很美,地方很穷。一夜风沙能将村庄湮没大半,早上起来推不开门,只能从窗户爬出去,用簸箕把房子重新刨出来。据说历史上那支骁勇善战的大晁铁骑,就被这无情风沙吞没在戈壁腹地。所以那儿的房子都是高窗,光线从屋檐底下幽幽照入,屋内昏若牢狱。她知道他从文习武,却一直抱负难伸,家里养了个凶婆娘,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直到命运让他遇见南下的勤王军。她知道他无比崇拜那位传奇的少年将领,蛰伏多年越狱逃生,寄人篱下忍辱负重,终于重新寻回旧部,手握兄长遗留的惊云戟,再次站到夙敌的面前。旧时代留在他脸上的耻辱印痕,如今已成为新时代的光荣勋绩。
驱辰月,清天启,拥立明君。张三热切地诉说理想,相信自己的声音汇聚在时代大潮中,必定能振聋发聩。
多数时间小闲沉默倾听,甚少回应。她感受到这份狂热,却难以受到感染,甚至难以理解。这个来自遥远戈壁的青年,他从未见过一个辰月,如何产生这么深切的仇恨?从未受过白渝行一日恩泽,如何知道他必然是个明君?
但她不会将这些不识时务的话问出口。
因为她就身处这样的狂潮之中,每个人都同仇敌忾,意气高昂,相信自己正奔往最美好的前方。他们忘了太阳底下永无新事,即使在新王朝,也有白天和黑夜,美好和丑恶。
她突然开始理解原映雪。
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也没有旗帜永传的王朝。人心的美好和丑陋永远存在。不会因哀怜而生,亦不会因强权而灭。寒来暑往,生生不息。最好的时代里,丑恶掩藏于百花之下,暗自腐朽。最坏的时代里,美好独立于湍流之中,百折不挠。
太医校尉用了最好的药,不出二日便能下地走动,但她很少出去转悠,因为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些揶揄好奇或莫名敌意的目光。
所幸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人们认为她是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那些莫名的敌意,只因这个红颜祸水曾让主将大人身涉险境。
七公子再没有出现。她占着他的军帐,享用干净的床铺和丰盛的三餐,与他当初在她家睡柴房当马夫的待遇差别有如天壤。以前她常跟里亚念叨,说自己的终极人生目标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如今愿望达成,却没有丝毫快乐。
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痛定之后还有思痛,她需要时间来重新学习快乐,每一天都过得漫长艰难。
对于白渝行和诸侯联军而言,这段日子却过的飞快。
秋意渐深,天时越来越短,人们积聚的狂热也临近喷薄的边缘。月底攻城的风声自唐营传出,很快言之凿凿。久按不发的军士难以压抑沸腾的斗志,请战之声渐高。圈养多日的战马焦躁难安,渴望沙场奔腾。这种情势之下,一向严明冷肃的淳军也开始暗流涌动,这是开创时代的战役,每个人都梦想冲锋高地,建立功勋。
终于九月十八日凌晨,敖谨自唐营的联军主帐归来,连夜召集淳军各路将领备战。
破晓时分,小闲被帐外悉索的脚步声惊醒。无人喧哗,一切都在黑暗中有序进行。但她听得出来,至少三千人拔营出发,猜测是那批精锐的风□兵。
要开战了。
黑夜里震荡着细微的金戈之声,撞得心慌意乱。
哥哥和小原还在城里。
她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夜色中忐忑。不知过了多久,辰光突然出现,透过毡门的窄缝挤进来,薄如刀刃,刺伤了她的眼睛。
铁马一响,张三大声咋呼着端来热水和早饭。她知道敖谨回来了,骑兵开拔了,诸侯联军决议强攻天启。
铁马又响,张三大声咋呼着端来午饭,宣布他编入先遣队,自豪与她挥别。
铁马再响,她从梦中惊起,未看清来者谁人,先怔怔落下泪来。
梦中大火焚城,城内无人获生。
“火攻……”
她低声自语,将敖谨惊了一跳。
“你如何得知?”联军的秘密决议,只各军主将与执行者知晓。
因为这久旱干燥的天气。因为这不破不立的颠覆决心。小闲睁着眼,梦中情形历历在目。然后她终于看见来人。甲胄未解的少年将军,面上黥痕犹在,眼神莫名柔软。
“投火点集中于太清宫与天墟,其余只是零星造势。”他轻声安抚,“平临君府邸有上千私兵,亦是联军盟友,无须担心安危。”
小闲点头,无心追究他为何知道她的身世。
“澜洲那批金铢,自水路舶入天启,如今已在信诺园中。唐国公震怒,针对顾西园的刺杀全部撤除。”他又说。
她安了心,一时说不出话,只顾点头。此前冒险出城即为声东击西,令老头误以为那笔钱从当阳谷进天启。其时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碰巧走到淳军驻地附近……
“当初我救七公子,只当做笔交易,同来天启也是抱着玩心。公子身负重望,舍身救我将死之人,殊为不智……”
她即使不死在舒夜刀下,迟早也会因为停服荼蘼膏而心肺衰竭。
“有人教给我解毒之法。”
敖谨说着话,神情竟有些落寞。小闲终于想起来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谷玄门外,怎么知道她的身家往事,又从哪里得到的解毒之法。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说出心中默念很多遍的话。
“等我回来。”
铁马轻响。寡言少年留下四个字,消失在门外。

17.

风长长刮着,云却淤积不散。
这些夜晚悄寂无光,人们忙于猜测黑暗中酝酿的危机。无人喧哗。无人欢笑。无人饮泣。
原映雪独行于朱雀大道。周围是盲者的深黑,亡者的死寂。夜色侵蚀了他的白衣,如同浮冰漂流在黑水。
距离天明还有很久。
天墟依旧伫立,门前则空无一人。曾经这里站着成排的年青教徒,黑袍上绣着星辰与月,眼睛高望遥远苍穹。有的人求脱俗。有的人求长生。千百年来辰月从未与尘世如此接近,现在浮云散去,重新显现孤寂本相,终于流露出使命终结的气息。
天墟兀自高耸,古伦俄一人独坐。
原映雪拾级而上,走到天墟高塔之顶。老师的面貌多年不变,清癯肃穆的年长羽人,黑布蒙住了盲眼,却有看穿世事的通透神情。
最接近神的凡人。
最接近死亡的凡人。
云层低垂,星月隐去踪迹。今夜不再需要神启,命定的终局即将降临。
“你还是来了。”古伦俄说。
声音一如既往,既不高兴,也不失望。
原映雪躬身行礼,然后在老师脚边的石阶坐下。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从你身上看见……堕落,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最后会堕落的人。因为你太孤独。”
“学生惭愧。”
“想不到你挺了过来。我觉得有点高兴,不过也挺无聊的。”
“其实,是堕落了。”
原映雪微笑着说出那个词。神之堕落。却是人之欢喜。他若不堕落,就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心魔,也不会用力将她推开。
“不错。”古伦俄点头,不知是指他说得不错,还是做得不错。“那么,为何来到这里?”
“您曾经预言我的结局。”
“唔,不仅是你。”
“我试着把她从结局里推出去。”
“你变得像个人了。”
原映雪遥望天空。现在他吹着高处的寒风,离神那么近,胸口中却跳动着一颗人心。
“让我陪着老师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我不需要陪伴。”
古伦俄笑容平静。
“映雪。神决定我们会遇见什么人,有怎样的羁绊。你可以试着将之推开,但不一定能够使之离开。”
他突然抬起枯瘦的手指。
天墟的虚幻迷宫里,奔跑着一个微不可辨的身影。
顾小闲随淳军转移至天启近郊,不出一个对时便重新潜回城内。
这次她还是走的水路。
提到水路,人们会首先想到经印池门入庆丰潭的河运,往往忽略城东裂章门的地下涵洞。毕竟除了水老鼠,没有人愿意从城墙下钻洞出入,何况水下还设置了巨锁栅栏。幸好,不论老鼠还是锁头都不会给小闲造成太大困扰,那串可能暴露行踪的湿脚印也迅速蒸发在干燥的夜风中。
正如敖谨所言,信诺园数千私兵严正以待,即便是她也很难突围而入。
小闲远远看了一眼风雨楼的明灯,转身奔向天墟。
神之领地居然无人看守,由她径直闯入,脚步声急急回荡在千重长廊。
然则,总也跑不到尽头。
无边无尽的回廊。相差无几的石台。层出不穷的阶梯。高塔始终在不远处,却永远无法接近。
关于天墟的迷宫传说一直都存在。它占地不过一坊,沿围墙很快能走上一圈,但若有人擅自闯入,整宿也不可能跑到天墟的中央。据说那座高塔耸立在神的领地,凡人不可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