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拧开瓶盖,倒出几粒乌黑的丸药,撬开玄玑紧咬的牙关塞进去。
“这是什么?”
过了会儿,待到玄玑气息平顺,她低声问。
“荼蘼膏。”玄玑盯着小闲平静的面色,“每一个天罗杀手都需按时服用这种药,否则便会气竭而亡。这是确保永久忠诚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如果说,我们是木偶,这就是提线。”
“好个荼蘼膏。”小闲轻笑,笑声越来越大,直令玄玑也惊惧起来。“你说得没错,老头一定很后悔给我吃这劳什子膏。一开始只想做个木偶,后来不得不假装这木偶是个真人。可是人的手脚上,怎么会有提线呢?辛苦骗我这么多年,难为他。”
她擦干笑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何必营造什么莫须有的感情,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拿这荼蘼膏作为威慑,岂不事半功倍。”
“也许老头认为,只有情义当头,你才会不顾一切。”
“他高估我了。”小闲冷笑,“提线的木偶,自然比捉摸不透的人心容易掌控得多。”

11.

破天荒头一遭,里亚见到顾襄没有立即扑上去胡搅蛮缠。
荷风翻动她的裙裾,竟也有种凌波仙子的出尘意味。顾襄却记得在她那儿吃的每一次亏,远远坐定,疏离有礼。
里亚垂着脸思来想去,打了半天腹稿,最终决定开门见山。
“你就从了我吧!”她双手合十,“我可恳请顾少放你们一马。”
顾襄再一次被她的惊世之语骇到。闲园这管事的小姑娘,每次见面都带给他无尽的惊吓。她在云中的河络聚居地长大,风俗有异倒能理解,只是这不伦不类的华族语言……他真怀疑淮安那位顾少是响马出身,才教出了这么一口土匪腔。
“你收了我的礼物,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
“顾某并不了解河络风俗,此举实属无意。”
“在我们部族,收了姑娘的手工艺品,晚上却不上门,是不得了的侮辱!”
“在下何德何能……”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算学大师。真神在上,我们的结合将是天作之合!”
“……河络不是不能与外族联姻?”
“……我是华族。”
“既然是华族,何必遵循河络风俗……”
“……总之你收了我的礼物,就是我的人!”
眼看谈话再次陷入僵局,顾襄苦笑不已,转开话头:
“姑娘今日前来,听闻有要事相商?”
里亚正当羞恼,冷哼道:
“顾少一直有相商的意思,奈何平临君不给面子。我今天是来传个信:澜州西园的账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这面子么,平临君不给也得给。”
“澜州?”顾襄脸色微变。
“问你们的彭国大掌柜吧,恐怕现在正赶来请罪呢。”
顾西园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发生财务危机的一天。
他一直相信,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归根结底是由他的眼界和胸襟所决定,西园十多年来的顺风顺水并非偶然。然而少年得志的顺遂让他忽略了一件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运交华盖的时候,即使贵为大胤第一皇商,如果时运不济,也有可能在小河滩上搁浅。
“大约四个月前,沉寂许久的夏阳港迎来一艘久违的宁州商船,船主搜罗东陆奇珍,满载回航。”
“说重点。”
顾西园将账册拍在桌上,终于不能忍受顾襄慢悠悠讲古。
“其中近二百斤白露,由彭国西园独家提供。”
“白露?”顾西园拧眉,这名字还是早年与羽族频繁通商时偶然听到过,“程彦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白露?”
“说是在澜州深山找到了稳定的货源。这艘宁州商船每月往返一次,每次都要带走数量惊人的白露……”
“我记得那种东西很稀有?”
“对,其实程彦翻来覆去买的都是同一批货。那些白露根本没有随船离开夏阳,只是在港口兜了一圈,又被连夜运回上游的供货人手中。供货与购货的上下游,实际上是同一家。”
顾西园面色铁青。他猜得到是谁。
“四个多月,足够让这宁州商人做成信得过的熟客。出手阔绰爽利,从不赊欠,在夏阳迅速建立了口碑,成为各业大佬的座上宾……半月前,此人再次出现,这一回以羽皇诞辰大宴国宾的名义,预定了千斤白露。”
“千斤!”顾西园咒骂,“所以给我挖出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供货人百般为难,终于凑足斤两。程彦一时支不出那么多货款,东挪西借,大肆举债,甚至私自动用了本该投向澜州马市的款项,支付了共计五百零二十七万金……然而那位宁州来的大财神,连夜消失不见了。”
“货呢?”
“有一半是真货,但必定销不出去。程彦自知犯下大祸……隔夜就自尽了。留书说万死难逃其咎,只望公子念及多年苦劳,老来得子,对孤儿寡母高抬贵手。”
顾襄说完,静立一旁不再言语。顾西园知他若有任何对策,哪怕再不合宜,这种时刻也会知无不言,如此沉默竟是束手无策了。
纵然连他也是束手无策的。
第一皇商这个名号并不好担,他对大胤有求必应,但若反过来,那是九牛也难拔一毛。乱世当头,各国诸侯厉兵秣马屯粮储草,活钱本就稀少,根本举债无门……
“公子,”顾襄缓缓开口,“若应了那位顾少所求,兴许能缓过这口气,损失掉的是自由和商誉。若不应,便放弃全盘,独守宛州安度此劫,寻机以图东山再起,只当这十年大梦一场。”
他神色平静,言语间分明却已做出取舍。顾西园思虑良久,道:
“顾襄,我若应了那位顾少所求,成为天罗爪牙……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顾襄惯来举重若轻,面对如此变故始终声色不动,听到这里却也不免一惊。他定定看着顾西园。自幼相伴左右,亲眼看着他从锐意少年成长为运筹帷幄的操盘人,他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脾性。商海浮沉难免沾染烟尘,但公子内心有些坚如磐石的原则,是从来不曾撼动分毫的。
“公子所指方向,即使万丈深渊,顾襄亦当欣然前往。”尽管心有存疑,他仍然躬身应道。
“好!”顾西园言辞铿锵,“那就与我留在天启。既然你连出卖魂灵都不在意,想来也不会畏惧以身涉险!”
顾襄面有惊色。
“公子是要求个玉碎?”
“放弃全盘,如果只能留守一处,那就只能是天启。顾襄,所谓自由、道德、公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未确认它们是否当真存在。但正因如此,才需要一再去确认。”

12.

小闲推开门就闻到一股略带清苦的芳香。
十分幽微,像是有人在角落里悄悄碾碎了一把杏仁。她立刻屏住呼吸退出来,即使如此也感到指尖突袭的酥麻。猛吸了两口夏夜燠热的空气,终于稳住心跳,但身后的腥膻之气已经不可避免地将她包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黑夜里出现一双淡金色的眼睛。
“小子,当初教你逆刃,可不是为了用来对付我的。”
腿还有些软,需要倚靠栏杆才能稳立。玄鞘鬼持刀而立,双刃似郁非映照之下的双月,透露出清晰可辨的凶厄。
“两个人分食荼靡膏,一旦你超量提取,就会被山堂发现。”
“果然你也知道荼靡膏。”她笑,“舒夜,你一定常常嘲笑我天真痴蠢,自以为是又一无所知。”
舒夜没有笑。他很少有不笑的时候,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野物:盘栖荒郊的蟒蛇,静伺丛林的山豹,森严而诡谲。那双金色眸子一动不动盯着你,如果需要捕猎,你就是逃不脱的猎物。不过分索取,不滥杀无辜。捕猎因为有所需要,仅此而已。
小闲闭上眼。天罗的世界自始自终如此。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生就是死。没有灰白,没有妥协。只是她一个人知道得晚而已。他没有做错,因为无从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也叛逃,你会拔刀么。”她闭上眼,听见自己问。
“为了他么?你最好不要。”舒夜声音刻板,“平临君不仅仅是天罗要的人,更是龙家要的人。”
“每一任首座都是自幼年便进入本堂,由长老共同培养,以期继位后可以公平决策,为天罗的整体利益进行决断。然而咱们这位老爷子却在龙家长到成年才进入本堂,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孤例。所以这些年的决策,或多或少带有一些偏向,龙家也是因此而做大,掌控了至关重要的黄金之渠。”
舒夜说着一个天罗上下三家均心知肚明的事实。这个事实就像一团乌墨,将小闲渐渐沉淀的心绪又搅了个昏暗。
“表面看来,阴家和苏家与龙家实力相当。但不论在什么世道,金钱都是最强大的力量。阴苏两家取的不过虚势,龙家得的才是实地。龙老是个眼光长远,做一想三的人,知道一旦换届就会变天,又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老头要通过哥哥,一劳永逸地将黄金之渠据为龙家所有。”
小闲低声道,终于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处境,或者说终极价值。
药力已经散尽,她还靠着栏杆,全身力气已被抽丝剥茧地卸除。
“如果你叛逃,本堂肯定会下格杀令,届时龙家不但不会予以阻挠,甚至还要推波助澜。或者你本身就是一把好刀,龙家将你握在手里,平临君将毫无抵抗之力。”舒夜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只希望,接到格杀令的人不会是我。你知我从不手软。”
舒夜离去后很久小闲都没有挪动,从喉头到胃底,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粘滞感逐渐膨胀,起先麻木,继而锐痛。她伏在栏杆上大口呕吐,眼泪与酸苦刺鼻的秽物一同冲出,落入盛夏花园疯长的草木之上。
海棠盈盈满枝,鸢尾含苞欲放。这一年的夏天,却明显与往年不再一样。
玄玑死得不太难看。
一贯干脆利落的玄鞘鬼没有用刀,而是委婉地使毒杀人,所以她身上不见任何血污伤痕,月亮照在睡脸上,静静悄悄,还是好端端一个美人。
但她死了。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也许某个多情的恩客会记起她弹过的琵琶曲,但月栖湖流水落花之地,总有娇美的新花开在新春。天罗自不用提,那里的人们从不奢望相聚,早已习惯别离。
不会有人再记得有这么一位姑娘。像一切龙家人,她坚忍冷静,心如止水。谁也不知止水之上,曾经泛起多少柔软涟漪。
“当时天罗初入帝都,我最早发现他有窥探人心的力量。山堂因此特意加强了对我的心志的磨练,以防被他获取天罗的秘密。在他面前,我必须强迫自己忘记真实身份。刚开始十分困难,渐渐甘之如饴。你没有真正当过杀手,无法理解偶尔当一回普通人是多么幸福。哪怕短暂,哪怕假装,哪怕只是黄粱一梦。你问我为何叛逃,因为我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小闲伸出指尖,触碰她逐渐失温的脸。
现在是真的永远都不会醒了。
“山堂觉得寻常方式杀不了他,计划实施离间,策动辰月内乱。我们杀不了,也许雷枯火杀得了。”
难怪。
她为原映雪的任务左右为难,老头轻易就允她放手。原来是欲擒故纵,将她算计到另一个计策里。

13.

凉风吹散了苦夏,却没有吹去久旱带来的燥意。缺水的树叶早早脱落,放眼城下濯濯一片,风吹烟尘四起,唯有那四季不衰的帝槿花,熊熊燃烧似地怒放。
放眼远处,往日肥沃的帝都平原变得疮痍遍地。庄稼颗粒无收,倒是四面围合的诸侯军旗密匝匝林立。圣王十四年秋,留在史书中不过“兵燹逢大旱,赤地千里”几个字,留给中州百姓的却是一场颠沛浩劫。
在这种风声鹤唳、人人逃之而后快的形势之下,里亚终于在家门口见到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感谢真神,你总算晓得怕了!”
“你先回淮安,带上山药。”
“那你呢?”
里亚吃惊不小,这人一惯如孔雀爱惜尾羽般爱惜自己的生命,突然做出舍己为人的举动,着实形迹可疑。
“干完这一票就走,最迟不过八月十五。”她拍拍里亚猜疑的脸,“顾西园哪那么容易让人逼宫放权,你在后方照应,别给他任何喘息的可能。”
“怎么做?”
“恶性竞价,让他没有机会出货。淮安是西园的根基,一损俱损。”
“你自己一个人小心……”
“讲笑,本少出来混世道,什么时候小心过。应该叫他们小心才是!”
小闲豪迈地送亲友宠物上了路,在门口独立许久,终于因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产生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心情。
这实在有违她的本性。
前有深渊,后有追兵,她颤巍巍立在峭壁之上,膝盖直打哆嗦。若想活命,就得把哥哥亲手推下去,从此孑然一身,变成舒夜,变成玄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龙家人。
若是不推……恐怕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玄玑的前车之鉴。
她怕死。怕极了。她才十九岁,有大把青春年华等着挥霍。还有许多没看过的风景,没喝过的酒,没结交的兄弟。
而且……她刚喜欢上了一个人。
小闲蹲在空荡荡的门庭,秋风萧瑟,刮起旱地浮沙,迷了她的眼睛。
虽然那个人不大可能喜欢她。
他与星辰一起俯瞰大地,早已失去了凡心。他确实喜欢与她一起混迹在俗世,但那大抵是一种下雨之前看蚂蚁搬家的乐趣。
你什么时候见过人爱上蚂蚁?
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一晚……她懊丧地抱着脑袋。隔日相见,小原还是那个阳春白雪的小原,仅对她从夏阳赶回天启表示了些许的不解,神情无比坦然,作风无比坦荡,倒显得她万分忸怩,很是小家子气。
从那天起她就发现,原来她早就喜欢他。
小姑娘会喜欢原映雪并不奇怪,玄玑也喜欢,因为他能让玄玑觉得自己不是个冷血杀手。
而她喜欢他,则是因为他在她打算杀他的那一天,走过来笑着问她树上的风景好不好,然后与她并肩淋了一会儿雨。
他救她的命,并非因为有所利用。
小闲闭着眼,等待缓缓溢出的眼泪冲掉浮沙。她做了一个决定。
不能再与他见面。
玄玑舍命送出了密信。山堂见原映雪百杀而不能得手,转而施行离间之计,策动辰月内耗,伪造原映雪与天罗暗通款曲的证据——显然,她就是那个款曲。
圣王十四年的大旱之秋,一贯多吃少想的顾小闲进入了思考的活跃期。
她夜以继日地探究自我、拷问良心、权衡得失。时而清晰有序,时而模糊混乱,仿佛荒墟二神杀得不可开交,最终只留下一团混沌。此时距西园账目崩盘已过去七八日,估摸着淮安最后的战役亦已决出胜负——她甚至无心关切里亚的进展——终于这一天,她不去就顾西园,顾西园来就她了。
“龙姑娘。”
开口就错叫了她的姓。她想说其实我是顾姑娘,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龙姑娘排了一出好戏,怎么自己也不来捧个场,看看在下有多落魄?”
顾西园理应心怀怨怼,话语里也暗藏了机锋,口吻却波澜不惊。这样的平临君或许世人难得一见,小闲却记得清楚。那时候他们还小,在波涛诡谲的家族争斗中,永远淡定自持,冷玉一样的少年公子。神情越是轻描淡写,手段越是雷霆万钧。那个杀戮决断的顾宛琪,他又回来了。
“有劳平临君亲自登门。”
半天方道出这么一句,听来仿佛挑衅。顾西园嘴角微微挑起,道:
“不敢。承蒙龙老看得起,有何图谋不妨道来,在下洗耳恭听。”
之前打了那么多次推手,今天终于等到一句洗耳恭听,她赢了。
但她看着哥哥,他的笑容分外冰冷。窗外秋叶尽落,枯枝凌厉,将一方蓝天割得支离破碎。寻求多年的胜利果实,吃到嘴里却是苦涩的。
她赢得一点也不开心。
“很简单,山堂希望平临君能在新时代鼎力相助。改旗易帜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可以握手言欢的机会。”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客气,天罗拿捏着西园的七寸,指东不敢往西。”
“天罗不会为难平临君,只想打开一个双赢的局面。黄金之渠里流淌着永不枯竭的现金,无论西园造出多大的船,都可以送上蓝海,扬帆远航。”她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双赢?在下驽钝,劳烦龙姑娘解释。除了天罗,还有谁赢?西园所涉生意皆关乎国计民生,国家命脉沦入邪魔歪道,赢的是你们,输得可是苍生百姓。”
如此严重的指控,令小闲大吃了一惊。天罗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但她经商做事都还凭着良心。
“平临君恐怕有所误会,龙家只想借力上岸而已。过去做过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但闲园从未伤天害理……”
“恐怕龙姑娘的天理,跟在下理解的不太一样。所谓永不枯竭的黄金之渠,其中多少金钱来自家破人亡和逼良为娼,恐怕不需要在下提醒。”
“所以才需仰仗平临君!”她恳切道,“闲园在宛州做得都是正当营生,只要有我顾小闲一天在,就绝不会染指一厘黑钱。”
顾西园转向她,眼中写满荒谬,仿佛她说了件闻所未闻的滑稽事。
“这些年天罗来来去去,了不得的人物我也见过不少。即使春山君本人,也不敢有姑娘这么大的夸口。”
“闲园在宛州只是小试牛刀,当真做大了,过去那套偷鸡摸狗的把戏可完全废弃不用。”
小闲殷切地看着哥哥。顾氏同宗血脉,经商的天分她也不差。就黄金之渠的宛州部分而言,账目财务那些边角旮旯只有她摸的清楚,若他们二人联手……或许能暗地保下西园,在黑钱汹涌的黄金之渠中开拓一条清流……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顾西园声音清冷,“可惜,我那位枉死的彭国大掌柜不太愿意。”
“……程掌柜死了?” 小闲震惊之极。
“龙姑娘好演技,好本事,只可惜心术不正。在下一手创办淮安西园,看着它由弱而强,感情如同嫡生,正因如此,才不能轻易落入贼人之手。”
顾西园立于窗前,背后秋旻澄澈,映着一个清晰剪影,目光中嫌恶分明。小闲在淮安城做惯了恶少,向来行止嚣张,旁人白眼只当家常便饭。可顾西园并非旁人,他一个临风冷眼,竟让她彻骨冰寒,背后抵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一个人可以落魄,但绝不能失魂。龙姑娘久入鲍鱼之肆,恐怕不能懂得誓死守护一样东西的意义。烦请转告龙老,西园的盛名不要也罢,但顾氏的节操,在下还想保全,助纣为虐之事,恕难从命。”
顾西园冷冷说完,拂袖而去,独留小闲一人慢慢滑坐在地,脸色炭灰一样雪白,风吹过又转为炭火一样烧红。
程彦竟然死了。
也不是没杀过人,但她会给自己找好开脱。比如太傅何虹作恶多端鱼肉百姓,他死得其所,她师出有名。可程彦却没有任何罪过,虽说因短视和冒进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她挖了个陷阱在先,这个无辜的人又怎会跳进去摔死。
不期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被狼群养大的弃婴。现在她就像那个弃婴,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狼群的差异,直到扑杀了第一个过路的樵夫,看着爪下的尸体,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其实一直存在。比如天罗近些年流行使用的新型杀人工具“短铁”,是她从前关在藏书阁无事画出来的小玩意。此类的玩意很多,老头经常不动声色从她那儿拿走几张图纸,拍一拍她的脑袋。她受到鼓舞,越画越起劲,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坑害了什么人。
小闲紧紧抵着墙,身前一个空落落的家,身后一个空落落的世界。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终于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杀手了。
她摊开双手,掌纹细密而杂乱。据说这样的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往往宅心仁厚。
她只想讨老头欢心,期待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了邪魔歪道?
她努力这么多年,好容易缩短了跟哥哥之间的距离,怎么突然就被冷冷推开?
小闲独自坐在空旷的厅堂,双手抱膝,很想大哭一场。
她等了很久,直到蜷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也没有等来一颗眼泪。
哭泣并不能让死人复生,也不能让破裂的感情重归于好。既然已经不慎失足,只能默默等待坠地的时刻。肝脑涂地死掉也好,身残志坚活着也罢,坠地之前已经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只能满怀绝望地下落,下落,等待时间说出最后的答案。
耳边风声呼啸,她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很想大声反驳:你错了,我也有誓死守护的勇气,下一次杀机四伏的时候,我还愿意为你挡死!
但她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以前她会不自觉地逃避一些问题。例如,在善恶是非的大轮盘上,天罗究竟站在哪一路?
一个人在逃避一样东西的时候,心中往往已经得出了最坏的结论。对于顾小闲来说,这种情形还要更加糟糕一些,因为她不但惯于逃避,而且后知后觉,狗咬了三天才知道疼。
现在她疼死了。
就像一个误入地底迷宫的人,朝着远方的光亮昼夜跋涉,走近才发现是凶兽捕食的诱饵……这时候再掉头逃跑已经来不及。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机会再回到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
她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奇异地没有做任何噩梦。悲伤长出利齿,在心里咬出一个小口子,流淌到四体百骸,但只要睡着了就是安全的。悲伤和别离,那都是醒来以后的事了。

14.

每一场人生都有其必须经历的苦痛。它们硕大无朋,非时光不能治愈,如同一开粗砺砂纸在柔软心房来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协,或者你向它认输。
先流血,而后结茧,最后闪光。
只要你愿意将任何境遇当作上天的馈赠,它迟早都会闪光。顾小闲一直抱有这样的信念存活于世。但这只能支撑着她不倒下,并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镇痛剂,是睡眠。
而在习惯苦痛之前,最难熬的不是失眠,是醒来。
意识清醒的瞬间,苦痛重新灌满身体。你睁开眼,糟糕的事实还在,泥泞的路还没有走完,天还没有亮。
额上一丝微凉,顾小闲睁开眼。
高烧带来无休止的噩梦。
铅灰色的云层从头顶滚滚流过,无数鬼脸在湍流中载沉载浮,都是因她而死的无辜魂灵。她躲开了劈空的雷电,却躲不开浩荡的炎雨。雨水烫化了皮肉,露出内脏和白骨。她疼。她听见漫天鬼哭。雨水化作万千头颅,骨碌碌滚到脚旁,每一个都长了哥哥的脸。
她花十年时间做一个噩梦,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
醒来时夜正深,黑暗中凉声四起,似有一把旧胡琴在远处拉着。白衣的男人轻抚她的额头,不知何时到来。缠绵多日的烧热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错很多事。”
她看着他袖口的纹样,青莲出水。举目无依的时刻,又是他来救她。
“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
“害死很多人。”
“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还害了哥哥……”
“补救还来得及。”
“但他已经恨我了。”
“不会。”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离顾氏陵园近一点的地方。”
抚在她额上的手顿了顿。
“你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给我拿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