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
小闲瘫坐在平台。腹部的伤口因剧烈跑动而撕裂,汗水淹过辣辣生痛。
几乎忘了。她企图保护的这个男人,其实比她强大许多。
但她心慌,不是没有缘由。
他把她安排的那么平安妥当,就像她之前安排里亚和大陆,是否也因为抱了赴死的决心?
怒气横生。凭什么安排她?他若死了,赌约岂不就作废?她问谁讨债?
“真是个执着的赌徒。”
薄雾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小闲猛跳起来。
风吹莲动,白衣教长从雾后现身。音容笑貌概如以往,显得她舍命夜奔如此莫名其妙。小闲至此方觉自己不妥,一则老头向雷枯火告了伪密,不该径直来天墟找他,二则既然来之,无论如何应稍事打扮,不该蓬头垢面狼奔豕突。
但她好歹见到他一面。在这围城之夜。
“你不能待在这。”
她见到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直接拉起来往外跑。
夜还黑着,危机在暗中蠕动,随时孵化。但她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又觉得跑不完的回廊甚合心意。一旦出了天墟,恐怕就得分道扬镳,各自逃命。
跑了不知多久,原映雪轻叹了口气。
望不断的千重长廊就这样显出尽头。尽头是朱雀大街,街上静静停着一辆沉香马车。
火是突然之间烧起来的。
方圆百尺内拔地而起,轰然冲破夜色。火舌一直舔到檐角的石兽,烧亮一双双赤红的琉璃眼珠。小闲只觉烈焰燎身,未及反应,瞬间被原映雪拉回。耳边焚风尖啸,脚下路石陷落,但她被密密护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城破得好快,羽林军必然投诚了。
众望所归的新时代来得如此轻易,好似戏台上走个过场。也好。这是白渝行的天下,抑或白千行的天下,与她没有半分干系。这一年叫天宝元年,煌极元年,抑或圣王十四年,留给史官去头痛。乱世倾城,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不算流离失所。
“咦对了,要是辰月倒台,碧遥湖还算你的产业么?”
她从他怀中挣脱,问了个十分紧要的问题。
原映雪低头,只来及看她一眼。那一眼极短,不够她揣摩清楚其中意味,就被重重烈焰隔绝——
火光飞闪,她被推入那辆沉香马车。
马车停在火海深处,奇迹般没有点燃。因热浪而躁动的马匹四蹄腾空,在车门甩上的刹那沿着朱雀大道飞驰北去。
她在急速行驶的车内滚了一个囫囵,一头撞上紧闭的车门,终于明白那一眼苍茫冷静,是为诀别。
通体乌黑的谷玄门在守军面前讶然开启,夜色中尘土飞扬,蹄声滚滚,竟不见车行何处。
18.
雷枯火打过许多硬仗。
这世上他只拥有并信任一样东西,战斗。
所以他信仰星辰。每一次的吟唱,都能感受到郁非的强烈波动穿透他的躯壳,那是战斗的意志和渴望。
星辰是天空星野中真正的神。因而神之使命,他将坚守不移。
火场中,原映雪慢慢转身,黑发跳荡,白衣飞浮。
这是一场姗姗来迟的对决,炽烈澎湃郁非之火,孤寒清冷密罗之雪,自相生注定相克。
雷枯火五指微合,又一丛怒焰升空,点燃敦化门的额枋,被夜风吹出灿烂火线。他曾在冥想中无数次与原映雪对战,始终胜负难分。传说中最接近大教宗的天才秘术师,从未有人见证其真正实力,所以他不敢轻敌,连续出手都是至强打击,三千离火将白衣身形牢牢困死其中。
原映雪几乎同时做出反应。冰岚如巨大波纹在身边节节爆开,遇火即懈,云蒸霞蔚。赤炎上方,团团自汽吞吐聚散,将朱雀大街缓缓掩埋。
雷枯火抬头,紧盯着飘忽不定的雾气。
千变万化,幻术是所有秘术中最令人恼火的存在。原映雪修习密罗一系,其流派至今不为人知。他曾于天启城外布下十里槿花,貌似白衣流。又能轻易作用人心,貌似心源流。然而天墟迷藏似幻若真,却似无相流……密罗五流十三派,甚少人同时修习,他似乎均有涉猎,实力莫测。
在雷枯火黑白分明的世界中,这些捉迷藏似的精神对抗无异于胆小鬼的把戏,他只关注一件事。
对方主守,还是主攻。
雾气在半空凝聚,渐渐现出实体。平地突起狂风,一头银鬃巨兽御风而来,啸声直穿云霄。地动山摇间,数不清的六芒雪片席卷天空。
密罗巅峰术,原兽召唤。
云层不知何时散去。湖绿光芒自天顶坠落,仿佛洞开了一瀑清流,源头便是那三角锥形的密罗四星。
刷。刷。哗——九天清流倾落朱雀大街,沿着鳞次栉比的瓦檐,铺开一丛丛透明瀑布。瀑布之下,街景逐渐扭曲失真。雷枯火圆睁怒目,眼见原映雪周围的火焰渐渐低矮下去。银霜蜿蜒生长,似一朵席地白莲,转瞬覆满街道。
密罗光芒更盛,无尽落雪扫荡长空,扑在雷枯火赤铜色的脸上,化成点滴清凉。眨眼间,朱雀大街消失不见,稠绿光芒纵贯天地,变作望不尽的冰山寒川,朔风呼号灌耳,两人已站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之上。
滴水成冰,呵气成霜。雷枯火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
四面八方奔涌着密罗之光,清冷的,悲伤的,一点点侵入他的精神。目光一瞬。银鬃巨兽在风雪中昂首挺身,变得愈加庞大。再一瞬,巨兽双瞳微闪,矮身俯冲直下,挟风裹雪,势若崩云。雪尘隆隆扬起,刹那将雷枯火掩埋。
孤寒。
这是原映雪给雷枯火留下的唯一印象。虽然他们共同追随教宗多年,从初听义成长为教长团一员,但他印象中的原映雪,始终是当初刚入师门的白衣少年,终日独坐峭壁之上,目光淡淡望着远山。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对于辰月而言.人教受戒便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
而他突然现世,光华夺目,从不参与任何教义聆训与秘法修行,却被传为百年难遇的天赋奇才,未来教宗的不二人选。
那时候,雷枯火甚至产生过类似妒忌的情绪。
教宗说雷枯火很有天分。这句话像一道鸿沟,将他与原映雪远远分隔开天分不同于天赋,需要付诸百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并驾齐驱。
可惜那位天赋奇才似乎并不珍惜上天的馈赠,游离于星辰与俗世之间,始终缺乏一颗真诚的辰月之心。
所以他的背叛,显得尤其不可原谅。
雷枯火承受着雪崩似的攻击。原兽凶猛的獠牙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将他扯为碎片。他却闭上双眼,露出一丝笑容。
对手主攻。
密罗秘术士在对战中甚少主攻,多将精神力用于强化幻境,以绵密的密罗之力侵蚀敌手,寻找并放大其内心的裂隙。这种耗时费力的漫长打法有如文火煮蛙,最为暴烈的郁非系所不喜。
在对战双方皆为顶级秘术士的情况下,绝对力量的对抗已无太大意义,节奏控制变得至关重要。原映雪放弃蚕食蚁噬的慢节奏,举手就是一个刚猛招数,正中了他的下怀。
狂风暴雪,雷枯火已然身形难辨。原兽长啸不止,周围雪山冰川震颤回应,脚下千仞冰原竟也慢慢龟裂,化作粒粒雪尘,卷入那团疾舞的风雪之中。这是原映雪一人掌控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鸿蒙初开时的火种,恐怕也难逃熄灭的厄运。
然而那团足以摧毁一切的风雪壁垒中,微微亮起一点红光。
拳头大小的红光,脉搏似的跳了一跳,而后陡然暴涨,亿万光焰破壁而出。
原兽没有机会发出最后的嚎叫,突然爆成数不尽的闪耀碎片,消失在风雪中。
“硬碰硬,你不是对手。”
雷枯火站在深夜的朱雀大街,沉闷地道出一个事实。脚下是天启街市的青玉石板,因旱季过于久长而干燥发白。密罗的第一重镜天幻境已然消失,连一片雪、一滴水也没有留下。
云层又开,这一次,灼红的郁非占据了天空,光若流火。
雷枯火没有给敌手留出喘息的时机。无数道烈焰从他背后蜿蜒而出,直贯长空,顷刻拧成慑人的一束,蛟蛇般直扑原映雪所在。他猜这一次原映雪必当以守为攻,怎料对方不躲不移,突然幻成万千鸷鸟突袭。
火龙与鸷网迎面直击,雷枯火感觉到无比的兴奋,战意高歌猛进。这无疑是一场巅峰对决,能够以这种畅快淋漓的方式展开,说明他的对手并不似外表看来孱弱。
郁非的光芒亮彻天空,密罗逐渐黯淡。火蛟终于冲破鸷网,黑色群鸟扑打着燃烧的翅膀,被天风吹散在高空,最终消失在浓云深处。
第二重幻境,破。
“为何叛离?”
雷枯火对那个白色身影沉声质问,满腔愤怒。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绝顶天赋弃如敝屣,无可宽宥。
白色身影闪过,巨浪滔天奔袭。
“从未皈依,何言叛离。”
清冷的声音挑起更盛的怒意。雷枯火平举手掌,升起九重火墙将浪涛隔于身外,再轻轻一推,火墙逐一倒伏,层峦叠嶂尽数崩于对手顶上。
第三重幻境,破!
“焚天离火!”
雷枯火狂吼,郁非之力灌注全身,干枯身形燃起熊熊炽焰。密罗究极不过七重幻境,原映雪一时不智,选择强攻而非智守,很快就会彻底落败。
镜花水月,破!离境千寻,破!杯弓蛇影,破!!
雷枯火战到极酣,逐渐不能自已。黑云与飞沙将之团团笼罩,体内颠沛的郁非之力即将突破肉体承受的极限。青筋暴涨,血色激荡,整个人如同滚烫铁水浇铸。
此时六重幻境已破,追随雷桔火而来的辰月从者已能看清二人战况,诸人见雷枯火如此情形,皆大惊失色——这是郁非之力失控的前兆。
郁非,主雄心与高傲,为九州带来无可抑制的炽热野心。其力一旦失之偏颇,陷入狂暴,毁灭只在旦夕。
雷枯火命入郁非,心属辰月,常年冥思修习,已成为不世出的强者。与其耗费心力寻觅其精神裂隙,找寻扰乱他冥想的机会,不若反其道而行之,以脆弱的对攻开始,让其感受自己强横力量摧枯拉朽的激荡,鼓舞其更加炽烈的雄心和斗志,利用七重幻境煽风点火,使之陷入与郁非最猛烈的联系之中。
这意味着空前强大的力量被直接牵引出来,但这同时也意味着,雷枯火精神本源与郁非将同步达到凡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精神满溢。感受到信徒的星辰之力将会在瞬间带走雷枯火的全部精神,雷枯火的意识将成为郁非的一部分,同时,那副最标准的秘术士脆弱的肉体,也将成为一副被精神抛弃的躯壳。
这才是原映雪的策略。
白衣公子食指微扬,对准长街尽头狂暴欲燃的身影。
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落在无边黑暗的虚空,遇到滚烫跳跃的火焰。云起。雨落。山出。海生。
曾经枯海与烂石之上,第一朵花开。
冥冥中,荒对墟说,开始战吧。
于是出现了人心。
鲜血染红溪涧,箭矢穿过花朵。铁蹄踏过生长食粮的土地,血肉成泥回归土地的食粮。
我应战,墟这样回应。
郁非耀亮天空。那是墟的战意,墟的斗志,墟的昂扬。
密罗幻境第七重,万物生杀。
望不尽的铁甲锋镝,决堤般涌向长街尽头,雷枯火却什么也看不见。
一切正如原映雪所安排,昂扬的郁非斗志将他彻底吞没,颠沛战意成为他精神的全部,最终在吟唱中归于极限——升华的精神自由,以及,肉体的最终枯萎。
火红的郁非光芒极盛,稠重火光自天顶缓缓泻然而下,仿佛因不能承受自身的炽热而熔化。不再是一点一滴,郁非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忠实信徒的应和波动,那昂扬的力量如同洪流一般滚滚注入雷枯火的头顶。他不再是一个人,甚至不再是一个辰月,渐渐成为一团光耀天地的火焰。
归于郁非本身。
嘶吼声响彻云霄,带着极致的快感和速度,似乎要洞穿每个人的耳膜,久久不息。
用尽全力的战斗,竭尽所能的激昂。吾神在上,照彻吾心!
极致的狂喜如火山喷发,万丈红光中,雷枯火突破了郁非圆境,瞬问舍弃肉体束缚,成为郁非的一部分。
历史上,某些辰月教宗都未能达到这般境地。
来自主星的认同,来自神的意志的包容。
原映雪站在长街一端,突然一瞬间失了神。
身前是与星辰合而为一的同僚。身后是生杀不尽的万物人心。而他站在中间,如同当初那个独坐峭壁之上的少年,孑然一身,既不属于星辰,也不属于人间。
就在这个致命瞬间,雷枯火扬手抛出一击,无数火球带着呼啸焰尾袭向长街对面。
万物生杀,破。
19.
小闲两肘支地,含住一口气,两脚猛踹车门。
纹丝不动,委实是锁死的。而她方法用尽,也撬不开那扇貌似纤巧的窗。
窗外,勤王军如同田间麦穗四散倒伏。刀枪箭矢一路叮叮当当追咬,仿佛雪霰敲在琉璃瓦,打个旋儿便擦飞了。
那个人铁心将她送往平安的远方,挣扎无益。一定要足够远,足够平安.车才会停下。那时天启已陷于血火,一条漫长的逃亡路横亘其中,此端生,彼端死。
她仰面躺着,听车轮急转,杀声渐远。前日还觉得生是奢望,冷静地为众人拨算盘做安排,今日便体会到被安排的人有多气恼。尤其当你不愿独生,只想共死的时候。
若能同生自是更好。从此浪迹天涯,他们一起,去任何角落都合意。比如毕钵罗,淫雨时断时续的炎夏,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瞎逛。比如杉右城,坐在防波堤上看碧空无云,如同凝固的宝石闪闪发亮。比如浔洲,沼泽边的潮湿小酒馆,暴雨冲得满世界泥泞,尽管已经耽误了好多天行程,也只能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度过无所事事的夜晚……甚至可以偷偷摸摸回到天启,在新时代的歌吹花影中,明月星空下,扮作繁华街头的流浪汉。
她想着这些平凡琐碎却遥不可及的事,眼睛渐渐潮湿,又因为仰面躺着无法滴落,就这样积在眼眶里,虚化了整个世界。
“哟——”
熟悉的清啸声,飞掠过夜色覆没的平原林地,隐隐传人小闲耳中。
“哟哟——”
第二声清晰许多,似乎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她吃惊地眨了眨眼,世界恢复清晰。
那些大雪封山的漫长冬日,被关了禁闭,在昏暗的藏书阁无休无止地绘图,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偷溜出去,吸两口清凉的空气。
暗夜无声,当阳谷的群山投下深沉的注视。她在等待。
“哟——”
短促兴奋的撒娇声。莹白光团咻地滚人车内,仿佛紧闭的车门并不存在。
“山药!”
她扑上去紧紧搂住独角兽的脖子,顺势与它就地打了个圆润的滚。枯草锐利的边缘在身上拉出一道道小口子。空载的沉香马车隆隆远去,她躺在荒野里,脸上布满山药的口水。
“淮安城的顾少,没了快手里亚和真神佑护,你可怎么办哟。”
长发黑眼的小个子少女高坐在马车上,挎着拓岩弩,挥着长鞭,威风得似个河络工兵——与其说那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个全副武装的钢铁堡垒加了轮子套了马,一副挡我者死的碾压姿态。
“不是告诉你,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小闲慢慢走过去,仰视神采飞扬的少女。嘴角线条严厉,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想跟你相忘咧,”里亚撇嘴,“可是这个哭娃娃,每天晚上闹得人睡不着觉,烦的很。”
她伸脚将兴奋不已的山药踢回小闲怀里。
“还是你自己带吧。”
火。焦油般的黏稠的火,淋淋漓漓洒在身上,似乎要将灵魂也洞穿。
没有疼痛。湖绿的密罗之光在火中碎裂消融,仿佛夏季最后一群萤虫吹散在秋风。
他从不曾主动吟唱,也不愿拥有众人艳羡的天赋。那一日,神启来得猝不及防,不管人心是否愿意被照亮。
从此徘徊在浩荡天风与红尘黄土。
原映雪看着长街对面,目光迷离。澎湃的郁非烈焰渐渐归于平静,火中之人焦黑枯槁,明明历经肉体的极致苦痛,却获得精神的极致喜悦。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归途。
他不忍打断的归途。
雷枯火平静地发出最后一击。枯萎见骨的肉身摇摇欲坠,掌中焰火却致密浓烈,仿佛由北陆最醇厚的烧酒点燃。焚天离火似一柄燃烧的扫帚,纷纷扬扫过朱雀大街。
昔日盛景终成灰,街边经年沉默的砖石木椽齐声轰鸣,瞬间分崩离析。火光中,原映雪笑意淡淡,一如当初独坐峭壁之上,等待着天荒地老,人神俱灭。
如果,是说如果有来世,他要做个春耕秋收冬打盹的农夫,永远面朝黄土,背对星辰。
然而那团火却没有落地,只将被七重幻境耗尽力气的原映雪扫倒,而后像陀螺一般弹向天空,尖啸着飞往谷玄门的方向。
原映雪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荒唐梦,是在一个醉酒的夜晚。
直到这一刻。
一座覆满青绿色菌丝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谷玄门外,机械臂划过漂亮弧线,拍下挂斗中的巨石,瞬间摧毁了一座箭楼。
离火烈烈,点燃覆盖其外的轻薄菌丝,赤焰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闪亮轮廓。
是那座亘白将风。
血雨腥风的倾城时刻,本应远离帝都的女孩攀在将风顶上,威风凛凛杀将回来。身后土石飞扬,擎着火把的勤王义军似洪流涌人,终于将这旧时代的皇城墙撕开了一个豁口。
又一重离火攻击,庞大将风终于在天墟前趔趄止步。她沿着一根最长的传动杆飞滑向他,长发在焚风中高高扬起,笑容比火光更加明亮。
“教长!城破!主力在郁非门方向!”
顾西园听过很多关于妹妹下落的故事。
有些显然是鬼扯。有些貌似真实,最终仍旧证明是鬼扯。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已经慢慢松动,开始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
这些故事中,要数面前这名河络少女所讲述的最为荒诞。比荒诞更加荒诞的是,他竞在千钧一发的倾城之夜,听她扯了足足半炷香时间。
“可有证明?”
他低声询问,内心有个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似乎所有蹊跷的前因后果,都在这一刻变得理所当然。
“你个灰包!她与你长得一个模子倒出,要什么证明!”
快手里亚一着急就变快嘴里亚。名扬天下的平临君怎么是个迂脑筋,即便豚鼠的绿豆眠也能看出他们是胞生兄妹。纵然她是半炷香前才得知,见到他的眉眼也立刻笃信不疑。
顾西园还在思想着,眉间川字渐深,里亚道他彻底疑了心,慌忙道:
“她说!那艘船,是你握着她的手一同点的!”
仿佛一闷棍打在胸口,顾西园窒了一窒。
淮安临海,公卿世家惯以焚舟祭奠亡者,却有不成文的规矩,点燃祭船之人必为男丁后嗣……他在远海握着年幼妹妹的手点燃祭船,并无旁人目击。
“……你刚才说,她去了哪里?”半晌,他开口。
“救一个朋友。今晚外面危险,请平临君务必不得外出,院墙屋舍用水浇湿,以防……”
“领我去寻她。”
顾西园言辞还镇定,起身时却倾翻了案几,茶盏落地而未碎,当啷啷滚着,被青衣男子弯腰拾起。
“公子现在出去,就辜负了小闲姑娘一番心意。”
“她是宛瑶……”他终于显出仓皇。
顾襄摇头。
“她是小闲,龙家第一流的杀手,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今晚命运攸关,信诺园缺不得运筹。请允顾襄前去接应,公子留守。”顿了顿,又道,“公子已经等了十年,不差这一晚。”
20.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只是寥寥希声,试探着穿过煌煌帝都的幽深街巷,渐渐从彼此应答中获得了雄壮的胆气,越来越多的呼号加进去,终于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共鸣。
雷枯火昂首倾听,突然一个影移,直奔南城郁非门,枯萎成骨的身躯发出咔咔轻响。在这副脆弱躯体彻底将他抛弃之前,神灵还需要他最后的奋武。
一众辰月从者亦追随雷枯火消失在街角,一阵鸦黑的旋风扫过,朱雀大街重新归于平静,只有满街断瓦残垣和一座烧毁的庞大将风可以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死斗。
小闭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手心早已濡湿,腿肚直打闪,哪还有半点破城而入时的威风。
“还是第一次,有姑娘挡在我前面。”
原映雪轻轻一晃,靠在她背上。
“总轮到我救你一回。”
小闲将原映雪的手臂搭在肩膀,不敢回头看,只是撑着他往前走。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知受到怎样的重创。
“我拼命,想把你推出去。”
“你不是早有预言?我浑身都是破绽,所以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小闲笑嘻嘻道,“可你大概没想到,我会自投罗网。”
她将他扶到暗巷的隐蔽处,仔细侧耳倾听。到处涌动着嘈杂人声,黑夜渐渐不再深重,却不是因为天明——梦中那场焚城之火,真的烧起来了。
长风猎猎,吹起排山倒海的滔天热焰,将天启城吞噬殆尽。只需要一个火种,久旱的都城便陷入了魔魇般的狂乱,无数人影被火光撕扯扩大,纷纷扬扬抛向天空,仿佛有人突然说出禁咒,将幽闭许久的魂灵一并放逐。
善或恶,美或丑,正义或反动,此时均已变得无关紧要。当微小的声音汇聚成时代的嘶吼,除了颤抖着倾听,别无他选。
但也有人既不倾听,也不颤抖,他们并肩坐在暂时无恙的屋檐下,瞧不出精疲力竭的样子,纳凉似的悠闲说话。
“邢先生回来了,带了北陆的好酒。”
“找个时间,一起喝。”
“他说,杉右城有个海盗姑娘,跟我长得一样,只是红头发。难道我爹八年不娶,是有什么原因?”
“找个耐间,去看看。”
“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了。”
“嗯。”
“在我们淮安,二十岁的姑娘还不嫁人,会沦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嗯。”
嗯个屁啊!小闲瞪眼,却见他笑影深深,不由脸熏耳热,揣度他到底没听懂还是存心。这时突然半截燃烧的斗拱呼啦啦砸落,打断了她的寻思。二人匆忙转移阵地,这才发现天墟附近六坊完全陷入火海,雕梁画柱通通化为乌有,浓烟裹着火光流溢,成为最后的色彩。
抬望,天色明如白昼。
从安贞坊的深巷辗转往南,一路都是擎着火把的义党与缇卫当街厮杀,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碾压,越聚越多的义党如洪流般涌向太清官与天墟。
一捆沾满沥青的草团滚落小闲脚边。
红光闪过,照亮负责点火的士兵与小闲的脸,二人皆一愣。
她记得他,张姓的青年,来自中州戈壁深处的小镇。
紧绷的心咔嗒一松,她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他却目光闪烁,平凡面孔因突来的喜悦熠熠生辉。
“这儿有个辰月!”
一支矛枪,七寸枪头,区区四两重,最普通不过的兵器,轻飘飘穿过原映雪身体。
围攻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声,攻击者却有些踌躇。脱手瞬间,枪下仿佛一汪水,一团空气,并无实在的血肉撕裂。
辰月教宗古伦俄曾于人世之初为教长团三名弟子结下秘印,原映雪获“无方”,以其傍身,一切儿俗刀剑透身而过,不能造成实质伤害。
此前无人得知何为无方,直至雷枯火令苏晋安刑拘如海居士,引原映雪至狱中,假造天罗行刺事件,一试方知。因而今夜清洗内鬼,雷枯火也只带领了第一卫所的缇卫,主要以秘术攻击原映雪,全未调用苏晋安的精良卫兵。
小闲抵靠在原映雪身后,想起他此前所提秘印之事,终于放下心来。此时不断有勤王义士向兴化、丰乐二坊聚集,渐渐围出一个海上孤岛,八荒四合都是激荡着仇恨的汪洋。人们高呼着正义的口号,甚至有人将手中火把和刀剑远远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