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财神罗列的单子非搜珍即猎奇,大都可遇而不可求。
在这一锅乱粥之中,唯有西园的程大掌柜心平气和,既不进山,也不出海,每天只管在听潮楼包一间雅房,买几斤当地特产的蓝蟹,蒸炒炝烩琳琅满目地端上桌去。
夏阳拥有全东陆最好的蟹,同时也拥有澜州海岸唯一的深水良港,占着如此天时地利,却一直未能成为万贾云集的大商埠,悉应归结于本地懒慢而超脱的民风。在这新山白玉砌成的海边小城,时间也好似穿上了屐鞋,一路踢踢踏踏走得缓慢,再多俗务缠身也耽搁不了喝茶看海吹风,以至于顾小闲一踏入夏阳城便感觉宾至如归,扑面亲切。
“干嘛不直接卖给宁州佬?”
她敲碎拳头大的蟹螯,摆出客大欺店的架子,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自觉。程大掌柜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一面递上银钳银签,一面殷勤笑道:
“红毛子的话作不得数,也许您交了货他却不给钱,备了货他又不想要,变数多,风险大。从我这儿转一手,赚的或许少了,但稳妥安全,有西园这块大招牌给您遮风挡雨哩。”
“西园?很了不起?”
小闲挥开那些精细的吃蟹工具,淅沥呼噜胡嚼一气,像个真正的乡巴佬。
程大掌柜请了好几顿饭,从吃相就能判定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可他自始自终耐着性子陪笑脸。刚有个财神要买百来斤白露,就有穷小子送上门来,这是他的时运。
“您若同意,我们可派人同往……”他试探了一句,立即被喷了一脸蟹黄。
“噗!这玩意长在神木底下,哪能敲锣打鼓去挖?让村里老人知道,你们一颗也休想得到!”
“……您手头现有多少?”
“百八十颗吧。”
“再想多要呢?”
“楚和镇有家熟食铺子,老板是熟人,要货请他带话。”
“可否只卖我一家?”
“不好说,”小闲往桌上吐着蟹壳渣渣,“谁有钱就卖谁,我们山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是吃的东西,总得图个新鲜,您想要可得请早。”
8.
夏至。
邢先生的船队如约起航,顾小闲却从夏阳出发重返天启。
初夏槐花夹道,正是中州最清朗的时节,然而马车甫出晋北走廊便处处感觉到兵荒马乱的气氛,路旁无人收殓的饿殍,野地嗷嗷待哺的弃婴,即使放下车帘闭上眼,也始终萦绕在鼻端耳畔,时刻提醒着战事在即。
一来一去不过两月时光,情势又紧迫许多。小闲深陷在车座,神情无端疲沓。
月光飞流直下,白惨惨照着大地,仿佛正下着一场浩天大雪,而她独自走在雪国的荒途。前路本已渺茫,归途亦已遗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雪覆没,就像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人能够将她寻回。
她从车窗往外看。
槐花扑簌、明月盈窗,是元极道所谓“花枝满,天心圆”的至上境界。可惜这么一轮圆满之月,照得却是乱离之世与迷途之人。是谓天道无情,月之阴晴圆缺从来不会比照人之悲欢离合,若她可与星辰比肩俯瞰尘世,想必也不会这般苦恼。
如此看来,还是辰月的信徒活得逍遥自在。
碧遥镇的寂言堂依旧灯火通明,似乎有志成为乱世中捍卫怀月明节传统的最后一方阵地。小闲远眺湖上火光,满心飞蛾扑火的快意——在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一原则问题上,她与某人向来一拍即合。
院门敞开如昨,灯光透过雕窗洒落一地花影。小闲兴冲冲走入,立即觉得蹊跷——门口孤零零停了一辆车,亦不闻半分欢声酒语。
堂内烛火高悬,宴席满载,两排客座的案几却是酒冷菜僵,竟无一人赴宴。原映雪独居主位自斟自饮,表情既不愉快也不哀伤,听见脚步临近,半晌方抬起眼,皱眉道:
“不速之客。”
飞蛾“滋”一声跌进火堆,灰飞烟灭。
“反正无人赴宴,岂不来得正好。”
小闲哈哈一笑,就近拣了末位落座,自说自话开始温酒热菜。然而原映雪不悦的目光一直隔着明亮空旷的厅堂看过来,即使厚脸皮如她也不免犯起嘀咕。
淡出帝都不过两月,就被贵人多忘事了?
“客人呢?”
“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既然出来了,自然往远处跑路。”
“那还摆酒?”
“总有你这样不请自来的。”
这位通常如春风温暖般的教长,突然待人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落差如此之大,几乎令小闲生出久违的自尊心。但她略一思想,决定让饥肠凌驾于自尊之上,毕竟此时酒已暖、汤正香,一走了之太不划算了。
“我这个人向来守规矩,来寂言堂赴宴都要讲个故事不是?今天碰巧带了一个,说不上曲折动人,佐酒却也足够。”
她慢条斯理搅着汤锅,斜眼去看主位之人,言语间有点挑衅。
那厢正在秋处露秋寒霜降,脸色越来越冷,应也不应一声。她只当得了默许,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开场说书。
“话说在涣海以南、滁潦以北的深海,有一双相依为命的鲛人兄妹。就像一切鲛人,他们生着流线修长的鲛尾,会用华彩渺茫的歌声吟唱七行诗,哭泣时滚落的眼泪能瞬间变成价值连城的珠串。由于妹妹在孵化时受到过惊吓,自幼体弱多病,所以一直被哥哥禁足在草窠中,只有每年部落随洋流迁徙时才有机会看看风景。突然有一年,部落里的长老对哥哥说,妹妹已经拖累了整个部落的迁徙,迫使哥哥将她留下自生自灭。不知为何,一直疼爱妹妹的哥哥竟然同意了长老的做法。妹妹听说这件事伤心欲绝,就在迁徙前夜割碎草窠游出去,很快迷失在茫茫深海。湍急的洋流将她卷到华族活动频繁的近海,等醒悟过来,已经被浑浊肮脏的海水已呛得喘不过气。”
小闲化去名姓自述身世,下箸也不再勤快,只管一味说下去。
“就在她彷徨无助漂流海上时,遇到一位慈祥的神秘老人。他将奄奄一息的鲛人姑娘捞上船,以秘术将她的鲛尾化生为双腿。从此妹妹更名改姓,抛弃了自己鲛人的身份,以华族面目生活在哥哥找不到的地方。这位神秘的老人其实是一位海上猎宝师。所谓猎宝师是指那些收取佣金,前往极危险的航线、极荒远的岛屿猎取珍宝的探险者。这是一种漂泊无定且十分危险的营生,但妹妹却乐此不疲。她终于有机会踏遍九州十海,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关闭在草窠中鲛人女孩。不过,每逢风和月明的夜晚,当辽阔海面传来飘渺的歌声,妹妹都会独自坐在甲板,对着自己的双腿发呆。她曾偶然偷听到过路的鲛人谈话,知道哥哥一直在大海捞针地找她,但她已经失去鲛尾变成人类,再也无法回到海底……”
堂内灯火不知何时逐渐烧尽,还有零星几点勉强亮着,显得气氛寥落。原映雪自始自终不曾应声,只是收回了冰冷的目光,兀自垂眸斟饮。
“妹妹一直以为,她作为鲛人的过去,已经连同记忆一起埋藏在黝深的海底。但命运的万花筒总会穷尽一切可能。终于有一天,她面临了一个两难抉择:老人想要猎得全世界最珍贵的珠串,但只有哥哥的眼泪才能凝聚成这种举世无双的珍品。一边是养育多年的恩情,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她既不想违背老人的请求,也不愿让哥哥永远失去自由……如果是你,要怎么选?”
她抬起头。堂内照明几近全无,只剩主桌一盏明灯,照着原映雪神色清冷,蔑笑阵阵。
“如果是我,从那位貌似慈祥的老人决定收养我的一刻,就会知道他别有所图。”
小闲惊疑地瞪着他。
“怎么说……”
“这么天真的杀手,”原映雪嗤笑,“竟也是个龙家人,稀奇的很。”
他扔掉酒杯走到堂下。这时最后一星灯火亦摇摇欲灭,照着他身影恍惚,仿佛添了十足醉意。
原来不是不认得她。
那就必然是……喝醉了。
她瞪大眼,看着他径直走向门口。风雅知节的原公子一旦喝醉,不但会挖苦人,就连待客之道也弃之不顾,稀奇得很。
“小原……”
“你本该随邢先生出海,或者至少留在阳夏,却不知死活地回了天启。从你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我可没兴趣听一个死人,讲一个结局已知的故事。”
原映雪冷冷步出门去。最后一支残烛“扑秃”一声熄灭,在空气中留下微薄的白蜡香。
顾小闲独自跪坐席上,黑暗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就像曾经溺水的时刻。她从小既怕黑,又怕死,却总喜欢铤而走险去做一些不知死活的事。
他说结局已知。他说她会死。他说老头别有所图……
小闲沉溺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突然通了电似地跳起来,发足狂奔出门。她要问问清楚,什么叫别有所图。
院子里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只有初夏刚刚探头的鸣虫,叫得胆怯而卑微,就像她现在的心跳。
原映雪只是出了门,并没有走远。
她一头撞在他身上,深浓酒气中含着清淡的莲花香,不知这次是人还是神。
也许两个都不是,只是一个怒火中烧的男人。
她不懂读心术,揣摩不到他生气的缘由。也许因为无人赴宴。当然,现在处处路有冻死骨,谁有心情来这里饱暖思淫逸……
所以说空心酒饮不得,竟然连小原都醉了……
再被他这样掐下去,明天胳膊一定会青……
小闲生平一不会哄人哭,二不会哄人生气,何况是这高深莫测的男人突然爆发的无名业火。所以她默默做好承受迁怒的准备,脑子里则不着边际地跑起了马灯。今晚小原固然有些陌生和可怕,但醉后吐真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能错失良机。
“无可救药。”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哪个蠢材惹您生气?”她陪着笑。
“……”
“哈哈,总该不会是我?”
“……”
“哎,这么小气,怕输当初就不要打赌。”
“……”
“要不这样,咱们撤销赌约。只需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什么?”
她转着心思,试图套出一两句实话。不料他沉默许久,果真说出一个答案。
“我看到……我杀了他。”
“……”
小闲愣住。她只想打听自己的命运,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
“我看到……我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却渐渐微不可闻,最终尽数湮没在她的唇舌之间。含着酒气的莲花香纷至沓来,重重将她围拢其中。喘不过气。脱不开身。仿佛曾经溺水的时刻。
只是这次的一池水,自千里之外辗转而来,满载着阑珊的春意,就像墙外的碧遥湖,突然间有万亩白莲轰然绽放,苍天之下,尺水之上,如同最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
9.
白曼青死了。死在五月。
这一年天启城的梨花开得尤其繁茂,整个春季滴水未降,任由这缟素般的花朵在枝头由盛而衰,一天天开到灰老。然而就在白曼青与他的三十三个门人被缇卫当街诛杀的那一天夜里,帝都终于迎来开春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冲去灰败的梨花,冲去士子们无辜流淌的鲜血,也冲去人们心中悬而不决的疑惧。当天启城在微雨中再次醒来时,空气中已经弥散出一股尘埃落定的况味。
先有疑而后惧,紫陌君白曼青的死,终于将战乱之祸由流言变为现实,天启陷入毋庸置疑的混乱,原本惶惶不定的人心却反而有了明确的向背。温润如玉的士林领袖遭当街围攻、乱剑砍杀,这给辰月的民望带来难以挽回的打击。在宗祠党暗地倡导之下,朝堂上逾两成官员告病;原本中立的民众纷纷自发行义党之事,缇卫一旦落单就会遭到群攻;天罗也从暗夜行动变成白日行刺;天启之外,观望许久的诸侯终于得到出师之名,更多精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帝都平原围拢而来。
中州之乱时莫名逃过屠城之劫的繁华帝都,这一次明显已是在劫难逃。屠戮之刀早就由内而外肢解了这座千年古都,就像被白蚁从中蛀空的堤坝,只待大潮涌入便会分崩离析。稍微有点门路的贵人富商纷纷想办法逃去情势相对安定的侯国,留下来的人,或敢死之士,或亡命之徒,或无计可施的劳苦百姓。
不过顾小闲明显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她之所以留在天启,完全是因为变幻莫测的命运,从很久以前就牵着看不见的丝线,将她一点点牵引然后绑牢至此。
雨歇了一阵,又密密织织下起来。
门口靠着把收拢的油纸伞,伞尖下一滩湿。小闲看见伞柄上的漆字,笑得一团促狭。
“颖姐,好久不见。”
她愉快地打着招呼进门。显然,被招呼的对方丝毫没有觉得愉快。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男人。龙颖,因取人首级来去自由如电,代号飞电白貂。
小闲假意走到对面落座,飞快伸手掐他脸皮,却被翻腕扣在桌上。
“老捂着不见太阳吧?瞧这细皮嫩肉……”她忍痛调侃下去,“有你跟在身边我就放心,一般女人是绝对看不上的。老头年纪大了,架不住那么夜夜笙歌……哎哟,好汉饶命!”
三年未见,还是那张千金难买一笑的臭脸,跟三年前无甚区别,跟十年前也无甚区别。
天罗也许扼杀了无数天真少年的活泼心性,但其中绝不包括龙颖。此人生就一腔淡漠冷血,从来不曾天真活泼,唯一的情绪失控也许要追溯到十年前——千虑一失的疏忽,被她药倒扮了女装。他们因此而结下交情。可惜这场不打不相识的知交没有机会发展成兄弟情谊或青梅竹马。她当即被罚入藏书阁禁闭,待再相见,清弱少年已成为老头的左膀右臂。据说龙老爷子只有白貂在身边才敢真正安睡,这一方面说明他确实能力卓然,另一方面也说明龙老对他的绝对信任。
既然派来了白貂,今日恐怕是要有个决断,容不得再做推搪。
“什么了不得的事,劳烦颖姐大驾。”她明知故问。
“老爷子最近睡得不太安稳。”
“天热雾燥,炖些莲子羹罢。”
“紫陌君一死,好多人都睡不安稳。形势突然吃紧,平临君那边不能再拖了。”
“我还在布局。钓大鱼嘛,总要放长线的。”
“老爷子对你一贯放心。只不过……白曼青死后,平临君公然缟素出入,不仅是在向当权者示威,也是在向帝都的宗祠党示好。他这一年竭力淡化与天罗的关系,看来有意在新时代来临之前与我们划清界限。”
小闲笑笑。公然缟素出入……还真像她那个哥哥会做出来的事。弱冠之年便被家业压身,逼着他少年老成,但若被激起血性,意气用事起来,亦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任性。
“也许只是英雄齐名,惺惺相惜罢了。”
她散漫笑答,引得龙颖目中锐意隐现。
“你虽是龙家人,却姓顾。这尾大鱼若要挣个鱼死网破,你当如何?”
小闲笑意不改。
“我虽姓顾,却是龙家人。”
她无意多做解释。既然派来了龙颖,说明山堂对她存有疑虑。疑邻盗斧的时刻,她说什么都不足信。
龙颖却难得弯起嘴角,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
“总之事不宜迟,老爷子的意思,能有六成把握便可动手。”
“了解。”
小闲蜷身回答,神态恹恹,已然有了送客的意思。她自打跑了趟澜州回来,镇日里昏昏沉沉,许是没有按时服药的缘故。或者就是今年的春困特别漫长,一直延续到了夏天。她一个久病体弱之人,真该留在夏阳吹风食蟹休养生息,何苦不知死活地跑回天启……
想到这里,原映雪的叱责自然而然浮上耳畔,小闲面上突然一红。
此刻她正与龙颖不动声色地打着太极,这个脸红来得实在不合时宜。但脸红这东西就好比街坊传言,你越想遏制,它就越发嚣张,非闹得人尽皆知不可。面皮好似浸了火油的棉纸,热烫滚滚蔓延,她只得以手遮脸,就势耍赖卧倒:
“刚才外面淋了雨,似乎有点发烧。”
龙颖沉默以对。
她从指缝偷窥,见他并无疑色,变本加厉演起来。
“哼哼,头好痛。”
龙颖沉默依旧。
“抱歉颖姐,今日待客不周,好走不送,麻烦从外面把门关好。”
那厢终于有了动静,先将窗一一关牢,然后拉开门,道:
“此事关乎龙家将来,轻重缓急你自行掂量。你虽然看起来很笨,心里却聪明的很,别耍聪明就行。”
“……谁看起来很笨啊!”
“我走了,有事通过信使联系。缔情阁不要再去。
“咦?”
小闲暂时忘记演出,放下手看着龙颖。
“玄玑叛离了。”
10.
对于大多数杀手而言,生死之事是入门的第一堂课。他们必须先学会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心无旁骛地执行任务。
对于天罗山堂而言,生死之事却是贯穿始终的一堂课,杀手们必须时刻牢记八个字:忠诚者生,叛离者死。只有贯彻这八字信条,天罗才能聚拢一批为之卖命的人。既渴望存活,又不惧死亡,听起来似乎矛盾,但人类就是这一类短视的动物,因惧怕头顶随时坠落的利剑,而愿意行走钢索于万丈深渊。
天罗山堂对叛离之人的责罚十分简单:死。
必死。
负责内部清洁的魇组集结了上三家高手中的高手。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目标,而是一同受训、熟知一切天罗路数的同僚。
譬如奔行在暗夜里的龙玄玑。
成年累月的花魁生涯并没有磨损她作为杀手的本分,佳人除去绫罗绸缎,如夜枭穿行于憧憧暗影,无意间看出窗外的人会以为那只是一阵沉郁的风。
但玄玑走得无比小心。离开辰月的庇护,将自己暴露在魇组的狩猎范围之中,她是真的疯了。
也许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疯了。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算起。
爱。这个字轻轻漫漫弥散在她心里,就像擎梁山日出之前的青岚,稍稍一呼吸就会被吹散。曾经有个师姐对她说,我们这种人,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手上罪恶满满,生而注定不懂爱。那师姐生得极美,比她还美上几分,若是长在寻常百姓家,最大的烦恼该是应付十里八乡的提亲者,而不是考虑如何杀人。结果这师姐被派去杀一个新上任的骑都尉,就像一切老套的故事,她爱上了那个青年才俊。又像一切忠诚的杀手,她对自己深爱的人举起刀。故事的结局十分耐人寻思,身手敏捷的女杀手竟然未能逃脱,被骑都尉府的侍卫乱箭射死。
玄玑一直觉得,师姐当时是故意留在当场,一心求死。
只因那得而复失的无望的爱。
可惜师姐终究懦弱,直到爱人死去方才醒悟。而她绝不会做到这一步。
玄玑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墙头。
里亚听完小闲的话,愣了好半晌,喃喃道:
“顾襄必然要把我恨个窟窿。”
“所以事先知会你一声。”
“不做不行?”
“不行。而且这消息,最好先让顾襄知晓。一旦抽干流动资金,宛州西园一口气提不上来,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顾襄冷静持重,懂得权衡局面,由他来向平临君陈述利弊,也许阻力小些,不会闹到瓦崩玉碎。”
“要摊牌你去,我不出面!”
里亚气急而去。小闲干笑两声,她又何尝想这么做。只是龙家的滴水之恩,终于到了需要她涌泉相报的时候。在她的意识深处,或许早就意料到这一时刻的来临。
风摇动烛焰,将她独坐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世间安得两全法……她又一次陷入循环往复的左右为难,直到窗边悄无声息出现另一个身影。
“这么迟钝的杀手,竟也是个龙家人。”
夜行人翻窗入室,凉薄话语与醉酒的原映雪如出一辙。小闲未及反应,突然看见夜行衣下的绝艳姿容。
“你……”
她第一次见到玄玑如此狼狈,鬓发汗湿在苍白脸颊上,仿佛被夜雨打进暗河中的落花。
“受伤了?”脸色白得不正常。
“没有。他们暂时还没找到我。”玄玑摇头,“不过快了。”
小闲关了一圈门窗。
“你为何要叛逃?”
玄玑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半晌方抬起头,看她的眼神仿佛看无知儿童。
小闲被那眼神看得羞愧不已。她一直都是龙家的异类。不用参加惨无人道的特训。做了错事轻易逃避责罚。就像君王身边的宠臣,逍遥在国法家规之外。
不少龙家人把她当作不识疾苦的大小姐。
“老头子把你保护的太好了。”玄玑冷笑,“或者说,他故意对你网开一面,让你像个正常人一样长大。”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我这里是空的。被一点一点,慢慢挖除干净了。”
又指着小闲的心口。
“你那里,却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心。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心,而你有?为什么我们姓龙,你却姓顾?”她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因为嫉恨,“因为我们的价值在于没有心,而你的价值在于……你姓顾。”
小闲怔怔看着玄玑,似乎听到海底传来沉闷的水流声。某个蛰伏年久的怪兽就要醒来,准备把她原本稳妥的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了。
惊惧死死咬住她的心,再也不肯松口。
她想他们说的没错,她又天真,又迟钝,还自以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是龙老头捧在掌心的明珠。
她猛地坐直,又立即放松,“不会的。当初哥哥前途未卜,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成为平临君。”
“当初谁又料到天罗会登堂入室,助人争夺天下?老头的风格,向来广撒网,多积粮。你可知每年有多少孤儿被送入天罗山堂?又有多少人得以存活?你以为后山那片小树林为何从不施肥却永远欣欣向荣?优胜劣汰,你应该庆幸,令兄发展的不错,使你有了存活的价值。”
玄玑悦耳的嗓音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头顶的灯笼照着她的长睫毛,在脸颊投下浓密的阴影。这阴影突然颤动不止,小闲一看,她整个人如筛糠一般,汗珠大颗涌出,从挺俏的鼻尖源源滑落。
“宛州顾氏的大小姐,将来或许有用。老头显然抱着这样的想法领你回家。当时你已八岁,很少有这么大的孩子进入山堂。你显然……适应不良。这时顾宛琪渐渐上位,风生水起……老头一看押对了宝,立即对你优待有加,不再与寻常杀手一同集训。平临君最疼爱的妹妹……万一将来被追究,龙家好歹将你娇生惯养,不用担太多不是……”玄玑伏在桌上,气喘不休,“再者你重情重义……老头既然有恩与你,形同慈父,就不怕……没有回报……”
小闲去扶玄玑,脚下却似千钧压入棉堆,举步维艰。
“不过我想……老头一定很后悔……一件事……”玄玑靠在小闲肩上,破风箱似的直抽气,渐渐眼瞳翻白,嘴唇青紫,气息长进短出。
“后悔让我吃这个?”
小闲从屉内抽出一枚锦盒,盒中瓷瓶冰凉,丸药芬芳。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药,专治她自胎中带出的心悸。每隔几个月,不管她在哪儿,都会有影魅信使将新熬的药送达身边。老头说,她这病是坏在根儿上了,无法治愈,只能长期养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