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望向天空,身体里的声音让他想起了过去。
那个时候,老六击鼓,老四高歌,老大抚琴,二哥品箫,小师妹翩然一舞,那时何等快活。
“广来门神通六将,今日再去其二。”
这座山谷之所以以冢为名,当然是因为它就是一座坟墓,只不过,这座坟墓一直没有填土罢了。作为填土的那座山,被叶天师以大师兄的法术,用十数年的法力倾注,生生悬在生人冢上空的云中。当他死去,那座山就会失去依托,自高空坠下,为生人冢封顶,为叶天师安葬,也将他周围的人或者物,同时长埋。
他们师兄弟二十年的恩怨,就此尘埃落定…
太平被那样的巨响震得尿了出来。蔡紫冠极目远眺,面上一片萧然。
“你后悔了?”杜铭问。方才他和太平都是被蔡紫冠以土遁法抢出来的,如果他们留下来帮叶天师,也许天师就不用出动这样玉石俱焚的招数。
“不,这一天,他早就算到了。”蔡紫冠说道,“有的人想死,你是拦不住的。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死者长已,我们要担心的,还得是活人。”
四、玉人之墓
更新时间2010-5-27 10:51:00 字数:13298
小轩窗,绿柳轻扬,两个黄鹂蹦蹦跳跳吵嘴似的叫。
屋子里的两个人看得微笑。
那女子粉衣红裙,笑靥如花,鲜鲜亮亮地偎靠在男子的胸前。
“卞郎,今日春guang明媚,不如去城外一游,可好?”
那男子穿着宝蓝色的长袍,长身玉立,倜傥不凡,听他这样说,回应道:“娘子有命,小生怎敢不从?”
女子面上一红,在他手上轻轻一掐,道:“羞煞、羞煞!倒说得人家如同河东母狮。”
男子哈哈大笑:“别说母狮,便是貔貅、狻猊,我都已经娶回来了,还舍得有求不应么?”
女子反手抚mo男子脸颊,叹道:“卞郎、卞郎,唯愿你永生永世都对我这样好。”
男子在她手上轻轻一亲,微笑道:“生生世世,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四玉人之墓一
蔡紫冠推开墓室石门,等了一下,没听见有什么机关发作的声音,这才闪身进来。
他手举长矛一晃,矛头上的火焰明亮,只见弧形拱顶之下,一口石英大棺居中摆放。
蔡紫冠将长矛抱在怀里,双手合十,遥遥拜了一拜,道:“翡翠公子,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当面向你讨教。如今你下葬未久,我却只能来扰你的清静。见谅见谅。”
一席话说完,心里的愧疚已抛诸九霄云外。眼见以大棺为中心,整个墓室的地面都铺了一层薄薄的绿玉,不由吐了吐舌头,道:“你便是翡翠公子吧,也没这么奢侈的。害我土遁之术都无法施展。”一面说,一面快步来到石棺前,转了一圈,找好下手之处。反手将长矛背在身后,伸手一推,棺盖沿合槽滑开,发出“碌碌”闷响。随着棺盖移位,盈盈翠色骤然溢出。蔡紫冠赞道:“好玉!”往棺中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只见石棺中并肩躺着两人,左首男子一身殓服,自然是翡翠公子,右首的女子却是一身孝服,出现得突兀,躺在翡翠公子身边,面上一片安详,宛如生人。
蔡紫冠道:“古怪!”他来盗墓前自然打听过这里的墓葬情况。那翡翠公子十天前突发旧疾猝死,两天前下葬。墓是单葬墓,这棺材里怎么会出现第二个人了?
可是蔡紫冠并没有多想,他这回来盗翡翠公子的墓实在非同小可,这等细枝末节也就不管了。想着,双手就往翡翠公子身上摸索。
那翡翠公子已死了十多天,但他有法宝镇尸。在他的口中含有一颗绿玉,那棺材里的翠色,便是由它发出。玉性清凉,因此这尸体便能保持不坏。蔡紫冠这时摸来,但觉死人硬邦邦、冷冰冰,便连翡翠公子的殓服,都扎煞着,像冻住了一般。
火光明暗,那女子的眼珠突然在眼皮下一轮。
蔡紫冠要找的东西是本书,从上到下地摸下来,终于在翡翠公子的右手下摸着。正在高兴,忽然只觉喉间一凉,有女子的声音清亮亮地道:“把我丈夫的东西放下来!”
蔡紫冠身体僵住,眼睛向下看时,只见自己喉间不知何时已顶上一把短剑,再看那剑柄,却是落在那棺中着孝的女子手中。蔡紫冠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
他方才虽然并未着意检查那女子的生死,但在搜检翡翠公子时,总会碰到她的手臂腰身,那种僵硬的触感断非生人所有。可是这时这女子竟然能够复活,不由他不意外。
只见那女子睁开眼来,眼神清冽,凛然不容侵犯,衬得她苍白娟秀的面容颇有几分坚毅。她手中握着一把尺余长的短剑,森然道:“盗墓贼,你擅闯死者安息之地,不怕遭天谴么?”声音脆如金石相击,全然没有女子的温柔。
蔡紫冠将双手举起,脖子被短剑顶得向后仰去,微笑道:“死者安息之地么?没有吧,墓里两个人,姑娘不是还活着?我顶多算是闯进半死者之地吧。”
那女子不料他这般疲沓,刨坟掘墓被人抓个正着不仅不知羞愧,居然还敢贫嘴,心中更怒,咬了咬牙,将短剑向前一送,存心要让蔡紫冠挂点彩。哪知她这边才一动,那边蔡紫冠几乎是同时往后一退。这女子人在棺中,动转不灵,只能靠手臂伸缩刺剑,哪及得上他大步一退?顿时短剑离喉,失了优势。
蔡紫冠站直了身子,微笑道:“好险好险,喉咙上若开个洞,岂不是说话漏风,喝酒漏汤了?幸好姑娘心软,放我一条生路。”
那女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眼看见他左手拿的那本书,气道:“把我丈夫的书留下!你走!”
蔡紫冠一愣,道:“丈夫?你便是翡翠公子的夫人——玉娘么?”他忽地一笑,“怪不得说你在丈夫下葬前就离奇失踪,原来是躲在棺材里陪着他啊?”
“不用你管!”
“你潜进墓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难不成…”蔡紫冠恍然大悟地一拊掌,“你还想殉情和他同生共死么?”
玉娘被他戳穿,眼中现出些神采,含泪冷笑道:“那又怎样,像你这样唯利是图的盗墓贼,自然不能理解夫妇间的爱与承诺。”
“承诺么?”蔡紫冠回过手来,将那本书横在眼前,只见黄玉的封面,在封口上有个白玉的搭绊,笑道,“那玩意儿看起来还真是个坏东西。《玉踪汇总》,这么好的书,因为一句话就要被埋在地下,不觉得可惜么?翡翠公子的毕生心血,就此失传,不为人知,夫人就不觉得可惜?”
玉娘一愣:“可惜?”她冷笑道:“卞郎搜集天下美玉踪迹,本就是为了自娱而已,根本没打算闻达于世人。将这本书留在我们身边,当然就是天经地义的。”
蔡紫冠微笑道:“这样看来,‘天经地义’也是个坏东西。”
“你…你好大的胆子!”
蔡紫冠挑了挑眉毛,微笑道:“你爱殉情,就去殉情好了。我不拦你,反正有的人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可是这本书,我拿走了。”他纵身退到墓室门外,等到玉娘费力爬出棺材,追出来的时候,墓道里黑沉沉的,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二
翡翠公子本身只是一位世家公子,自幼喜爱玉器。十三岁时,偶然得了神通,将一块玉石合在掌中,便可知晓那玉的三代主人之名姓事迹。十五岁时,帮助衙门问玉审案,昭雪了一桩陈年冤案,因此名声大噪,被更多的人请去鉴玉,因此被人称为“鉴玉公子”。相宝之余,也把一些有趣的玉石故事加以记录,便成了那本《玉踪汇总》。
蔡紫冠盗得这秘籍,施土遁法潜出地来。依他的计划,本就应当连夜赶赴下一个目的地,可是不知怎么,心中却着实烦躁。不得以升出地面,便去此地青楼“玲珑阁”狎妓。
他以盗墓为生,见多了英雄美人转眼即成荒冢枯骨,因此一世为人,最是喜欢享受,贪图风liu,平日拈花惹草狂嫖滥赌,深谙及时行乐之道。这回寻着玲珑阁,轻车熟路地点了两个姑娘进房。老鸨子见他有钱,加意奉承,哪知道这位衣冠楚楚的阔少,是刚从别人坟里爬出来的。
此地名士,以翡翠公子为最。因此一座城里,处处都以“玉”为名。酒家起名叫“玉斗”,妓院便叫“玲珑”,蔡紫冠点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做“阿珩”,一个叫做“阿珮”。
蔡紫冠命阿珩来唱个曲儿,自己与阿珮搂抱着喝酒。那阿珮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噙了一口酒来喂蔡紫冠,蔡紫冠哈哈大笑,将不快尽皆抛在脑后。
岂料阿珩唱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蔡紫冠初时还觉得她声音又糯又甜,撩得人心中如猫爪抓挠,岂料听到后来,又是寻死觅活的,心里便觉晦气。他今天在墓里看到翡翠公子的夫人玉娘决意殉葬十分不快,她说他不懂夫妇间生死相许的诺言,可是在他看来,什么诺言都比不上生命可贵。
“你们两个,”蔡紫冠微笑道,“整日里唱些情呀爱呀死呀活呀的艳词丽曲,谁能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不能同生宁愿共死的感情么?”他拾起一粒蜜橘,剥开一瓣,笑,“答出来有赏。”
阿珮咯咯娇笑,道:“爷说得可要算数,”她一低头,以口抢了蜜橘,娇笑道:“这世上自然是有同生共死的感情。若是哪个男人真的对我好,我便粉身碎骨也要对他好。若是爷对我体贴些,我待会儿便使出浑身的本领,也让爷痛痛快快乐一回。”她口中已将蜜橘嚼烂,哧哧笑道,“爷,你的赏赐,不会是只有这么一瓣橘子吧?”
蔡紫冠轻轻一掐她的蛮腰,笑道:“不会,当然不会。我的赏赐,一会一定会让你这小妖精叫娘。”一边说笑,一边把眼望向阿珩,道:“珩姑娘你呢?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生死与共的感情?”
那阿珩垂头沉吟,手中拨子轻划琵琶,沉吟道:“奴家虽是烟花女子,卖笑为生,做的是迎来送往逢场作戏的生意,可是实不相瞒大爷,我也是相信有这样的感情的。这样的感情,似我等残花败柳或者已是今生无望。可是在那些好人家,必定有许多不弃不离至死不渝的伉俪佳偶。”
她说得认真,可是越认真,越入不得蔡紫冠的耳。他平日刨坟掘墓,尽管自己一直有支撑行动的信念,可对于常人,十有八九都会说这一行伤天害理,因此不自觉地敏感。这时听到了与自己悖逆的观点,偏偏阿珮阿珩两个人还是异口同声,不由面上虽还笑着,但其实心中不悦,已被触动了痛脚。
当下脸色微变,道:“可是难道你们不觉得,在这世上,人死了就是死了,无知无觉,什么珍宝感情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死人守孝守节陪葬祭奠,死人都并不能起死回生,反而会破了活人的财,坏了活人的幸福么?”
那阿珩道:“大爷说得虽然是,可是人生在世,并不是什么都能计算值得不值得的。夫妻同命,生死相许,或者为外人所不值,可是那样的忠贞岂非可歌可泣?这世上功利之人已经太多了,这样的感情不是更加千金难易?”
蔡紫冠道:“难道感情便只能以生死衡量?在对方有知觉的时候,有没有一心待他?有没有两情相悦?若是有了,哪还用得着追悔?若是没有,当时不去珍惜共同时光,偏得到对方死了,自己才寻死觅活,又有什么意思?用唯恐天下不知来宣扬闱中恩爱么?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功利的人和事多了,所以你就要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还有千金难易的感情呢?”
阿珩吃他抢白,一时还不了嘴。阿珮接口道:“那也不是向别人证明,只是但求自己无愧于心罢了。”
蔡紫冠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才把真话说出来了吧?归根到底,什么叫为别人守节守孝啊,不过是为了自己开心罢了。”他说着说着真的气了起来,拂袖而起,道:“装得多么多么恩爱,多么多么忠贞,多么多么孝顺,演给谁看?死人泉下无知,你拿它做幌子装得那么高尚,欺负它不能爬起来骂你么?”他突然间再也不想与这两个虚伪的女人啰嗦,一振臂,已将阿珮抛上墙边牙床。站起身来,伸手自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啪地扔在桌上。冷笑一声,便摔门而去。
三
那道士来时,卞府里正一片惨云惨雾。
那道人在门外张了张,望着卞府紧闭的大门突然间面色大变,将手中拂尘一甩,掐指细算。算了一回,抬眼叹道:“冤孽!冤孽!”
其时正是正午,街上往来行人,有人见他反应怪异,便驻足来看。只见这个道士个子不是很高,一身道袍略显肥大,说了两声“冤孽”,迈步上街,叩打门环。有下人应门,道士厉色道:“我看贵府阴气极重,要出人命,你速速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少主人新丧,少夫人失踪。府里上至老夫人,下至烧火的丫头,本身已是草木皆兵,那下人听他这样说,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引他去见卞老夫人。
翡翠公子的父亲早死,这时便只有卞老太太主事。老夫人得报,听说有道士危言,连忙出来相见。那道士道:“我看贵府刚刚办过丧事,可是一丧未过,一丧又来,那新死者至亲至近的一个人,已经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了。死的人是谁?他最亲近的人又是谁?”
老太太被他吓到:“我儿早夭…他最亲近的人,若不是我,便是我的媳妇了。”
“那少夫人在哪?”
“她、她已不知去向,有两天了!”
“就是她!”那道士掐指来算,“她是不是在令公子入土的时候失踪的?她是不是穿着白孝,左鬓角有一朵白绒花?她是不是在公子入殓的时候并不太难过?”
“不错!”卞老妇人气鼓鼓地说,“那个小狐狸精,枉我儿对她那么好,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掉。”
那道士摇头:“就是她了。她不是不难过,而是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决心,要偷偷殉葬。她现在已被活埋在令公子的墓中,老夫人赶紧派人去救!”
老夫人一愣:“你说她在我儿的墓里。”
“是,她想要生而同衾,死而同穴。”
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变,突然就有了光辉:“我家的媳妇,真是万世妇德之表!”
道士愣了一下:“老太太,你别管这些了。这个人阳寿未尽,现在还活着,你赶紧去救她!”
“我去救她?”老太太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我儿子的墓怎么办?哪能刚入土,就被掘开?”
“可是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被闷在墓里?”
“她一定已经随我儿去了。”卞老妇人慈祥地说,“她已经入土两天多,这个时候即使去救,也是徒劳无益。”她搌了搌眼角:“我儿娶到这样的好媳妇,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了,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又哭起来,道,“我那苦命的媳妇啊!”
“她还活着…”
“仙长恕不远送。”
“你这不省事的婆子!”
“我媳妇与儿子感情好,她决心要殉情,我们正该成全她!你这妖道这样多事,才是坏了她的大节。”
旁边管家见老太太激动,上来劝阻,卞老夫人拂袖道:“你管我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准备我媳妇的牌位灵堂?”
那道士旋身将道袍脱下,跺脚道:“罢罢罢!”
道袍如云飞起,落下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卞老妇人脸色惨白,喃喃道:“妖道、妖道!”
却听一人冷笑道:“老太太,他可不是道士。”只见院中槐树后无声无息地转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灰衣快靴,腰中悬一口钢刀。这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这时一现身,虽然身形高大威武,却自然而然带出鬼祟的气质来。
“你是谁?你怎么擅闯他人宅邸?”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瘆人的牙齿:“我是被他抛弃的搭档、弃之不顾的好朋友。他本是个盗墓贼,来你家里捣乱,多数就是来探个虚实,准备向你家坟墓下手了。”
说话之人,正是杜铭。
而此时的蔡紫冠潜入地下,一颗心气得“嘣嘣嘣嘣”直跳。他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件道袍,上门送信。岂料这些大活人为了什么死人的清静,竟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殉葬,瞧那老太太的神色,甚至颇有几分自豪。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怎么就偏有那么多人想死呢?这个世界明明是活人在创造、在维护,为什么那么多人却只对死人充满敬仰呢?
他又想起了那一口口黑暗、冰冷的棺材,沉甸甸的,推不开,又打不破。空气污浊,热得烫人,全身都痒,全身都痛…
这种感觉真的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好像儿时依稀有过这样难耐的经历和感觉,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眼前,有那么多人想死,在他们看来,死者为大,什么死人的事,都可以成为终结活人生命的理由,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活着,有多么不容易,而死亡,又有多么可怕。
他的胸膛好像要炸开。以前他救不了自己的父母,救不了蔡姨,因为那时,他的力量实在太小。此前他也救不了叶天师,只能想死亡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解脱,那么,就随他们去。可是现在不同,当他看到卞老太太那伪善嘴脸的时候,他对这黑白颠倒的世界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你想让她死,我偏让她活!
你想为他死,我偏让你活!
你们都喜欢死人,我偏偏要让玉娘活着。
四
蔡紫冠土遁至翡翠公子墓中,寻着老地方待要出去,却觉额上一痛,原来找错了地方,这里也是覆盖有绿玉的。
他的土遁专走土地,遇着普通的石头,都要挣扎;而玉石其性最纯,简直是他无法穿过的。
他慌张起来,用力去撑。那玉层极薄,玉质又脆,若是平时,他大可一掌击碎。可是法术在身,便有了限制,这薄如蝉翼一般的阻挡,登时便如精铁铸成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
泥土好像一下子变得硬了,蔡紫冠心跳如鼓,冷汗淋漓,掉回头来,就往来路上走。远远地撤开,这才再次浮上地面,进入到墓道之中。墓道仍是纯黑得绝无一丝光线,可是他却长出了口气,心里安定下来,便把长矛一拧,矛尖上升起一尺火光,照亮了身前身后。
只见火光之下,绿色满眼,蔡紫冠头脑中一阵迷糊,这墓中绿玉,真的铺得有这么多吗?
他心中犹疑,脚下不停,来到墓室之外一看,那石门仍是虚掩的,想来玉娘一介女子,也确实是关不住这重逾千斤的门的。当下奋力将门缝推得更大了些,迈步走了进去。
墓室中,石棺盖子仍然是半开的。赤火金风矛的火光照进来,棺中“啊”的一声,慢慢坐起了玉娘。
蔡紫冠微笑道:“呦喝,小卞夫人,又见面了。真巧啊。”手上赤火金风矛加力,顿时火焰高达两尺,将一座墓室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玉娘见他居然去而复来,又在嘴上占她便宜,怎不恨得牙根痒痒,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盗墓贼,还敢回来。有种的不要走!”慢慢从棺中爬出,“叮”的一声拔出了短剑。
蔡紫冠委屈道:“干吗呀?一见面就喊打喊杀,人家好心来帮你恢复棺盖,你若杀了我,我可怎么动手?”
玉娘不由一愣。自蔡紫冠走后,她多次想把棺盖重新盖好。可是一者她是个女子,二者她又只能在棺材中使力,实在别扭,因此竟然不能移动分毫,没办法将就着躺下,本就在内疚,这时听蔡紫冠提起,不由大喜,道:“好!你马上帮我恢复棺盖!”
蔡紫冠嘻嘻一笑,挠头道:“恢复是没问题啦,只要小卞夫人躺下,我自然可以把棺盖合上。”他眨眨眼睛,笑道,“可是如此一来,小卞夫人人在棺中,我却留在棺外,与夫人中间隔了厚厚的棺盖。这么一来,你的短剑可就够不着我的喉咙啦!难道…”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丈夫的坟被我闯了两次,我都不需要付出代价么?”
玉娘一愣,她已恨这人入骨,如何能让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怒道:“我杀了你!”
“糟了,死人可不会干苦力活,我盖不上棺材了。”
“你先把棺材盖上…”
“那样你又够不着我了。”
“我先杀了你…”
“这样我又抬不动了。”
蔡紫冠似笑非笑地看着玉娘,看着这贞节烈妇被逻辑顺序问题搞得晕头涨脑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玩,决定再加一把火:“或者,办法一,你就别进棺材了,我把棺材盖上,小卞夫人就杀了我。那样虽然不能和翡翠公子同棺,但至少说也是同墓了。不过我死了,尸体大概也出不去,咱俩大概还比夫人和公子更亲近些。”
玉娘厌恶地皱起眉毛来。
“当然还有办法二,咱们来赌一下,你刺我一个重伤,我带伤工作。如果你计算准确,那么,棺材盖上,我死了,皆大欢喜;或者棺材还没盖上,我就死了。那时候,翡翠公子也晾着,你也晾着,我也晾着,咱们三个都晾着。”
“甚至还有方法三,我再出去找个人来。你躺下,我盖上棺材盖,那个人把我杀了。”
“这个办法好!”玉娘获救了似的说,然后回过味来,“那不行!那不是让另一个人也进到墓里来了么?”
“唉!”蔡紫冠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我盗了这么多年的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好说话的苦主。”
玉娘被他的强词夺理绕得没话说,哭笑不得。蔡紫冠见她眉宇不知不觉地展开了,便把长矛往地上一插,“喀”的一声,刺破了那层绿玉,然后他抱着肩膀往长矛上一靠,歪着身子说:“要不然你别死了。你的丈夫真的希望你陪他死么?他是那么自私的人么?他应该会希望你好好地照顾好自己,活下去吧?”
玉娘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她仔细去看蔡紫冠,只见这个盗墓贼倚在矛上,火光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他的眉骨在脸上拉下来两道非常深的阴影。在那样的阴影里,有两只热烈的眼睛,鼓励地看着她。
玉娘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人又回来的原因了。她有些感动:“谢谢你。”说完,她回过头去,摩挲着石棺:“你走吧,帮我把棺盖合上。”
蔡紫冠扬着眉毛:“蝼蚁尚且偷生,我这么劝你,你都不动心?”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费口舌。”
“你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吧?”蔡紫冠无奈地笑道,“为夫殉葬,说起来也是人间佳话。可是你知道你家婆婆,那卞老夫人是怎么想的么?我把你在墓里还活着的事都传话过去了,可是她不许人来救你。她觉得你殉葬是理所应当,你要是今天不来寻死,她以后也有可能逼死你。”
玉娘的脸色变了变。一件事,是自愿来做的,还是被逼来做的,人的感觉一定不一样。然后她平静下来,道:“夫妻情深,原本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还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在这样阴郁的地方,蔡紫冠粗俗的话,显得越发突兀。
玉娘恼火起来:“你这贼人,我念你人性未泯,对你擅闯我夫妇合葬之墓不予多咎,不料终究是贼性难改。你马上给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