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以往,这小狗当然不在雪飞鸿的眼里,随便镜子一晃,也让它形神俱灭。可是现在他人变小了,连带朱砂笔镂花镜都没了法力。自己踮起脚尖来还没有这黑狗脸长,他本能地心中一惧,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黑狗扑了过来,错失了最后逃走的机会。
这狗一岁大小,还是爱玩的岁数。纵是归心似箭的当儿,突然间看到这么个小人儿,好奇心大胜,家门近在咫尺也忘了回了,呼哧呼哧地来嗅雪飞鸿。
它冰凉黝黑的鼻子头湿漉漉地抵在雪飞鸿的胸前,有他半个身子大。雪飞鸿又是恶心又是撑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茅屋退去,才一退,脸上一凉,原本抵在他胸前的狗鼻子已经刷过他的脸颊。
他又变小了!
那黑狗觉他异动,吓了一跳。往后一缩脖子,生起气来,鼻子皱起,一探头就向雪飞鸿咬去。雪飞鸿大骇,往旁边一闪,“咔哒”一声,黑狗一口咬空。可是畜生都有欺软怕硬的习性,雪飞鸿一躲,黑狗的凶性已发,左前爪探出一挠,雪飞鸿衣襟破裂,滚倒在地。

雪飞鸿拼着命硬受了一爪,也没有再往后退。瞧这个阵法的意思,是自己朝屋子踏近一步,自己便小一分,远离退一步,自己便大一分。现在自己虽然小,起码还有个长度,两腿迈开,步子再小也还能有实际的意义,多走一会儿,总会回到原来的身长。可若是被这蠢狗咬到屋里,只怕自己便要小如尘芥了,到时候急急风再快,只怕跑起来也没有作用了。
那黑狗得势不饶人,一口口咬来,将雪飞鸿逃离茅屋的路完全堵死了,一寸长的雪飞鸿仗着急急风闪展腾挪,待要逃开,根本没有他加速奔跑的余地。狼狈之际,突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只狗怎么没变小?
这个阵法发动开来,你前进就变小,你后退就变大,你不动就不变,为什么这只狗远远地跑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将他与这只狗差别对待,这个阵法是如何识别的?
他仔细看这只狗,是什么决定它不受缩身法攻击?它的皮毛?它的高度?
雪飞鸿百思不得其解,稍一走神,腰间一紧,袍摆已给黑狗咬住,黑狗用力一甩头,雪飞鸿长袍碎裂,整个人被大力扔起,飘飘忽忽向茅屋飞去。
一时间雪飞鸿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那狗咬他的伤并不重,可是这一甩的力量好大,只怕足以将他甩出五六尺,这得顶他多少步?一步小一半,他这回还不得小没了?到时候不能及时阻止叶添破法拘魂,他就得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
人在半空翻翻滚滚,雪飞鸿满腔悲愤地向后看去,那黑狗又把前爪按着,作势又要扑来。突然间雪飞鸿脑中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他与这只狗的不同!
说时迟那时快,雪飞鸿已然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着地,猛地把腰一拧,面朝地落下,双手双脚同时撑在地上——
他没有变小!
原来在这个阵法里,你可以两脚着地,可以三条腿着地,可以四脚着地,甚至可以不着地,但是,绝不能单脚着地!
人在走动,尤其是奔跑时,是单脚交替着地,凡单脚着地的,即为人!即可为阵法攻击!
现在雪飞鸿也就算破了这个阵法了!
他离开那条黑狗一段距离,突然猛地发力,急急风身法施展开,迎着黑狗,“嗖”的一声从黑狗腹下蹿出,向着远离茅屋的方向跑去。他越跑越大越跑越大,直跑到了灯影开外,终于恢复了原先大小,不再变化。
雪飞鸿回过头来,他的身上满是爪痕,胸前衣襟破碎,身后袍摆撕裂。他回过头来,恶狠狠盯着那只黑狗,黑狗一见,立刻蔫了,哀鸣一声从茅屋一侧的狗洞钻进屋去。雪飞鸿也不屑真和它计较,弯腰拾起一块大个的石子,用朱砂笔在上边写道“疾”,写完了猛地一甩,“呼”的一声,小小的一粒石子发出猛虎般的啸叫,打在茅屋木墙上。“轰”的一声,将茅屋正面打碎,屋顶掀飞,后墙刮掉一半。
“师兄!出来见见我吧!”
随着窸窸窣窣的茅草飘落的声音,有人在屋中笑道:“师弟,你也太鲁莽了,就不怕把蜡烛弄熄,我辛苦收集的魂魄四散飘零么?”
雪飞鸿冷笑道:“师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有办法帮你再集齐收藏!”
“好,这是风郎君能说出来的话。”屋中一人渐渐于黑暗中显形,鹤发童颜,道袍牛髻,正是叶添,“那不如我也不要再麻烦收你的魂魄,直接杀了你了事。”
他呼唤雪飞鸿的名号还是他们当初在一起同窗学艺时的称呼。雪飞鸿听了,脸色一变:“林呆,你也学会说笑话了么?”然后冷冷一笑,“凭你一个,你杀得了我?山上多少年,你还是没长记性?我在明你在暗,算你还有点机会。面对面你想赢我?你没睡醒吧?”
“那你,为什么还不攻过来?”叶添笑道,“因为你还不放心,你担心我既然敢主动向你挑战,就一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所以我这里一定还有什么后手。是也不是?”
雪飞鸿侧过头来,笑了一下:“师兄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他好整以暇地掏出铜镜,整了一下仪容,将左颊上的山水被摩擦掉的地方重新补笔:“说起来我还真是惊讶。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却没想到,你这个慢性子还真能忍,一等就是二十年。”
他嘿嘿一笑:“突然被师兄攻击,我还真有点懵了。以前在山上较量,起码师兄从不躲下山。可是这一回天大地大,我可上哪去找你,难不成要等死么?幸好我还记得,拘魂术要使用,必须要有受术者的生辰八字,贴身物件,还要知道他的具体方位才行。咱们过去同窗十数载,前两样不成问题,可是这后一样,我易名改姓二十年,师兄是怎么找着我的呢?”
他摇摇头,吁了一口气:“还好,我最后才想到,不久之前我曾在一个人身上用过种魂术。大概那个人是遇到了师兄,才暴露了我的位置。那么,我只要追着他的足迹,也就能找到师兄了。”他最后凛然望向老道,“那个被我种了亡魂的杜铭,我派他去找的是宝物守生正。那东西现在在你这儿?师兄敢向我挑战的自信,和它有关么?”
叶添微微一笑:“你说呢?”

这个时候,杜铭和蔡紫冠正骑着马,踏着月色往生人冢谷疾驰而来。蔡紫冠背背蛇矛。杜铭一直追着他问问题:
“你为什么要烧掉那幅画?”
“因为我不喜欢乔娘以后再嫁人的时候,老想着她的亡夫。”
“你怎么知道乔娘就一定会再嫁人?我看她对你挺有兴趣的。”
“管他谁呢,反正乔娘以后得和活人过日子。”
“你就为了这么个理由,烧了那幅奇画?你真当我是傻子?”
“没人把你当傻子。”
“你别糊弄我!你费尽辛苦盗来守生正,结果用在了我身上;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乔嫂,结果你向她隐瞒了那幅画!其实你做这些都是有目的的对不对?我知道了,从一开始你就是冲着那幅画去的!盗守生正的真正用意其实是为了能让我来帮你…”
“…该死的你算老几呀?”
“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看了一眼就烧了它?你已经发现了什么?你已经确认了什么?你已经记住了什么?你向我隐瞒了什么?”

昨天在赤龙峡,他们帮着乔娘安顿了她遇害丈夫的尸骸,然后告辞,返回叶天师的隐居之处。蔡紫冠的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叶天师的行为本来就略显古怪,而当蔡紫冠抓住蛇矛的时候,一阵骤然袭来的心神不宁,却令他归心似箭:双蛇化矛这样的异事,总像是什么大难临头的征兆。
因此,他甚至连那黑狗都顾不上管了。
蔡紫冠铁青着脸,催马赶路,杜铭锲而不舍地追着他探寻阴谋的终极答案。一路上吵吵闹闹,终于来到了生人冢谷。
“疾如风,徐如林,掠夺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那老道自然正是叶天师,“当初师父以《孙子兵法》军争第七的这一句为咱们师兄弟六人传功授法,也决定了咱们的运数。你最聪明,学东西最快,占了‘疾如风’三个字,一往无前,凡事少有留恋。因此当小师妹决意要嫁给大师兄的时候,你才会干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对了!我没你那么窝囊!”提起往事,雪飞鸿也再不能平静,“你也喜欢小师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徐如林’,你什么事都不着急,本来就像个王八。可是我可不行,我对小师妹的心意,谁都不能抹杀!我不能得到她,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你喜欢她,便该让她高兴、让她快乐。小师妹嫁给大师兄,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并非师父师母的强逼,你何苦欺世灭祖,一夜之间血洗广来峰?”
“广来峰上没有一个好人!我喜欢小师妹众人皆知,可是她要嫁人,谁也不来阻挡。单凭这一点,师父、师母、你们所有人就都该死!”雪飞鸿阴森森地望向叶添,“当初没杀得了你,二十年来我总觉得余恨未了,今天正好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二十年前你杀不了我,二十年后你还是杀不了我。”叶添平静地说,“广来峰六将,各有所长,除了二师兄,谁也不能说必胜其他任何两个人的联手。当日你能一举得手,只不过是大家不提防你,给你逐个击破。等到反应过来,便只剩一个我、一个重伤的天雷小六,也能将你击伤。今天你三魂七魄只余其四,还能有什么作为?”
“我以天宁咒镇体,七十二个时辰之内,动转自如!”雪飞鸿转着手中镜子,“倒是如果师兄再没有杀手锏的话,只怕活不过天亮了。”
“我有。”叶添微笑道,“你以为我跟你叙旧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怕你忘了那个人,先提醒提醒你罢了。”
“…谁?”
在叶添的背后有人冷冷说道:“我。”这个人从阴影里转出来,原来他是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拥有魁伟的身材,便是坐着也有常人肩头的高度。他穿一身黑色的袍服,额上嵌了一块幽蓝的宝石——正是能防腐镇魂的奇宝守生正。
守生正下,那人的脸色一片惨白,一道伤痕劈脸划过,狰狞可怕。
雪飞鸿只觉得透体冰凉,叫道:“大…大师兄?”
这人正是当日受他风刀霜剑一击毙命的新郎官,专修“不动如山”法门的师门大弟子。
叶添大笑道:“当日你仓促出手,虽然偷袭成功,但风刀霜剑的威力也打了折扣,因此师兄并未当即毙命。到后来你杀了雷小六逃下山去,我就用‘烂柯术’延缓了师兄咽气的时间,一拖二十年,终于得着守生正,让大师兄起死回生。风郎君,你还不跪下领死么?”
雪飞鸿面容抽搐,叫道:“你去做梦!”左手铜镜举起,照定轮椅中人,喝道,“疾!”
只见金光散处,大师兄身上的衣服迅速风化,身下轮椅“喀吧喀吧”作响,漆脱钉落,忽然“喀啦”一声,散成了碎片。
在方才那一瞬间,大师兄身边的时间已过了几十年一般,衣裳、轮椅都遭岁月侵剥,风蚀腐坏。可是那大师兄却不慌不忙,身子才一沉,他脚下的土地突然就涌了起来,一柱泥土准确地耸立起来,垫在他的臀下,如同座椅。与此同时,泥土便像活了一般,薄薄的一层,爬上他的脚踝,漫过他身体,给他周身罩了一层土铠。
这正是不动如山的“成山大法”!
雪飞鸿“沧海桑田”之术,本就是加快镂花镜所照之物的变化速度。寻常人吃他这么一照,一瞬间便可能变成垂垂老朽。岂料大师兄有守生正护体,身子永葆原样,自然便破了他的法术。
紧接着大师兄将手一挥,雪飞鸿脚下一软,身下原本坚实的土地已变成软软的泥淖。大师兄法力未失,他再也难有胜机,不由绝望,长啸一声正要拔地而起。那边叶添伸手点指,小路两边的花草一起长大,枝蔓翻卷,缠住雪飞鸿的脚只一拉,雪飞鸿大叫一声,从空中跌落,被泥淖吸住,咕嘟嘟地沉入地下。

蔡紫冠扬鞭进了生人冢谷,前边已可见茅屋前昏黄的灯笼。后边杜铭叫道:“这么晚了,你急着回来干什么?你要向叶天师汇报什么?你和他到底在预谋什么?”
蔡紫冠已懒得理他,来到屋前,忽见在房门前十几步处,有一人白袍肮脏,长发纠结,直挺挺地站着,脚下一条黑狗,绕来绕去地乱嗅。黑狗自然就是前两天斗大蛇时临阵脱逃的太平,这陌生人又是谁?来得蹊跷。
蔡紫冠一边警觉地望着这人,一边向屋里叫道:“叶老?叶老?”屋中全没灯火,也没人回应他。
蔡紫冠加上了小心,反手拔出身后赤火金风蛇骨矛,指点雪飞鸿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雪飞鸿乱发之下,一双眼定定地望向檐上的灯笼,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带得他左颊上的山水一片云蒸霞蔚。
蔡紫冠看他的脸上画像,一时只觉后心发冷。知道这人已被叶天师的法术困住,勉强放下心来,回头招呼杜铭,道:“你…”
却见杜铭脸色大变,滚鞍落马,跪倒在地,叫道:“军师!军师恕罪,末将无能,祈请军师从轻发落!”
蔡紫冠吓了一跳,问道:“你干什么?”
杜铭仍是磕头,发抖道:“你走远些!这位便是镇国将军帐前军师,天机雪飞鸿大人。”
蔡紫冠也是一愣,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来到生人冢谷,难道是讨伐杜铭办事不力之责么?拿不着守生正有这么大的罪过?那他又怎么会这般狼狈?他与叶天师交手了?
蔡紫冠当下跳下马来,拉起杜铭道:“你别那么紧张,他现在看不见你。他中了叶天师的法术了。”一把托住扑上来亲热的黑狗的下巴,蜷指弹了个脑崩,骂道,“胆小鬼,你倒认识路。”回头对杜铭道,“我回去看看叶天师在干什么,你在这看着这个什么什么军师,别乱动他。”说着话,他来到屋前推门进去,黑狗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
茅屋之中并没人,屋中摆设整齐,蔡紫冠叫了两声,黑狗冲着屋子正中的桌子大叫。蔡紫冠走过来,将桌子搬开,桌下有暗门,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下面是一间密室,入口处荧荧透出烛光,竟是极亮。
蔡紫冠缩身跳下,叫道:“叶天师…”忽见满室通明,笑道,“怎么了?不想过了?点这么多蜡烛?”
却见密室当中,叶天师满头大汗,双目紧闭,手中法诀层出不穷。面前两排蜡烛,一排大的都没点着,一排小的亮了六根。
蔡紫冠一愣,道:“拘魂?”虽然早就听叶天师说过这种法术,可是还真没见他使过。
叶天师这时哪里还能感知外务,仍是继续作法。蔡紫冠也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站在一旁。可是突然间,叶天师身子一震,张口吐出一道血箭,抬头看见蔡紫冠,惊道:“你回来了?”叹道,“也是天意。”叫道,“快逃!”
与此同时,屋外有人大笑道:“林呆,你的南柯术被我破了!”
且说屋外杜铭,眼看蔡紫冠进到屋中,留下他一个人面对雪飞鸿,不觉越想越怕。原本在军中时,雪飞鸿就以喜怒无常闻名,高兴时吟风弄月感时伤怀,不高兴时,杀百人千人也如拈草芥。上一次不动声色地在自己身上施下那般毒咒,几乎让他死一个苦不堪言,这时让他与这魔头相对,可让杜铭如何不如芒在背?
只见雪飞鸿站在那里木雕泥塑一般,只有脸上活泼,时而狰狞时而惶恐,时而和悦时而乖张。杜铭越想他醒来看到自己时的情景,越是害怕。他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就够死一回的了,再加上看到军师这狼狈的样子,他杜铭还有个活么?
只听草丛里鸣虫响亮,杜铭越想越是绝望,忽然间心生毒计,暗想:“与其他杀我,何不我杀他。反正他现在无知无觉,我何不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也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他一个阵前杀人无数的将军,早已把人命视如无物。既然主意打定,也就再不迟疑,他拔出自己的辟易刀来,这刀虽然有了崩口,可仍是当世名刀,锋芒带快,抡圆了照定雪飞鸿的脖子就是一刀。
这一刀势如雷霆,满拟将雪飞鸿来个一刀两断身首异处,岂料刀入雪飞鸿颈上油皮半分,忽然间雪飞鸿一拧脖子,整个人平移三尺,他的动作得有多么快啊,竟然远快过了杜铭的杀人刀,让那刀又从他颈上脱出。
几乎便在同时,杜铭只觉得腰间一痛,已被雪飞鸿一脚踢得平平飞起,撞碎了茅屋的门飞进屋中,七荤八素中只听雪飞鸿大笑道:“林呆,你的南柯术破了!”
对于雪飞鸿来说,这个经历却是这样的:
他深陷地下,动弹不得。那边叶添的拘魂术又老是不歇气地攻来。他的手足无从动弹,想要在自己身上写咒也写不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拘魂咒如同一把银钩,撕扯自己的恶魄。那恶魄挣扎咆哮,在他体内奔突,就像一只笼中待宰的猛兽,知道被牵出去就是个死,反而据险不出一般。
正在纠缠挣扎之际,雪飞鸿忽然间只觉颈上一凉,沉闷压抑的泥土突然间裂开了一条缝隙,原本怎么挣也动不了的身子,忽然急速地向地上升起——那是杜铭的辟易刀已经压在他颈侧上。
急速?
他猛然惊觉这件事有点不对。不对的地方就在于他刚才的落败。太快了!太简单了!大师兄和林呆联手,自己就算不是对手,也该撑过几十回合,怎么会两三招就被打入地下?回想刚才的战斗,仿佛是自己才一想到赢不了,就马上被捉住了。
这个时候,辟易刀刀刃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肤。
还有那只黑狗。他施展急急风的身法冲进山谷,虽然不是全速奔跑,但是也要比一只狗跑得快得多。两里地,足够他把那狗子甩下一里地了。可是怎么刚才他才变小,那狗就到了他的身后?
这个时候,辟易刀的刀刃已经开始触到他的血肉。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刚才那个阵式绝不是只把他缩小那么简单。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只要朝回走,就能脱困。要知道那个阵式甚至完全没有攻击力,那只临时出现的狗带来的全部威胁,都算是个意外。叶添不可能让他这么容易破阵的!那么也许,他还陷在那个阵里?
这个时候,辟易刀的刀刃已经入肉半分。
雪飞鸿突然清醒过来。他还在阵式里!
他的颈部受到了攻击!眼看就要致命,但是他已经能动了——他的急急风的身法一直没有解开,这个时候又自然运转开来,生死一线之际,他只顺着刀刃入肉的方向一闪,已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刀。
与此同时,雪飞鸿眼前一亮,已真正从阵式中脱困。还没看清眼前持刀伤己之人是谁,抬脚便将他踢进屋中。再略一思索已明白了前后因果:原来那灯笼所照之处,根本不是让他变小,而是让他以为自己会变小,因此而止步。那不是缩身术,而是另一门法术:南柯术。
“游侠淳于棼与友豪饮槐下。醉,入大槐安国,招为驸马,又拜为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载,宠辱几变。复还故里,矍然梦觉。友人尚在,斜阳犹未西落。二十载不过弹指酣梦。”
这法术施展开来了无痕迹,全凭受术者自己补充。雪飞鸿虽是生性凉薄,对当日自毁师门之事不由也有些不安,竟然因此就陷了进去。幸好有那不知所以的一刀,以外物干扰唤醒他的元神,才能一举脱困。
想到这里,雪飞鸿不禁又一阵大笑道:“林呆,你的南柯术破了!”

与此同时,身处地下的叶天师推开蔡紫冠的手,压低声音叫道:“快逃,外边的这个人,我已经制不住他了。”
“这人什么来头?我帮你!”
“我支开你,本来就是不想连累你——你不是他的对手!”
“未必!”蔡紫冠一侧身,亮出背着的蛇矛,“刚得了个厉害家伙,拿他祭祭刀。”
“嗵”的一声,叶天师猛地向后一退,撞上了密室墙壁,张口结舌,道:“二…火二?”
“什么‘活儿’?”
叶天师没理他的话,定定地看着他的蛇矛,忽然轻轻向后一倒,靠在墙上笑起来:“算了,算了,赶你不走,骗你偏留…这也是命吧。”
他从怀中掏出两册书来,塞到蔡紫冠手里,说道:“我一个苟活之人,本来不能随意将师门术法传人,因此只引导了你的土遁术。可是如今看来,咱们这缘分是逃不了了。这里两本秘籍,一本是我的《徐如林》,一本是我大师兄的《不动如山》,若找不到有缘人,你就把它们练了!”
“干吗突然这么大方?”蔡紫冠脸上笑着,心却沉了下去。
“外边这个人,”叶天师道,“本领远在我之上,你留在此地是白白送死,赶快带了太平和那杜铭土遁出谷逃命去吧!”
“那你呢?”
叶天师咬牙笑道:“我虽制不住他,但至少还可以杀了他!”
蔡紫冠手一抖,道:“你…你想和他同归于尽?”
“有一个人,我等了他二十年了。”叶天师笑道,“今天之前他来,我怕我没有准备好…今天之后他来,我怕我再也没有勇气做了!”
“他就是你的那位死敌?”蔡紫冠想起叶天师此前的只言片语,颤声道,“你…他不是死了么?”
“二十年,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叶天师起身将道袍拉平,道,“我不能放过他,他也不会再让我逃走!生人冢谷,就是我们了断的地方。”
雪飞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走笔如飞,在上边写了咒。往上一抛,石子被咒符催动“嗖嗖嗖”飞上夜空不见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天空中传来如雷的呼啸,落下来的石子快得几乎看不清,叶天师的茅屋稍稍一震,整个被高速的石雨砸塌了。烟尘中叶天师挺桃木剑跃出,叫道:“风郎君!今天有你没我!”
雪飞鸿笑道:“好!就有我没你!”
他将笔倒过来往镜子上一插,那镜子竟似是一盆面,便将那笔吸进去立住了。雪飞鸿双手持镜,以笔尖对着叶天师,喝道:“疾!”
“哧”的一声,霞光万道自铜镜中喷薄而出。每一道光中,都有朱砂笔一支,有的细如筷子,有的大如房椽,笔尖如枪头寒光闪烁,铺天盖地如闪电穿梭天地。叶天师迎面碰上,以剑一指,喝道:“止!”
他的法术却是必须久经准备的,这样仓促出手,威力哪顶得上雪飞鸿?那万千快笔只在他眼前缓得一缓,已有上百支没入他的身体。
“啪”的一声,叶天师扑倒在地上,身上朱砂笔慢慢消失。雪飞鸿走过前来,伸足一挑,将他翻成仰面朝天:“师兄,你还是不行啊。”
叶天师倒在地上,刚才如同万箭攒身,现在居然尚有一丝气。
“你怎么这么糊涂,老老实实在这隐居等死多好,何必来招惹我?看,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回活不了了吧?”
“我…我早该死了…”叶天师喘息道,“广来法门浩…浩劫之日…我就该死了。这么多年来,我建造此生人…生人亡冢谷,就是…等着有一天能杀死你…”他居然还能笑道,“你…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以…以‘冢’为名?”
“因为你觉得你是个死人了。”
茅屋的废墟里有六个融融光球升起,正是此前雪飞鸿被拘走的六魄。雪飞鸿大喜,招袖收魂,也不顾地下似有什么人以土遁法逃走了。叶添功力已散,瘫在地上,周身骨骼喀吧吧碎响。
仿佛有风从空中吹向地面。在不远处吃草的两只兔子突然间立起耳朵,惊慌地翕动瓣唇,它们想跑,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的动作离奇地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