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击的反冲力,却连蔡紫冠都承受不住,一时间只觉得两胫剧痛,从蛇头上重重地摔下地来,跌了个七荤八素。
那大蛇莫名其妙地扎头进石里,怎不勃然大怒?它身子绷得紧紧的,奋力扭动。蔡紫冠只觉半座山都给它拔得一起一伏,知道还没有完,急忙潜心运功。便在此时,杜铭已大呼小叫地赶来。
那大蛇发了性,用力一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居然又把它的大头拔了出来。只是山石质硬,它这么蛮干,便是刀枪不入的硬皮也给刮得鲜血淋漓了。这时得以脱困,又痛又怒,哪还管那么多,双腭一张,巨口直要吞噬天地一般,正迎上赶来的杜铭。
杜铭万没料到大蛇来得这么快。被大蛇裂石脱困时的震动晃了一跤,脚下一慢,呷火蛇瞧出便宜,“嗖”的一声直射他后背。后有呷火蛇有的放矢地咬,前有大蛇笼而统之地吞,杜铭腹背受敌,再也没处躲闪。单手将辟易刀拎在手中,决心谁先咬他,拼着一死,也砍上两刀。
幸好旁边蔡紫冠已回过力来,纵身一扑,两人以毫厘之差沉入地下,一口气沉到石下五六尺处,只听头上天崩地裂般巨响,从刚才的角度来看,恐怕是那大蛇一不小心吃了自己的把弟,呷火蛇一不小心烧了自己的义兄。
两人虽在地下,犹给那巨响震得眼前发黑。蔡紫冠凝起精神,勉强带着杜铭避开了上边的生死场,浮上地面时,已是筋疲力尽。杜铭便背了他,远远绕开那大蛇翻滚挣扎之处,绕到山下。
只见赤龙谷子午台处,乔娘正以手帕为边豹擦拭身体。那边豹受的伤虽然吓人,但天幸的是他一经灼伤几乎马上就摔进了潭中,因此竟已没什么大碍了。蔡紫冠他们赶到,乔娘手里捏着帕子,窘道:“我…我看他伤得太重就…”
蔡紫冠看了看边豹微红的身体:“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你还管那些规矩礼法干吗?”
忽然间,半山腰一片红光冲天而起,一条翻翻滚滚、绵延里许的火龙照亮了夜空。原来是那大蛇终于被呷火蛇点燃,整个地烧了起来。从低处看去,只见大蛇被烧得不断弹起跳跃,突然间猛地一蹿,竟然从山上笔直地冲了下来。四人吓得亡魂皆冒,待要逃走,蔡紫冠再也没有一点法力,其他三人哪有本事逃得比蛇快?眼见那烧得如同一根牛油蜡烛似的大蛇已劈山裂石地撞过来,大家勉强往两旁一闪,“轰”的一声,大蛇已扎进了子午潭。
水汽蒸腾,一股奇怪的香气弥漫。四人咳嗽着,拨开眼前的迷雾,只见神通台已碎,子午潭已干。在潭底却不见巨蛇,只有一杆乌油油的大枪。
传说中灵蛇常可以化为绝世奇兵,蔡紫冠看得奇怪,跳下潭去将枪捡起。才一触手,便觉得一阵战栗。看清楚枪尖,才知道那不是枪,而是蛇矛。
一丈三尺的蛇矛,乌杆青尖,摸上去犹有微温,转动矛杆,由上而下有一道带节突的白线,又錾有四个小字:
赤火金风

胡掌柜正瞪着眼数房梁,赤龙谷里的巨响已传来,虎子他妈“啊”的一声醒过来,虎子哇哇大哭。胡掌柜坐起身,只见窗棂纸一片粉红,山里着了好大的火。
他扑到窗前,想不通那山里的火龙吃那么三个人怎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如雷的震动还不断地传来,虎子他妈抱了虎子,在后边唠叨:“咋个了这是?”
映得半天赤红的火光突然熄灭了,紧接着霹雳巨响也停了下来。胡掌柜越想越是心惊,犹豫片刻,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幅画轴。
“他爹,你想干啥咯?”
胡掌柜沉着脸不说话,拿了铜盆放在地上,引了蜡烛来烧那画轴。
“他爹,你疯啦?”
那个傻娘们放下虎子,冲过来一把就抱住了画轴:“这么值钱的画,你疯喽你要烧它?!”
“你给我!”
“不给!赵员外出二百两你都没卖!这会儿咋个能烧?”
灯影摇曳下,只见胡掌柜面目狰狞:“我错就错在当初喝醉酒,把这幅画拿出来显摆!”他把手一伸,“赶快给我,还来得及!”
虎子他妈叫道:“不行!我还指望着它将来给虎子娶老婆咯!”
胡掌柜生起气来,猛地一探身,一手抓住画,一手一推媳妇。女人“啊”的一声,向后摔倒,额角碰着桌角,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前面已经两眼翻白。
胡掌柜吃了一惊,俯下身来一看,女人太阳穴处的血汩汩流出,已没了气息。
虎子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瞪着眼睛看爹妈吵架,忽然看到这样的变化,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也知道出了大事,张开嘴又哭了起来。胡掌柜心烦意乱,掐一会媳妇的人中,安抚一会儿子,手忙脚乱。
正在慌张,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胡掌柜吓了一跳,叫道:“谁?”
外边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伙计…是我…”
胡掌柜盘下店子几年了,哪还有人叫他伙计,脑子里一转个儿,想起了一个人,吓得他两股战战,叫道:“你是谁?”
只见紧闭的房门缓缓地打开,从门缝里倏地挤进来一个人。
那人是青色的,面目模糊,两脚轻飘飘地不沾地,透过他的身体,还可以看见他背后房门上的门闩。
是鬼!
胡掌柜一跤坐倒,叫道:“你…你…这么多年我没少了你的香火…你…你来干什么?”
“你…干什么…要杀她…”
胡掌柜大汗淋漓,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叫道:“不是我要杀她!不是我要杀她…是她摔倒了!是她自己摔倒的!”
“不是她…是我的妻子…乔娘…”
胡掌柜一骨碌起身跪起来,用力磕头:“这不能怪我呀!是她找上门来了!我害怕呀…我也没杀她呀!是边豹上次说起,一线黄爱吃生鸡蛋…我只是试一试而已!”
“试一试?”那青影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飘忽,而是沉稳有力,“你怎么不去试!”
“嘡”的一声,房门被踢开了,蔡紫冠几人陆续走进,杜铭收了手指上的青魂,骂道,“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原来,蔡紫冠从知道那呷火蛇喜欢吃生鸡蛋,便开始怀疑胡掌柜坚持给他们带鸡蛋的用意;到后来听说胡掌柜有那样的奇画,更觉得那画来得蹊跷;待到除了呷火蛇,收了赤火金风蛇骨矛,细问起边豹有关胡掌柜的背景,则越推想越觉得不对劲。
于是四人连夜赶回路边店,杜铭放出一道青魂一诈,果然胡掌柜做贼心虚,自己便招了。
七年前,乔娘的丈夫确曾路过此地,可是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胡掌柜将菜倒在他的身上,是在他第二次路过——这时候他已是在回程上,已收回了账。
在擦拭身上菜汁时,乔娘的丈夫将褡裢解下,里边的银子便露了白。胡掌柜当时苦无出头之日,竟自见财起意,恩将仇报,待他离店后暗中跟踪,于荒郊野地将他杀害,谋了他的银钱。至于尸骨,就埋在了离此二里,赤龙谷的界碑后。
“你这个畜生!”边豹叫道,“枉俺这么多年还把你当作朋友!”
乔娘脸色苍白如纸。她只道是丈夫死于蛇吻,想不到峰回路转,呷火蛇虽毒,竟还毒不过人心。突然之间恨意填充胸臆,猛地从旁边拔出了杜铭的辟易刀,叫道:“你这千刀万剐的狗贼!”
蔡紫冠吃了一惊,满以为杜铭会阻拦,岂料杜铭只慢悠悠地叫道:“哎呀,乔大嫂不要啊…”他才想起这人是个最不怕杀人的魔王。
乔娘已经挥刀扑了过去。
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力气?这么多天来心力交瘁,今天一日又频受打击,别说砍人了,连奔过去都步履踉跄。那胡掌柜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这时看着便宜,猛地挺身站起,左手拦住乔娘的细腰,右手一抓乔娘持刀的手腕,一拧一转,已将乔娘拉到自己的怀里,回手一刀就要往乔娘的颈上横去。
他想要挟持乔娘,可是蔡紫冠哪由得他得逞。杜铭不作为,他可早就打醒了精神,本来是要拦乔娘杀人的,这时见乔娘失手,连忙顺势变招,挺矛一刺,长矛堪堪从乔娘颈侧滑过,架着刀锋,贴着乔娘的肩膀,笔直地刺中胡掌柜的肩膀,叫道:“你给我放…”
话没说完,只听“呼”的一声,那蛇矛矛尖上已喷出一道火旋风,就贴着乔娘的后背,以胡掌柜肩上那一个触点为中心,猛地刮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火止风歇,乔娘毫发无损,胡掌柜只剩了小半边身子,他身后的屋墙上,多出了一个径达五尺、边缘焦黑的破洞。
杜铭颤声道:“姓蔡的,好本事。”蔡紫冠目瞪口呆,这赤火金风的蛇矛,威力竟是这般霸道。
虎子眼睁睁地看那焰火把他爹烧焦,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就那样直直地站着。边豹见他可怜,走过来将他抱起,道:“虎子…”
乔娘怔了片刻,道:“我要去寻他的尸骨。”说着便没头苍蝇似的撞出门去。边豹愣了一下,叫道:“我带你过去!”说着,抱着孩子追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了蔡紫冠和杜铭。杜铭道:“走吧,还等什么呢?”
蔡紫冠茫然打量着这屋子,想到只因胡掌柜当初贪婪,便害至两家家破人亡,不由感慨,目光落处,忽然看见桌子底下一幅画轴。
那画轴正是胡掌柜和他媳妇争夺的,在女人死后滚在角落里。蔡紫冠将它捡起,展开一看,画上有一条曲径,一间房屋,屋中灯火在窗上映出一对男女的身影。正是边豹所说的,那幅早中晚都有变化的画。右上角有字:
乞巧楼,月如钩,聚散几回银汉秋。遣人愁,何日休,织女牵牛,万古情依旧。(《中吕·迎客仙·七月》无名氏)
下有落款:乔妻同赏。
杜铭笑道:“哈,是‘乔’妻不是‘娇’妻。一定是乔娘的丈夫带给她的。只是在他被害后,一直被胡掌柜当宝贝藏着。咱们去还给她吧!”
“还?还给谁?干吗还?难道让它一直提醒谁还有谁的存在么?”蔡紫冠探头看了看门外渐行渐远的人影,奇怪地笑起来,又问,“还什么?”
他把画轴举到赤火金风矛的矛尖上,那幅画“哧”的一声烧了起来,眨眼间,就只剩一堆灰烬了。

三、生人之墓
更新时间2010-5-27 10:50:11 字数:14616

 黑暗里,最后一滴醇美的酒汁落下,叶天师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他用力振荡着杯子,但是并没有多余的幸运的一滴,来挽救他。
“唉,终于该开始了吧。”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光的屋子里开始响起低低的吟诵:
“…气之为魂兮,精之为魄。恶明觉兮,受之以洞火。拘之千里兮,定向东南;名之极乐兮…”
然后,突兀地,屋子里亮起了一根蜡烛。
在黑暗里,它显得那么亮,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他前排三根粗大的青蜡,旁边六支略细的白蜡。
以及那个念咒的人,一个苍老的,目光中燃烧着死志的老人。
还有它自己,居中的,已经烧着了的白蜡。
三生人之墓一
开满鲜花的山谷前,有一块侧立的山岩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
生人亡冢
黄昏时,黑狗太平回到了这里。
闻着谷里飘出的花草香气,它激动得后腿直发软,跟头把式地冲进去,忽然间脚下一绊,摔了个名副其实的狗吃屎。
太平个子大,其实还是一条一岁大的小狗,它从小被叶天师娇生惯养,这次被蔡紫冠带出山,遭遇怪蛇,吓坏了,临阵脱逃,自己就跑回家来。
它在叶天师身边享福享惯了,这两天变成了流浪犬,可害苦了它了。觅食、争斗、防止变成五香狗肉…这时终于苦尽甘来,到家了,一时间头脑发热,竟然被绊倒了。
愤怒的小狗回过头去,绊倒它的是一条人手。手硬邦邦地摊在路上,沿着手臂看去,有一具尸体倒在草丛里。尸体穿了一件肥大的长袍,敞着怀,长袍下没有别的衣物,赤裸的胸膛上满是花纹。在它的嘴里,直直地插着一节竹管,瞧来应该是根毛笔,而肚脐上,则反贴了一面镂花的铜镜。
黑狗并不懂这尸体的怪异之处,它只是本能地感到这个人和它平时所见的人不同,隐隐透出阴恶之气,于是它哀鸣一声,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进谷去了。
那具尸体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晚霞散去,新月初升,他摊在路边的手指忽然一动,然后那只手举起来,在空中握成一个有力的拳头,接着垂下来,一下子拔出了插在他嘴里的毛笔。
这具尸体坐了起来,他披头散发,脸上颈上胸膛上四肢上,写满了朱砂的红咒,衬得字下边的皮肤白得像石灰。他右手持笔,左手拿起脐上的铜镜,照着自己花猫似的一张脸,森森一笑:“师兄,最后一天了,我没死啊。”
现在看来,他原来还是个活人。他站起身来,瘦高的身材,长腿狼腰。他将长袍系好,迈步向生人冢走去。夜风中,他长袍污秽,可是行走间,洒脱剽悍,破衣烂袍倒像是少年将军的银盔银甲一般。
他正是镇国将军麾下的天机军师雪飞鸿!
七天前,他远在军中,睡梦之中忽然失了一魄。一觉醒来,浑浑噩噩,本来还以为是修行不当所致,便随手给自己施了归魂咒,哪知第二日晚上又失了第二魄。这才惊觉,乃是有人对自己施了拘魂术。
人身上有三魂七魄,三魂者:魑魂、魁魂、魍魂;七魄者:和魄、义魄、智魄、德魄、力魄、气魄、恶魄。魂魄不齐,人轻者重病呆傻,重者一命归西,拘魂术因此可在千里之外取人的性命。雪飞鸿警觉时,已失了和魄、力魄。
这拘魂术可在远处施行,一旦成功,被害人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端的厉害。可是限制多多,咒语繁复,见效又慢,因此权衡起来还是得不偿失。故此修道之人极少有人练习这种法术,更别说甘冒大险向他下手了!想来想去,只有他的同门师兄叶添有这个可能。
他与这位师兄二十年前结怨,当年一场斗法,两人各有损伤,师门就此中落。他防着对方的拘魂术,十几年来隐姓埋名深山修炼,叶添也不再闻名于世。这一避就是十五年,叶添杳无音讯。只道当日他伤得比自己重,已经死了,雪飞鸿这才重出江湖。想不到这老木头不仅没死,反而还敢主动重向自己发起进攻。
雪飞鸿自然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故此便在自己身上涂写咒文,暂时顶替了失散的魂魄,出来寻找他那不死不休的同门。
一路调查赶到此处,正是黄昏时分,阴阳交替之际是他魂魄不齐最虚弱的时候,因此才在身上遍写安神咒,又以朱砂笔封口,阴阳镜镇住丹田,达成假死,避过了这一劫。
这时雪飞鸿起身到山谷入口,却见方才那只黑狗正悬浮在空中。只见它前爪收拢,后腿蹬直,正是一个奋力一跃的姿势。它这个姿势大概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再过一个时辰,它会到达那一跳的最高点,然后它会落下,到天亮的时候,它久未沾尘的四蹄才会都落在地上。
这正是叶添最擅长的烂柯术。
“晋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局终,童子指示曰:汝柯烂矣。质归乡里,已及百岁。”
烂柯术,练的就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本事。凡遭他师兄施术之物,莫不动转呆滞,形同木雕泥塑,任人宰割。
在那黑狗的两侧地上,有两根弩枪斜斜地分扎左右,从它们倾斜的角度看来,应当是以山路中点为目标,左右交错射过。如果现在被困在那里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的话,十有八九,那个人已经被两枪贯穿胸腹而死了。
雪飞鸿冷冷一笑,往谷中望去,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有一座茅屋——这就是他跋涉千里,要来解决问题的地方了。叶添当然也该知道自己一定会找上门来,那么这样平静的桃源里,还有什么样的机关埋伏呢?
他回过头来,东张西望。包围生人冢谷的山头并不高,也不陡,只是在生人冢这陡然的凹陷,形成了通向谷里的一条通道。叶添的法术其实相当不实用,以前他们师兄弟几个人切磋的时候都是这样:当面相斗,雪飞鸿可以瞬间压制叶添。没办法,叶添每个法术的咒语都要念好一会儿,在他的法术施展开以前,雪飞鸿可以杀死他一千次了。
但是叶添也有自己的优势。如果需要的话,他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慢慢准备远距离使用的法术,有条不紊地攻击雪飞鸿。这样,雪飞鸿如果不想认输的话,就必须在自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法术修理得动弹不得之前,找到叶添,并且突破叶添布置好的保护自己的法术阵法,实现和叶添的面对面交锋,然后,杀死他一千次。
他们两个的比武最后总变成捉迷藏和智力问答。这次看来也并不例外,雪飞鸿已经完成了搜寻的步骤,接着,是一关一关的逼近过程了。
烂柯术被这条小黑狗撞破了。那么在这山口处,有什么东西,是叶添维持法阵的施术法宝?
蓦然间雪飞鸿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自己的心窝里仿佛有一把尖刀剜搅,意识一阵阵地模糊。
这是今天的拘魂术又开始了,雪飞鸿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一般的痛楚。他的魂魄欲离体而去,而另一股力量却残暴地将它拉回来。雪飞鸿身上衣下安魂镇魄的咒文一起都亮了起来,金华夺目,如同火焰燃烧。须臾金光散去,露在衣外的那些朱红的法咒黯淡剥落,焦黑一片。他脸上的朱砂粉簌簌落下,露出了左颊上的花纹。
那是一幅山水,以他的左眉为远山,半颊为秋水,左耳为帆船。
雪飞鸿跪在地上喘气片刻,知道自己的第七道魄——“恶魄”,终于挡住了师兄的拘魂术。这很不容易,也很不寻常,他师兄第一次未能手到擒来,接下来再重新准备,一定会再度动手。
一咬牙,他举起手中朱砂笔,咬破舌尖扑地喷一口血上去,和血回笔在自己胸膛之上写下“急急如风”四字。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向山谷里抛去。
突然间他的动作变得十分怪异,举手投足,直如电光火石一般迅捷,倏起倏落,在月色下只能看到一点影子。抛洒沙土时,才觉他手一沉,那边沙土就已经扬起来了。
松散的沙土在空中散成尖头大尾的一蓬,然后从中段开始,有的沙土自然地沉了下来,而前面的沙土,则受烂柯术影响凝滞在了半空中。他飞快地看了看凝固沙土的边缘,找到了这个烂柯术所控制的范围:大概是从他脚尖往前两尺左右开始的。
雪飞鸿便在路上横着走,虽是走,却比等闲人骑马动得还快。走到路边草丛,折下一把把草叶,随手抛洒,勾勒出那法术威力的轮廓。大概走到二十步上,一把草叶飘出,全都落到了地上。他立时大喜,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拿草叶拨弄,果然找着了法术横向的边际。再往地上看,有一处野草枯蔫,似是附近的土被刨动过,根须受损。伸手一掏,果然自土中挖出一面杏黄小旗,旗上有字,道:“止。”
“嗒”的一声,烂柯术已破,那黑狗在远处落地,一时猝不及防,几乎摔个跟头,踉踉跄跄地抢了几步才站稳。它以前也被谷中人这么修理过,因此倒不惊慌。只是觉得那怪人能破此术,多少有点蹊跷。回过头来看看,不再多想,又望谷里奔去。
雪飞鸿手一握,将杏黄旗揉成一团,随手扔了。他的动作太快,“啪”的一声,那一块巴掌大的布头,如被强弩射出,直扎进地下两寸。他迈步行走,身形如青烟一般向谷中那座茅屋掠去。
叶添,我进来了!不管你前面还有什么设计,我都会找到你的!你能将这山谷命名为“生人亡冢”,可是你怎么还不死心,不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死?
他闪电惊鸿似的向那茅屋逼去。他并不是骄傲,这样的速度,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慢很谨慎的了。因为他已经给自己下了“急急风”咒,他已化身为急风,以他现在的反应、力量来说,他的动作至少还可以再快三倍。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埋伏,他一定都可以识破、闯过。
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其实也迫不及待地想与叶添一战,他们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因为当初,他师兄学的是“慢法”。
而他学的是“疾术”。

通往那间茅屋的小路,弯弯曲曲,大概有两里长。
雪飞鸿化身疾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一路注意着可能有的埋伏、法阵。叶添的阵法以前曾不止一次让他吃到苦头,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贸贸然攻进来,再怎样随机应变,这也是犯了大忌的。可是没有办法,“恶魄”的变化为他争取了时间,也一定引起了叶添的注意。如果他找到了破解之法,那自己就真的完了!
拘魂术是以烛为引,将受术者的魂魄拘到施术者身前。先拘魄,后拘魂,三魂七魄十日齐聚,将接引魂魄的十根蜡烛一起熄灭,灯灭则人死。一般人受拘两魄之后,就已经头重脚轻,失去三魄则昏睡不醒,任凭宰割。雪飞鸿仗着有法术催逼,失了六魄还能行动自如,可要是真的再少一魄,他就是大罗金仙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这一路行来,竟是坦途荡荡,完全没有危险。眨眼间,他已经能够看到那茅屋前挑着的那盏光线微弱的灯笼上写着个“叶”字了。
“果然是你!”
雪飞鸿暗自冷笑,向那茅屋大步走去。可是连行了几步,却觉得那屋子离自己仿佛更远了。他吃了一惊,四下一望,并没发现什么,再走两步,那房子又远了。
他知道这又是叶添的法术,暗藏玄机,可是那房子里有叶添,有被叶添收走的自己的魂魄,怎么能容忍它从眼前消失。于是他猛地将急急风身法运到极致,向前一冲,“嗖”的一声,那茅屋不见了。
雪飞鸿被地上大石一绊几乎跌到,停下身形细看,却见眼前壁立千仞摩天而上,不见前路,四周里白茫茫的一片荒野高低起伏,寸草不生。他方才进到谷中时明明见到地势平坦,草木茂盛,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便成了这样的世界?他这回又是中了什么术?还是被抛到了什么所在了?
一时间他汗如雨下,游目四顾,远处左右影影绰绰有森林的影子,如果赶过去,大概食物、饮水、武器都不需要发愁,抬头望天,待要依星斗确定自己的方位,却见半边天上繁星点点,半边天漆黑一片,远远的还有一轮红日似的大球,高高照亮。
突然间雪飞鸿明白过来,他努力向后仰头,将目光放远,望向那棕色峭壁,辨别多时,终于确认,那哪是什么峭壁,根本不过是一块木板;这哪是荒野,其实仍是那条小路;头上的不是红日,乃是灯笼;绊他的不是什么巨石,只是粒沙子。
茅屋高耸入云地矗立在黑暗里,离他不过四五尺,压根就没有变远。只是他也确实离茅屋远了,因为现在的他身高不过寸许短,腿长须以毫厘计算——他竟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手的缩身法。
缩身术不能伤人,可是叶添施展此术的本来目的也不在此。他的法术归根结底,就只是要让人的行动慢下来而已。在山谷入口处的定身术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这时候的缩身术同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人一变小,腿短力弱,咫尺也变成天涯,想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当然会“慢”!
一念及此,雪飞鸿哪里还敢犹豫,急忙往后一退。一步跨出,只见眼前景物一晃,他已长高了一倍,有两寸大小了。既然试验成功,他自然不能再耽搁,猛一回头,撒腿要跑,却只叫得一声苦,眼前黑糊糊的一头巨物冲来,正是谷口那只黑狗。
黑狗比雪飞鸿进谷早,可是它没雪飞鸿跑得快,因此这个时候才到。它正归心似箭,忽然看到前边路上凭空多了个小人儿,顿时吓了一跳,前爪在地上一按,屁股高高撅起,如临大敌般贴着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