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金宝儿能活过来,我不怕入魔!"金五根伸出手来,食指中指并拢,在齿间咬破,凭空画符,叫道,"行法借寿!"
"啪"的一声,玉莲刚刚强挣着爬起三寸,又被重重压低,胸口撞在地上,几乎闭气昏倒。杜铭去看他时,只见这和尚背上慢慢显形,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青衣小鬼。
那小鬼一头稀疏红发,露出灰黑色的头皮和暴起的青色血管。一眼大、一眼小,口水鼻涕糊了一脸,极是妖异恶心。在他手中,拿了一根红色香签,这时举起来,"噗"的一声,已经刺进了玉莲的头顶。杜铭感同身受,不由自主打个冷战,叫道:"妈的,什么东西?"奋力回头,果然看到自己的肩膀上也有一双毛茸茸的脚爪,知道自己的背上也蹲着那种小鬼,顿时毛骨悚然,叫道:"滚开!"
只见玉莲一张白脸涨得通红,两眉倒竖,血灌瞳仁,嘶声道:"怪不得我要为金宝儿看病,你却一力阻挡。若是我早些发现,你休想得逞!"
百里清不耐烦道:"你说这废话干吗?"
玉莲越发羞恼,额上青筋暴起,大喝道:"疾!"
"轰隆"巨响,他借宿的房间房门骤然炸裂,碎屑之中,一柄精钢九环禅杖长虹闪电般飞了出来,杖头抖动,九环相击琅琅作响,隐隐然竟如佛号声传来,正是玉莲的第四宝,破魔禅杖。
只见那禅杖飞到院子,无人把持,停在空中,竟如有灵性一般,略一盘旋,便向玉莲飞去。玉莲伏在地上,颈后坐着小鬼。破魔禅杖发出一声悠长低鸣,一个俯冲,直奔那小鬼撞去。
不料这和尚还有这一手凌空驭杖的手段。金五根大惊,杜铭大喜,正待放出青魂配合,忽被百里清一声低喝:"活死人,别动!"
他声色俱厉,杜铭顿时不喜。百里清道:"我说动再动!"他二人自从相识、并肩作战,一向是各逞手段,百里清点子多,指派杜铭冲锋陷阵,那是家常便饭。可是如今这般盛气凌人,却是前所未有。杜铭心中恼怒,冷笑道:"好啊,我等着。"
只见那禅杖贴着和尚后脑勺飞过去,不偏不倚正中小鬼胸口,却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重新飞在半空,锵锵作响。
"这五个小鬼乃是阴阳使者,由法术结成。"金五根见禅杖击打无效,也放下心来,"看得见、摸不着,既已上了你们的身,你们就别想再挣脱了!"
卞老太太叫道:"玉莲,再想办法啊!"
百里清笑道:"金老哥,你是打算在我们头上点香么?"
金五根笑而不答,单手挥舞,结咒画符。那五鬼得令,各自从怀中掏出一把蒲扇,往那香签上一扇,香签上顿时有了一点火星。那火星慢慢变大,变成一个燃烧的香头。小鬼用力打扇,香头轻烟缭绕,这根香烧得越快,长得越长。
"这又是什么?"
"这是阳寿香,是你们剩下的寿命。当这香烧到最长,便会熄灭,那时你们剩余阳寿全都被拔出来了。"金五根洋洋得意,侃侃而谈,"到时候五鬼摘下香来,再将它们插到金宝儿的身上点燃,这一回越烧越短,五年折一年,金宝儿的阳寿就增加了。"
"原来是这样,"百里清好学道,"那不知这法术叫什么名字呢?"
"人寿有定,如香烛短长。"金五根从心里笑出来,"鬼使取命、借命、续命,因五人五鬼五五折一得名,叫做五鬼借寿。是最神奇的法术。"他得意洋洋,意犹未尽,"所以我说,'五位能在我家落脚,是我金五根的福分,更是我儿金宝儿的造化。'"
五人躺在地上,一根禅杖飞在半空。
金灵凤从厨房赶来,在一旁都吓得呆了,这时反应过来哭叫道:"爹、爹!住手吧!你不能为了宝儿…"
"住口!什么叫'不能为了宝儿'?为了宝儿,我什么都愿意做!"眼看着地上挣扎扭动的五个人,金五根志得意满,"你不是担心这几个人本领高超,爹爹降不住他们么?可是你看,他们不是乖乖地成了阵?你用符水做的饭,他们吃了;我问他们愿不愿意折寿救宝儿,他们也都说愿意了。这是老天有眼啊,这是宝儿命不该绝,我老金家祖上保佑啊!"
原来半年前,金宝儿夭折,金五根痛不欲生。正在此时,刚好有个云游的法师来此,见他可怜,便传了他"五鬼借寿"之法。这法术扭转生死,力量奇大,可是施展起来,也是限制多多。因此金五根多次实验,耗了半年,都是徒劳无功。
为了防止金宝儿腐坏,金五根竟以药物每日三沐那婴尸。他渐入魔道,两个小女儿不懂事,还帮他找人借寿。大女儿金灵凤却忧心忡忡,既不敢正面顶撞,又生怕爹爹真的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事,因此刚才才会借斟酒布菜的机会,留字示警。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五鬼借寿的阵法,终究还是在他们的身上实现了。
金五根哈哈大笑,道:"你们注定是金宝儿的再生恩人了,且受我一拜!"当真跪下身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玉莲操纵禅杖,连打五个小鬼,终究全无用处,待要勤贼擒王,先对付金五根,却已是油尽灯枯,再也使不动法宝,那禅杖在半空晃了晃,"当啷啷"地,落下地来。
杜铭去看百里清,只见百里清仍然镇定,不由恼怒他故弄玄虚,索性趴在那把全身力气一卸,鬼压身就鬼压身,我照睡我的。
卞老太太见玉莲无力再战,杜铭百里清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不由大急,连声催促男人们再战,又哪有人理她?
金五根磕完头,直起腰来环顾众人,只见他们头上的香头都已经有一分长了,顿时如老农眼看丰收的麦子一般,笑得合不拢嘴:"猜猜看,你们谁最早阳寿耗尽呢?这位老太太,还能活…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又惊又怒,跳到杜铭身边,身脚去踢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杜铭正闭着眼睛养神,突然被揍,莫名其妙,怒道:"干吗打我?"却听百里清失声大笑:"活死人,你…你头上,哈哈,没有阳寿香!"
原来那蹲在杜铭肩头忙碌的小鬼,拼命地扇扇子,可是杜铭头上的那根香签,却是连一点儿香火都没有。
杜铭过去为人陷害,一场重伤之下,筋脉尽断魂消魄散,可以说那时就已死了,哪里还有阳寿?只是当时蔡紫冠以法宝"守生正"为他续命,竟令他以已死未死的状态活到了今天--说难听些,简直就是个行尸走肉--百里清一直叫他"活死人",也就是这个道理。可叹金五根,一个凡人哪能想到这种神奇内幕?就是听到"活死人"三个字,也只当是朋友间的戏称罢了。这时催鬼借寿,要取无源之水,可要了老命了。
百里清大笑道:"五鬼借寿大法,要五个人献寿才行,现在少了一个,金老哥,你该怎么办呢?
金五根被他嘲讽,越发恼怒,跳过来又来踢他:"你搞什么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你别给我耍花样!贼头贼脑,就是你在坏我的好事!"
百里清被他踢得趴在地上直晃,却兀自回过头去,面对玉娘婆媳咬牙道:"两位寡妇,现在你再说,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
"什么?"
"金宝儿重要,还是咱们这五条命重要。"百里清叹道,"蔡紫冠那个问题--活人大,还是死人大…啊!"却是被金五根一脚踩在手背上,破了定力,怒道,"你还打得没完没了了?"突然间打一声呼哨,喝道,"太平!"黑狗自院中石碾后跳出,大叫:"汪!"
百里清口中呼哨,三长一短。黑狗愣了愣,叫道:"汪汪!"把前爪按在地上,身子一伏,呜呜低吠,鼻子上皱起凶纹,口中白牙森森。
这太平本是一代术士叶天师饲养,见多识广,天赋异禀,偏偏胆小如鼠。幸好遇到百里清,最会驯狗,这才乍露峥嵘。百里清正是因为有它,这才有恃无恐,制止杜铭反击,却趴在地上和寡妇们谈心。
百里清怒道:"你看不起畜牲,今天就让畜牲给你个教训!"
只听他口哨声不绝。太平受到鼓舞,扑上来便咬。人怕猛兽乃是天性,这太平个儿大,嗓门亮,还没近身,就已将金五根吓得腿软,转身欲逃。太平得势,越发嚣张,追着脚后跟去咬,吓得金灵凤原地乱跳,金五根屁滚尿流。
百里清大笑道:"太平,把那死孩子撕了!看他还能不能活!"却见太平又叫又撞,又挠又扑,却就是不下口去咬。原来这狗终究太善,即使这般发疯,也不敢真的伤人。
百里清暴跳如雷,想不到自己训练了这么久,这黑狗居然还是这般无用,要不是因为爬不起来,真想去踢它的屁股。杜铭等人虽在危机之中,仍为这主仆逗得大笑。
突然之间,百里清的声音断了。他微微抬起的头僵了一下,然后毫无窒碍地砸到地上。杜铭下了一跳,叫道:"水蛇腰?"
只见百里清两眼微睁,瞳孔却已放大。他的嘴唇贴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的衣着、服饰都没有变,可是在那一瞬,整个人却仿佛变成了灰白色。
百里清死了。
他的阳寿已经被完全拔出。他的寿香,长,不及三分。
三、救星
狗仗人势,百里清骤死,那黑狗太平顿时没了底气。哀哀地叫了两声,色厉内荏,鸣金收兵,夹着尾巴逃回了石碾之后。杜铭叫它,全无回应。
金五根胆战心惊,试探着往回走,口中给自己壮胆,笑道:"看你们…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那短命鬼,死得这么早,害我家金宝儿借不了两年寿。"眼见五人之中,还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不由大叫晦气。
金灵凤跪下来,拦住爹爹的腿,叫道:"爹!你不能再错下去了,这时候住手,你还能回头…"被金五根一记耳光打倒在地,骂道:"我哪里有错?我为了救宝儿哪里有错?你个死丫头就会帮着外人,我就知道你会帮着外人!"
杜铭见金五根嚣张,不由心中来气。他刚才被百里清制止不能动手,可是现在百里青既死,他哪里还能忍耐?眼见这疯爹一步步走近,突然间把身上青魂一抖,只见暗影一闪,一道青魂已卷上金五根的大腿。那青魂乃是个英年早逝的男子,这些日子被杜铭和守生正养得精神壮实,早不复当日的孱弱。这时一扑上来,张开两臂便将金五根大腿抱住,用力一拉,金五根仰天摔倒,骇叫声中,被拖向杜铭身边。
杜铭狞笑道:"老子死了一年多了,你还有本事来借寿,真是铁虎屁股上拔毛。来来来,你给我写个字据,算上十分利,老子借给你!"
金五根哪知道杜铭有这样的异能,直吓得哇哇大叫,金宝儿也丢了,趴在地上,两手乱扒。刚好手边有一截拴牛的草绳,连忙一把抓住。牛早给他这半年来败家卖了,草绳却还绑在橛子上,这一下拽住,青魂顿时拉不动他。
杜铭趴在地上,远处的情况看不太清,拉了两下,才知道金五根找到了借力之物,不由更怒,又从身体中抽出几道青魂,一个去拉金五根左腿,一个去挠金五根痒痒,又有一个在牛棚找了根木棒,"噼噼啪啪"地抽打金五根的屁股,还剩一个浮在空中手舞足蹈,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它的神情、别的青魂的动作,应该是在加油喊号子。
金五根被拉得两脚离地,又痛又痒又急又怕,不由得涕泪交迸,在半空中扭来扭去地哀号。
玉莲赞道:"妙啊,原来施主的法术,还可以这样施展。"卞老太太急道:"别玩了!赶紧弄死他,把这些小鬼弄走啊!"几人之中,属她年岁最大,百里清之后,十有八九就是她死,自然最是紧张。
杜铭恨道:"少来指使老子!"分了两个青魂去推肩上小鬼,却根本碰不着,知道解决之法还是在金五根身上,于是又去拉他。灯影月光之下,院里翻翻滚滚拉锯扯锯,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忽有一物从空中坠下,"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杜铭后脑勺上,碎成千片万片,原来是个酒坛。杜铭虽是不死之身,遭此重创,也不由得大叫一声,伏地不动了。那些放出身去的青魂失了他的支持,黯然退回他体内。
嘻笑声声,若男和招娣从房上爬下来。她们刚刚在厨房听到前边热闹,赶出来一看,看得傻了,待到金五根被杜铭制住才回过神来。她们不像金灵凤那般明白是非,只知道不能让自己的爹受欺负,于是两人悄没声地抬了个酒坛上房,瞄得准准的,一击奏效。
金五根趴在地上,一脸的鼻涕眼泪,自己也知道落入杜铭他们的手里,绝无好下场。三个女儿过来,将他搀起。金灵凤道:"爹,我求你了,这事成不了的!"
这句话提醒了金五根,慈父一瞬间恢复了无穷勇气。回头去看,在杜铭百里清之外,其余三人头上的寿香已有半尺长了。
金五根把金宝儿抱在怀里,撩衣襟擦了把脸,道:"你们看好这几个人,我再去找一个人来!""爹!"金灵凤急得泪眼婆娑,"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找谁,哪儿还有过路的客人?咱们把宝儿好好埋了,你再给我们找个娘,生个弟弟,不行么?"
"对啊对啊,"金五根口中喃喃,"没有客人了…"他的眼中突然露出凶光,"路上没人,可是村里还有人啊!"金灵凤一愣,旋即明白金五根竟是要对村人下手,不由肝胆尽裂,双膝一软,跪下道:"爹,你…人家也是一条一条的性命啊,你是在以妖法杀人你知不知道…你可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以后…以后可怎么活…"
金五根一脚将她蹬开,怒道:"谁的命也没有宝儿金贵!""腾腾腾"往门外边走。
金灵凤万念俱灰,从金五根学了这妖法之后,她便担惊受怕,拖到今日,终于弄出这样的惨剧,实在已非她能承受。一眼看到地上有溅过来的碎瓷片,拾起来以尖口抵在颈上,叫道:"爹!"
金五根正拉门闩,闻声回头,金灵凤叫道:"爹,你眼中只有宝儿,可曾为我们姐妹考虑过?你去杀人,让我们以后可怎么活?我们也是你的骨肉,今天你只要出了这门,我就死给你看!"
若男、招娣吓得大哭。玉莲叫道:"女施主,不可轻生!"玉娘也叫:"妹子,别乱来!"
金五根站住了身形,正拉门闩的手终于垂下,回过头来,欣喜道:"凤儿…你若不想活了,正好可以借寿给宝儿啊!"
"叮"的一声,金灵凤掌中的瓷片落地。
地上玉莲、玉娘都是震惊不已,就是卞老太太,都愤然叫道:"你这没人性的,你是怎么当爹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此前金五根虽然行事恶毒,但好歹还能说是"用外人的命换儿子的命",虽然自私,终归还在人情之中,这时他竟然连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都要搭进来,其心之疯狂扭曲,不由让人如堕冰窟。
"凤儿,你救救你弟弟,"金五根居然仍在说服,"好不容易凑够了五个人,偏有一个人的命无法拔出…只差一个人啊!只差一个人宝儿就能活了。你说你愿意好不好…你说你愿意好不好?"一手抱着金宝儿,一手慢慢来抓金灵凤。他这样慢慢从大门的阴影中走出,简直如活鬼一般。金灵凤痴痴地站着,好像父亲刚才的一句话,就已经让她魂飞魄散了。父亲重男轻女,她本来早就知道,可是如今厚此薄彼到这种地步,让她情何以堪?
"凤儿…""我不!"金灵凤突然大叫一声,奋力向后退去,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金五根的手指,"爹!我不想死!弟弟已经死了,是他的命短。我不和他换…我不和他换!"说到后来掉头就跑。
金五根拔脚便追,父女俩围着地上的五个人转了两个圈子,金灵凤找个机会,一头撞进了东厢房。金五根待要瓮中捉鳖,才扑到门口,又连忙退回来。
只见一杆长矛慢慢自屋中现身,金灵凤手端蛇骨矛一步步踏出屋子,恨声道:"爹,你别逼我!"原来她下午曾见过神矛的威力,因此才抢出来自救。
金五根不敢妄动,玉莲更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使不得!使不得!"生怕那妖矛沾血,弄出什么大乱。
父女决裂,金五根不觉痛心,却觉惋惜,忽然灵机一动,暗道:"金灵凤不干,若男和招娣也行啊!"他茅塞顿开,含笑来到若男和招娣面前,慈祥问道:"老二、老三,你们愿不愿意宝儿好起来啊。"
若男大一些,多少也了解到父亲的心意,嗫嗫嚅嚅地往后退去,被金五根一把拉住,变脸逼问道:"愿不愿意啊!"金灵凤在旁边叫道:"不愿意不愿意!若男,快说不愿意!"
"哇"的一声,若男大哭出来,被金五根当头一拳,杵倒在地,满脸是血。招娣已经吓傻了,金五根捏着她的脖子,柔声道:"招娣,你乖不乖?你想不想爹爹给你买梨花糖吃?"卞老太太大骂道:"金五根,你猪狗不如!"寿香被拔出七寸,居然还阳寿未尽,精神抖擞。
招娣不知后果严重,只是一味害怕,抽抽噎噎道:"我…我…"
"只要你说你愿意,爹以后每年都给你买好多好多梨花糖…"
金灵凤只觉毛骨悚然。"每年给你买",分明就是在祭奠扫墓了。父亲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般话来,他的疯狂实在已无可理喻。她不能真的拿矛去刺那生她养她的男人,又不能将妹妹从他的手里救走。犹豫之中,长矛脱手坠地,女孩儿扑倒在杜铭身边,又推又打,大哭道:"起来,你给我起来!…你长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提醒过你了,你怎么一点儿用都没有…起来啊,起来啊!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们!"
原来这个女孩儿乡下长大,并非什么目光如炬的人物。在她看来,杜铭高大健硕,不怒而威,又曾痛殴玉莲,正是五位客人之中最厉害、最足以信任的人,因此早对他寄予厚望。可是杜铭伏在地上,后脑、肩背,全都是酒坛瓷片,一动不动,根本没有一点儿生机。
金五根道:"招娣,你同意不同意?你同意不同意?"突然金灵凤挺身站起:"爹,你放了招娣。我愿意把命,让给宝儿。"
金灵凤今年十六岁,贤淑貌美,远近闻名,乡下姑娘嫁人早,头两年就已经媒人盈门。她娘在世时,为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乃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本村刘大锤的二小子刘武。若不是金五根这半年来败家破产,令刘家退婚,他们今年九月,本就该成亲了。
她也算是长姐如母,将两个妹妹从小带大。若男性子又闷又倔,常惹她生气。金灵凤前几年的时候,常常生气,颇打过她几次。越打,若男越不听话。姐妹俩斗了三五年,直到金灵凤长大了,性子先柔和下来,二人的感情才慢慢恢复。
招娣与若男相反,贫嘴、贪吃、没骨气,给个糖就笑。
金灵凤的母亲,性子极为柔和。金五根嫌弃她连生三个女儿,对她没有好脸,她也不恼。常对金灵凤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吃的也有、穿的也有,还有啥不知足的?"
金五根重男轻女的念头,其实是一年比一年重的。金灵凤还记得,在若男出世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爹爹确实也把她当成掌上明珠。
此时金灵凤的心中了无生趣,道:"爹,我愿意跟金宝儿换命。"
金五根大喜,燃符将杜铭肩上的小鬼招来,停在金灵凤肩上。那小鬼已累得大汗淋漓,这时被招到金灵凤处,兴高采烈,香签扇子齐备,立刻动手拔寿。金灵凤给压倒在地,金若男、金招娣哇哇大哭,拼命去拉姐姐,哪里拉得起来?玉莲等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金灵凤伏在地上清清冷冷的声音:"爹爹,我祝弟弟长命百岁,我愿他这一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丢光你的脸,败垮你的家;我愿他不孝不仁,无信无义,狼心狗肺;两个妹妹远嫁他乡,你将来无人养老,贫病交加,冻饿而死。"声音虽然平静,但其中蕴含了泼天的恨意!
金五根笑道:"随便你怎么说。乖女儿,我代你弟弟谢谢你啦!"在这一瞬间,玉莲、玉娘、卞老太太,他们的心里,都有所触动。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一人说道:"好一场父慈女孝的好戏,这个戏码,蔡紫冠一定喜欢。"这声音不急不躁,金五根吃了一惊。
"可惜他不在,"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只好由我来搅局了。"杜铭弯腰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菜屑,冷笑道,"金五根,难得我这么讨厌一个人。"
他是不死不灭之身,哪能被一个酒坛砸死?充其量只是昏了那么一下下而已。待到神志清明,发现场内父女争执,立时决定静观其变。他的头脑或许不如百里清敏锐,可是他的心思却能比百里清更冷酷。既然知道自己不会因借寿而死,实际上他早就放下心来,只想借机挣脱肩上小鬼的压制。至于其他人,他颇看得开,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总不能拖累自己。
金五根撤走了他肩头的借寿小鬼,到这时杜铭就已经胜券在握。终于到金灵凤留言等死,他才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对金灵凤笑道:"小妞,你说谁没用?"
金五根大骇,想不到这大汉被那么猛砸后脑都若无其事。待要想个什么应对之策,杜铭哪里还给他机会?青魂一展,已经摁住了金五根的双肩,自己走到近前,摸着下巴上的胡须问道:"你把老子修理得不轻啊。"金五根牙关打战,根本说不出话来。
"怎么把这法术撤了,和尚你知道么?"杜铭也没打算让他回答,回头又问玉莲。"要撤销法术,"玉莲沉吟道,"第一,就是施术者主动中止;第二…"又突然有些犹豫。
"我看第一条就不用想了。"杜铭大笑,"金老哥爱子心切,谁能让他改变主意啊?说第二条吧,不是把他杀了吧?"弯腰捡起地上的赤火金风蛇骨矛,比比划划。
"不是!第二条就是…"玉莲慌忙大叫,心中矛盾:若说出第二条,杜铭必会执行;可这种做法--却让他日后如何自处?
玉莲讷讷不语,杜铭冷笑道:"你想等,我不急。"
他不急,卞老太太可急了。一想到自己随时可能步百里清的后尘,连忙叫道:"玉莲,到底是什么?你赶紧说,别磨蹭!"
玉莲心中一乱,终于挣扎道:"一切法术都有阵眼。五鬼借寿法术是以这死婴发动的,死婴就是阵眼!只要毁了它,法术定然失效!"
"啊…"杜铭佯装反应了一下,笑道,"死婴,那不就是小金宝儿吗?"金五根大惊,双臂紧紧抱住金宝儿的襁褓。
杜铭丝毫不以为意,双手挺矛便刺。玉莲吓得大叫一声,只见矛尖将将刺到襁褓的小被上,杜铭却后把一压,前把一抬,抖出一记枪花,上磕下打,"啪啪"两声,已将金五根双手震开。矛尖再一沉一挑,已将那襁褓弹上半空。
玉莲大惊,卞老太太大喜。玉娘隐约知道杜铭要干什么,更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心头隐隐作痛,不由喃喃道:"不要…"
杜铭回过头来,笑道:"我记得,蔡紫冠玩这一手很帅的。"突然把枪杆一拧,臂力灌注,"轰"的一声巨响,自矛尖上喷出一团大火,将那襁褓吞噬。那火光以矛尖为起点,越往上越粗,越往上越亮,及至火势渐弱,已达数丈之高。
白亮的火焰一瞬间照亮天地,让人双眼欲盲。火声风吼里,又有金五根和玉娘撕肝裂肺的大叫:"不要!"
大火瞬间消散,半空中几点火星飘飘落下。在方才的强光对比下,现在的夜空显得更黑深了。杜铭收矛而立,一手放在耳旁,作势狞笑道:"不要?不要什么?抱歉,我没听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