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五小鬼身形渐隐,"咕咚"一声,金五根昏倒在地。玉莲、玉娘、金灵凤、卞老太太,还有原本已经死去的百里清,先后从地上爬起,各人头上的寿香,不再长长,而是越烧越短。
玉莲大汗淋漓,道:"这是…这是寿命回到我们身上了。"
朝阳初升,不那么宽阔的山路上,五人一狗排成长长的一排,沉默向前--正是杜铭、百里清、太平、卞老太太、玉娘、玉莲。昨夜金家大院一场恶战,末了时,赤火金风矛举火烧天,惊动四邻,五人不敢多加耽搁,这才连夜离开。那一场恶战的结果,金宝儿化为灰烬,金五根被气得中风,其间的撕肝裂肺,几乎让人两世为人。
现下他们各怀心事,这一路上,几乎都不说话。杜铭走在最前面,五人之中,倒数他这"凶手"的心里最为轻松,甚至略带甜蜜。当时金灵凤绝望中的苦笑,还清清楚楚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一向为恶,从来都只有人怕他、恨他,却哪里有人对他寄予希望?可是这一回金灵凤就这么做了,自己失败,她就束手待毙;自己重新站起,她就重焕新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感,由内而外,烘热了他的全身。他们离开时,金灵凤的一声"谢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却确认,那就是自己一个人的。自获救之后,那女孩儿就眼神闪烁,再也没有正视过他,可是在杜铭的眼里,这女孩儿却更可爱了。
他回过头去,目光越过阴沉乖戾的百里清、苍白脆弱的玉莲、疲惫恍惚的玉娘,以及焦躁气愤的卞老太太,落在远处那山村里--那里那位有趣的姑娘,他…
他…他会记住她的。
第二墓 往事之墓 一、红绫
沉重。
压抑得连一根小指都没有办法动弹的沉重。
胸口被棺材挤住,用尽全力,却不能吸进一丝空气,反而激得心脏狂跳,耳鸣不止。
意识还清醒,感觉甚至比平时更敏锐,全身的力气都在。
可是行动的可能和活下去的可能却被完全剥夺了。
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燥热。由内而外的燥热。先是蒸干了五脏,然后烧焦眼睛、耳朵。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在窒息来临之前,已经足以令人失去生命。
蔡紫冠猛地醒来,半仰着身,用力喘息。
原来是梦,蔡紫冠终于回过神来,全身脱力,重重倒回枕上。
这么一闹腾,身边的人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声轻哝,榻畔的女子单臂支起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蔡紫冠汗津津的脸:"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我…我做了个梦…"蔡紫冠茫然地瞪大眼睛,女子的长发扫在他的胸前,又凉又滑,"是梦…姑娘,给我倒杯茶,有劳了。"
女子披衣下地,在桌前将油灯挑亮。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时长发委肩,脸上还留着些残妆,灯下看来格外妩媚。她在桌上提起茶壶,倒了半盏凉茶,返身走回床边,递给蔡紫冠:"蔡公子请用。"
蔡紫冠也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将茶喝了,茶杯还给女子,目光闪烁,道:"你…你是…红…红…""红绫。"那女子笑了笑,在桌边坐下,仍拿蔡紫冠用过的杯子,自己倒茶喝,"蔡公子日理万机,记不住个青楼女子的花名也不算什么。"
她侧坐在花凳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绸袍,勾勒出她的玲珑曲线。起得匆忙,她甚至来不及将袢带系好,衣襟半掩着,隐隐约约,泄露胸前莹白的肌肤。
一两个时辰前还郎情妾意,如今醒来,方才心肝宝贝叫着的人却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便是迎来送往的欢场女子,也会觉得心寒吧?
"红绫。"蔡紫冠道,"对不住。我现在心神恍惚,魂魄好像还在半天里飞,冒犯之处,实属无心。"
"是么?"红绫笑笑,心里却对这人殊无好感。她本是青州"艳容阁"的当红妓女,要她陪宿,有钱之余,还得看看她红绫姑娘的心情。昨日这蔡紫冠来此买笑,出手阔绰,谈吐不俗,她这才接客,岂料还是碰上了个畜生。
蔡紫冠见她冷淡,便又躺下,双手抱在脑后,痴痴地发呆。
屋中静了片刻,红绫不耐烦,问:"蔡公子,你是打算睡觉还是怎么的,给个痛快话儿。我是出去让你静静,还是上床去再伺候你一回?你说出来,我困着呢。"
"你…陪我说会儿话。"
红绫气得笑了一声:"行啊,说吧,说什么。"她正在气头上,蔡紫冠说什么也是自讨无趣,当下讪讪闭了口。红绫发了脾气,心里略觉愧疚,也不能真的就这么走了,当下也只是坐着。心中恼怒:"这人顺风时颇能油嘴滑舌,怎么碰了钉子就变成了木头疙瘩了?"
好半晌,忽听蔡紫冠在床上絮絮低语,又有衣料摩擦之声,红绫偷眼看去,只见那人仰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来,比比划划,好像道士作法一般,不由好笑。
忽听"啪"的一声,窗台上一盆矮松盆栽摔下地来,花盆跌得粉碎。红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窗户,明明关得严严的,又没有风,又没有猫,这盆栽怎么会打碎了?
忽听地上窸窸窣窣地响,红绫低头看时,登时吓得站起身来。原来那盆栽打翻之后,泥土迸溅,那半尺长的松树滚在一边,这时挣扎扭动,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只见树冠摇摆,松针簌簌抖动,那松树把棕色的主根盘起,灰黄色的须子都张开,便如长了一个尾巴、几十条腿一般。站定之后,摇摆几下,主根一曲一张,须子交替前进,像大蛇、又像蜈蚣似的爬走。
它下边灵活,上边小伞一般的树冠却是累赘,瞧来头重脚轻,笨拙可爱,又好像慌慌张张,狼狈不堪。红绫先是被它吓了一跳,旋即却忍俊不禁。
一旁又响起更为细碎的"沙沙"声。灯影下,只见那些四散的泥土竟也似活了一般,一团一簇、一线一片,纷纷去追那松树。
松树跟头把式,逃得不快,很快便被那些泥土围住。泥土围了大大的一个圈子,探头探脑不敢冒进,松树负隅顽抗,低下头来,将松针乍开,左一头右一头地乱撞。泥土深谙兵法,进进退退,并不硬碰,只是耗着松树的力气。
红绫看得有趣,目不转睛。只见松树且战且逃,渐渐到了床边。红绫稍一抬头,便只见蔡紫冠侧着身子,朝着她笑,一只手平伸出来,手指曲张弹动,正是他在操纵土木。
红绫见他神气,又生起气来,沉下了脸。蔡紫冠神色尴尬,加紧催法。泥土不再磨蹭,猛地往前一扑,围住了松树的根。松树扭动几下,挣扎不脱,给泥土拥着,原路返回,"刷刷刷"地滑回到那碎了的花盆处。瓦片颤动不已,一片片地跳起来,又拼回了原状。
松树越发焦急,抖得松针乱落,被泥土拥着一跳,已跳回到花盆里。终于树止泥平,恢复了原状。
蔡紫冠戏收手笑道:"红绫姑娘,这个戏法,可有可观之处?"
红绫不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贵公子,原来是个卖艺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戏法,"蔡紫冠得意,"乃是两位法术大家临死前传下来的真正神通。真能精通一技,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现在拿它们来逗姑娘一笑,传出去,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气死呢!"
红绫仍是不屑:"说得神气,还不是耍猴卖艺的一流。"
蔡紫冠如此讨好,却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也有些羞恼:"我还以为红绫姑娘心胸眼光,都清雅不俗,原来也是个爱公子贪名利的。"
一言出口,红绫登时气得红了脸。两人怒目相视,半晌,蔡紫冠才避开视线,仰天重又躺下,颓然叹道:"干吗吵架呢?我来你这里,本就是寻开心的。对你,我也费心讨好,自问无愧了。萍水相逢,有缘方成这一夜鸳鸯,一些冒犯,揭过去就是了。越要纠缠,越是不快,以后想起来,你不后悔么?"
红绫冷笑道:"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不辨是非,不分对错,只是一味逃避么?""只要活得开心快乐,偶尔逃避有什么不好?"蔡紫冠翻身枕臂而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太较真了没意思。大是大非,没那么多的。"他好像没皮没脸似的又来逗弄她,"好姑娘,笑一笑嘛,你若不笑,十分的颜色可就只剩七分了。"
红绫见他一味妥协,反而越发生气,心中发狠,托腮微笑道:"你想让我笑?""哭也是活,笑也是活,干吗不笑呢?"
红绫猛地把脸一板:"好,那你就跟我说说你刚才的噩梦!"
蔡紫冠脸色一变:"我的噩梦?"
"蔡公子刚才梦到什么了?"红绫冷笑道,"山贼把你给抢了?小鬼把你给炸了?还是从高处掉下来了?"她唇边满是讥诮,"还是你逃不了、忘不掉,偏偏揭不过去的什么往事呢?"
蔡紫冠脸色渐渐铁青,看着她,又好像没看她,然后,他慢慢地恢复了理智。翻了个身,又躺成仰面朝天。"我梦见…"他用仿佛仍在梦里的声音说,"我梦见一个叫穆仙川的小孩…他被埋在地下,憋死了…"
二、棺材仔
十年前。
"棺材仔!棺材仔!"一群孩子大叫着,围着一个土堆又跳又笑。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高高低低,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那个土堆是新堆起来的,翻出的草根落在外边,黄嫩嫩的还有带着湿气。
土堆静静的,像个坟包。
"棺材盖,长四方,小小子,哭亲娘。烧纸上坟三炷香,小红鞋子一双双。"孩子们扯着脖子唱。
"哥。"一个用红绒绳扎辫子的小丫头怯怯地拉着一个大孩子的衣角,"棺材仔是不是真的死了呀?""没有!"大孩子很有把握地说,抬起脚来,用力把那土堆踩得更实。
"哥,你别踩了!"女孩儿着急起来,用力拖着大孩子的手,"你别踩了!棺材仔真的死了…"可是她的个子才到他哥哥的胳膊肘,哪能拉得动?女孩儿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都陆续停下动作。叫的、唱的、跳的、都停下来。他们也有点儿害怕了。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哥哥,还兴致勃勃。
"小光。"有孩子说,"这次比以往都长,棺材仔不会真的憋死了吧?""不会!"小光,那女孩儿的哥哥,累得直喘气,"棺材仔才不会憋死,他就是从土里爬出来的!"
正说着,被踩得圆圆整整的土包突然向上一拱,背上像乌龟壳一样,裂开几道缝。
"呼哧!""呼哧!"
土包像在呼吸一样,一起一伏,裂缝处的灰土,被挤出来的风吹起一寸多高。孩子们都激动起来,女孩儿和小小孩尖叫着往大孩子身后躲,大孩子也兴奋地叫着,向后退开,围着土包,围成一个更大,也更完整的圈子,很投入地叫着:
"鬼呀!""诈尸啦!""救命啊,爹!娘!""妖怪,不要吃我!"
然后--"哇!"土包里一声大叫,一个孩子顶破土层,站了起来,他的背上驮着三四寸厚的土层,随着他站起来,"噗噗噗"地往下掉。他的头上也都是土,用力抹了两下,才能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头上扎髻,发间全是灰土,脸上的汗水和了泥,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一笑才见的白牙。他赤着身子,只穿了条短裤,瘦巴巴的身子,一呼一吸间,肋骨毕现。
"哇!"男孩儿大叫着,牙缝里都是泥,"我是僵尸大魔王!我要吃了你们!"
"妖怪休要张狂!"小光手里提着一根木棒,"有我小光在此,绝不许你做坏事!"他跳上来,用木棍去戳那个"僵尸大魔王"。大魔王左躲右闪,还是挨了两下,疼得哇哇大叫,其他孩子看出便宜,一起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放倒了。
"服不服?"孩子们摁住大魔王的肩膀,大声喝问。"不服不服!"大魔王一边笑,一边坚贞不屈。刚才还担心他的小女孩儿咯咯地笑。
"好,收拾他!"小光指挥,"抬起来!"
四个男孩子分别捉住大魔王的手脚,把他的屁股抬离地面。大魔王预感到了危险,伸胳膊蹬腿,奋力挣扎。四个男孩弯着腰,把怀里的手脚抱得紧紧的。
"一--二--三!"
大魔王被高高抬起,又重重砸下来。"砰"的一声,他的屁股着地,几乎裂成了八瓣。
"啊!"大魔王惨叫着,又被人抬了起来。这回落地,他屁股往上一挺,避开了首先着陆的苦差事,而由后背承担了这一次冲击。
这一回力道直接贯穿他的心扉,五脏移位,眼前发黑,大魔王完全没了反抗的力气,又被摔了两下,全是任凭宰割的模样。他的手脚软下来,抬他的孩子反而使不上力了,抓着他的手腕脚腕,看着他赖在地上。
"大魔王,"小光大喝,"你的死期到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大魔王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只顾发出威胁。
"哈哈哈哈,"小光仰天大笑,"我是替天行道!来啊,"他大叫,"把这个大魔王再埋起来!"
换了惩罚方式,孩子们又来了兴致,发声喊,拉手拽脚,把大魔王拖走。大魔王很配合地扭动着身体,抓着土乱扬,表达自己的不甘,可是仍然被拖回到破碎的土包里。
旁边有两把孩子从家里拿来的短锹火铲,小光带头,三下两下,将那环状破土包中心的土掏了出来。那大魔王被扔到坑里,孩子们锹铲手刨,把土向他扬来,大魔王满头满脸的泥沙,眉毛变得毛茸茸的。他眼睛睁不开,用手勉强挡住口鼻,叫道:"小光哥,怎么又埋?"
小光叫道:"怎么啦?你是不是怕了?我就知道你没用!"
大魔王"呸呸"地吐出口中沙土,道:"不是!"
"那你就是不想和我们玩了?"
"不是!"大魔王用力闭着眼睛,脸都皱成了包子,只露出白牙在笑,"我想和你们玩,小光哥别不带我玩。"
"刷",一锹土,倒有半锹扬到大魔王的嘴里。
大魔王趴下身,膝盖顶着胸口,额头枕着两臂,撅着屁股伏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空气仓,动作颇为熟练。其他孩子更不闲着,一锹锹的土,直接撒到他的背上。
"棺材仔,这次你能憋多久?"
"你们说憋多久?"
"我说,至少要吃一顿饭那么久!"
"一顿饭?"大魔王犹豫了一下,"谁家的一顿饭?我们家的那么久就可以,小光家的那么久就不行。"
"行了,行了,就你们家的!就不知道你们家吃饭少,别动啦!"
大魔王于是不再动弹,任由伙伴们把自己活埋了。土一锹锹地砸在他的背上肋上,他藏在两臂间的呼吸慢而长。
很快,那个土包又垒起来了,铁锹把土拍实。
小光朝朋友们使个眼色,大家于是掩着口,一边笑,一边飞快地逃走了,小光则到旁边的树丛里,抱了一沓衣服,朝土丘啐了口唾沫,这才走了。
阴风吹过,乌云一瞬间遮住了太阳,那个坟包似的土丘孤零零地坐落于此。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即将憋不住的时候,那个男孩终于再一次冲破土堆,高举着双手,站在土包中央。
"哇…你、你们…"他难过地看着空荡荡的四周,"你们怎么又扔下我跑了…"
被抛弃的大魔王于是只好自己走出坟堆,来树丛找自己刚开始时脱下的衣服,找来找去,当然找不着,于是只好赤着脚,嘴里骂骂咧咧,回家去了。
"小孩儿。"才走不远,路边忽有人叫他。
大魔王抬起头来,只见道旁树阴下正坐着一个外乡人。那人身着白布衣,身旁倚着个竹竿,上面打着布幡,上书"天眼神算"四个字。他正在整理手中一个口袋,那布口袋蠕蠕而动,里边装的,似乎是个活物。
这外乡人道:"小孩儿,你的衣服呢?"大魔王抽了抽鼻子:"热。"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穆仙川。"
"哦?"那外乡人大感意外,想不到这脏兮兮的泥猴儿,竟有这般有仙缘的名字。将布袋折好,招手让他过去,认真摸了摸他的头顶颅相,微笑道,"好,好,好一个仙根慧体三阴入命的良材,可惜,还不够毒、还不够毒。"缩手对穆仙川道,"好孩子,快快回家去吧。"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算命的。"那外乡人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穆仙川一阵恍惚,黄昏的天色,仿佛又暗淡了一些。他木然越过那相士,径自回家去了。
穆仙川的家在村东,是村中最大的宅子,可是大门斑驳,门框长草,颇见破败。孩子轻轻推开大门,正想往屋里溜,院里牛棚中已传来一声厉喝:"穆仙川,你给我站住!"
穆仙川听着这一声,顿时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坐下,撒腿要跑,牛棚里已蹿出一道人影,劈手揪住了他的发髻,回手一拉,拉得两人面对面,喝道:"衣服呢?你又和人玩活埋了是不是?"
穆仙川赔笑道:"蔡姨。"
他眼前这个女子,三十多岁,穿一身青布衣裙,脸上不施粉黛,细眉长目、高鼻薄唇、颧高颊瘦,虽然生得不丑,可让人一见之下,却只觉得难以亲近。乃是将他从小养大,相依为命的姨母。
蔡姨仍抓着穆仙川的头,用力摇晃,道:"你又和谁玩活埋?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许玩这个!"
"嘿嘿,"穆仙川傻笑,"没玩…"
"没玩?"蔡姨伸出两根指头,在穆仙川额上一抹,指尖上全是沙土,"这是什么?你的衣服呢?"
穆仙川低着头,没骨头似的被晃来晃去,脸上始终带着半是讨好、半是无所谓的笑容。
蔡姨拿这疲沓孩子没办法,恨道:"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一手拉着穆仙川就走。穆仙川吃了一惊,拼命往后坐,两脚在地上蹬得啪啪响,道:"蔡姨,你别去!"
"我不去?你要是争气点儿我都不用去!傻小子,你让人欺负成这样了,我要是还当看不见,可怎么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姐姐?"蔡姨说得眼圈发红,"仙川,你爹你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点儿强行不行?你别怕小光那些小畜牲,他们太坏了,你越怕他们,他们越欺负你!"
"他们没欺负我…"穆仙川低垂着眼皮,不敢看蔡姨,"他们和我玩呢…"
"有这么玩的么?"蔡姨大怒,"小光怎么不让你埋呢?不行,这事非得说道说道不可…"她突然说不下去,因为穆仙川已经哭了,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他满是灰土的脚面上,绽出水花:"他们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是棺材仔,他们好不容易才带我玩的…我想和他们玩…"
穆仙川是"死人的孩子",用民间的话说,是个棺材仔。他在他娘怀里六个月的时候,他爹就暴病而亡;在他娘怀里九个月,他娘出门,却被房上的落瓦砸死。入殓后第三日,突然在灵堂里传来婴儿啼哭,穆仙川竟然在他娘死了三十六个时辰之后降生,呱呱坠"棺"。
这种出世方式,民间大有讲究,认为是"煞星"转世,最是晦气。一克爹、二克娘,六亲不认,见者霉三日,碰着衰一生。因此穆仙川一出生,便有人极力主张将他溺死,幸好他的父母生前家底殷实,乐善好施,为村中修桥补路,广结善缘,这才留下他一条小命。他既没了父母,便有母亲的陪嫁远房表妹蔡姑娘将她抚养长大。十年过去,穆家坐吃山空,而穆仙川也因为煞星入命,一直被村人歧视欺负。
蔡姨心中一酸,紧紧将这孩子抱在怀里。这孩子长这么大,能像这几天似的和一群孩子"玩",真的是没有过。也许自己觉得他受了委屈,可是他却是真的只觉得快乐呢。
吃罢晚饭,蔡姨把穆仙川揪到院子里。
"傻小子,和小光他们玩是玩,可也不能就那么任人骑!来,姨来教你两个绝招,小光他们再敢动你,你就揍他们。"
所谓绝招,实际上是一拳一脚。上边一拳,专打别人鼻子,下边一拳,专踢别人小腿腿面。都是无赖的玩意,可是简单实用。蔡姨用草纸钉出两个靶子,绑在院子里的木桩上,让穆仙川练了几十次,掌握怎么打才能用上劲。
正练着,外边有人叫门。蔡姨开开门,发现是村长胡庆一家。
胡庆今年三十五岁,可是生活操磨,一头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为人老实巴交,若不是村里老胡家人丁最旺,村长必须姓胡,而几个人精又互相牵制的话,只怕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当这个村官。
胡庆看见蔡姨开门,连忙陪出笑脸:"他蔡姨,仙川在家不?今天小光来过没?"他也就是小光的父亲。
"小光?"蔡姨冷笑,下午强压下的怒火又呼啦啦地烧着,"我还想找他呢!欺负我们仙川傻,玩活埋--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么?临了临了还把仙川的衣服偷了,胡老五,你可养出了个好儿子。"
胡庆已经听女儿小慧提起这件事,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他蔡姨,小光不懂事。回去我好好修理他--小光到现在还没回家,小慧说他后来又回去找仙川了?你叫仙川出来,问问他后来见过小光没?"
蔡姨一愣,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小孩哪儿还有不回家的?口中虽不饶人,却也把穆仙川叫来。穆仙川练得大汗淋漓,道:"我没看见…我从土里出来,他们就都不见了。"
蔡姨也是第一次听小光说起活埋的详情,气得又骂起来。胡庆魂不守舍,他老婆更已经慌得站不住了,口中喃喃:"小光去哪儿了?这孩子能去哪儿了?也没听说闹狼啊,那么大的人了…"
胡庆两眼发直,喉头耸动,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爹,你说什么?"
"没什么…"胡庆说,脸色苍白,"我去叫人,咱们连夜搜山。"
蔡姨急忙道:"我们也去!"拉着穆仙川也出了门。
村里快一半的人被胡庆喊起来,打着灯笼火把去找小光。穆仙川带着大人进了他们常去的山洞,去了下午和小光他们玩活埋的林中空地。可是哪儿也不见小光的踪影。到了后半夜,人们实在困倦得支持不住,开始陆续回家。其中一支队伍路过那活埋穆仙川的土丘前,突然看到丘中探出两只腿来。
人们连忙过去看,原来是小光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躺到坑中睡着了。人们心中大石落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人上去想要推醒他,才一搭手,便吓得大叫,原来这孩子虽然身上毫无伤痕,可是却早已气绝,凉得透了。
胡庆夫妇赶来,小光妈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胡庆却慢慢坐下,脸色白得反射月光,明晃晃的吓人。有人怕他急出个好歹,上去扶他,却听他絮絮念道:"死的若是不死,活的也便不能活了…死的若是不死,活的便也不能活了…"声音毫无起伏,宛如咒语。大家听得汗毛倒竖,都道:"庆哥,你难受就哭出来!"
胡庆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在人群中找到穆仙川。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空得吓人,而又有极为残酷的意味混杂其中。
小光死了,穆仙川很难过。他从小被人驱赶,这次小光又是在和自己游戏时死的,因此越发不敢进小光家,只能在小光家大门外转来转去。乡亲们都来探视安慰小光家人,连村里的孩子们都来再看小光一眼。穆仙川眼巴巴地看着人来人往,不敢靠近,中间小慧出来一次,远远地看见他,落下泪来。
快到中午时,他看见胡小三和几个孩子抹着眼泪从小光家里出来。胡小三是每次活埋他最卖力的人,穆仙川本能地和他亲近些,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小三哥,小光哥是真的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