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全城女子都会穿上华丽的衣裳,和闺中密友到水边放羊皮小水灯。这江南的一大美景,你们两个可不要错过了!”凌郁的话口酸溜溜的。
徐晖心中一动,司徒清也会盛装而出么?她必定会俯着身子,伸长了手臂想把水灯放到水上,纱衣从胳膊上滑下来,盖住了她颤巍巍的手腕。徐晖为她那小孩般的认真模样莞尔了,这个微笑却正落进凌郁看似无意的眼睛里。
四个人并肩往城里去。城门大开迎来送往,姑苏城果然已经喧闹翻天。到处是流光溢彩,人潮涌动,河上浮着粲若繁星的盏盏水灯,花船载着富家丽人翩翩荡过水面。徐晖和高天兴冲冲地,凑过来看看这头,又跑过去瞅瞅那边。过众安桥的时候,迎面两个妙龄少女与他们擦肩而过,落下一阵淡淡花香。其中一个女子生得清简秀丽,身形轮廓和司徒清有几分相像。徐晖忍不住回头张望,就听到骆英坏笑着奚落说:“嗳徐晖,眼睛都不够用了吧?要不要我再借你一双?”
徐晖的脸红了,支吾着搪塞说:“还以为是个熟人。”骆英满脸尽是淘气,不依不饶地说:“啊哟,是哪个熟人叫你这般牵肠挂肚哇?”
徐晖的心思便又被扯开去。他想小清正在做什么呢?中秋夜也不回家吗?不禁脱口问:“凌少爷,今儿个不用在家陪主人过节呀?”
“义父最不爱过这个节。家里人也凑不整齐,提起来不过徒增伤感。每逢佳节倍思亲,正是这个意思。”凌郁幽幽地说,冷不防话锋一转:“就算没有亲人,总会有可思念之人。你也有什么牵挂的人吗,阿晖?”
忽听到凌郁在耳边问,徐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两道锐利的目光直扎进他瞳孔,仿佛已经探入他内心深处,洞悉一切。
从此之后,徐晖便觉得凌郁对他疏远了,仿佛又退回到最初相识的境地,甚至竟还不如当初。凌郁就好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目光冰冷幽沉,其间还夹带着几分怨怪。徐晖不知这怨怪从何而来。他心中但觉烦闷苦恼,然而又不明白为何这样苦恼。
过了秋分,天气虽然尚暖,毕竟消散了暑气。徐晖并未听从凌郁告诫,依然故我常往恕园去。他是欢喜司徒清为人温婉,是心仪恕园简洁明净,仿佛也是赌气似的执意拂逆凌郁意思。恕园中的白莲凋谢,但是生了莲子。司徒清便亲自熬上香甜柔润的冰糖莲子羹,一勺舀起来,滑过喉咙,满口都是莲花的清新。徐晖喜欢冰糖莲子羹,他觉得这味道就像司徒清的人一样。
一日徐晖到时,妙音报说姑娘有客来访,请他在藕风亭稍候。徐晖微感好奇,他从没见有人来看望司徒清,也没听她提起过其他什么朋友。他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透过长廊的镂花窗棂,瞥见前庭司徒清送客出来。那位客人,却正是凌郁。
徐晖想起来,估计又到了司徒峙给女儿送家用的日子。这是很平常的事,可司徒清神色间却透着拘谨和慌张。徐晖隐隐觉得蹊跷,不由自主走上去,贴着窗边想看个究竟。司徒清送到门口,凌郁却停住了,回过身来说:“小清,我适才说的话,你再想想。”
司徒清低头看着自己脚尖:“郁哥,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亲哥哥,我们便是好兄妹。”
“可是除了兄妹呢?若是比哥哥更亲呢?”
徐晖瞧不见凌郁脸上的神色,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落进他耳朵里。他从没听凌郁这么温柔地说过话,也许正是因为从来不说,那温柔里头仿佛夹着几分装腔作势。可若说虚情假意却又不是,徐晖分明听出他的嗓音在微微打颤,充满了真诚的焦虑和热切的恐惧。
霎时间徐晖如梦初醒。凌郁态度的急转直下,他目光里的刺探、冷漠和怨怪,原来是为了司徒清。凌少爷与小清自幼相伴,甚或已是得了族主默许的未来佳婿。他心仪小清,为自己不时前来打扰感到不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搅乱了徐晖的心,以至连他们又说了什么都全没听见。
司徒清走进花园时,徐晖正自胡思乱想。他抬眼看她,心不在焉地说:“凌少爷走了?”
司徒清没作声,脸上泛起一片红潮。
“他心里很喜欢你,是吧?”徐晖不善遮掩,冲口问道。
司徒清的脸更红了,像一只挂上初夏枝头的苹果。徐晖看在眼里,嘴里涩涩地不是滋味,忍不住又问:“那你呢?”
“我……我有点儿怕他。”司徒清小声说。
“怕什么?”
司徒清说:“适才他瞧我的眼神很古怪,就好像……是在恨我一般。”
“平日里他不大外露感情,偶尔流露,周围的人反而不习惯。”徐晖想象在凌郁的眼里,必定燃烧着欲说还休的火焰。只是他素来冷漠,那猝然充溢的热情一定有着灼人的力量。徐晖很想知道凌郁饱含爱意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你倒是他的知己。郁哥待我很好,”司徒清眼中闪过一抹温存的微笑:“只是,我心里的人并不是他。”
她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又慢慢晕开一片绯红,垂下眼睑,也不理徐晖,径自走了。
这句话说得婉转低回,几乎轻不可闻,但一字一字敲进徐晖心里,却是玉盘珠落,清脆响亮。“只是,我心里的人并不是他。”既然并不是他,那当是另有其人了。能是谁呢?难道……难道会是他徐晖吗?
霎时,徐晖一颗心怦怦乱撞,不知是喜是忧。
他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
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
这样一位羸弱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
目光一撩,轻轻触到我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海盟
这夜徐晖无来由地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总也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身出了司徒家族侧门。夜色中的姑苏城与白日里迥然不同,所有嬉笑怒骂统统销声匿迹,人人都有各自的归宿,只有寻不到方向的人才在外游荡徘徊。
徐晖信步走在无人的姑苏城里,穿街过巷,不知不觉竟到了司徒清住的恕园门前。他想起凌郁对司徒清的那番表白,还有他看自己的冷漠眼神,心里沉甸甸的,直有说不出的懊恼落寞。而司徒清那句轻声低语,又让他浑身飘飘然如上云端。正出神之际,眼前忽然一花,墙头“嗖”地掠过一道细长黑影。徐晖心中起疑,恐有窃贼,也跟着翻墙跃进恕园。
那黑衣人背影窈窕,裙摆摇曳,却是个女贼。徐晖冷眼瞧着有几分眼熟,心头不觉涌上一阵不安。这女贼对恕园的地形显然十分熟识,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没有半分犹豫,一跃上楼,直奔司徒清的闺房而去。徐晖屏住呼吸跟在其后,并不急于抓住盗贼,而想来个人赃并获。黑衣女子轻轻推开司徒清房门,闪身进去。徐晖忙跃近两步,贴着门边向内张望。屋里一片漆黑,那女贼隐匿其中,一时无从分辨。
突然间一线亮光划过黑暗,仿佛闪电刺破夜空。徐晖瞳仁一紧,看出这是一柄匕首。借着匕首微明,他影影绰绰瞧见,黑衣女子站在床榻前,缓缓举起了利刃。
原来她不是盗贼,却是刺客!
徐晖与刺客毕竟相隔一段距离,情急之下从怀中摸出钱袋,用足气力,狠狠向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掷去。“当啷”一声响,匕首掉落地上。这凶器声响在静夜中格外亮烈,徐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床上的司徒清当即惊醒,睁眼看到床边站着一团黑影,吓得尖叫起来。门外传来衣服窸窣、妙音呼唤姑娘的声音。那刺客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了,微一迟疑,俯身拾起匕首,撞破窗户飞身出屋,遁入黑夜逃跑了。
徐晖只顾得对从厢房里张皇跑来的妙音说:“我去追贼,好生照顾你家姑娘!”便转身追赶那黑衣女子去。
黑衣女子轻功凌厉,翻越院墙房瓦,穿梭于杨柳之间,几个迂回险些个就失了踪影。徐晖穷追不舍,只是愈往下追,心中愈是忐忑。这女郎周身散发出一股熟稔的气息,似乎是个极亲近之人,偏生想不起她是何人。他心惶惶地,只想要逮住她看个究竟。那女子一时甩不脱徐晖,加紧了脚步沿河岸向僻静处急奔,谁知刚要转弯处却凌空旋了个身,冷不防反向他扑来。这一下变化突然,徐晖猝不及防,只看到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刺到自己胸前。他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全身力量瞬间滑至掌心,不自觉就使出了草原上卢道之传授的那招“死里夺生”。
局势变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徐晖但觉自己的手掌拍在了对手胸口上,只见那女子弹了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石板路上,一动就再不动。
徐晖侥幸取胜,手心里不知觉早浸满了冷汗。他情知适才形势险峻,那女子武功高强,出手又狠辣,只差那么一丁点儿,躺倒在地的便是自己了。他一步步向那女子走去,既提防她突然翻身跃起,又想看她庐山真面目。走到跟前却见她脸上蒙着黑纱,除了白净的额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徐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把她面纱掀起。
月亮仿佛也好奇,从重重乌云中狡黠地探出头来。月光如秋波,一弯一弯流淌下来,把大地万物都照得分外清明。徐晖俯身端详那女子,她紧闭双眼,嘴角挂着一丝鲜红的血迹,似图腾般诡秘而迷人。
就在这一刻,徐晖胸口如受重创,一颗心轰轰作响好像就要炸开。面前这个神秘女郎,脸庞清瘦苍白,额头光洁饱满,竟然是和自己朝夕共处、一同出生入死的凌郁!
徐晖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亦或着了梦魇。然而月光如水,把凌郁熟悉的面容照得清楚分明。她像已经死去了似的毫无表情,右手却还紧紧攥着那把透明匕首。徐晖慌了,跪倒在地失声叫道:“凌少爷!凌少爷!”
凌郁艰难地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徐晖,动了动嘴角:“原来是你……好厉害的功夫。”
徐晖六神无主,喃喃说:“怎么会是你?我不知道是你!我没想下重手!”
“有本事就杀我……不然……等我好了……一刀劈了你!”凌郁捂住胸口,眼底有深深的怨尤。
“别说话,你受伤了。我背你回去,找大夫给你看病。”
“不!不要!”凌郁挣扎着按住徐晖手腕:“我不能这样回去!”
“你受了伤,可耽误不得!”
“送我去骆英那儿……”凌郁说完便合上了眼睛。
徐晖背起凌郁,往林红馆跑去。他的心揪得疼,凌少爷是这样轻,轻得没有重量,仿若一片月光贴在背上。那月光越来越冷,却有一股黏稠的热流顺着他脖颈往下流,呼吸间有甜腥味道。徐晖知道凌郁在呕血,血是温热的,把她的力量一点点带走。他恨不得身上生出翅膀,一步飞到林红馆去。可是路那么远,仿佛跑了几个时辰,才看到了酒馆门口飘摇的灯笼。
背后的凌郁在他耳边小声说:“前门已经关了……走后门……先敲两下门…再敲三下……”
徐晖既不敢回答,亦不敢多问,绕到屋后的木门前,拍了两下门,顿了顿又拍三下。好一会儿屋里传来吱呀呀脚踩地板的声响,仿佛轧过什么人正叹息着的灵魂。门吱扭打开,骆英只罩了件桃红小衫,睡眼惺忪地半皱着眉。看清门口的徐晖和他背上的凌郁,她眼睛立时瞪圆了,一把把徐晖拉进来,锁上屋门,尖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又和人打架了?”
徐晖急急地低声道:“快,凌少爷受伤了!”
骆英慌忙领徐晖进了自己卧房,把凌郁放倒在床上。只见凌郁闭着双眼,脸上没半分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胸前却已一片殷湿。骆英扶住她肩膀叫着:“凌郁!凌郁,怎么了你?”凌郁嘴角微微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骆英转头看着徐晖,竖起眉毛怒声问道:“是谁?是哪个浑蛋把她打成这样的?”
徐晖顾不得解释,只急着说:“她伤得不轻,救人要紧!”
一句话说得骆英如梦方醒。她拢拢鬓角,吩咐徐晖到柜子里去拿药匣。徐晖心乱如麻,恍恍惚惚找来药匣,但见骆英已解开凌郁胸前衣襟,露出月牙白色的织锦裹肚。徐晖本该转身回避,但他只顾怔怔望着凌郁,心里面惊涛骇浪。她竟然是个女子,她果然是个女子!
骆英从药匣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凌郁口中,又从一只淡紫色瓷瓶里倒出些粉末,敷在她胸口反复摩搓。凌郁额头渐渐渗出珍珠般的细细汗粒,终于咬着嘴唇哼了一声,缓缓打开眼睑一线。
徐晖见凌郁醒转,惊喜得忘乎所以,直扑向床前,却被骆英一把推开:“看什么看?快出去你!”
“骆英……”凌郁在骆英耳边低语几句。骆英叹口气,系好凌郁衣裳,扶她半坐起身,往她身后塞两只长枕,瞥了徐晖一眼,就走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徐晖和凌郁,如同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一霎间,千万个疑问齐涌上徐晖心头,他反而一个也问不出。过良久他始开口,迟疑着:“你……你是女……?”
凌郁斜倚床栏,缄默地看着徐晖,终于点一点头。
徐晖全身一震,只觉得拨开云里雾里,眼前豁然开阔。山崩地裂,乾坤朗朗。他似是明白,其实尚且糊涂,只顾茫然追问:“这怎么会?你,你到底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她睨眼看他,逞强似的:“我也是有家的孩子,我有爹爹,妈妈,还有妹妹……”
“那他们人呢?”
“我六岁那年,有一伙强盗闯进我家,个个手里举着大刀,见人就砍。我妈妈把我藏在裙子底下,才没被他们逮着,可我全家……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一盏茶的工夫就全死了。他们的血像小河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到一起,把整座宅子都染成了红色。他们全都死了,偏偏留下我一个,偏偏就留下我一个。”凌郁小声说着,眼中渗出一道道血丝,就像是凶手留下的刀痕。
徐晖直听得心惊肉跳:“那你……你怎么又成了凌少爷?”
“那时候恰巧义父经过,就把我给带回来。他让我站在他的身后,把我叫作他的孩子。”
“是主人叫你扮成男人的?”
“别告诉他!你敢说我就杀了你!”凌郁煞白了脸疾言厉色,不小心却泄露出内心惊惶。
“难道他……竟不知道?”他疑惑地问。
“他不知道,”凌郁顿一顿:“除了骆英,没人知道。”
“这怎么会?”徐晖心中一片迷茫。
凌郁缓上一口气:“我原本还有个哥哥,很早就天折了。大概是心里想念他,我小时候又顽皮,妈妈就喜欢把我当男孩子来养。强盗来的那日,我也是穿着男孩儿衣裳,他们便以为我是个男孩儿。”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我听见庆叔跟手下的人嚼舌头说,幸亏我是个男孩儿,若是女孩儿,落在主人手里笃定就活不成了。那时我心中害怕,不敢节外生枝。可当时没说,之后就更说不出口。”凌郁喃喃说着,似是讲给徐晖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我就像活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怕给义父他发觉。谁承想,一晃竟也十几年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我是什么人?是我伪装成凌少爷骗别人,还是凌少爷背地里装成一个女人哄自己?我心里面全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连爹爹临终的遗言我都弄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徐晖听糊涂了,勉强接口说:“你老这样瞒着主人,总不是办法。”
“那我能怎么做?义父他最不愿意听我提过去的事。每次我问起当年的情形,他总是一口打断了什么都不说。他都不对我掏真心,我怎么把我的心掏给他?”
凌郁嗓子哑了,疲惫地垂下眼睑。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脸上,仿佛一株乔木在风中摇摆。徐晖望着她发怔,这张面具似的脸庞啊,冷漠,傲慢,拒人千里,有谁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不为人知的秘密?
“匕首……我的匕首呢?”凌郁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尖声叫道。
徐晖吓了一跳,从沉想中惊醒过来,赶紧捡起适才随手放在柜子上的透明匕首,走到床边递给凌郁。凌郁死死握住匕首手柄,贴在胸口上,全身不住颤抖。徐晖记起上回霍邱山崖一役她也极为在意这柄匕首,瞧她脸上的神气,显然这匕首对她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这匕首很精致。”他伸手指指烛光下匕首绽开的光晕。
凌郁不由把匕首往胸前衣衫里藏了藏,似乎生怕给徐晖伸手抢了去。瞅见徐晖友善的目光,她才渐渐松弛下来,轻声说:“这是我父母留下来唯一的东西。”
幽暗的烛光下,匕首通体晶莹剔透,里面仿佛有水气游走。凌郁永远披着一身坚硬的铠甲,现在这铠甲上透出一线光,容徐晖看进她幽密封闭的内心里去。他诚惶诚恐地怜惜,柔声说:“这是你父母的遗物,所以你这么宝爱它。”
凌郁咬着嘴唇说:“爹爹说,一定要把匕首藏好,千万别丢了,千万别丢了。我轻易不敢用这匕首,就是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匕首光影一闪,深深刺入徐晖瞳孔:“可你为何要拿着它去害小清?”
凌郁听徐晖这样亲密地提起司徒清,骤然绷紧了脸别过头去。她双肩微微耸动,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讨厌她。”
“为什么?”徐晖心想,小清待人是何等温和有礼,如何会招致凌郁如此切齿痛恨?
“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她,从小就讨厌。我讨厌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讨厌她弱不禁风的娇气。当我像男人一样练功时,她正坐在闺房里读书写字。当我跟敌人流血拼杀之时,她正无忧无虑地做着女红。这是什么世道?她什么都有,可还嫌不知足。我一样都没有,一样都没有!”
同在司徒家的房檐下,一个是金枝玉叶,生于富贵,一个却寄人篱下,长于忧患。若说凌郁对司徒清心存嫉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这芥蒂该是从小生根,为何要到长大以后、小清搬出司徒家才猝然爆发?徐晖猛然记起几天前在恕园偶然听到凌郁和司徒清的对话,不禁疑云丛生:“那你干什么还要说那些喜欢她的话呢?”
“原来,那日你在偷听!”凌郁双颊一下子点染开两抹红晕。徐晖脸也“腾”地红了。凌郁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阿晖,你……你很喜欢小清吧?”
徐晖心中混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却又听她颤着声音问:“假如那日在霍邱……在山崖上,我和她都被长刀指着,你……你会替谁挡那一刀?”
徐晖没料到凌郁会这样问,惊讶地抬眼看她,正好和她炽烈的目光撞到一起。只见她双眸璀璨,又是热切,又是疑惧,仿佛冰上燃烧着一丛火焰。刹那间,徐晖突然懂得了凌郁瞧他眼神里的全部含义。原来,冷若冰霜的凌少爷是在心里喜欢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醒悟如洪水滔天,把他整个淹没。他怔怔看着凌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凌郁是何等自尊骄傲之人,徐晖震惊的表情不啻为一记羞辱的耳光,狠狠抽在她心窝里。她胸中热血翻涌,喉咙发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徐晖大惊失色,扶住她叫道:“你怎么了?”
凌郁想推开徐晖,却一点儿劲都使不出来。她喘息着说:“我骗小清说……说喜欢她,你恨我了吧?要是她肯动心,我就不会去杀她了……她那么温柔又坚定……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
徐晖受了大震动。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竟可以用情这样深,心肠又这样狠。手掌下凌郁的肩膀瘦弱而又固执地战栗着,挂在嘴角的血迹为她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奇幻的红晕。徐晖本就觉得凌郁是俊美神秀的少年,这一刻面面相对,更是目眩神迷。他全身滚沸,心脏剧烈地颤动不已。
徐晖走出林红馆时,东方天际一角已泛起了黎明微白。他缓缓经过巷口,晨风卷着树叶打在他的脸上,他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里还想着凌郁沉睡的面庞,那样恬静明澈,干净得仿若一个孩子。凝视着那张脸庞,谁能想到她曾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和血腥?谁又忍心责怪她的残忍冷酷?
回房徐晖四脚剌叉仰倒床上,周身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偏生又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大亮。他终究有点儿放心不下司徒清,翻身下床,出门折回恕园。
妙音问明来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门,压着哭腔说:“徐公子,怎地才回转?姑娘可吓坏了哉,一夜弗睡。”
徐晖随妙音来到花园,远远望见司徒清坐在湖边的藕风亭里。她听到脚步声响,转过头来,待徐晖走近才低声问道:“徐大哥,昨天那人是谁?”
徐晖见司徒清形容憔悴,眼眶泛红,显然是受了惊吓尚未平复,只得信口雌黄说:“一个小毛贼而已,已经扭送去了府衙。你不用担心。”
“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他们……他们自会秉公惩处。”徐晖困难地咽了口气。
“可别告诉我爹爹去!他知道了,笃定又要逼我回家,笃定又要追查到底,多伤人命。”
徐晖心上一颤,司徒峙是高山苍穹,压在凌郁和司徒清胸口,她们受他挟制,逾陷愈深。凌郁是冰川火海,叫人撼动,司徒清却是泉水清流,让人叹息。
他不禁问:“你不愿见伤人行凶的事,可别人要伤你性命,你就不怨恨?”
“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怨恨哪?一闭上眼睛,我就好像又看见他站在旁边,拿着刀子,眼睛里都是狠巴巴的凶光。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在恨什么?”司徒清像鸟儿蓬起羽毛似的浑身一颤。
“别害怕,有我在,不会有贼再敢来捣乱。”
司徒清低头轻声说:“徐大哥,你来了就好,我就不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股怜惜之情从徐晖心底油然升起。他冲口道:“谁说你是一个人了?你要是愿意,我日日都来看你。”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两声冷笑。徐晖扬脸寻声望去,花园里一阵花枝摇曳,浓绿的枝叶间闪过一角白色衣衫,又旋即隐匿不见。那冷笑声虽然轻微,徐晖还是分辨出凌郁含而未发的怨怒,心头一紧,便想跑去追她。
司徒清也隐约听到声响,睁大了明亮的眼睛问:“徐大哥你听,什么声音?”
“我瞧瞧去。”徐晖刚欲抬步,司徒清却攥住他手,连连说:“不,你别去!”
司徒清的手冰凉无比,徐晖不忍心挣脱,只得说:“可能是风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恕园后,徐晖在街上游荡了整个下午。什么人在暗地里用力撕扯他的身体,把他拉向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都是难能可贵,都是可遇不可求,他徐晖何德何能,得她们如此相重?他该怎样做,他想要怎样做?徐晖迷迷惶惶,心乱如麻。
拖到日暮西山,徐晖才踏进司徒家族大门,犹豫半晌,还是朝凌郁独住的谧庐走去。然而院门紧闭,任他叩打门环,也无人应门。恰巧汤子仰经过,招呼他说:“怎么,找你们凌少爷呀?他午后就出城去了。”徐晖问是去了哪里,几时回转。汤子仰摇头说:“不晓得,好像是主人派他什么紧要差事,牵了匹快马,走得很急。”
回到住处,组里弟兄吵吵着一同出去找乐子。徐晖推说累了,草草用罢晚饭,就把自己关进房中,琢磨着凌郁的去向。倘若真如汤子仰所言,她必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然而她刚受内伤,昨夜还呕血不止,若是遇上厉害敌手,交手必然不利,料不定还会出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