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英一挑眉说:“怎么没有?你们俩倒好,一甩手从崖上跳下去省心,可怜我差点叫那个姓鲍的疯子给杀了。幸亏遇着一个好心人,才捡回条命来。”
凌郁脸上薄薄晕开一层红:“都怨我当时意气用事,险些害了你。真该好好答谢你那位恩人才是。”
“那你就当面言谢吧!喏,他来了。”骆英扬起脸向门口招了招手。
徐晖和凌郁转头望去,只见大步走进来一位粗布短袍的高个子青年。徐晖一怔,整颗心乍都乐开了。他猛地跳起来,跑过去抱住那青年大叫:“阿天!怎么是你!”
进来的年轻人正是徐晖的挚友高天。他陡然间见到徐晖,也是又惊又喜,连声说:“阿晖!嘿,你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你!”两个人像孩子一般,拍着肩膀又说又笑,浑然忘了周遭一切。待听得骆英媚声招呼:“嗳,两位公子爷,请到这边就坐好哉呀!”两人这才并肩到桌边坐下。
“怎么,你们原本就认识?”骆英睁大了眼睛。
“真太巧了!你的救命恩人哪,可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徐晖笑道,说着给高天和凌郁相互引见。
骆英笑眯眯站起身说:“难得几个好朋友聚到一处,我去弄几样小菜下酒!”
“多谢骆姑娘。”高天赶忙起身。
“你们别老骆姑娘、骆姑娘地叫!怪虚情假意的。叫名字多爽快!”骆英皱起眉,但眼角眉梢全荡漾着笑意。她眼中的笑似秋波媚生,却并不矫揉造作,令人见了只觉得心间轻轻一荡。高天顿时红了脸,目送着骆英远去,这才落座。
“阿天,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晖急着问。
高天说:“前几天我刚巧经过霍邱地界,本想抄个近路往扬州去,可在林子里迷了方向。正乱转悠呢,就听见打斗的声音。到近前一看,地上已经撂倒了仨大汉了,一个矮个子满脸是血,疯了似的扑向一位姑娘。一个大男人欺侮弱女子,不管是什么原因,实在让人看不过眼。我不想跟他多做纠缠,好在有马,就三十六计,带了骆英姑娘走为上策。那人本就受了伤,也没再追来。”
正说话间,骆英托着几样小菜出来,一壶香雪酒为各人斟上。徐晖、高天举筷尝了尝酒菜,糖醋凤爪甜而不腻,虾子豆腐鲜滑幼嫩,醪糟白鱼片香芬浓郁,千里春莼羹碧绿清馨,只觉得样样都好,不禁连连赞叹骆英厨艺高超。
凌郁却摇头道:“你们还没尝到骆英的看家本事,要她做一个林红映茭白,你们才知什么是人间极品。”
“急什么?还要再等些日子,才有上好的菰菜可采呢。”骆英说着又端上一盘翠盈盈的青梅蜜饯。
年轻人心思单纯,熟识起来本就容易。他们谈天说地,酒酣耳热,不知觉间已是日头西斜。徐晖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片金灿灿的夕阳荡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洒洒,说不出的华丽妩媚,让人忘却了世上一切艰难险恶。
四人散后,徐晖和高天坐在林红馆外的水岸边一叙别后各自情形。高天从滇西回来,得知徐晖执行任务时失了踪,久候不归,索性便也离开洛阳杀手会。他一时间没有什么打算,权且一人一马,四处闲逛着打听徐晖下落,这才碰巧救下骆英。徐晖问起明叔近况,得知他一切安好,杀手会生意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黑蓝色的夜空中升起一轮明月。徐晖心中安适畅快,仰面躺下来:“看来你我真是铁打不散的好兄弟!老天都舍不得让咱们分开,又把你给送过来了。”
“可不是!”高天也咧嘴笑了:“明叔不老说吗,咱俩是一对膏药,黏上了就怎么也分不开了!”
徐晖劝高天留在姑苏,在此当可有一番作为。高天对司徒家族也是闻名已久,更何况还得与自己兄弟重聚,便即高兴地答应下来。翌日徐晖带高天去见司徒峙。司徒峙看了高天的身手,又有凌郁和徐晖力保,便点头将他纳入四组。
徐晖因在淮南镖局行动中表现出色,家族巡会上受到司徒峙的点名褒奖,月银里还多了一份额外赏赐。一时间,徐晖成了司徒家族风生水起的新秀。他不再是站在队伍最末尾遥遥望向家族族主的一个无名小子,他的武功,他的胆识,他的才干,得到了承认和赏识。走在路上会有人向他点头致意,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徐晖感到自己的血汗没有白流,他正朝着梦里面的那个方向追风赶月般地飞奔去。
事后司徒峙在书斋里特别召见了凌郁和徐晖,说他们的反间计已然收效,雕鹏山果然认为鲍长老四人之死是淮南镖局所为。雕鹏山山主杨沛仑派人血洗镖局,总镖头方乾侥幸逃脱,飞鸽传书,乞求司徒家族援手。
“你们说,该救还是不该救?”司徒峙将难题抛给两个年轻人。
徐晖知道司徒峙心中一定已有了答案,他还摸不准主人的心思,就把目光转向了凌郁。凌郁冷冷地说:“像他这种骑墙草,不值得救。”
司徒峙沉吟着说:“但他毕竟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就像当年阿庆,如若饶他一次,或许他还能将功折过。”
凌郁脸色一下子挣得铁青:“黄庆该死!”
司徒峙扫了凌郁一眼:“你可喊了他十几年的庆叔哇。他真就那么该死?”
凌郁肩膀猛一颤抖,又即挺直,义正严词地说:“谁背叛了义父你,谁就该死!”
司徒峙眼底掠过一缕柔软的光。徐晖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黄庆是谁,但凌郁对这个人怀着切齿痛恨,似乎并不简简单单因为他是司徒家族的叛徒。
司徒峙毕竟早有计较。他明给雕鹏山传书称要严查此事,既撇清司徒家族,亦借机传扬雕鹏山残暴嗜血的名声;暗中派人取了方乾性命以绝后患,并使汤子仰亲往淮南镖局安抚人心,部署新局。三条脉络同时展开,里应外合,层层推进,却已不是徐晖、凌郁能够顾及周全的了。他们机敏且不乏狠劲,可毕竟是少年。比起司徒峙幽微繁复如迷宫的内心,他们的世界还是如何地分明净爽。
霍邱无比惊险的一战之后,徐晖和凌郁之间建立起了某种比亲密无间更高的感情。他们并不特别亲近,但相互间有默契。徐晖在凌郁冷漠的目光里看到了十分稀罕的温情,而对他来说,凌郁也不仅仅是凌少爷,而成了他会尽心保护的朋友。这种感情让他心窝柔软,也让他难为情。徐晖总觉得男人之间应该是他跟高天那种朗朗乾坤的豪迈交情,然而,和凌郁是完全另一回事。
偶尔,凌郁也会邀他到自己居住的谧庐来。凌郁喜静,住所也是司徒家族十分幽僻的一处角落,不用人侍候,不与人往来,甚至绝少许人进院来访。他过着一种古板单调而近乎闭塞的生活,不出门的时候,便关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徐晖喜欢看他写字,那白净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管,神色安然端庄,根本瞧不出遣兵布局时的雷厉风行,和行凶杀人时的疯狂冷血,完全就是一个略嫌腼腆的清秀少年。
江南的黄梅天来了,长脚雨一落十数日,缠绵婉转,织进人心底无边迷惶。他们有时并不怎么讲话,并肩坐看斜风细雨,点滴流光漏过,轻轻荡漾开,有些个温存,又有几分清凉。更多的时候,他们约上高天一起到林红馆找骆英吃喝宴饮。挥一挥司徒家族的令牌,夜深透了出入城门照样畅通无阻。少年人的热闹欢愉,落进好光阴里,密如雨丝也网不尽。
出了夏至,骆英的看家菜林红映茭白终于应时而上。绛红色的花瓣浇在肉白如玉的菰笋尖上,红是浓烈饱满几乎妖冶的红,白则是清润洁净皎如月光的白,二色交相辉映,既似争艳亦相交融。
徐晖头一回见鲜花入菜,十分惊奇,忙问是什么花材。凌郁笑他说:“林子里的海棠花,这么快就给忘了?一瓣瓣可都是骆英亲手择的。”
“那这白色的是花还是菜?”高天问。
“这是菰菜,或叫茭白,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寻常得很,城外葑水荡田间漂着的到处都是。”骆英说。
徐晖和高天挟了一筷,入口只觉脆嫩鲜润,再嚼则醇厚甘甜,回味更有一股爽利清芬。高天赞道:“好香!鲜花的味道果然不同!”
“傻子,海棠花颜色娇艳,却没有香味哟。”骆英抿着嘴笑,压低声音说:“这里面可是加了我亲手调配的秘制佐料。”
“这茭白说是常见的东西,想不到做出来竟这么美味!”徐晖也说。
良辰美景,佳肴蜜酒,人生适意正当如此吧。兴头上凌郁有时会吹一支箫曲,骆英则哼起小调: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凌郁的箫声略显清冷,但配上骆英流丽的小曲,就恰到好处。骆英斜倚栏杆,歌声俏媚,就像春风拂过树梢。这样的年华是如何地让人陶醉。徐晖舒畅地眯起眼睛,一侧脸,看见高天怔怔望着骆英,脸上现出温柔的神情。
这日凌郁带高天出外巡视,徐晖一个人百无聊赖,就跑到碎锦街游逛。经过流芳书局时,他念着凌郁闲时总往这里来,便迈步进门。书局陈设素朴,一排排书架隔开了闹市喧嚣,只听得见翻动纸张的沙沙响动。这声响撩得人心痒痒,仿佛是翻开了什么人的心事一样。
徐晖哪里是读书人,逛了几排就乏了。转身正要离开,忽听到书架另一侧有人轻声说:“正是这些,劳烦先生了。”
这声音虽轻微,却有如一口糯米糕团,让人齿颊留香,神清气爽。徐晖不由得循声望去,一位少女侧身站在书架尽头,正低头翻弄书局先生呈上来的新近书目,轮廓有几分眼熟。骤然风起,打散了团团云彩,一线斜阳从格子窗上漏进来,贴在那少女身上。徐晖瞧得真切,原来她就是数日前过桥时崴了脚、由他送回家去的那位姑娘,一旁垂首立着的正是那日出来开门的小丫鬟。少女这天穿了身淡绿罗裙,腰间系一只翠玉鸳鸯环佩,素罗大袖中伸出纤长的手指,从书脊上轻轻滑过,眉目低敛,温文雅致,容止间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度。
那少女拣了一大摞刻本,侧头说:“妙音,那我们就回去吧。”
那个叫妙音的丫鬟答应着,上前把书裹进一个锦缎布囊中。那少女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一个青年男子正微笑着望向自己,吃一惊,双颊立时泛起团团红晕。
徐晖这才觉出自己直盯着人家姑娘看,实在颇为无礼,忙低头行了一揖。少女凝视他片刻,恍然道:“原来,是公子。”
徐晖听那少女谈吐文雅,不由也恭谨起来:“是。姑娘的脚伤可好啦?”
那少女垂下眼帘轻点了个头。一旁妙音正吩咐书局先生叫个小师傅把书送回去,虽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但小姑娘吴侬软语间与官话相杂,格外地憨甜流丽,倒并不使人生厌。书局先生面露难色,说现下店里人手不够,只得晚些时候再送。妙音跺着脚不依,书局先生瞥一眼徐晖,商量着说:“不然就劳烦这位小哥帮忙给送一趟?”徐晖见那少女手指抚过布囊缎面,似乎不愿书卷离身,自己左右无事,便点头答允。
“怎可再麻烦公子?”那少女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徐晖自小相处的都是粗鲁汉子,便如骆英这样的年轻姑娘也自有一股子爽朗气。矜持羞涩的千金小姐,他可是头一回打交道,自己也跟着红了脸,抱起包裹,一低头先出了门。
送到那高院门口,徐晖暗思量是否应该马上告辞。正犹豫间,却听那少女轻声说:“公子请进。”
徐晖随主仆二人迈进大门,宅院不大,但布局别致。穿过翠竹青青的前庭,眼前一条细长的廊子串起了屋宇和后园。花园当中环起一湖细水,摇曳着朵朵白色莲花。那少女请徐晖进了池畔小亭,上书“藕风亭”三字,映衬周遭景物,更添一种风人雅致。
不多时妙音奉上茶来。茶碗是白润光洁的官瓷所制,衬的茶汤翠绿欲滴,一根根毛峰上的茸毛清晰可见。瞧这用器茶叶的讲究,徐晖料想这少女必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觉身份悬殊,便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赐茶,徐晖就不多叨扰了。”
那少女微笑着说:“原来是徐公子,我还没有谢过公子两次相助呢。”
徐晖脸上发烫:“我是个粗人,哪是什么公子?”
“生于草莽,但有礼有度,乐于助人,便可称为公子。即便出身名门世家,不懂得这些,也不过是纨绔子弟而已。”那少女说了这几句,两颊微微泛红,但神色十分认真庄严,像一个在私塾先生面前谦谦作答的女书生。她并无阔绰人家小姐那种一味的娇弱忸怩,脸上这羞涩是少女的羞涩,庄严亦是少女的庄严。徐晖心中喜欢这样简单干净的人,便也问那少女如何称呼。
少女咬了咬嘴唇,微一犹豫,扬起脸说:“我叫小清。”
当时礼法约束甚严,规矩人家的女子在陌生人前多不愿透露闺名,往往只告知姓氏。这位姑娘恰恰相反,单说了名字,偏却不提姓氏。徐晖不免觉得奇怪,反问道:“小清?”
“是,小清,清水的清。”她说得异常坚定。
“就和你的人一样!”徐晖笑着抿了一大口茶。他并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他知道每个人或都会有自己不愿提起的故事。小清就小清吧,反正是很好听的名字。
小清原恐徐晖再加追问,见他如此随和,不禁释然一笑:“徐公子,这茶若是你喝着合口,就带些回去。清明后新摘的龙井,让人耳目清明。”
“还是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吧?我听着别扭。姑娘不如就直呼我的名字,叫我阿晖便成。”
小清脸又红了:“那……我就叫你徐大哥吧。你也就叫我小清好了。”
“好,”徐晖爽快地答应说:“小清。”
后来徐晖才知道,这座宅院叫作恕园,只小清和丫鬟妙音两人居住。有一次他问小清,两个女孩儿家住在这里,可会害怕。一旁的妙音笑着抢过来说,有什么可怕的?整个姑苏城谁敢到这里来撒野?小清眉心微蹙没应声。徐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虽然存疑,但并不以为忤,这毕竟与他无关,与他们淡然的朋友相交也无关。每回坐在藕风亭里,看着微风皱起一池湖水,莲花白净的花瓣随风轻轻颤动,徐晖但觉得人世里毕竟有这般清平静好。
一个细雨连绵的午后,徐晖得空便又拐到这条僻静的巷子里。还没走到恕园门口,大门就“吱扭”一声开了。徐晖笑着想,妙音这鬼丫头,都已经知道自己来了不成?却见门廊下撑起一把油布伞,伞下身影白衣飘飞,清风摇曳。妙音跟着探出头来,行礼道:“凌少爷慢回哟!”
徐晖迟疑地立在当地。凌郁撑伞走到近前,看到徐晖也不禁一怔:“你为何在此?”
“凌少爷,原来你也认识小清?”徐晖但觉得这世界小,不由得笑。
凌郁听他亲切地提起小清这名字,两颊不自觉绷紧了,盯着他半晌不作声,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怎地这样没规矩,司徒姑娘的闺名岂是你能随口称呼?”
徐晖有点儿发蒙,笑容僵在脸上:“……司徒姑娘?”
凌郁寒着脸说:“司徒姑娘是族主的女儿,司徒家的小姐,身份何等金贵。”
徐晖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料到,他这位文弱清雅的朋友,竟然是江南霸主司徒峙的女儿。他不敢信,自言自语道:“她姓司徒?她是主人的女儿?”
凌郁看出徐晖确不知情,脸色略微缓和,旋即又狐疑地问道:“你,怎会识得小清?”
徐晖心中升起无数疑问,纠缠不清。他含含糊糊答说只是偶然帮过一个小忙而已。
凌郁两道冰冷的目光依然紧紧扣住徐晖:“小清体弱,这里是我义父让她静养的住处,向来不许外人打扰。他若是知道闲杂人等来过,心中定会不快。”说完便拂袖走了。
徐晖本以为和凌郁早已是朋友的交情,未承想突然之间他又划出主仆界限,让人听了心里头发堵。
徐晖在恕园门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叩响了门环。他随妙音从廊下穿进花园,未见其人,已先闻其茶香。茶香清馨,一如往日,但飘进徐晖心里,寸寸都是忐忑和疑惑。遥望那雪青色绸衣的纤弱背影,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女竟然会是司徒峙的女儿。
司徒清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含笑说:“徐大哥,你来了,怎么都没撑伞?”
徐晖看着她那一脸纯真,一脸欢喜,分明是个与血腥、杀戮、权力之争毫无干系的文秀少女呀。司徒清见他愣愣地不讲话,站起身来问:“你怎么了?”
徐晖鼓足勇气张口问:“小清,你……你复姓司徒对不对?”
司徒清盈盈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你听谁讲的?”
“适才我在大门口碰到凌少爷了。”
司徒清一听红了两腮,强辩道:“你别管郁哥乱说。”
徐晖径自追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司徒家族的千金小姐?”
司徒清别过身去,半晌才开口:“徐大哥,我并没想故意瞒你。我愿你只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而不因我是司徒家的女儿就疏远了我。”
“可你怎么不在家里住?偏要搬出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徐晖迷惑不解。
“我宁肯一个人,也再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
“做司徒家的小姐可有什么不好?”
“是呀,做司徒家的小姐有什么不好?”司徒清凄然一笑:“我父亲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能做他的女儿,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孩子。你觉得我是太不知足了,对吧?可我偏就不稀罕这样的好命!我不明白,司徒家已经衣食无忧,甚至可说是富甲一方,为何还不能满足?为何还要用武力,用暴力去征服别人?我痛恨杀戮,司徒家最多的恰恰是杀戮。我希望人人欢喜,家里最少的却正是平安喜乐。”
“再有不是,也总是安身立命的家呀。”
“家?那是个什么家?他们喊我司徒小姐,可我肚子里明白,那其实只是爹爹一个人的家,我们只不过是家里的摆设,并没有血肉,还不及一块地皮来得要紧。”司徒清仍挂着笑,却有悲哀的水雾在眼底慢慢化开。
徐晖勉强说:“你爹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他永远有苦衷,永远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最爱说什么,做大事就不得不放。”
徐晖低头咀嚼这话,心中若有所感,愣了一会儿才接口问:“那他,肯答应你搬出来住?”
“自然不肯。所以我只有逃出来。”
徐晖吃了一惊,他没料到这个外表柔弱温顺的少女竟有胆量反抗司徒峙。一边是家族强权,一边却手无寸铁,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她如何反抗得了?果然听她又说:“但是很快就给抓回去了。然后我再逃,他再抓。反反复复,爹爹他也拿我没办法,就让了一步,答允我搬出来住在这里,每个月让郁哥来给我送家用,可就是不许离开姑苏。”
之前徐晖一直觉得司徒清可人怜惜,此时听她讲述往事,陡然间对她升起一股敬意,又不禁有些羞愧。他低声说:“其实我就是在你父亲手下做事。你也觉得我面目可憎了吧?”
“不,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眼睛很温暖,没有杀气。”司徒清仰脸望着徐晖,目光如白玉,既天真又坦白。
徐晖愣了,这少女竟然说他这个杀手出身的人眼里没有杀气。他眼眶一热,连忙转头佯装看风景。藕风亭外一池莲花粲然盛放,洁白无瑕。他含混地说:“在这里,谁还能动杀气?”
雨接连下了几日,这一天黄昏总算住了。徐晖办完差事往回走,红日西斜,呼吸间有袅袅炊烟的柔和。快到司徒家族的时候,高天从后面赶上来,拍拍他肩膀说:“走,喝酒去!”不由分说,拽着他往林红馆去。
穿过海棠树林,就瞅见骆英正斜靠门边,抓着一捧葵花子,一颗一颗送到嘴边。那玫瑰红色的嘴唇灵巧地上下翻动着,让人见了,只觉得她嘴里嚼的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她眯着眼睛,瞧见徐晖、高天两人,嘴角翘起来,划了一个好看的弧。
高天笑着说:“老板娘怎这么闲?不用张罗生意的吗?”
“这光景,哪还有人来哟?”骆英拖长了音说,懒洋洋、腻酥酥地直落人心坎。
酒馆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靠窗一隅端坐着一位白衣少年。徐晖进门看到凌郁,心里不免有些悻悻。凌郁却拾起眼皮挥挥手,招呼他俩过来落座:“说适才还嫌冷清,偏你们就来了。”浑似早已忘了前两日对他的冷言冷语。
高天环顾四周,奇道:“今儿怎么冷清清的?”
凌郁抿了口茶说:“大家都在家过节,或是到虎丘看月,谁会来这儿买酒?”
徐晖问:“什么日子呀这是?”
“你们真是活糊涂了,过到哪天都记不得。”骆英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把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上旁边香案,有塘藕、石榴、芋头、水红菱各色果品,一壶桂花酒,还有一盘黄澄浑圆的酥皮月饼。徐晖和高天见了,才恍然大悟,原来已是到了中秋。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飞到蓝黑色的天上,扫去了地上所有尘埃污垢,江湖大地顿时都光洁无瑕。骆英站起来,拍拍衣衫说:“是时候拜月了。”
凌郁睨眼揶揄地笑:“有什么好拜的?人人都拜,就算月亮里真有神明,这时候怕也忙不过来了。”
骆英撇撇嘴,还是硬把他们一个个拉到香案前。她端然焚起素香,对着月亮方向,摆上一尊神像。
高天挠头问:“怎么个拜法?”
骆英说:“只要默默说出心愿就成,月神自会庇佑。”
徐晖笑问道:“真有那么灵吗?”
“心里虔诚,自然会灵验。”骆英说着便合上眼睛,微垂下头,双手合十贴在颌下。月光洗去了她脸上脂粉,连那妩媚的神情都隐匿不见了,只剩下鹅卵石般光滑干净的面庞。三人身受感染,不再出言争辩,也一一祭拜了月神。
徐晖心里默念,假若真有神明,就请保佑我在司徒家族建功立业,有一番大作为吧。凌郁最后一个拜月,他紧蹙双眉,嘴唇微微颤动,适才的满脸不屑已荡然无存,只有庄严郑重,额头洁净光亮仿若天神。徐晖看在眼里,心想其实凌少爷只有比他们几人更虔诚。
拜过月,骆英便主刀切团圆月饼,端端正正破了横竖两刀,分成大小均匀的四块,露出里面的甜腿百果馅料。
徐晖尝了一块,但觉入口松酥,满齿芬芳,不禁赞叹说:“很久没吃过月饼了,还是这么可口的月饼。多亏了骆英的好手艺!”
骆英咯咯地笑:“别光谢我,这馅可是凌郁和的。”
“凌少爷?”徐晖惊奇地扬起脸。他仿佛看到凌郁挽起白缎衣袖,把手伸进面盆里,搅动白润的松籽、艳红的火腿和嫩黄的桂花。这般想象着,心上倏忽一动,那么轻缓的拨动,连他自个儿都未曾察觉。
骆英咬着月饼说:“你们凌少爷呀只是懒得动手,他若真用心做,点心、酒菜,样样不会比我差。”
凌郁望向窗外,淡淡地说:“用心不用心,又有什么分别?费那么大气力,弄来自己吃,可有什么意思?”
“做给我们大家吃就有意思了嘛!”骆英又拣了块西瓜放进嘴里,忽然拍手说:“我们去城里吧?这光景街上正热闹呢。”
高天起了兴致:“有什么好玩的?”
骆英笑着说:“外乡人不晓得了吧?姑苏人可好玩呢!中秋夜里,大家都去‘走月亮’,连整日里锁在闺阁里的姑娘媳妇都能结伴出门,就算玩到四更天鸡叫了也弗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