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中徐晖昏昏睡去,梦里恍惚见到凌郁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崖边上。猛烈的山风呼啸穿梭,好像随时都会把她的身子吹起来。她却全然不顾,热切而又生怯地问他说:“你心里很喜欢她……很讨厌我……是不是?”他向她奔去,大叫着说:“我不是讨厌你……我心里很喜欢你啊!”可是风向他压下来,这话怎么也传不进她耳中去。
一转眼,她就忽悠悠地从山崖上飘走,陡然间又撞进他视线,穿着一身雪白的女儿纱裙,衣襟上却沾满了鲜血,长发散乱地随风飞舞,眼中布满了恐惧和悲伤。她赤着足,一面奔跑一面疾声呼唤:“阿晖!阿晖!阿晖!”
“凌少爷!”他大叫着惊醒。四周漆黑一片,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冷汗把身上衣裳都层层浸透了。
做了这样的噩梦,徐晖再也无法入睡,眼前全都是梦中凌郁的样子。他索性披了外衣,推门走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望向黑色天空。初秋的夜风已略有寒意,星云稀疏,夜空寂寥黯淡。徐晖打了个寒战,此刻凌少爷身在何处?是已到驿站安置?还是正与敌人厮杀肉搏?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徐晖借着请安来到中堂,暗暗希望司徒峙言谈话语间能透露凌郁的行踪。但司徒峙淡淡地问了几句,便吩咐他退下了。接连数日,徐晖都在心神不宁中挨过,日夜盼望凌郁安然归来。可是她的院门依然紧闭,就像是她不轻易开启的内心。徐晖信守诺言,每日都去探望司徒清。看她脸颊渐渐恢复了红润,言谈间也重新有了神采和笑意,徐晖虽是高兴,却盖不住更深处的重重忧心。
这天清晨,徐晖刚一起身,董伯就敲门进来说主人传他过去。徐晖的心猛一抽紧,立时觉得这传唤必与凌郁有关,手心里不由浸出了冷汗。
徐晖走进族主书斋,司徒峙正盯着一纸字条出神,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隐有一丝焦虑转瞬即逝,旋即又是一身金刚铁骨,无懈可击。他单刀直入地说:“阿晖,你去一趟临安,马已经叫人给你备好了。”
“是,但凭主人吩咐。”徐晖恭敬地说。
“有两件事你即刻去办。”司徒峙手一紧,把字条在手心里攥烂了,顿了顿才说:“前几日我差郁儿去临安办事。事情办成了,他人却迟迟没回来。”
“凌少爷她……她出事了?”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就是要你去查清楚。”司徒峙脸色凝重:“此事先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一个人去,看看郁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切忌道听途说,一切眼见为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最后八个字说得缓慢而坚决。徐晖一阵揪心,痛苦地嗫嚅道:“前几日见凌少爷好像不很舒服……”
“是呀,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可他执意亲自去,我也拗不过他。他行事一向稳当,态度又坚决,我想他去应是万无一失,谁想却出了岔子。”
司徒峙这几句话仿佛一把铁锤,一下下砸进徐晖心里。他豁然明白,那天早上凌郁在恕园目睹自己和司徒清举止亲密,定是伤心失望至极,才不顾自己身受内伤,主动要求去执行任务的。愧疚、震惊、疼惜、焦急,种种感情一齐涌上徐晖头顶。他额头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冷汗,脑子里千军万马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马上飞奔到临安去救凌郁。
离开书斋时,司徒峙忽又叫住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一定要找到郁儿!不论出了什么事,决不能让他落在官府人的手里!”
徐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司徒峙雄鹰一般锐利的双目中,那悲哀却又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心里雪亮,主人这是叫他如果万不得已,情势紧急,就抢先杀凌郁灭口。做大事就不得不放——这当口,司徒清曾转述父亲的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它挟着绛红色的血腥沫,溅到徐晖舌尖上。他闭紧了嘴巴,把满口的腥臭和苦涩吞进肚子里去。
当徐晖跃上快马、奔出司徒家大门,胸膛几乎都要炸开。原来从姑苏到临安的路途,竟然有这般遥远。他伏在马背上狂奔,舍不得浪费一时一刻,只在马儿停下来饮水吃草的当儿,为了保存体力,才胡乱咬上几口干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司徒峙这句话像一个不祥的预示,在他脑海中不住盘旋,挥之不去。连司徒峙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难道说,凌郁真地已经身遭不测?
徐晖终于望见临安城的城楼时,已是夜幕低垂,满天星斗。临安城门已闭,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此刻徐晖眼中布满血丝,直想劈开城门直冲进去,谁敢阻拦挥刀就砍。但是理智强压下这股冲动,他放缓了缰绳,让马徐徐而行,整理好衣衫,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到城门下,果然被守城兵拦住,令他止步明晨再入城。徐晖俯下身子,握了握守城兵长的手,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锭金子,然后提高嗓门说:“我家老爷的病体可是耽误不得,万一有什么闪失,上面怪罪下来,嘿嘿,兄弟自己掂量着办吧!”
那守城兵长看他满脸威严,又掂了掂手心里的那块硬物,犹豫片刻,一挥手,城门便哐啷啷地打开了。
徐晖疾驰至司徒家族在临安城的落脚点友朋客栈,和店主闵老板接上了头。据闵老板说,三日前凌郁趁着夜色出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徐晖原本存着侥幸的心向下直跌数丈。临安的第一条线索断了,如今只有按司徒峙指示,到枢密院同知枢密院事刘勇之府上去,那是司徒家族在朝廷上下疏通之后得来的一个阵营,也是凌郁出事的地点。到了刘府,就到了底线,徐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忐忑抓狂。
走在临安城的官道上,徐晖步履虚晃,一颗心忽起忽沉,揪紧了又松开。仿佛是下过雨,空气里有湿润的微甜味道。夜风擦着脸颊过,树梢上的雨露给吹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冰凉的。他的心思飘远去,忽而想起夜探淮南镖局时,凌郁示意暂不要动手,在他手上那轻轻一按。她的手指就是这般冰凉凉的,那时他并未留心,如今记起来,手背上霎时滚烫发热,仿佛谁人的脉脉深情,谁人的切切暗示,谁人的隐隐喟叹,渗进他肌肤血肉里去。他伸出另一只手,盖在那颗露珠上,想要留住那人微弱的气息体温。
依照暗号,徐晖找到了司徒峙安插在刘府的内线刘寅。此人名义上是枢密院事大臣刘勇之的内务机要,暗地里则实时把刘府的动向报告到姑苏。刘勇之素与司徒家族交好,多处与之方便,但利害关系瞬息变化,据刘寅刺探,刘勇之已为雕鹏山收买,准备限制司徒家族在江南的特权。刘勇之在朝中位高权重,左右逢源,不是朋友便必成心腹祸患,司徒峙这才派凌郁即刻除之。徐晖知道刘寅是风组元老,不敢怠慢,躬身先施一礼,向他打听凌郁行踪。
刘寅说:“这次凌少爷行动十分突然,事先都没知会我。我是在刘……那家伙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徐晖问:“那家伙确实死了?”
刘寅撇撇嘴:“我是亲眼见他进的棺材。一刀封喉——凌少爷的身手,就是干脆利落!”
“那凌少爷人呢?”这才是徐晖最关心的问题。
刘寅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刘府即日已发了告示,说刺客被当场击毙。”
徐晖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深渊,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啪”一下摔得粉碎。他眼前一片黑,嘴里又苦又腥。
刘寅看他脸色变了,又说:“不过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凌少爷到底如何,我还不敢说。何况这几日府内戒备森严,加派了好些人手,事情或有蹊跷也说不准。”
徐晖勉力稳住神,念起司徒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交代,心想一时不见到尸身,一时便不能证实凌郁已遭不测,她便又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他横下心,即便把整座临安城翻过来,把整片西湖的水抽干净,也要把凌郁找到。
刘勇之是朝廷二品官员,府第虽比不上皇宫内院,但也是屋宇层叠,庭院深深。府内果然侍卫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徐晖强压下心头凄惶,借着黑夜的天然庇护,一处处搜索窥查,指望能打探出些许凌郁的蛛丝马迹。
刘府内似乎一切如常。刘勇之的灵堂庄严肃穆,烛光摇曳,内眷居所里隐隐传来哀哭悲鸣。但不久徐晖便留意到巡逻侍卫分作三组,到各院巡查,看情形似乎在找什么要紧的物事。他苦于无法分身,只得交替跟踪各组。一组侍卫持长戈利器,扫荡花园、库房等人迹稀至之处,任何可供蔽身的地方必拿利刃先捅戳一番;一组搜查下人房间,翻箱倒柜,威逼利诱,鸡飞狗跳,好不热闹;还有一组也是各屋巡视,态度却颇恭谨谦卑,轻声细语,所到之处也都是高门独院,料来是刘氏主妇子嗣的住处。
前两组无所顾忌,雷厉风行,一个多时辰便巡查完毕,第三组却有所忌惮,动作轻缓,直拖到最后。他们敲开各处房门,先是请好问安,劝慰节哀,接着问这两日可曾见到可疑之人,亦或尸体。徐晖尾随其后,心一揪一揪地疼。凌郁若是前者所指便是生,若是后者所指,那便是死。
这队巡逻兵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所有人都说什么也没见过。守更人敲过了二更梆子,大家都乏了,眼皮硬撑着,无精打采地哈欠连天。他们拖着步子又来到一处寂静的院落前,扣了扣院门说道:“娘家奶奶安置了吗?可否容小的问句话?”
隔了片刻,院门吱扭打开,一个婢女走出来轻声说:“姑奶奶正在为大人超度,不便出来。几位还是问刺客的事吗?我们这儿跟昨个儿一样,没见着。”
“姊姊莫怪,上头有交代,那刺客虽给毙了,还是要照例查一查,怕他有同党漏网。”为首的巡逻侍卫口中说得毕恭毕敬,可还是举步迈进了院门。那婢女想拦又不敢拦,一眼一眼瞟向屋里,连声说可别又惹了姑奶奶生气。
“说了没有,怎么还不肯信?难道不怕惊扰佛祖吗?”忽然横空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
徐晖趴在屋檐上看下去,只见上房中缓步走出一位手执念珠的中年妇人,目光平和,然而充满威仪。巡逻侍卫在她的注视下生了怯意,躬身行礼告安,慢慢退出院子。头目说散了吧,几个人交口议论着刺客死都死了,何必如此劳心费力,悻悻地各自回去歇息。
四周没了声响,凝成一片死寂的黑夜。徐晖的心落进黑暗里去,一点点沉到底。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凌郁已经不在了。她真够决绝,拼上一个同归于尽,也不给他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他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她像落在他手背上的那颗露水一样地消逝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世界变得无比大,而一个人的性命只微弱一星光:“啵”一下就灭了。他忽然觉得冷,就把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上,瓦片硌着他胸口,像钝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心窝。
不知过了多久,徐晖一动不想动,身上落了一层秋夜的露水,全世界都已沉进最深的梦乡里。却在此时“吱扭”一声,上房的屋门打开一条缝。徐晖一激灵,棱眼望见适才那个婢女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那位中年夫人,另一个作仆役打扮,身着粗布短褐,头戴一顶宽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徐晖沉到底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遽然又升起一线微渺的希望。他只恨月色不够明亮,自己眼力不够锐利,看不清那人容貌。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错眼珠盯着屋檐下这个可疑的仆人,一颗心怦怦乱撞。
主仆三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出,贴着墙边走到后院尽头。徐晖这才发现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旁门。那位夫人点点头,婢女遂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三人便从小门溜了出去。
徐晖也跟着从房檐跃上院外的一棵老树。这才发现,原来过了这堵墙,便已到了刘府外的官道上。
那三人在墙脚站定,夫人向那仆役打扮的人说:“你走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走出这个门,凡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人抱拳想要答谢,突然捂住胸口,忍不住发出两声轻微的咳嗽。声音虽轻,静夜里还是十分清晰,传到树上徐晖的耳朵里,就如玉石碰撞,清脆亮烈。他整颗心一下子抽紧了,这声音,这声音似乎便是凌郁。
那位夫人说:“你若跑得掉,赶紧找个地方养伤吧。”
那人问道:“夫人为何要救我?”
“你杀了我兄弟,我是不是该由他们把你抓去,让你抵命呢?他们若是再杀了你,必定又有人出来为你报仇。杀来杀去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像掰玉米棒子似的。”夫人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咱们素不相识,以后也未必能够再见,我只劝你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悔恨却难以消解,但请少动一点儿杀念。”
“有时候,杀与不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过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月亮挣脱了层云的纠缠,陡然间跳了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清明。那人微微扬起脸来,眉目深敛,神色忧戚。虽然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人中上还贴了一撮胡须,但月亮揉不进半粒沙子,徐晖这回瞧得真真切切,也听得真真切切,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牵肠挂肚的凌郁。
月光如此清澈而柔和,九月的临安夜凉如水,徐晖的世界就在这个瞬间由混沌变得无比清朗。他惊讶地发现,树下这个人,这么瘦弱这么渺小,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已大如天地,重如山岳。
那位夫人向凌郁点一点头,携婢女回身进了院子,窄门轻轻地关上了。偌大的临安城里,扣住命运玄机的仿佛只这一扇门,一开一合,生死沉浮便已转了个轮回。此刻黑暗销匿,世人隐遁,光亮亮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徐晖和凌郁两个人。徐晖并未立即现身与凌郁相认,他痴痴望着她,眼中不知觉间盈满了热泪。是她!是活生生的她!尽管粗布旧衣,尽管改装易容,她仍是皎洁若仙子,而他本已沉入深渊的心,因她的光辉重又飞升起来。
徐晖就这样凝望着凌郁,看她立在当地发了会儿怔,缓缓沿着高墙走。走不几步,她微弓下身,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身子打个晃,就挨着墙角栽倒下去。徐晖这才惊醒过来:“嗖”地从树上跃下,大步奔到凌郁跟前,俯身把她搂进怀里。
“凌少爷!凌少爷!”他急切地低声唤着。凌郁勉强打开眼睑看看他,疑恍地叫了声阿晖,即又合上了眼睛。徐晖摸摸她手腕,脉搏虽慢,但仍跳得十分强劲,情知她应无性命之忧。他于是抱起她,向友朋客栈方向走去。
这是徐晖与凌郁第三次身体亲近。第一次徐晖替凌郁挡了一刀,凌郁抱着他跳下山崖,他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平安快乐。第二次他失手将凌郁打伤,背着她往林红馆跑,心如一团乱麻。这一次徐晖格外清醒,他抱着她穿过街巷,一种全新的感受如月光般洒落,沐浴着他的身体和心灵。
回到友朋客栈,闵老板慌了手脚,忙不迭张罗着要去请大夫。徐晖想起当初在霍邱城外的幽谷,凌郁受了伤也不肯让人诊治,想是怕暴露女儿身份,现下若请大夫,必定不合她意。他略一沉吟,只说凌少爷静养即可,嘱闵老板飞鸽传书,向姑苏报个平安,便把他拦在房门外。
徐晖将凌郁轻轻放在床榻上,为她撕掉胡须,摘下帽子。她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撒在徐晖手背上。徐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是甜蜜又是伤感。他料想凌郁之前刚受内伤,身上必带着疗伤药。解开她腰间布囊,果然找到骆英那里的紫瓶药粉。他握着药瓶踌躇良久,看到凌郁紧蹙眉头、很受痛苦的神情,终于还是伸手散开她颈上衣扣,于是她那素净的裹肚和光洁的肌肤便如月光般充满整个房间。
霎时一股热浪“嗖”地窜上徐晖脊梁,继而涌遍全身,把他一颗心都给烧着了。他定了定神,强按下内心的欲望,从瓶子里倒了些白色粉末敷在凌郁胸脯上。那些粉末一点点被体温融化,渗进皮肤之下。凌郁紧绷的脸颊渐渐舒展开了,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阿晖,便沉入梦乡。
窗外天空渐渐泛起苍白的第一层蓝。徐晖为凌郁系好衣襟,望着她熟睡的脸庞,心头满满的全都是温暖和爱。他靠在凌郁床边,但觉平安喜乐。
梦酣处听到凌郁轻微的咳声,徐晖一惊便醒来。凌郁也被自己咳醒了,张开眼睑,就撞见徐晖关切的目光。
她恍恍惚惚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徐晖温柔地说:“别担心,这儿是友朋客栈,很安全。”
凌郁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最后落回徐晖身上,眼中又布满在姑苏时的那种疏离和漠然。“你怎么在这里?”她冷冷地问。
“你好几日没有音讯,主人不放心,让我来找你。”
凌郁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突然警觉地抬起头:“谁给我上的药?”
“……是我。”徐晖耳根发烫。
凌郁脸刷地白了,愣了愣神,抬手便向徐晖打去。其实徐晖略一侧头就能避开,但他一动不动:“啪”的一声,凌郁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凌郁惊骇地抽回手,瞪着徐晖说不出话来。
徐晖也看着凌郁,深深叹了口气:“你心里对我有气,就这样直接出气便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凌郁强咬住嘴唇:“我对你没气,我是对自己有气。”
“不管怎样,都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徐晖低声说:“你可知我为你有多担心?”
凌郁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又别过头去:“我不用你可怜!”
徐晖伸手强行扳过凌郁肩膀:“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
徐晖深深看进她眼睛里去:“我以前糊涂,可现下总算明白了,我对你和对小清,毕竟是不一样的。”
凌郁听到小清的名字,肩膀微微颤抖,脸上却浮起一个冷笑:“怎么个不一样?”
“小清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在我心里,她就像是恕园里的一朵莲花那么好。她有什么事,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帮她。若有一天她不告而别,我自当挂念惦记。可你若如此,我……我活在这世上就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徐晖说到这里,浑身也打了个颤,抓紧了凌郁肩膀,生怕她跑掉一样:“昨儿夜里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人,你知道我可有多欢喜吗?”
凌郁垂下眼帘轻声说:“你是怕我死了,心里负疚。现下我好端端地活着,你便可以安心了。”
“若只是心里负疚,昨儿找不见你,我又怎会觉得自己也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死了罢了!”
“不许乱说!”凌郁急急伸手盖住徐晖嘴唇。
徐晖一把攥住凌郁的手,低声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便印在了心里,再也不能忘记。虽然那时候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后来也一直不明白,我想跟你亲近又怕太亲近,想把你当成是阿天那样的兄弟,却又不能真正像兄弟一样相待。每回见你,我心上都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自己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凌郁挣扎着说:“在凌少爷面前你怎敢这样胡言乱语?”
“你不是什么凌少爷,你老拿这个幌子来诓我,我可不上当了。现如今我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天与地那么分明。我每日里都想着你,只盼时时与你一起。我……我喜欢你,天底下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凌郁仰起脸来,定定看着徐晖,仿佛想看进他心底里去:“天下那么大,你真的就只喜欢我一个人?”
徐晖郑重地点点头。
“你要是忘了今天说的话,我就一剑杀了你。”凌郁一字一字地说。她眼里浮上一层水雾,这句凶狠的话就显得虚张声势而又软弱无助。
“好,要真是那样,我就让你杀,决不还手。”徐晖笑着哄她说。凌郁打了个寒战,徐晖也觉这样说似乎有些不祥,赶忙又说:“不会的,我永远忘不了今儿个说的话!”
徐晖把凌郁紧紧搂进怀里,凌郁不再挣脱,也伸手环抱着他。两个人都沉默了,用身体的每处细节体会这幸福的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徐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凌少爷!”
“嗯,”凌郁答应着,又不禁扑哧一笑:“你还叫我凌少爷?”
这么一说,徐晖也笑了:“那我叫你什么好?”
凌郁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爹娘喜欢叫我海潮儿。”
“海潮儿?这名字真好听!又乖巧,又俏皮。”徐晖歪头瞧着凌郁笑问:“你家可是住在海边?”
凌郁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大海。也不知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不管为什么,这名字我喜欢。”他忽然收住了笑,低声唤道:“海潮儿!”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叫起这个乳名了。忽然听到徐晖这样郑重而温存地喊她,凌郁身上那层坚硬严实的铠甲就被慢慢融化开,一片一片零落下来,露出她深藏的真心。徐晖就在她身边,那呼唤却又仿佛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传到她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与陌生。她听到他这样叫她,倏然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是冷酷刚强的凌少爷,而是个叫作海潮儿的小女孩儿。这声呼唤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真心,她从海上升起,打开双眼,光彩夺目。
十几年来,凌郁在伪装与隐忍中孤独地长大,好像一枝紧紧闭合没有缝隙的花蕾。她悉心模仿男子的步伐、神态和嗓音,渐渐这模仿已与她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她的世界模棱两可,进退两难。陷在这混沌里,她早已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直到遇见徐晖。平生第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心房怦怦悸动。她爱上一个人,也为人所爱,这种感觉无比甘甜,也有说不出的酸涩忧伤。凌郁低头瞧着徐晖和自己的手交叉握在一起,发觉原来徐晖的手掌竟如此宽大,自己的却这般瘦小,似乎他微一用劲就能把自己捏碎,也能把自己保护得周全。
当徐晖喉咙里的气流滚过舌尖、叫出海潮儿这个名字时,他的心上也溢满了甜蜜和幸福。就在凌郁卸下厚厚外壳之时,他触到了她赤裸的柔软心房。他感到那颗心既火热又冰凉,充满了骇人的热量却又空荡荡无所依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去填满。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傍着,也不觉得时间流逝,直到闽老板敲门进来送饭才惊醒般的分开。在闽老板看来,徐晖是十分尽心尽力的属下,不眠不休守着凌少爷。他却哪里知晓,这二人已在不言不语间许下了死生契阔的海誓山盟。
其实凌郁也不愿强迫徐晖,只是她要的爱太猛烈太彻底,要像她那把匕首般晶莹剔透,一颗杂质都不可夹杂。
她拿出十几年积蓄的力量来爱一个人,
这力量如惊涛骇浪,一往无前不可遏制,
其间隐藏着巨大的危害力,而他和她尚不知晓。
心旷
那日凌郁虽刺杀刘勇之成功,但遭遇刘府侍卫围捕。她寡不敌众,为避追兵,危急中闯入一处僻静院落,正撞上刘勇之一直留守闺中的姊姊,也就是徐晖在刘府见到的那位夫人。凌郁本想杀人灭口,偏此时旧伤发作,胸口一阵憋闷竟自昏厥。谁知那夫人并未高声呼喊,却把她藏匿房中,几次敷衍前来盘查的巡逻侍卫,最后还冒险放她逃生。
凌郁懂得夫人临别时的嘱咐,是盼她从杀戮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杀人的对与错她以前从未在意过,她自小受的教导里:“杀”这个字是一切纷繁问题最简单易行的解决方法。谁妨碍了司徒家族,谁妨碍了司徒峙,谁妨碍了她凌郁,只这一个字就可以让谁彻底消失。
当把尖锐的利器插入敌人胸膛,看着鲜血飞溅出来,凌郁五脏六腑里会获得一种隐秘的快感。童年时全家遭灭门屠杀的场面如梦魇般总在眼前飞驰,她唯有横刀劈向那被时空阻隔的仇人,把他们的形象碾成粉末,方能暂时阻挡身体的战栗抽搐。她不知道仇家是谁,因此每杀一人,就把对方当作是假想中的仇人,置对方于死地的最后一击也就因而让她格外血脉贲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