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长老见总共就凌郁三个年轻人追来,略松了一口气,喝道:“好小子,你们是哪路的?想干什么?”
凌郁高声道:“我们淮南镖局的人,岂能任人驱使?想迫我们低头屈服,可没那么容易!”
鲍长老侧头瞪了属下一眼,心骂真是一群蠢货!人家真归顺假归顺都没搞明白,就跑回来邀功请赏!“既然不服气,那咱们就比画比画!”他话是对凌郁说的,拔出背后长刀,却猛地劈向斜后方的骆英。骆英急个转身,解下藏在腰间的软鞭,反手挥出缠住刀身。这当儿,徐晖、凌郁也和雕鹏山另两个大汉打了起来。
雕鹏山功夫走的都是刚猛一路,鲍长老虽然身材短小,武功却最为精湛。徐晖三人欲先取那他两名属下性命,再合力对付鲍长老。但他们身上带伤,出招便不能圆满,用力也用不到十分,眼见时间拖得愈久,形势对己方就愈发不利。
骆英体力最弱,受伤的手臂像一块越来越沉的铅块压下来,她气息粗了,脸颊上也渐渐渗出冷汗。徐晖看在眼里,暗暗焦急,恐她已撑不了多久。三人一面拼打,一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们退一步,鲍长老几个就跟进一步,最初的那一星胆怯完全被团团杀气所覆盖。
徐晖骤然觉得背后吹来阵阵凉气,回头一看,丈远之外一片岚雾霭霭,竟再没有退路。原来他们已到了一座山崖边上。他急忙向同伴喊道:“小心,后面是悬崖!”
鲍长老一伙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冰冷的笑容。凌郁望向徐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徐晖明白,他们已退到无可退,除了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别无他途。他耳畔忽然响起草原上卢道之说过的话:“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暴露出的身体……让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
那个灰白头发的大汉举刀冲徐晖砍过来,徐晖死死盯住他,发根竖起,血液在全身奔腾游走,最后汇聚至右臂,再从右臂拢到右手腕上。就在灰白头发的大刀劈下之时,徐晖大喝一声,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勾住对方咽喉,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灰白头发的眼泡突出来,不相信似地瞪着徐晖,头一垂,就此没了声息。
那边凌郁也急红了眼,他从洞箫中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迎面扑向那哑嗓汉子。那把匕首一见阳光,就像是从黑暗中腾起的初日,放射出奇异的亮烈光芒。哑嗓子不得不举手挡在额前,半眯上眼睛。就在这个瞬间,他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光芒消失了,一张异常俊美而又凶狠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凌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匕首插进对方前胸,像一头猎豹把利爪扎进猎物皮毛:“嗞”的一声,鲜血迸流。凌郁眼神疯狂,一心只想着要把对方置于死地。他全没留意,就在他把匕首刺入哑嗓子胸膛之时,鲍长老粗壮的肉掌也拍到了他的身后。
猛然间凌郁背心一阵疼痛,滚倒在地再抬头,鲍长老的长刀已跟到眼前。黑沉沉的刀锋压下来,仿佛死神已展开黑色的手臂伸向凌郁。
徐晖回身看到这情景,凌郁眼中露出的恐惧一下子抓进他肺腑。他顾不得细想,扑上去抱住凌郁,想就势避开,然而只觉左肩一痛,耳畔传来凌郁尖利的叫声——阿晖!
他想对凌郁笑一笑,告诉他自己没事,却感到肩头仿佛有泉水汨汨地往外奔涌,连着把自己的力量一起带走。
他恍惚看到凌郁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喃喃地说:“阿晖!阿晖!”
鲍长老狞笑的黑脸压了下来,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臭小子,一块儿去死吧!”
凌郁张开手臂,霎时一片银光飞舞,像冰雪做的花朵铺天盖地。
接着,他觉得自己和凌郁腾空飞了起来,耳畔有山风吹拂,脸颊间有草木芬芳,腰际有凌郁的环绕。他晕眩地想,我们是策马奔驰在山花烂漫的旷野中吗?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平安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芬芳止了,徐晖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阿晖,阿晖,阿晖……他使出全身力气,打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睑,模模糊糊看到一对粲若繁星的眼睛。他张开嘴想说,凌少爷,咱们回家了吗?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听到凌郁在他耳边说:“睡一会儿吧。”那声音低沉柔和,他不由地合上眼皮,又沉入梦乡。
徐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被子里,四周弥漫着恬静安适的气息。他四肢沉重,心神迷迷恍恍,最后的记忆是和凌郁在崖边跟鲍长老恶斗。那凌少爷人呢?他一急,不禁失声叫道:“凌少爷!”
“阿晖!你怎么了?”原来凌郁就守在床边。
徐晖看到凌郁苍白的脸庞,这才松了口气:“凌少爷,咱们这是在哪儿?鲍长老呢?骆英姑娘呢?”
凌郁截住他说:“别讲话,你受伤了。”
徐晖痛觉复苏,左肩上火辣辣地疼。凌郁见他眉心一扣,两颊肌肉也不觉绷紧了:“你怎么样?伤口很疼吗?”
“他已无大碍,多躺两日便可。”凌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徐晖循声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是自己和凌郁、骆英在淮南客栈偷袭的那位中年男子,旁边正是他那美丽的夫人。他们换了家常衣裳,宽袍大袖,更添一股秀逸洒脱之气。
徐晖满心疑惑地望向凌郁。凌郁也不搭腔,双眉微蹙,脸转向一边,那是心里不服气,可又不得不服的憋屈。这时走廊里响起欢快的脚步声,跟着又跑进来两个年轻人。男的和徐晖年纪相仿,黝黑黑的脸上鼻直口阔,嘴角扬着一个腼腆的笑。女孩儿则只有十六七岁,生得小巧玲珑,一身嫩粉短衫子,衬得脸庞红润,梨涡微晕,仿佛春日里的第一口桃花蜜。女孩子瞅见徐晖,转着亮晶晶的黑眼珠说:“咦,他醒了!”
凌郁似乎不愿久留,对徐晖说:“你身上觉得怎样?可能行走?”
徐晖说:“不碍事的。”
那中年男子说:“两位身上都有伤,最好静养几日。”
“不必了。”凌郁站起身来,目光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年轻女孩子跨上一步,撇撇嘴说:“嗳,你们俩从山崖上摔下来,可是我干爹干妈救的!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
“静眉,不可无礼!”那位夫人虽是斥责,可声音清和柔婉,似乎比那个叫静眉的女孩子还更好听。
静眉瘪着小嘴垂首答应,却鼓起眼睛偷偷瞪了凌郁一眼。
徐晖心一震动,方知原来他们是摔下了山崖。然而除了打斗的剑伤,身上竟无大碍,想必是这对中年夫妇的救治之功。他赶忙起身施礼道:“多谢两位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凌郁却道:“阁下武功卓绝,医术也如此精湛,想必是前辈高人,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听了这问话,那位夫人浑身一颤,仰脸望向夫君。那中年男子脸上浮起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似是傲慢,又似自嘲,眼中纠结起刹那的怨尤懊悔,终于化散开,露出额头眉梢的天高云阔。他淡淡一笑,不动声色把凌郁起的话头推回去:“我夫妇不过是山野闲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倒是两位,小小年纪,武功倒很干脆利落。不过下次出手之前,最好先问清楚对手何人,免得错伤无辜。”
这话似是轻描淡写,话根里却含着教训之意。凌郁听不惯,当即扬眉说:“阁下不愿说便罢了。我们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这位小兄弟肩上的剑伤虽深,失血也不少,不过并没伤到要害。我已给你敷了草药,只要静养些时日,自然会痊愈。”中年男子对徐晖说完,又转向凌郁:“你受的却是内伤,既然不愿让我瞧,回去后也当自行疗伤,这些天切忌动武。”
徐晖抬眼看看凌郁,果见他脸上笼着一层灰白之气,心想凌少爷如此清高,受了伤连让人医治都不肯。凌郁嘴角微微抽动,寒着脸不执一词。
中年男子饶有兴味地端详了凌郁一会儿才说:“益山,送二位出谷。”
“是。”静眉身旁的青年男子恭敬地答道。
正此时,那位夫人却又开口道:“两位留步,妾身有一事相求,但望应允。”
凌郁道:“夫人请讲。”
“请……”那位夫人欲言又止,似乎拿捏着如何启齿。那中年男子却打断妻子,昂然道:“小波,不必说了。我们,但有何惧?”
夫人向丈夫温柔一笑,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和无尽哀伤。那男子见了,神色亦转凄怆,旋身背向众人,不再言语。徐晖和凌郁不明缘由,但隐约瞧出这对夫妇似有许多悲伤往事不能提起。
那夫人回身注视二人良久才又开口:“与两位二次相遇,也算是机缘使然。不过妾身恳请两位从此不要再来此间,不要与人提及这番经历和我们的形容举止。这其中种种因由,请恕我实在无法据实相告。如蒙应允,我夫妇终身感念。”
徐晖听那夫人言辞恳切,语气委婉低回,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早已被她深深打动。他张口便欲答允,又转而注视凌郁,等他示下。凌郁脸色渐放柔和,沉吟片刻,低声说:“夫人,我们从未与几位谋面,从未来过此地,日后也不会再相遇。”
徐晖遂接口说:“夫人但请放心。”
那夫人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向凌郁、徐晖深深施了一礼。两人还礼后,由那位叫益山的青年引领着告辞而去。出门时隐约听到那位中年男子在背后叹息,这白衣少年十分傲慢哪。他夫人仿佛含着笑说,你年轻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走出门去,徐晖始知屋外竟是别有洞天。四野一片郁郁葱葱,山花烂漫,溪水淙淙,没想到雾霭沉沉的山崖之下竟隐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他和凌郁跟着那个叫益山的青年沿溪水前行,穿过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面前一座高山挡住去路。徐晖、凌郁二人正疑无前路,益山拨开树丛,原来却有山洞掩映其中。
益山回身双手抱拳说:“穿过山洞即可出谷,两位请保重。”
凌郁、徐晖回礼作别,躬身鱼贯走入山洞,沿着幽暗狭长的洞穴前行,尽头的一星光亮逐渐清晰,约摸半个时辰方到洞口。出来便是山野树林,所谓洞口,其实是山林中一株古枫的树洞,为丛生杂草所遮掩,即便下次重来,也未见得再能寻到。
徐晖这才得以询问凌郁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当时凌郁眼见鲍长老的长刀已到跟前,自己和徐晖都无抵抗之力。他不堪受制于人,便用最后的力气撒出一把银针暗器,冒险抱徐晖从山崖跃下,攀抓树枝以减缓下坠势头,最后压断山谷之下的竹枝,身体侥幸未直摔到地。恰巧谷底竟然住着那对神秘的夫妇,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徐晖见凌郁雪白的衣襟上布满血迹,双手也尽是条条血痕,显然是从山崖跃下时被树枝划伤的。徐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少年行事的亮烈决绝,不知怎地竟让他有点儿揪心。他抬头看凌郁,正撞见凌郁闪亮亮的目光,深湛而锐利,分明含着许多话,可惜他读不懂。他给瞅得不好意思,几步走到前头,凌郁的声音却追上来:“你这人怎么不要命?你当自己是铁臂金刚,不怕死的吗?”
徐晖这才记起来,山崖上自己是为凌郁挡了一刀,那时急着救人,全没顾到生死安危,现下回想,当真是凶险无比呀。他一回头,凌郁淡倦冷漠的眼中竟若隐若现有几分激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霎时一股暖意潮水般涌遍徐晖全身,他打从心底漾开一个笑容:“怎么不怕呀?当时我只担心你有事,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
凌郁半晌没言语,目光如锥子,仿佛要戳进徐晖心窝里去。突然他后胸一震,咳嗽不止。徐晖忙问道:“你的伤怎么样?怎么不让那位前辈给看看?”
凌郁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没事,走吧。”
“上哪儿?”
“回悬崖去。”
徐晖心知凌郁定是要去察看鲍长老是否被银针所伤,要亲手结果他性命,还要去寻骆英。徐晖已算十分了解凌郁心意,只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其实凌郁还急着回去找他那柄匕首。之前在山崖上凌郁刺死哑嗓汉子,尚未及拔出匕首,就遭到鲍长老袭击。他现下心急如焚,唯恐弄丢了匕首。那是他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是他看作比生命还要紧的东西。
两人在林中绕来绕去,一时辨不出方向,更觉那对夫妇选择的住地隐秘无比。徐晖回想起临别时那位夫人的恳请,心中不禁思忖,为何他们不愿泄露形迹,难道是怕给别人找到么?但凭那中年男子的功夫,还畏惧什么人寻仇不成?后来他们循着林间野兽出没留下的足迹,一路摸索,总算折到当初入山时的土路上去,沿路返回山崖。
山路上横着那红脸汉子的尸体,山崖上躺着另外两具。凌郁直扑到那哑嗓子面前,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上摸索,终于摸到一个坚硬的剑柄。他缓缓拔出剑柄,匕首身披血光腾空而起,顿时寒光四射,犹如寒冰白雪。这是徐晖第一次见到凌郁的匕首,这把利器的光彩洒进他瞳孔,令他双目感到一阵刺痛的眩晕。他眯起眼睛望向凌郁,只见他浑身战栗,眼中泪光闪烁,和平日的冷漠判若两人。
凌郁拿锦帕抹净血迹,把匕首插进洞箫藏好,弦绷一线的心神稍定,旋即又即抽紧。但见地上两道已经凝固的血迹,他心头一沉,不由失声叫道:“不好,骆英……”
徐晖环视四周,发现地上血迹时断时续伸向树林深处,遂低声道:“顺着这血迹,一定能找到鲍长老和骆英。”
凌郁率先扒开树丛,徐晖随他循着血迹往前追了半里路。但见血迹越来越多,和泥土混在一起,似乎是有人受伤后伏在地上爬行。他们内心焦躁忐忑,拿不准这血究竟是鲍长老的,还是骆英的。
徐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形。两人小心翼翼围拢上去,树木之间掩映着一具瘦小枯干的尸体,蜷在死寂的树丛深处,仿若一个诱敌深入的诱饵。徐晖随手抄起几块石子掷向尸体,等了片刻见无异动,这才移到近前,抬起脚尖,把尸体翻了个个儿,让他仰面朝天。只见尸体额头、双眼和嘴巴上插着数十根纤细的银针,脸上污血和泥土混杂,成了可怖的黑红色。徐晖头皮发麻,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心想鲍长老受了如此重伤,竟还能坚持逃出这么远,其意志可谓坚忍。而在当时的危急情势下,凌郁竟还能又狠又准地射出银针,其定力也真是惊人。
徐晖向凌郁望去,他也正看着徐晖,低声自语说:“打中他了,骆英脱身了……”身子晃了晃,缓缓滑坐在地。
徐晖精神一放松,全身便也没了一点儿力气。他也瘫坐到地上,背靠树干,回想着这次凶险的行动。
暮色渐渐落下来,树林间升起湿漉漉的寒气。徐晖一咬牙站起来,走到凌郁身边说:“凌少爷,咱们走吧。晚上林子里寒气重。”
凌郁猛地打开眼睑说:“得想个法子,把这几具尸体运回客栈去。”
“这荒郊野外,也没人发觉,不是他们最好的葬身之处吗?”
“可这些尸首就是要让人发觉,发觉他们在淮南客栈死于非命。”
徐晖转念明白,凌郁的意思是让雕鹏山以为是淮南镖局不肯降服,杀了这几名来使。此事与司徒家族无关,雕鹏山的全部怒火只能冲着淮南镖局去发。这主意虽妙,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徐晖把鲍长老的尸体从树林深处拖回山崖,瞅了凌郁一眼,心里掂量,凭他们两个人赤手空拳,想把这四具尸体拖回城里,既不可能,也不可行。
“看来只有一个法子了。”徐晖踌躇着说。
“什么法子?”
徐晖狡黠一笑:“只有委屈凌少爷你,做一回强盗喽。山林边上就是官道,咱们守在那儿,总会有人经过。只要抢得马匹或车轿,就能把他们运回去。”
凌郁点头称妙。当下二人把四具尸体拖到山林边上藏好,自己也隐于树木背后,撕下衣衫一角,蒙在脸上,等待有倒霉旅客经过。过不多时,果然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徐晖冲凌郁挤挤眼睛,率先纵身跃出,拦在大道中间。凌郁也跟着跳出来,模仿徐晖的样子,凶神恶煞似地叉腰拦住马车去路。
还没等徐晖发话,马车夫就一骨碌滚下来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着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徐晖强忍住笑,厉声道:“我们只要车,不要命!带上你的妻儿老小,行李细软,赶紧给大爷我滚!滚得慢了,小心大爷我揍你屁股!”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车夫忙不迭地掀开布帘,扶出吓傻了的妻儿,卷着一个小布包就往回跑,是老实本分的小买卖人家。
“站住!”凌郁突然高声喝道。
那车夫一家吓得慌忙矮身伏倒,口里连声喊着:“大王饶命啊!大王饶命!”小儿子更“哇”一声哭出来。
凌郁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金子,扔到车夫面前:“且去买辆新车吧。”
车夫一家不知这强盗是何用意,吓得金子也不敢接,人也不敢走,只一劲磕头告饶。凌郁给纠缠得无计可施,求救地望向徐晖。徐晖只得又瓮声瓮气地说:“今儿个大爷心情好,还不赶紧拿了赏钱给我们滚?想挨揍哪?”
车夫一家得了这话,赶紧抓起金子,飞也似的跑了。
徐晖和凌郁把四具死尸抬上马车,驾车往城里赶去。徐晖说:“凌少爷,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绿林大盗?你那块金子呀,够他们买十辆马车的。”
他们拉下蒙面,相视大笑。这是徐晖头回见到凌郁露出畅快真挚无拘束的笑容,好像高山上冰雪初融,那般地清凉恬美。徐晖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种异样的愉悦之情。他真希望就这样驾着马车和凌郁一直奔驰下去,月光洒满他们的前路,马车仿佛生了翅膀,带着他们飞升起来,沿着月光铺成的银河,飞到澄澈的天上去。
俊友
徐晖和凌郁赶在霍邱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把四具尸体运回淮南客栈。他们把车上的尸体拖到一层厅堂里摆好,造出打斗过的场面。凌郁手持蜡烛,一根根拔净鲍长老脸上的银针,检查整间客栈再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和徐晖悄然离去。他们日夜疾驰,赶回司徒家族,向司徒峙做了详尽汇报,仅略去霍邱城外悬崖下那对夫妇的事情未提。
徐晖从司徒峙书斋里出来,姑苏暮春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人心痒痒地无比舒坦。他忽然想要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笋干面,便信步往碎锦街去。街面上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仿佛与那些血淋淋的恶斗厮杀毫不相干。徐晖感到一种回归正常人世的愉悦。他高高兴兴地走在这繁华热闹的人群中,好像就也能够分得一份平实的喜悦,连肩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江南水乡的石桥窄小精巧,只合纤弱女子提起裙角缓步而过。可正是一日中最好的正午光景,正是天下最富庶的姑苏城,两边过桥的行人摩肩接踵,做买卖的也挑着扁担拎着箩筐互不相让。一个少女给夹在当中进退两难。她不欲争先,侧身给邻人让路,谁知脚下踩了个空,眼见着便要跌倒。这当口,恰徐晖迎面经过,便顺手扶了一把。这不经意间的轻轻一扶,这毫无心机、充满善意的轻轻一扶,许久以后徐晖回想起来,始知自己的人曾是那般透亮纯澈。
经徐晖一扶,那少女整个人几乎跌入他怀中。他唯恐失礼,连忙松开手。那少女垂下头,勉力挪后一步,便即停住深吸了口气。徐晖本就心性热情,见状料知她是伤到了脚踝,便说:“先别用力,是不是伤着了?若不嫌弃,我送姑娘一程如何?”
那少女由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搀扶,两颊早已是一片绯红。她眉心微蹙,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半晌方轻声道:“我家就在前面拐角的巷子里,烦劳公子了。”说着话,头埋得更低些,只能看到白皙的额头和两道风清云淡的细眉。
这少女腼腆文弱,连带着徐晖脸上都有些发烫,再说不出话来。那少女右足不便借力,走得就格外慢,一撑一撑微微地跛,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徐晖胳膊托着她的手,能感到那只纤手轻微的颤动,一侧脸,瞥见有细碎的汗粒贴在她鼻尖上,闪着窘切的光。徐晖便也觉得窘,这条街便似乎无比地长,要一直走下去。可又好像只一忽儿工夫,就转过弯,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只听见桥下汨汨的流水声,和适才的喧闹嘈杂恍如隔世。
少女在一幢高墙院门前停下,轻叩门环。不多时,院门开了一扇,一个长相伶俐的女孩子跑出来,一眼瞥见徐晖,睁大了小鹿般吃惊的圆眼睛,转脸向那少女说:“啊哟姑娘,出了啥子事哩?”
那少女轻轻摇头,转向徐晖颔首说:“多谢公子。”便由丫鬟扶着走进去。
院门旋即关上。徐晖只瞥见院内种了竿竿翠竹,心想这位姑娘住的如此安静雅致,必定出身书香门第。他往回走去,那少女糯软的轻声细语,她埋头低眉的温婉神色,不禁让他微微地笑。人人都说江南好,果然就出了许多精雕细琢的人物,既有骆英那样的妩媚明艳,也有这少女般的清丽文秀,连男子都能长成如凌郁一样洁净素雅。正漫无边际地想出神,忽听得有人招呼他说:“想什么呢?这般高兴。”
徐晖调头望去,凌郁一袭素纱单衫,站在阳光里,仿佛是观世音下凡的弟子,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看。
“难得天气这么好,出来走走。”徐晖笑着答说。
“既然难得,不如你跟我去一个好地方。”
徐晖听凌郁说得玄秘,便随了他去。穿过街巷,出得盘门,人迹渐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树林。正是暮春时节,海棠树上大朵大朵红灿灿的花儿在微风中纷纷簌簌,落了满地,仿佛给绿茸茸的草地铺上了一层绯红色织毯。凌郁也不言语,默默在前面带路。有红花落到他洁白的衣衫上,徐晖想为他拂去,又迷惶惶地不敢伸手,疑心这是一条通往仙境的路,一伸手,镜花水月便即消散,他们就会跌落回凡间。不多时穿出树林,走到一片开阔的水边。依水建着一座木屋,匾额上行云流水地写着“林红馆”三个字。
进得门去,徐晖看出这是一家酒馆,布置得简洁利落而韵致十足。角落里只三三两两散坐着几位客人,自顾自地独饮小酌。凌郁拣了靠窗一处僻静的位置和徐晖对面坐下,扬声叫道:“老板娘!”
“嗳!”有人娇声应答。
徐晖眼前一花,只见笑盈盈走出一位红衣女郎,团花对襟,桃红围腰,长辫子垂到胸前,竟然便是淮南镖局一战之后就不见踪影的骆英。
瞧着徐晖惊诧的表情,骆英“扑哧”笑出声:“早跟你说了,我是真正的老板娘,可不是信口开河哟。”
徐晖才回过味来:“这酒馆是你的?”
“除了我,谁还能选到这样好的景致?”骆英挨着凌郁坐下来。
凌郁对徐晖说:“之前未及跟你说,骆英是我的朋友,可不是司徒家族的人。”
看着凌郁、骆英亲密无间的样子,徐晖心中一动,原来骆英姑娘是凌少爷的红颜知己。不知为何他心口忽有点儿发闷,无来由地惘然若失。他甩甩头,甩掉这股子傻气:“骆姑娘,那日雕鹏山的人没有难为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