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晖心头一阵惊悸。但见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曳,盖住了脖颈。只听她幽幽地接着说道:“即便是亲生孩儿,他也一样掐住他们的脖子不放。当初小清她执意搬出家住,我打从心底里钦佩她。可到头来,她为了你重又回来。她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徐晖一惊,冲口道:“你……你不要赶尽杀绝。”
凌郁嘴里一苦,心道在你眼里,我却是如此歹毒之人吗?既然你说我是恶人,我便做了恶人罢。她咬着牙根冷笑两声:“我偏要赶尽杀绝。”
徐晖疑惶惶地望着凌郁:“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都变……变成魔鬼了……”
凌郁浑身战栗:“我原本就是魔鬼,这世上的魔鬼还不止我一个呢。小清自己看得比谁都清楚,司徒族主决不会为了儿女牺牲一寸土地。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那就先炼成他那副铁石心肠吧!”
凌郁的话像她的银针一样,又狠又准,深深刺中徐晖心房。他想,司徒峙的心肠真是铁打的,恐怕也只有这般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在险恶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为了出人头地,我这个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五年、十年之后,我又将会是何等模样呢?我终于能成为他吗?
徐晖这般出神地想着,默默转身走了。凌郁望着他那落寞的背影,一副坚硬心肠忽就软了。四周弥漫着她所爱男人的气息,飘进眼睛里,温暖得让人想流泪。她多想奔上前搂住他,把脸贴在那坚实的后背上,小声说出心底的渴望。那一声“阿晖”已冲到舌尖,但终于给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喉咙里只发出两声低微的吼叫,被午夜低回的风声所覆盖。
寺院里回复了沉寂。凌郁迈过杨沛仑的尸体,走进大雄宝殿。月光稀疏地洒进来,大殿里透出幽暗的神光,两侧罗汉俯视看她,或凝神,或怒视,或喝斥,或蹙眉,或垂目,或含笑,似乎是在争相评说她犯下的罪孽。她背脊上滑过一线寒意,不敢再往深处走,唯恐自己罪孽深重,再踏一步便会直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重见光明。
凌郁跪倒在沾满尘土的蒲团上,仰脸望向宝相庄严的金身佛祖,不知怎地忽而想起她赴临安刺杀刘勇之后,遭刘府侍卫围捕,得刘勇之姊姊藏护时的情形。那位夫人房中即置一佛堂,她时常诵念佛经,语调和缓,脸庞安详。凌郁耳畔忽又响起夫人常念的那段经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她记得在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夫人冒险放她走时,曾劝她少动杀念。然而自此之后,她所动的杀念还少吗?
凌郁轻声问道:“佛祖,请告诉我,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连大哥都厌弃我了,难道我真是恶魔吗?为何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恶念?为何我总想看到别人受苦?静眉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日日看着义父忍受煎熬,这是我想要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觉不到快乐?为什么我的心跟拿刀子割一样?佛祖,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
佛祖平和缄默地望着她。于是她向他倾诉一切,所有沉溺于她心底的幽暗痛苦的秘密。月光澎湃汹涌,晶莹粲然倾泻于她的身体发肤上。
这月光也同样照在姑苏城的每处角落,照进司徒家族族主幽闭的书斋,照进淖弱楼深锁的窗棂,照进林红馆前含苞待放的海棠林。所有阴暗隐匿的事物在这个夜晚都无处藏身。在这个月夜,伪装是不可能的,怀恨也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相爱,都成为不可能。
徐晖身披一袭月光,走过无人的水巷。没有了凌郁的日子里,他夜夜在外流连,月光便是他伴侣的全部形象。他不能相信,他所爱的人儿,如何竟会是害死黎静眉这场阴谋的元凶?他不明白她怎能既像仙女一样高洁,又如魔鬼一般邪恶。就像他总感到惊奇,皎洁的月光怎么可能既与黑夜相容,又不被黑夜所吞噬消灭?
自此徐晖时常陷入同一个噩梦。在梦里,获悉真相的司徒峙扼住凌郁喉咙,命令徐晖亲手杀死她。徐晖痛苦地喃喃道:“不,不,我做不到……”司徒峙持匕首在凌郁颈上划下一道口子,低头吸吮从她伤口处冒出的汨汨鲜血。他冷笑着睨视徐晖:“是由我来断送她,还是你来?”
每回徐晖从梦中惊醒,都怔怔半晌,不寒而栗。他不由开始密切关注清查内奸的行动,有意诱导风向,转移所有可能指向凌郁的怀疑和调查。
一天夜里,徐晖忍不住又溜去那座废弃的寺庙。杨沛仑的尸首竟然还躺在庭院当中。凌郁行事素来谨慎,他想不透她怎能就此扬长而去。
然而徐晖却无法坐视不理。掩埋尸体动静太大,他便把沉重的尸体拖进大雄宝殿,藏于一罗汉神像身后。这寺庙似是废弃日久,平日根本无人走动,料想应不至为人发觉。
徐晖虽然不信神明,亦知此举乃是大不敬。他把神像复位后,不禁仓皇地仰头回望。这一尊罗汉名为阿尼律陀,在释迦牟尼众弟子中以“天眼第一”著称。徐晖看他目光炯炯审视自己,似乎是在嘲弄自己所做皆是徒劳,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处死了几个所谓的内奸后,司徒家族貌似恢复了平静祥和。然而呼吸之间,徐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他隐隐察觉,这是山雨欲来前夕的短暂间歇,全力重挫雕鹏山的部署正在暗中筹划。
果然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徐晖被司徒峙单独召见。司徒峙脸上笼罩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桃花林里鲜血淋漓的悲伤已荡然无存,假使还有的话,也已被他仔细地裹藏进内心深处了。
司徒峙单刀直入说道:“据风组线报,杨沛仑已失踪数日。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到了我们出手之时了。”
徐晖点点头没有作声,他知道司徒峙即将下达命令。果然司徒峙续道:“我们由南至北扫荡雕鹏山麾下帮派,出其不意,遍地开花,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晖接口道:“现下雕鹏山内部自顾不暇,正是时候攻占江北地盘。”
司徒峙深深看进徐晖眼里去:“阿晖,这也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我给你机会,你可要抓牢啊!”
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正是徐晖的梦想。他心中翻腾上跃跃欲试的兴奋,渴望像古代将领一样,在每一座城池的城墙上挥舞剑花,刻下自己的名字。徐晖当即说道:“多谢岳父大人栽培。徐晖定为司徒家族出生入死!”
“好,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司徒峙面上露出君王般的雍容笑容:“你是洛阳人,我便先派你去把洛阳给拿下来。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徐晖点头称是,心头却隐约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人忐忑不安。
司徒峙从案上拿起一纸卷帛,交给徐晖:“这里面是洛阳城里所有依附于雕鹏山的帮派,名头、背景、位置,都标记得一清二楚。切记一网打尽,绝不可疏忽错漏。尤其是我以朱笔标出来的三大帮派,定要一举歼灭!”
“三大帮派?”
“就是对我们威胁最甚的三家,阙塞山、五刀门、杀手会。你要最先铲除干净,他们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要留!”
徐晖胸口轰地一声闷响。杀手会,洛阳杀手会,明叔的杀手会!司徒峙是在命令自己亲自铲除养育了他和高天的家园!
他腾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着:“可……可杀手会一向并不依附其他门派。”
司徒峙垂下眼睑:“早在你投靠我之时,我便知杀手会被雕鹏山收买了。不然的话,为了那么一点儿碎银子,王明震他就有胆子来杀我司徒家族的人哪?当时没动他,是时候未到,不值得打草惊蛇。如今时机成熟,他决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徐晖心如乱麻,司徒峙的话是对是错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不论杀手会是否当真投靠了雕鹏山,要他去铲除这个如生身父母般的地方,都是太残忍了。他艰难地说:“岳父大人,明叔……王明震为人稳重,功夫也好……应该,应该可以为我们所用。”
司徒峙怜悯地看着徐晖:“杀手会是你的本家,你不忍心了吧?这是很难,不过慢慢你就明白了,江湖上的事,很多都是身不由己。”
徐晖的心如在急风暴雨中飘摇的扁舟,起伏不定,即刻都会被风浪吞没。他竭力喘上一口气,苦苦哀求道:“岳父大人,请容我些时日查访,兴许杀手会别有隐情。”
“你这是不打算接受任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天下寸土寸草都为兵家必争,从来便只有成王败寇,最容不得妇人之仁。你心肠稍软,旁人的兵刃刷就劈到你脖子上了。我司徒家族里只有强者,断无软弱可欺之人。现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就窝窝囊囊当缩头乌龟,我只当家里养了一个废人。要么就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做我司徒家族未来的接班人。两条路你选哪个?”
“当然是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徐晖浑身的热血立时滚沸了。
“好!”司徒峙重重一拍徐晖肩膀:“还记得我收你入门那日说的话吗?你既然决意投入司徒家族,杀手会从此便与你无干了。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你的功夫和智慧,铲除家族的敌人。唯有如此,你才能成就你自个儿!你可明白吗?”
“……明白。”徐晖心神恍恍。
“我给你一百人,你可以从四组内任意挑选。快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启程。记住,这次行动关系到司徒家族的兴衰气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司徒峙用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将徐晖推出门外。
徐晖展开司徒峙交给他的卷帛,杀手会的名字愕然跳跃出来,用朱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如同判了极刑的囚犯。他心上一片发麻,像是被谁狠狠从背后打了一掌。人生是这样苦,他弄不明白,难道为了成就他自个儿,真必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
尽管心乱如麻,徐晖仍然是精于部署之才。他迅速挑选出三十名姑苏本部的行动组弟兄,并给沿途各站发去信号,征调其余七十人。人员、物资、行程,一切均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妥帖,万事俱备,只待明朝出发。
逐个敲定的随行名单里,徐晖只故意漏掉了一人。熟悉洛阳形势的高天被划除在外。他不敢想,倘若高天得知此事会如何。这短短的半日光阴,徐晖如履尖芒,唯恐撞见他最好的兄弟。
明日,明日刹那间就冲到了眼前。徐晖带着三十人轻骑,在晨光摇曳中西出阊门,奔赴洛阳。这是人马最多的一次出征,对于徐晖来说,却也是最荒凉的一次。身旁没有了他心爱的白衣少年,她被派去汝阳执行同样的铁血任务。他终于做了统帅,成了主角,跟在他马后的小伙子们都要听他号令,供他驱使。然而,他已无心享受身为领袖的荣耀与欢愉,满脑子只是自己跟自己的殊死搏斗。一方是杀戮,一方是慈悲,每一个自己都想把另一个狠狠扼死在深海里。
从姑苏到洛阳的路途看似漫长,徐晖以为自己尚有许多时日思量。然而只一眨眼,就飞渡了长江,再一眨眼,便听到了乡音。
洛阳,身居天下之中。在那繁盛雄伟的成片楼宇间,蒸腾着英雄纷争的兵戈之气。徐晖一踏上故土大地,眼眶不自禁就润湿了。这里的每一条市井街坊,每一寸泥土气息,都是如此熟稔亲切。这是他的洛阳啊!可他,将要在此大开杀戒,让血流成河。
百人战团迅速集结完毕。徐晖做了精简部署,他们在一夜之间血洗阙塞山和五刀门,杀人如麻,堆尸如山。微不足道的小帮派分派给几队下属解决即可,名册上唯一需要徐晖亲自出马的便只剩下杀手会了。不能够再犹豫,他必须要做出决断。
司徒峙说,要么就窝在家里当缩头乌龟,要么就轰轰烈烈,名扬天下。
司徒峙说,江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司徒峙还说,做大事就不得不放。
司徒峙说过的话充斥在徐晖耳边,搅得他无法掌握自己的意志。另一个自己溃败了。司徒峙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司徒峙的思想占据了他的思想,司徒峙的信仰代替了他的信仰。再也没有理由犹疑。在太阳升起之前,徐晖跨上战马,带上精兵,直奔杀手会坐落的雍门东侧。
这条路徐晖太熟悉了,熟得简直闭眼都能摸到。巷子里散发着隔壁三娘店里做白面馍馍的发面碱味和对街赵二炖羊羔肉汤的鲜香。街口卖宫灯的张记廊檐下挂满了艳丽的灯饰,什么蝴蝶灯、走马灯、红纱灯、六色龙头灯、二龙戏珠灯,曾迷花了少年时他明澈的眼睛。他不得不奋力甩甩头,勒令自己湮没一切对过往的回忆,只牢记住这是通往家族敌人的必由之路。
弟兄们在四围布下层层埋伏后,徐晖携几样预先备好的江南特产,只身扣响那扇黑漆大门。还是刘二叔拖着不大利索的残腿来应门,见是徐晖,忙不迭地把他迎进来,一个劲地问长问短。
在大堂里等候王明震的当儿,徐晖习惯性地观察地形。其实根本无须观察,这里的每一间屋子,每一件家具,都深藏着他少年的记忆。他怀着好奇心走到右首桌前,抄起案上的钧瓷花瓶,瓶底朝上轻轻倒叩于手心,叮叮当当滚出来几片翠绿色碎玉。他忍不住咧嘴露出了孩子般的狡黠笑容。十几年前他跟高天不小心摔碎了明叔的翡翠扳指,怕他责罚,就偷偷将罪证丢进花瓶里,居然一直未给人发觉。
“阿晖!”有人在门口高声唤他。
徐晖心头一紧,把碎玉握进拳头里,回身展开一个全无心机的笑容,迎上前拜倒说:“明叔!”
王明震一把将他扶住:“你现如今是司徒家族的乘龙快婿,在江湖上也算扬名立腕了,可不用再这么客气。”
徐晖肺腑抽搐,脸上却春风洋溢:“明叔说哪里话呢,阿晖能有今日,全靠你老人家多年的提点。”
王明震不由容光焕发:“还是你自己知道上进。”
徐晖款款说出反复背好的托词:“我心里一直盼着回来看望明叔,好容易讨到几日假期,行色匆忙,一大早便到了。打扰了明叔清休,还请恕罪。”
王明震见徐晖独自造访,身边未带一人,说话也谦恭如昔,看来确是荣归故里,原先提着的一颗心遂放了下来,忙吩咐仆役备下酒菜款待。
徐晖敬了王明震一杯酒,郑重说道:“阿晖没有预先知会,就擅自离开杀手会,投奔司徒家族。明叔对我的大恩,我终身铭记,决不敢忘。我对不住明叔的地方,还请明叔多担待些。”
暖酒下肚,王明震也动了感情,悠悠地说:“你跟阿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就跟我自个儿的孩儿一样。如今你们都大了,是得出去闯一闯了。可有时候我倒好像巴望你们还是那么不大点儿才好。”
望着贴在王明震鬓角的丝丝白发,徐晖一向沉稳的右手开始不争气地打战。然而他心中明镜,是时候了,擒贼先擒王,在王明震最无防备之时下手,才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借着幽明埋伏的弟兄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太阳一升起来,他们就将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明叔,让阿晖给你磕个头吧!”徐晖一狠心:“扑通”跪倒,把头重重磕在石砖地上。
王明震见徐晖施如此大礼,眼窝一热,忙起身扶住徐晖。徐晖深吸一口气,顺势起身,从腰际抽出预先备好的锋利短刀,自下往上捅入王明震小腹。
待王明震觉出不对,已然太迟了。短刀整个没入他的身体,绞断了他的肠肚。他死死抓住徐晖肩膀,不能置信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徐晖被王明震散乱的目光惊呆了,忽而竟觉得委屈。他们为什么非要合起伙来把他往绝路上逼呢?他也哑了嗓子:“谁让你跟雕鹏山搅在一块儿!”
“什么……雕鹏山……”王明震上下牙齿抵在一起,缓缓出溜到地上。血从肚子上呼啦呼啦涌出来,双手还犹自抓着徐晖不放。
徐晖忘记了发信号,甚至忘记了挣脱。他觉得自已是往这尘世的肚皮上狠狠扎了一刀,光阴停顿,生命中止,人将不复为人。他低头但见双手上沾满了王明震黏稠的鲜血,惊慌失措地便往身上蹭,可无论如何也蹭不干净。适才握拳握得太狠,碎玉片扎进他手心里,流出的血和王明震的混在一起,再也无法洗刷。
“明叔!”徐晖小声叫道。就像当年王明震递给他第一碗饭时,他胆怯而羞赧的呼唤。那就是父亲吧,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顶,和一个饱含期许的名字。
端酒菜进来的刘二叔发出一声恐怖的号叫,把徐晖从想象和回忆中拽了回来。就在这个瞬间,他幡然惊醒。明叔已经给他杀死了,死得很惨。你杀了他了!你完成任务了!徐晖也分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伤心。他眼见院子里蹿进来一团一簇的人影,有杀手会的,也有司徒家族的,双方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血溅四壁。大伙都忙碌,他自己反而无事可做,安静地坐在一旁,冷眼看这一场杀戮。
徐晖忽然发觉,自己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先前是无名的杀手,如今成了有名的而已。以前他不问缘由,不知对方来路,杀一个人,得一份钱。可现而今,他不得不斩杀于他有恩情之人,不得不毁灭他所宝贵的东西。手起刀落的瞬间,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的坦然,他眨眼了,全身都颤抖了。
不到半个时辰,司徒家族占领了杀手会,洛阳行动大功告成。四组的年轻人兴高采烈,撺掇着要去四处游逛,饮酒作乐。徐晖不置一词,厌恶地别过头去。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再闻不到家乡泥土的芳香,他己然毁了他的故乡。
众生黩武的洛阳城完全臣服于司徒家族的淫威之下。一夜之间徐晖成了这里的主人,他端坐在王明震的檀木椅中接受各方顶礼膜拜。各路小帮派吓破了胆,唯恐落到阙塞山、五刀门和杀手会同样的下场,旋即依附于司徒家族门下。徐晖的名字飘扬在洛阳的二十四条大道上,人们竞相谈论着他,一会儿把他描绘成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一会儿又说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顶尖高人。他的声名比东风吹得更快,不多时便从洛阳传遍了中原,然后是整个江南。
这次行动是徐晖在司徒家族最为漂亮的一仗,是最无阻挡无变数的一次胜利。他回想起从前跟凌郁一起经历的历次大小战役,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每一回都是那样艰难,充满了未知、悬念、困顿和乐趣。其实生活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只要把人当成畜牲,一切麻烦便可化繁为简。只要当人不复为人,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他在返回姑苏的路上如是想。
烟雨缭绕的黄昏,姑苏阊门前空荡荡的,远远望去让人疑心光华流丽的姑苏是一座荒城。城门下只有一人,但只这一人就足以令徐晖心神俱裂。
徐晖让马队先入城,自己则放缓了缰绳,落在最后。他拖延时间,但还是不得不与高天狭路相逢。
“你打哪儿来?”高天面色阴沉,如暴雨将至。
徐晖情知躲不过,一咬牙照实作答:“洛阳。”
“真是你干的?”
徐晖想大声否认,他想把自己从凶手的名单里剔除出去。然而已经不可能。他动动嘴唇,发觉自己变得软弱无力:“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你不是没有办法,你是他妈的狼心狗肺!”高天的怒火从瞳仁里喷出来,把徐晖卷进滚烫的火喉。
徐晖只看到高天粗大的手掌攥成了拳头,青筋条条暴露在手臂上。紧接着他感到下颌一阵剧痛,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他骨头像被打碎了似的,心里倒有几分痛快,盼望高天往死里揍他。然而高天却住了手,骨节咯咯作响,满腔愤怒只化成一句千斤责问:“你怎能对明叔下手?”
徐晖答不上来。是呀,他怎能对如父如师的明叔下手?他是已经泯灭了良心吗?抑或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呢?
“你是什么人哪?我都不认得你了!”高天咆哮了一嗓子,转身大踏步走出城门洞,冲进雨里去。
“阿天!”徐晖慌了,向那高大的背影苦苦追问:“咱们还是兄弟吗?”
高天肩膀晃了晃,终于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徐晖的心沉下去。他明白自己保不住这最初和最后的朋友了。高天还是高天,可是他却已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司徒家族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雕鹏山在洛阳、汝阳和信阳的势力被一举扫平。这场在家族内部被誉为“三‘阳’开泰”的连环战事,为司徒家族在中原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彻底打垮雕鹏山,统一南北全局已势在必行,指日可待。江南霸主这名头已然不能令司徒峙满足,他的雄心是做大江南北的霸主,全天下都要听他号令。难道不应该吗?他失去了那许多宝贵的东西,这将是他应得的补偿。
司徒清没有出席筵席。徐晖坐在松松垮垮的筵席间,烛火空洞,照见他内心张皇。他忽而发现,他傀儡似的妻子,原来亦是他的同盟和依傍。这场家庭和睦的假戏,须有两人合演。剩他独个落单,便仿佛坐错了位置,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揭穿他的假面具:“看哪,他是伪装的!他是个骗子!”
他唯有不错眼珠地仰视着司徒峙,听他慷慨陈词,以图振奋斗志,抵消对自己的怀疑与鄙视。如若我能像他那样,相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兴许就不会这般难受了,他恍惚想着。
“阿晖!”忽听得司徒峙叫他的名字,他便顺从地站起身。司徒峙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这次你干得很漂亮。司徒家族以你为荣!”
徐晖迷惘地望着司徒峙,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终于站在整座江湖的中心,站在太阳尖锐的芒上,独自承受获得一切和失去一切的荣耀与孤寂。
怒放
没有行动任务的时候,凌郁日日泡在林红馆里。她变得顺从而沉默,整日里没一句话,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琐碎小事上。她闷在厨房里,对着骆英的私家配方调制林红映菱白的香料。她为骆英收拾房间,把每一件首饰都细细清洗,直到光鲜如新。她还接连几天缩在水边的乌篷船里修修补补,似乎想把这条旧船改成一座宫殿。
骆英瞧在眼里,不由大发雷霆道:“我最看不得你这副死样子!不就是个臭男人嘛,有什么稀罕的?你说句话,明儿我便给你找一打来!”
凌郁不吭声,埋头把海棠花瓣倒进石臼里捣碎。说什么呢?她多想被人所爱,可心里怎么就只剩下恨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骆英见她坚持不讲话,气得甩手走了。两个少女日复一日把春光晾在窗外,荒晒着她们花朵一样的好年华。
一天晌午,骆英在屋外窗根底下择莼菜,凌郁闷在屋里擦拭碗碟。忽听得窗外传来高天温柔的声音:“骆英!”
“哟,你怎么这光景来了?我给你烧两个菜去!”骆英招呼他说。
“不用了,我就是来跟你说句话。”
骆英扑哧一笑:“什么要紧话?特意巴巴地赶来,瞧你这一脑门子汗。”
高天沉默半晌方道:“……我要走了。”
“这回又派你上哪儿啊?”
“是我自己准备要走了。”
凌郁心头一沉,原来高天是要离开司徒家族。只听窗外骆英的声音直挑上去:“走哪儿去?”
“我也没想好呢,反正先走了再说!这儿我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得罪司徒峙啦?”骆英压低了嗓子,急切而焦虑。
高天笑了:“要是的话,我哪儿还走得成?”
“那你做什么要走?”
凌郁从窗口瞥见廊下高天的侧影,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因为我一觉醒来,突然觉忽过来,这压根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骆英站起来,跟到他面前:“你不是说过,司徒家族能实现你的抱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