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是这么以为。可是有一天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高天靠着廊下柱子,望向青蓝色的天空:“那天我瞅着阿晖,脑袋里轰地一下,忽然觉得他离我那么远,我都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你知道吗,我们俩曾经约好了一块儿出来闯天下,要做一番大事。如今看起来,他就快实现这个雄心壮志了,可我却想打退堂鼓了。这个理想,原来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骆英低下头咬着手指甲:“人顶要紧就是弄明白自个儿想要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你想清楚了便好。”
高天猛地调回头,深深往视着她:“骆英,你……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骆英吃惊地扬脸瞧他,怔了片刻,旋即绽开一个俏媚的笑:“说什么疯话呢你?我还得照看着林红馆哪!”
“别管那么多了!咱们离开这个荒凉透了的鬼地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高天的话充满了诱人的力量与深情厚爱。屋内凌郁的心霎时抽紧了。她不由停下手中活计,悉心聆听窗外的对话。
骆英却没心没肺地笑了:“你要走就快走你的吧,我可舍不得离开姑苏。”
高天一把攥住骆英的手:“我是不比凌少爷出身在富贵人家,也没能像阿晖那样出人头地,我是给不了你什么。可我觉得我高天活得痛快!你跟我一起决不会憋屈!骆英,跟我走吧!咱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骆英垂下眉目沉默半晌,低声道:“高天,你是个好人,可是我的过去你并不知道……”
“我不必知道!”高天却打断她说:“你的过去里没有我,可是你的现在里有一个我,这就足够了。你过去兴许有不高兴的事,我以后日日都让你开心快活,好不好?”
高天的话重重砸进凌郁心窝里,她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她多么羡慕骆英,在这冷酷的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计较地爱着她。
“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经过的男人。我的过去里没有你,将来里也没有。”骆英轻轻把手抽了出来,浑不在乎似的别过脸去。
“你说的不是真话。你老是不跟我说真话。”
骆英浑身打了个战,发狠地嚷嚷:“你这人怎这么烦哪?要走便快走,别跟个大姑娘似地婆婆妈妈!”
“明儿一早我就走。我会在盘门等你到天亮,天亮就出城。”
“你不用等,我才不会去!”骆英的声音簌簌战栗。
“不管你来不来,左右我都等你。”高天凝视骆英良久,转身大步走入嫣红的海棠林深处。
凌郁把头埋进手臂里,她也分不清为何心里这样悲哀。
过许久终于听到窸窸窣窣的裙摆响动,骆英趿着鞋子晃荡进来。凌郁抬起头来,猛地起身道:“还不快收拾东西,跟他远走高飞!”
骆英吊着眉眼笑道:“你这丫头,总算开口了。走,我们一起煮饭去!”
凌郁只是盯着她问:“为什么不答应高天?”
骆英眼瞟向窗外,撇撇嘴说:“我在这儿好好的,做什么要跟着他发疯?”
“高天对你的真心,谁都瞧得出来,怎么你自己倒是个瞎子?”
骆英懒洋洋散倒在椅子上,嘻嘻一笑:“我这人哪,就喜欢夜夜笙歌,哪儿受得了天天对着他一个人呢?”
“你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骆英的笑容僵住,脸上划过一种被人揭穿的恼怒。她敛起飞扬的长眉,淡淡说道:“我不能走,说不准哪日阿烈便回来了。”
司徒烈的名字像一个禁忌多时的密语被突然启封。原本已深埋进凌郁心底的秘密霎时破茧而出,将她层层包裹的悔恨连根拔起。
“他不过是个薄幸男儿,你还这样苦苦等他作甚?”凌郁一揪心,出口便尖刻。
骆英腾地站起来:“你们俩从小就不和睦,你说话不公允!”
“我说错了吗?他这人只图一时快活,心里头却冷酷无情。”
“你根本不明白他,凭什么就胡乱给他定罪名!”骆英目光闪烁,浑身不住颤抖:“你知道吗?他的身子冰冷冰冷的。我整晚整晚搂抱着他,他却还是暖不过来。他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紧紧抱着他,我在他耳边轻声诉说,你是我心爱的人,你是我心爱的孩子。”
凌郁闭上了嘴巴。她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司徒烈。
骆英疾步往后面走去。凌郁一把扯住她:“他心里苦,便可以一个接着一个女人地寻欢作乐吗?你把心都掏给了他,他怎么可以对你不好?”
骆英甩开凌郁,尖声说:“我就是要等他回来,面对面问问,他到底对我怎么样!不等到他,我死了也不甘心!”
这话像石块般砸进凌郁心里,尘封的秘密再也压抑不下去。她管不住自己的口舌,从那里吐出毒蛇一样的话语:“你别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
骆英浑身一激灵,直勾勾瞪视凌郁:“你什么意思?他怎地就回不来了?”
凌郁怯了,掉头想走,想把那秘密再咽回去。可是骆英死命拽住她,急赤白脸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阿烈他怎么了?你说呀你!”
凌郁觉得有魔鬼在卡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不禁张开嘴,那秘密霎时便冲破了喉咙:“他……他早己经死了!”
骆英不相信地看着她,喃喃地问:“……死……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
“……是……我干的,是我……杀了他……”凌郁绝望地小声嗫嚅道。
“你诓我的,对不对?”骆英死死抠住凌郁肩头:“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我喜欢的男人?”
凌郁的上下牙齿不住碰撞,她极力想要辩解,却只能从牙缝里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他恨我……我没想杀他……我不是有意的……”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他么?你为什么不把他给我带回来?”骆英眼睛直了,翻来覆去地质问着。
凌郁心底里猛地蹿上一股火:“你怎地这样不争气?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已然不记得你了!你何苦这样白白等他?”
“你胡说!”骆英从肺腑里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眼泪刷地夺眶而出:“你骗人!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了?他怎么会不记得我们的花儿了?你在胡说!”
凌郁觉得自己全身即刻便要散了,五脏六腑纷纷碎裂,片片零落。她搂住骆英颤声说:“骆英……阿烈不值得你等,他已然忘了你了……跟高天走……不要留在这儿白白受苦了……”
骆英放声恸哭。她一边哭,一边挣脱凌郁,尖声叫道:“你滚开……滚哪……”
走出林红馆,春光明媚柔和,亲热地挂在凌郁肩头上。她独自经过花苞满枝的海棠树林。白云红树,青春亮烈。她终于没能保住那个秘密,那秘密比她的匕首还锋利:“刷”一下刺穿了骆英的胸膛。从此她连骆英都失去了,这世上就只剩她孤单一人。
凌郁觉得自己的人就像一片树叶,一朵红花,轻飘飘地没有重量,每一步仿佛都不是在行走,却只是随风飘曳。她在姑苏城里荡啊荡,从正午游荡到黄昏,精疲力尽时,发觉自己走到了僻静的恕园门口。司徒清搬回家后,恕园便闲置下来,再无人居住。
凌郁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轻轻叩打门环,一遍一遍:“小清,是我。是我呀,小清!”
黛门紧闭,园子里寂静无声。
凌郁喊不动了,就倚着门边坐在石阶上。夕阳倏地沉落到云层背后,夜幕披着黑斗篷压下来。风儿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打在皮肤上,隐隐地疼。凌郁惧怕黑夜,每个夜晚对她来说都是苦刑。今夜似乎格外难捱。渴望与怨恨,恶念与悔疚,相互交错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逼仄到一角。
凌郁独自坐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里,春天散发出来的各种幽香交织在一起,让人心神迷乱。她恍惚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不断向下,她苦苦挣扎,那力却要将她卷入黑暗的深渊里去。她猛然惊醒,但听得隔壁巷口有伙夫敲着梆子经过,当—当—当—当—当,已是五更天,又一个漫长的深夜即将过去。
凌郁霍地起身,疾步往城南盘门赶去。她记得高天对骆英许下的约定,要等她到天明。她亦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只是急急想要拦住高天,不能任由他如此便走出骆英的世界。
凌郁赶至盘门之时,天边将将泛起一层鱼肚白色。城门底下站着高天,远远望去那么模糊那么渺小,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是他固执地昂着头,在大浪中起起伏伏,就是不肯随波逐流去。
凌郁急惶惶向高天奔过去,唯恐他就此走远,消失在人世的浩荡烟波里。就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轰隆轰隆,仿佛千年悠长的历史滚滚开启。大开的城门外现出一个红装女子,大裙摆在晨风里扬起,像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盈盈盛开于高天面前。
凌郁蓦地定住了脚跟。虽然距离尚远,她依然能看到高天全身绽放出来的巨大喜悦,这喜悦铺天盖地,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团洁白的光亮里。她也能看到骆英身上含着战栗的喜悦,这喜悦悄悄流淌,有一点迟疑,带一丝张皇,然而那团明艳的红燃烧着不管不顾的热度,好像在说,就是你了,我就跟你去了。她看到高天大步走出盘门,携起骆英的手,两个人并肩往他们新的人生里去,那么亲密,又那么郑重。
初生的太阳迫不及待地跳耀出来,他们的背影在第一缕晨曦里逐渐合二为一,连成一片璀璨的光芒。凌郁知道这个背影也许是骆英留给她的最后一眼,也许她们从此再难相见。天地间缓缓升起了大喜悦和大寂寞。还有什么比这更仁慈的宽宥呢?
凌郁乘着清晨的风往林红馆去,林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林红馆内了无生气,桌椅板凳木然地杵在当地,原来这只是一间寻常的破旧酒馆,所有欢乐、戏谑和明媚的魅力已随骆英隐遁离去。
凌郁在骆英卧房里的妆奁内见到一封留给她的书信。展开信笺,骆英凌乱潦草的字迹跃然纸上:林中半日,坐看花蕾满枝。幡然醒悟,骆英原是极妙之名。去年花虽凋零,今年复又盛开。若无彼时落英缤纷,哪得此刻含苞待放?
姑苏纵千重繁华,更万般荒凉。你我长困于此,几许青春,少年情爱,尽付太湖烟波。今我翩然远去,不知将往何处。身且漂泊,心且逍遥,花开花落且由她。
与君长诀,唯愿珍重。焚心于火,何如离去。
凌郁热泪滚滚流下,润湿了她干涩的面颊。
骆英走后,林红馆的生意便随之歇业。凌郁遣散店内杂役,唯她自己时常独自来此打扫,一桌一凳都擦拭得明亮干净。她日复一日徘徊于殷红如血的海棠林间,静坐于林红馆门前的水岸边,在寂寞中等待彻悟,等待觉醒,等待云开月明。
有时候她会换上骆英留在衣橱里的衣裙,梳妆成女子模样,对镜低语:“是我,是我呀。”她无数次想象着,有一日当她如此走到司徒峙面前,也当会含笑着轻声说一句,义父,是我呀。
凌郁渴望以本来面目面对司徒峙,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自她心底升起,随着光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她每日都在暗中练习,积蓄勇气和力量。然而表面上她不动声色,冷漠严厉一如往昔,只有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凌郁甚至不关心司徒家族正如火如荼展开的吞并雕鹏山行动。司徒峙运筹帷幄,调集兵马逐步蚕食雕鹏山在黄河流域的势力,继而向北推移,一步步逼近飞雕山总部。司徒峙下达任何命令,凌郁即刻便去执行,既不管什么是非因果,亦不问全局计划。争权夺利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毫无意义,一颗心不过拳头大小,只容得下那几个人几桩事而已。
这一天晚上,司徒峙传凌郁到书斋品茶。尽管对司徒峙满怀怨尤,凌郁仍然珍视并迷恋与义父独处的寸寸光阴。夜幕低垂,附在司徒峙身上的霸气亦随之消逸,他最不愿为人所知的底色逐渐凸现。这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原来亦是世上最孤独落寞之人。凌郁默默望着他,心头涌上一种与之相依为命的甘甜与苦涩。
司徒峙在书案上摊开地图,从雕鹏山手上夺过来的地盘以朱笔圈出,而今中原地带已是红迹斑斑,仿佛血流如注。他拿中指敲敲雕鹏山总部所在的太行山脉,抬起头来问凌郁:“若是攻打雕鹏山的老巢,你说派谁统帅最为稳妥?”
“论资历自然当属汤叔。”
“你汤叔是老将了,可惜有勇无谋,恐怕难担这统领全局的重任哪。”
凌郁听得这话不由嘴角微微冷笑。司徒峙瞧在眼里,便道:“你心里一向不服气他,是不是?”
凌郁垂首恭谨答道:“郁儿不敢。”
“论武功谋略你汤叔确实算不得出众,比起当年你庆叔更是不及。可他在我身边时日最久,你可知是为什么?”司徒峙顿一顿方道:“这世上英才易得,人心难求。能留在我左近之人,最要紧必得是有一颗忠心。”
听司徒峙提及黄庆,凌郁胃中不禁一阵抽搐,又听他话口重重落在“忠心”二字上,她全身一紧,只低声接道:“汤叔忠心耿耿,自是义父最信任的人。”
“我最信任的人既要有耿耿忠心,亦须有过人才干。”司徒峙看定凌郁:“郁儿,义父要你统领家族精锐,将雕鹏山夷为平地。我要让你做这为家族建功立业的头功人。”
“义父是要孩儿率人攻下雕鹏山?”
“不错。灭了雕鹏山,你将扬名天下,司徒家族将得到整个江湖。”司徒峙眼中射出热望的光芒。
然而凌郁计较的何尝是扬名天下。她听得兴意阑珊,抬眼望着司徒峙刚毅的脸庞,一时又不禁想,义父要的是称霸江湖,我便为他冲锋陷阵流干了热血罢了。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突然道:“郁儿,你说我们若现下攻打雕鹏山的老巢,有几成胜算?”
凌郁一怔,料想司徒峙尚不知晓杨沛仑下落,遂沉吟着说:“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确是攻山的好时机。不过,杨沛仑失了踪迹,敌暗我明,摸不准他是不是布下了什么阴谋埋伏。”
“杨沛仑已然找到了。”司徒峙冷冷插进话来。
凌郁虽然并没指望永远隐瞒这个秘密,还是吃了一惊,冲口道:“他在哪里?”
司徒峙压低了声音:“他就在姑苏,人已经死了。”
看来他们已然找到那座寺庙去了。如此一想,凌郁反落得踏实,漠然道:“他武功那么好,如何便会死?”
“他是被一种很厉害的功夫两掌打死的。”司徒峙也似漫不经心。
那个疯狂的月夜,慕容旷愤怒的目光,又在凌郁眼前打晃。她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却听司徒峙话锋一转:“依你看,家族内隐藏的内奸,已然铲除干净了吗?”
凌郁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知道终于要来了,要来的总是躲不过。她不答话,反问道:“依义父之见呢?”
“依我看来,有一个大奸细已经露出尾巴来了。”
“是谁?”凌郁奋力扛起司徒峙犀利的目光。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笑笑,沉默片刻却道:“你觉没觉出,阿晖身上的功夫越发好啦?”
凌郁一怔,随口答:“是很好。”
“你可知为什么吗?”司徒峙走到凌郁身旁坐下:“因为他偷拿了一部武功秘籍,最了不起的一部秘籍!”
凌郁惊骇地望着司徒峙,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张皇,压平了声调说:“不会吧?未曾听他提起。”
“嘿嘿,这般贵重之物他如何能轻易与人提起?你年纪还轻,我曾经见人使过那秘籍上的武功,决不会看走眼。那部秘籍,他定是从韦太后那里偷拿过来,且已练了好一段时日。这小子深藏不露,嘿嘿,当真后生可畏!”司徒峙轻声喟叹。
窗外传来轻微的瓦砾之声。凌郁迅即掀起窗户往外察看,空洞洞的暗夜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现不出原形。她关上窗子自语道:“那些野猫又来了。”
这晚,徐晖一完成围攻雕鹏山翼下帮派的行动部署,即刻兴冲冲来拜见司徒峙。院门口未见老耿,他正在得意兴头上,便径直踏入书斋禁地。正待敲门,却从门缝中隐约传出自己的名字。徐晖不由着了心,贴在墙根下细细听着,没听得两句,便滚下冷汗,仓皇间踩到了脚边花盆。原来,司徒峙远比他想象中的精明,一早就瞧出了他怀揣《飘雪劲影》。
司徒峙吮了口茶,沉声道:“郁儿,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把清儿许给了阿晖。你可知我为何选他做女婿?你以为我当真看中他是英雄少年?知道他前途无量?还是认准了他是可以托付小清终身的男人?”
其实徐晖也曾不止一次地思量过,司徒峙为何不择那些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之后,却偏偏选中他。此刻司徒峙这几句话更让他疑窦丛生,一颗心飘摇不定。但听凌郁颤声问:“那义父,是为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阿晖有个宝,这个宝就是他私藏起来的秘籍,是他身上的功夫。你想想看,若是我们拿到了秘籍,司徒家族便如虎添翼。到那时候,雕鹏山算什么,少林寺又算什么?整个江湖不就只待我们囊中取物吗?”
窗内的凌郁和窗外的徐晖,他们的眼前霎时都一片漆黑。司徒峙安排了一场盛世婚礼,所图却是那部武功秘籍。徐晖也罢,司徒清也罢,原来不过是司徒峙手中的棋子。
“只是,阿晖他肯把秘籍交与义父吗?”凌郁犹疑地望着司徒峙。
司徒峙的脸上掠过一层温怒:“这小子当真不知好歹!我许他娇妻美眷,让他出人头地,如此成全,便是希望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秘籍交出来,助司徒家族成就伟业。可他丝毫不知感激,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还心机甚重,把秘籍藏至他处。他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他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有才能吗?若没有我,他不过就是烂泥潭里的一个小混混儿。”
“不过这些年他毕竟为家族立下汗马功劳,现如今他的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很响。”
司徒峙睥睨一笑:“那是我有意提点,不然建功立业的自有他人。他是有了那么丁点微末声名,可江湖上耀眼的新秀多如繁星,还要看他是长盛不衰的太阳呢,还是一颗迅即殒没的流星。我既能让他这么快升上去,便也能让他出溜儿一下摔个粉身碎骨。”
徐晖的额头发烫,整个身体却打起冷战。他不相信自已只是一颗流星,他不敢想他将被人们遗忘。
凌郁低头不语,司徒峙却热切地注视着她:“郁儿,你不同,我要你成为一枚最耀眼的太阳!光彩夺目,永不沉落!”
凌郁喉咙发紧,勉声道:“永远太久了,孩儿想不了那么多。”
“有时候,永远只是一眨眼皮的工夫,你决不可错过。”司徒峙说:“我给了阿晖那么多机会,可惜他都没有抓住,我已经没有耐性再等了。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你替我把事情办妥。”
“……义父……让我办什么?”凌郁的心狂跳起来,快得几乎遮住了耳膜里的其他声响。
“现今正是围剿雕鹏山的关键时刻,我们须得稳住他,让他为家族效力。不过,你可以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摧毁他,摧毁他的意志和信念,让他变得软弱无力。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他去洛阳吗?我知他不忍心杀王明震,况且杀手会到底有没有投靠雕鹏山,其实也未能肯定。可我偏偏派他去,就是要损耗他,瓦解他,让他内疚悔恨,不堪一击!”
凌郁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要对另一个人如此残酷。她虚弱地为他分辩:“阿晖他,他对司徒家族一直是忠心的。”
司徒峙用手势打断了她:“忠心?他明知家族需要那部秘籍,还私藏起来,这叫忠心吗?杨沛仑离奇死了,就死在他新学会的那种武功之下,难道跟他没有关系吗?他为什么暗中与杨沛仑往来?为什么静眉被抓惨死?这便是他的忠心吗?”
原来,司徒峙心中认定的内奸却是徐晖。凌郁一时只觉头痛欲裂。正迷恍间,却听司徒峙低声道:“现下我把这个叛徒交与你。你给我好好地盯紧他。待到我们灭了雕鹏山,记着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逼他交出秘籍。一旦秘籍到手,即可杀了他,决不姑息!”
徐晖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原来在司徒峙眼里,自己的分量只是一本武功秘籍而已。为了赢得荣耀他已倾尽所有,可是当他仰头祈求收获,阳光映出的阴影却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小丑。
徐晖摇摇晃晃走开去,空气里充满了混浊龌龊的气息,弥漫在司徒家族的每处角落,散发出诱人堕落的腐臭甜腥。
司徒峙的这个命令有如惊涛骇浪,扑天盖地将凌郁整个淹没。她怔在原地,良久方喘上一口气:“那小清,小清怎么办?”
“你不是一直喜欢清儿吗?事成之后,我便把她嫁与你可好?”司徒峙慈爱地一笑。
凌郁的手指甲深深抠进檀木座椅扶手的雕花纹路里:“可……可他是小清的夫君哪!”
“他这种卑微之人,根本不配做清儿的夫君!若不是为了秘籍,我如何会把女儿嫁给他?”司徒峙鄙夷地说。
“可小清心里喜欢他。”凌郁喃喃道。
“日后她也会喜欢你的。我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成全你。”
凌郁仰脸望着司徒峙,扑朔的烛光在他脸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一个古老神秘的图腾,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义父,”她悲哀地问:“你真的在乎孩儿心里喜欢谁吗?”
“除掉阿晖,你喜欢的人就永远归你所有了!”司徒峙调过头去专注地凝视他封疆拓土的版图。
凌郁深深看着他。她竟不自知,在怨恨的源头,在心灵的最深处,仍然潜藏着一股暗流,不被察觉,却汹涌澎湃。
“义父,”她把心抛起来,放手最后一博:“孩儿只想知道,杀我全家的仇人是谁……”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记不住?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儿,前尘往事都与你无关!何必自寻烦恼?”司徒峙冷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凌郁忽然觉得冰寒彻骨,这书斋仿佛一座冰窖。她站起身来欲夺门而逃。
“郁儿,”司徒峙却在背后唤住她:“记住我的话,雕鹏山一灭,即刻除掉阿晖!”
凌郁回头望他,他整个人融进阴影里再看不真切。
江南的春夜,裹着温暖却夹着寒意,像一支缠绵悱恻的曲子,你以为她是温柔的,可不经意间,便已刺穿你的胸膛,直抵你最不设防的内心深处。凌郁走在这样的夜里,眼中闪烁着迷乱的光芒。义父叫我杀掉我心爱的男人,他说是为了成全我。他想让我永远孤独地挂在天上,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说他在乎我,然后把我的心撕碎了掉过头去。这多么荒谬啊!
“焚心于火,何如离去。”骆英信上的话忽然在静夜里响起,发出巨大的回声。
一线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出来,打在凌郁脸上,一个疯狂的念头趁机钻进她的脑海。这个念头一经冒起,就像冰雪消融的潮水,霎时就涨满了全身。凌郁像梦游一般,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直奔司徒清与徐晖的婚巢而来。她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欲望,只有这一个念头,抓住徐晖的手一起离开。
她一跃翻过淖弱楼围墙,直上二楼奔向卧房。里屋隐约有烛光摇曳。凌郁刚挨到窗下,便即听到了徐晖的声音。那千真万确是徐晖的声音,然而,却又是那样陌生,一声声传到凌郁耳中,立时把她炽热的心层层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