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徐晖惊得扳过凌郁肩膀,她右臂上赫然插着一支黑箭。
凌郁抬眼逮见徐晖,急切切地说:“我叫他停手,他不听我的,我叫他停手……”
徐晖知她心中难过,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凌郁再不理会他,转头怔怔望向司徒峙。
司徒峙坐倒在地,黎静眉的手从他手中滑落,毫无生气地跌在身边。他的亲生女儿在他面前死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两个年轻小伙子抱着女儿的尸体热泪纵横,自己眼底干涩涩地,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锥心地疼。
这片桃花林盛大而漠然地怒放着。司徒家族见惯了血腥杀戮的人们也都沉默了,没有人敢走近围绕着黎静眉尸体的这一圈人,甚至连杨沛仑帅雕鹏山众人悄然离去,都没有人敢出声向司徒峙示警。
黎静眉的身子渐渐冷了,龙益山犹自抱着她不肯撒手。慕容旷抬头看到他肩头的伤口还在失血,就撕下长袍一角为他暂时包扎上:“益山,我们回家吧,我们三个!”
龙益山默默抱起黎静眉,但他流血颇多,四肢已然麻木,一用力又即跪倒。慕容旷接过手,把她抱了起来。黎静眉个子原本就娇小,蜷在慕容旷怀里,仿若一个熟睡的孩子。
司徒峙腾地站起来,拦住他们去路:“你们要把我女儿带去哪里?”
“让开,我们要带我妹妹回家!”慕容旷眼中喷出火来。
“我不许你们把我女儿带走!”司徒峙一把按住慕容旷肩膀。
“你也配,你这个凶手!”
慕容旷心里憋了千千万万句话,排山倒海只说出来这一句。只这一句就把司徒峙给打倒了。他身子晃了晃,像中了对手一掌似的,按在慕容旷肩头的力量随之消失了。
慕容旷抱着黎静眉,和龙益山转身而去。司徒家族谁也不敢阻拦。凌郁在慕容旷的眼中惊骇地发现了一种坚定的怨恨,这怨恨打破了他一贯饱有的从容淡定,给他的脸颊罩上了一层幽暗的凶狠。
回到司徒家族,司徒峙把自己关进书斋,只嘱咐徐晖和凌郁守在门口,任谁都不许进来。徐晖亲自为凌郁料理了伤口,他捧着她那近乎透明的雪白的手臂,但见拔出箭头的伤口血肉模糊,淌着紫黄色的脓水,像一个不祥的神秘图腾。他心上忽然升起了一种恐惧和侥幸,假若这支箭射中的不是手臂,而是胸口,那么凌郁此时此刻也不能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了。生命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你愈珍惜,它愈脆弱。他多想永远如此刻这般,牢牢抓住所爱之人,决不撒手。
徐晖和凌郁在司徒峙房门外从晌午一直守到黄昏。他们知道,这个刚强冷酷的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清理伤口,宣泄悲伤。这天的夕阳格外动人,团团彩霞在天空上层层染开,桃红、朱砂、绛紫,暖黄层叠起伏,铺陈到天之尽头。他们仰起脸来,望见天上闪过一片片光,云朵笑靥嫣然。
书斋的门终于打开。徐晖和凌郁忐忑地走进去,只见司徒峙端坐在桌案后,面沉如钢,目似刀锋。他劈头便说:“杨沛仑这是向我们下了战书。”
“岳父大人,徐晖请命即刻带人攻打雕鹏山!”徐晖抑不住满腔怒火。
“不急。”司徒峙摇摇头:“杨沛仑是个粗人,他怎么会对一些陈年往事刨根问底?定是有人在背后帮他。他在我们身边一定安插了内线,非常隐秘的内线。现下第一要务就是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什么人毫不迟疑地闯了进来。
司徒峙怒喝道:“不是说了任何人都不准进来吗?”
徐晖和凌郁吃惊地回头望去。司徒清脸色苍白,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父亲。司徒峙在这逼视下退缩了,沉声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司徒清却一步步走了进来。她从徐晖和凌郁之间穿过,径直走到司徒峙面前,也不行礼,单单只问:“静眉呢?”
这个名字霎时穿透了司徒峙胸膛。他不觉深蹙眉头:“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片刻?”
“她再也回不来了,是吗?她只有十七岁,她身上流着你的血,你怎么能够把她置于死地呢?”司徒清的声音直挑上去。
“不是我要把她置于死地,是雕鹏山的人要把我置于死地!我比谁都更想救她!可我救不了她!”司徒峙身上钢铁做的铠甲在司徒清的质问声中片片零落。
“你不是救不了她!只有你能够救她!可你舍不得你宝贵的地盘!永远是这样,在你心里,一块地皮远比亲人的性命重要!”
司徒峙太阳穴上青筋暴露,指着徐晖厉声道:“阿晖,把她给我带走!我不想看见她!”
徐晖上前拉住司徒清的手,低声恳求:“小清,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司徒清轻轻从徐晖手中挣脱,继续对司徒峙说道:“你怕听我说吗?因为我说的是真话。别人都说你富甲天下,可这么一座大宅子里面,为什么连家人的欢声笑语都听不见?每日里你为江湖大事操劳,身边有年轻貌美的姨娘陪伴,姆妈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病了那些年,你可去看过她几回?姆妈她对你日夜牵挂,可临去时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日夜牵挂?”司徒峙嘴角抽动着一个冷笑:“她日夜牵挂的是我,还是司徒夫人的位置?你可知,我身边每一个女人,走进这园子时,都会得到司徒夫人赏赐的一碗香甜的冰糖莲子羹。她们吃下这碗羹,便终身不会生育孩儿,自己也不会活得太长久。因为有人在这汤羹之中,精心加了一味马钱子,用量极浅,却是恰到好处。”
徐晖和凌郁心头一震。马钱子又名牵机,生于偏远的滇南之地,是一味剧毒药物。雨组弟兄曾用它制过毒气弹。
司徒清嘴唇微微颤抖:“我不信。如若爹爹早就洞悉一切,又怎会不加以阻拦?”
“我何必阻拦?她既容不得旁人,我便成全了她。左右那些女人,过得一时,便使人厌倦了。在我的家里,永远不会有恃宠生娇,不会有兄弟相残,倒也落得清静。我有了烈儿和你,便足矣。只可惜,烈儿他竟如此不争气!”
“你怪哥哥不争气,可他为什么会离开家?你明知道他心气高,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耳光,那样羞辱他。哥哥他这么久没有音信,你都顾不上过问一句。你总在忙,你说你忙的都是大事,那我眼里这些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小清,别说了,回去吧!”徐晖近乎央求着。
可是司徒清固执地不理会他,目不斜视盯着司徒峙:“爹爹,我从没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清清静静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你非要让我住在你的笼子里。爹爹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静眉,她心地单纯,是个快活的孩子。她身上流着司徒氏的血,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他们说你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那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你是铁石心肠吗?”
徐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只当她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却不知她竟可以如此激烈。她昂着头,像一只大鸟扇动翅膀般地展开双臂,当面顶撞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江南霸主司徒峙。
司徒峙的眼里燃烧着痛苦和羞愤的火焰,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又像个仇人似的当众折辱他。他嘶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回你的房间去!别让我看见你!”
“从今而后你都不会再看见我。”
“你要做什么?”司徒峙猛地抬起头。
“我要离开这个黄金打造的笼子。”
司徒峙一把擒住司徒清双手:“哪儿也不许去,难道你也想被雕鹏山的人抓去吗?”
司徒清脸上浮起一个冷冷的笑:“抓了我能有什么用?反正他们知道司徒族主不会为了女儿放弃一寸土地的。”
司徒峙烫手似地松开司徒清,转身吩咐道:“阿晖,带她回淖弱楼去。没我的话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徐晖想拉司徒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悲哀地看着他:“你也和爹爹一样吗?”
徐晖一阵愧疚,再说不出话来。但听凌郁轻声道:“小清,让你爹爹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出去吧。”
司徒清转而注视凌郁的眼睛,似乎想探入她的内心深处。凌郁在她澈亮的目光中怯了,惶恐地垂下眼皮,望向别处。司徒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追问道:“你为什么也不救静眉?她死得那么惨,你们为什么不救救她?”
司徒清的手正按在凌郁伤口上。鲜血渗过纱布又涌了出来,冷汗瞬时爬满凌郁额头,她咬住嘴唇没吭声。司徒清低头看见她袖子上殷出的血迹,顿时惊呆了,捧着她的手臂喃喃说:“郁哥,你怎么……你受伤了!”
凌郁全身一颤:“静眉她……活不过来了。小清你要好好活。”
司徒清眼中的泪水滚落而下。她不再言语,随凌郁默默走出书斋。夜幕已然降临,庭院中堆砌着玉兰馥郁的芳香,甜腻得像要湮没呼吸。徐晖跟在后面,望着她们熟悉而生疏的背影,惶惶觉得,黑夜把这世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肩上。
杀伐
黎静眉死后,徐晖想找个陪他喝酒的人都不容易了。
司徒家族清查内奸的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了水面。早先仅是汤子仰暗中调查,桃花林一役后,即演变为大规模的彻查与血洗。司徒家族由此步入一个黑暗时期。每天都有人被揪出来审问,每天也都有人在严刑之下不计后果地供出他人的名字。于是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一点蛛丝马迹,种种凭空揣测,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有几人以奸细之名定罪而被当众处死。司徒峙便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这个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司徒家族中贪图热闹的人缄默了,狂放不羁的人收敛了,喜交朋友的人审慎了。大伙隐匿锋芒,人人自危,竭力和所有人融成一片难以分别的模糊整体。然而人人又变得敏感多疑,提防他人之用心,亦窥探他人的一举一动。
徐晖天生是喜欢光明的人。他厌恶这种恐怖气氛,厌恶怀疑和被人怀疑,厌恶清查行动中所用的残酷刑罚和卑鄙伎俩,更厌恶假借清查之名铲除异己的作为。他比谁都更想揪出那个奸细,让生活回到亮堂堂的日头下面。以前四组的弟兄们聚拢在他周围,仰仗他的鼻息,如今大家发现标榜自己是徐爷面前的红人并不能够在这场大风波中幸免遇难。
如今,徐晖想拉帮结伙喝个夜酒都无人敢应。而他最怕独自一人,尤其是夜幕深垂之时。
这天夜里,徐晖照例又是酒馆打烊时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他徘徊在齐门一带的水巷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黎静眉那张稚气而娇嗔的面庞。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竟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一道黑影“嗖”地从前面巷口掠过。徐晖以为是自已酒醉迷花了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于他而言,但凡可消磨些光阴,随便找些什么事做都好。他只盼待到夜更深些,妻子先行睡下,再悄没声息地回去。
那个黑影虽然身材高大,但脚步矫健,干脆利落,若非碰上徐晖这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睛,恐是难以为人察觉。那黑影起起落落,穿梭于窄巷水道之间,一纵身,轻轻跃进一面高墙。徐晖未及多想,跟着翻身入内。
借着暗淡的月光,徐晖瞧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殿宇破败,庭院杂乱,天王殿前的香案久已无人供奉,院子里的树木杂草倒是无拘束地疯长。
徐晖隐身在廊下石碑后面,但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大步流星穿过天王殿,直奔后面正殿去了。除了那人擦擦的脚步,庭院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天王殿像一个幽深的隧道,张着血盆大口,诱人深入探寻。好奇心升起来了,徐晖调匀呼吸跟了上去,经过手持琵琶、宝剑、赤龙和宝伞的四大天王,将身子贴于门后向外张望。
天王殿之后即是开阔的中庭,两棵银杏树的巨冠下掩映着安详的大雄宝殿。院内立着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脸朝向大雄宝殿内的如来佛祖,看不到面貌。然而何须看,只一个背影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何地,徐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独一无二的颀长身影。他惊奇地望着月亮在凌郁孤傲的背脊上洒下一抹银色光辉,把她装点成一位身着青衣的观世音菩萨。
那个黑影走到凌郁身后几步停下,沉声道:“你都已然到了。”
徐晖脑中“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他认得这个声音,这个雄浑有力、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是属于雕鹏山山主杨沛仑的。海潮儿为何要跟杨沛仑私下里会面?徐晖心头一片浑茫,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凌郁回过身来,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漆亮星黑的眸子,一如昔日行刺司徒清时的装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还没离开姑苏?你不怕被司徒家族擒住吗?”凌郁问道。
“嘿嘿,司徒峙哪儿想得到老杨还在他的地盘上走动!唉我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山主自己主意不是挺多吗。讲好了吓唬他一番而已,到头来你不还是真刀真枪硬打了一仗,还亲自张弓射死了黎静眉!好不威风!既然杨山主样样都能自己做主,却还来找我做什么?”凌郁冷冷道。
“可不是我不依计划行事,当时的情势已不在我掌控,老杨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大好时机。到时候小丫头被她老子救走,再调来援兵把我的人一网打尽,他娘的可就大事不妙了!”
凌郁明知他说的是实话,可这个实话却让她心里堵得慌。黎静眉的死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自己不必承担罪责。
“这些天司徒峙的日子不好过吧?”杨沛仑间。
凌郁皱着眉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嘿,你这法子真绝,他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对亲生闺女都那么狠心!”杨沛仑叹道:“不过说实在的,这法子妙是妙,可不怎么对我胃口。我总嚼着不那么带劲,想起来可是够损的。下回咱们还是来个干脆利落的,跟他司徒峙杀个昏天黑地,拼出个你死我活来,那才是我老杨的本事呢!”
“干脆利落?你怎就知道自己准能打赢?”凌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管他打得赢打不赢,先打了再说!雕鹏山跟司徒家族铆上的劲儿也不是一两日了,老是这么阴着来,我想起来就憋得慌!这可不是我老杨想干的事!我哪儿能老干这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要干就得干场大的!”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粗鲁汉子。他有十足的野心和霸气,可是身上太过蛮打蛮干的劲头,缺少成就这野心霸气的重重心机。坐上了雕鹏山山主的高位,于他是福还是祸?
这些念头如流星般从凌郁脑海里划过,尚未及细想,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
一道青蓝色的影子从树梢上扑下来,直冲杨沛仑胸口抓去。凌郁猛打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你谁啊你?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好汉?”杨沛仑大吼道。
“什么好汉不好汉?今儿个我只为我静眉妹妹报仇!”
两句话下来,杨沛仑认出了慕容旷:“我当是谁?又是你这个慕容家的臭小子呀!”
慕容旷再不多言,全神贯注逼攻杨沛仑,出手急如闪电,整个人便如一团裹着雪片的龙卷风。他的《飘雪劲影》自小修习,已然使得极为顺畅自如,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时此刻,当他心无旁贷,这武功便像长了灵魂似的在他身体里膨胀飞驰。
杨沛仑对这年轻后生心存惧意。当年慕容湛一人一剑单挑雕鹏山的情形太深刻地印在他记忆深处,每每午夜梦回,仍不寒而栗。慕容旷在凄迷的月色下展开宽袖,仿佛慕容湛的幽灵舒展筋骨。一掌拍到近前,杨沛仑惊得双手护在胸前,做成一个严整的守势。
但慕容旷毕竟不是慕容湛,他的招式里较少凌厉的险着,较多和厚的优雅。杨沛仑是嗜武也善武的高手,恐惧一经掀过,勇气便即扬起。积蓄多年的功力渐渐挥出,气势雄浑,扎实有力,一如他的射箭本领。
凌郁立在一旁观战,自瞧得出慕容旷虽然攻势强劲,但毕竟年轻力浅,处处受杨沛仑挟制,局势其实已在杨沛仑的掌控之中。杨沛仑练的是刚猛一路的功夫,一招一式都虎虎夹着风声,若是打在慕容旷身上,必定伤筋动骨。凌郁眼见杨沛仑左臂勾住慕容旷后腰,右拳却直掏他前胸,封住了他所有去路,一颗心顿时揪紧了:“噌”地跃起挥掌劈向杨沛仑。
杨沛仑吃了一惊,挑眉毛嚷嚷道:“嘿,你哪儿头的?做什么打我?”
凌郁一言不发,护在慕容旷左右。其实她本意不过是怕慕容旷吃亏,有心回护,然而《拂月玉姿》遇上了《飘雪劲影》,便是金风玉露刹那相逢,立时激起了他们强烈的斗志,两者加起来,可比单独使出的威力大了何止数倍。
于是这场武斗便算不得公允。杨沛仑起先只觉得他们合使武功的样子分外好看,形如舞蹈般,回旋成一个圆弧,飘若风花,皎若雪月。哪知这场华美的双人舞里竟然蕴含着巨大的攻击力。杨沛仑但觉全身如被捆缚,一身功夫施展不开,对方的力量却如江水滚滚压来。
月光瀑布一般流满了整座寺庙,赋予了慕容旷和凌郁神秘的力量。他们成为一个整体,心意相通,血脉相连。杨沛仑刚一挥拳欲攻慕容旷小腹,凌郁裹着寒风的长袖便已横扫过去,逼得他只得撤拳防守。慕容旷趁势反守为攻,推出双掌,十成力重重拍在杨沛仑胸口。杨沛仑高大的身子往后蹉了几丈远,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慕容旷跟上去又补一掌,杨沛仑就如一尊黑铁塔般、哐啷啷砸倒在地,一动再不动。
伏在暗处的徐晖全身热血沸腾,《洛神手卷》上所载武功的魅力和魄力直捣他心底,内心的欲望难以抑制,他几欲飞身而出,加入这一场绚丽的表演。然而慕容旷和凌郁配合得那样和谐完美,仿若仙侣双飞,再容不得他人莽然介入。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然成了不相干的局外人。
慕容旷踌躇半晌,俯下身子拿手指探到杨沛仑鼻下,整个人便僵住了。他动武向有分寸,从不取人性命,并不曾想今日竟而真地杀死一人。他仰望夜空,然而苍天缄默不语,只有月光暴雨般倾泻而下。
凌郁了解初次杀人的滋味,就像是往腔子里灌了一口泛着腥臭的黑色胆汁,让人作呕可是偏又吐不出,堵在心口上化成恐惧、懊恼,还有那么一丝委屈。她见慕容旷脸色惨白,肩膀微微抽搐,知他心里不好受,不由伸手想搭在他肩上。他却蓦地回转身来,死死盯住她。凌郁给吓住了,缩回手来一动不敢动。
“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慕容旷低声道。
凌郁惶恐地后退两步。可慕容旷步步紧逼,坚持地说:“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凌郁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了。她绝望地伸出右手,缓缓拉下面纱。
慕容旷并不惊讶,只是长久地往视着凌郁。原来目光也杀人,凌郁整个身体都像是浸在了深潭冰水里,受千刃割肤之苦。她承受不住这无声的谴责,低下头去。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有个声音在心里面说,完了,凌郁,连大哥都在恨你了。
她终于听到慕容旷开口道:“不亲眼看到你的脸,我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你。”
“大哥,我……”凌郁扬起脸来,急切切地想解释一切,却被慕容旷拦腰斩断:“你叫我大哥,你真是我二妹吗?你都干了什么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哥,我没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她上下嘴唇打着哆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水里垂死挣扎。
“就凭杨沛仑这个粗人,他能瞧得出一块玉佩隐含的意思?他能知道司徒峙多少年前的风流韵事,从人海茫茫里把他的女儿给揪出来?这些事连我爹娘都不知情,杨沛仑怎会知晓?要是没有一个心思缜密、对司徒峙了若执掌的人在旁出谋划策,他哪儿会想得出这一招?”
“我只想查他旧情人的下落,我不知道她竟是他的女儿,怎么偏偏会是她……”凌郁慌乱地小声嗫嚅着。
然而慕容旷不理她,单单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害静眉?”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捅入凌郁的五脏六腑,一下子把她颤抖的心肠扎得钢硬了。她心一寒,索性仰起头来:“怪只能怪她是司徒峙的女儿。”
“静眉是我的妹妹,其实也算是你的姊妹。她是年少任性,爱耍小孩子脾气。可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她心里想过要害人吗?你心里怨你义父,就使出这么毒的招数。难道你不知这样做会害死静眉吗?”慕容旷厉声质问道。
“我自然知道!”凌郁的声音里透出怨毒的嘲弄:“我义父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只有我知道,那是在拿钝刀子挖他的血和肉!他心疼,可又说不出。真是一场好戏呀!”
“在你眼里,别人的性命便如草芥,静眉的生死无足轻重,是吧?”慕容旷气极了,不由举起右掌,目光如炬,几乎要喷出火来。
风里卷起怨恨的气息。凌郁知道,下一刻大哥的手掌便要挥落下来,击碎她的头颅。但她并不躲闪,反而昂起脖颈迎上去。
“动手吧,大哥。”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尖锐的棱角也柔和下来。
躲在石碑后的徐晖见凌郁不做丝毫抵抗,顷刻之间便会丧命。他的心狂跳如奔雷,便欲冲上去阻止慕容旷。
慕容旷听到凌郁这声“大哥”,嘴角抽动了一下,举起的手掌便挥不下去。他盯着凌郁,她的脸庞是那样苍白而悲哀。所有的往事顷刻间奔涌而过。他长叹一声,纵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望着慕容旷消失在黑暗中,凌郁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像月亮沉入乌云的包围。慕容旷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亮。现而今,这星光亮也在黑夜里“噗”地熄灭了。今夜的寺院是如此冷清,连午夜钟声都听不到一个,只有夜风略过枝头,树叶一波一波的低声吟唱。凌郁眼眶里不知觉间盈满了泪水。天地之大,从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她猛地回转身,一声“大哥”便要脱口而出,却见徐晖正默默地看着她。她一怔,眼泪便干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良久徐晖方困难地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你……”
“不错,是我。”凌郁的声音冷漠而遥远:“还不快去禀告你的岳父大人,跟他邀功请赏?”
“你为何,为何要与雕鹏山的人合伙来害他?”徐晖的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凌郁旋身欲走,徐晖一把拉住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也尝尝痛苦煎熬的滋味。”
“可他是你义父啊!你一直敬他爱他,不容旁人伤他毫厘。”徐晖迷惑地瞅着她。
“是呀,他是我义父,我想要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报答他。可有时候,我宁愿他从没收留我,从没教我武功,我宁愿自己从没踏进过司徒家大门一步。”
“你心里是在恨我。”徐晖小声说。
“你与他,都是这世上最冷酷的男人。”凌郁凄然一笑:“对我来说,他就像天上的神明。可便如阿烈说的,在他眼里,我却不过是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我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没有温度、没有血肉的刀。这么多年来,他只下命令,从来不问我的心意。他明知我心心念念想为父母报仇,偏偏不肯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我这把刀还能替他杀人,他就不会告诉我。仇人的名字是一条毒蛇,他用这个把我牢牢拴在他身边。我稍一挣扎,那蛇便咬得更紧。我脖子上都是毒蛇的牙印,你瞧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