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孚将案上的剑摆入壁架最高一层,随手拂敛衣袍,忽地转身向月如钩道:“掣风堂为何杀你全家?”月如钩一怔,既而茫茫然地道:“这个我在长安也曾打探多时,却仍是至今不知。”她说此话颇有羞愧抱憾之意,夏中孚却毫不觉有什么值得诧异之处似的,缓缓点头,道:“不妨。以后你再去探问或者就不一样了。”月如钩的眼睛骤然射出钢针般的寒芒。她忙低下头,燕语低婉:“全凭盟主做主,雪此仇辱,生死衔恩!”
多少次,她眼前出现的是这样的景象:剑指仇人咽喉,逼问当年惨剧究竟是所为何来!痴茫梦醒,又不禁苦笑。要复仇,还这许多奢望狂想,当真是年少轻狷,浮躁不通事理。如今夏中孚提起的竟正是这个!如此一来,这数年的苦熬坚忍所吞涵的焦心炙欲,若要实现,却又离她有多远?有几近?
她轻抚脸上的血印细痕,几日来好象第一次想到这个。天下女子没有不珍惜自己容貌的,闺秀碧玉,花颜月貌,更是爱愈性命。然而对像她这样被踩在脚底的人,容貌能值几钱?!红颜一旦飘零,辱于伧夫之手,死于沟渠之中,寻常事耳!她月如钩就是艳倾天下,又能如何?阿里不花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情。本来,银子一扔,熙熙娼妓,其贱如泥!
夏中孚负手看着她,也是若有所思。他的心思,就没人揣测了。
月如钩的沉思被脚步声打碎,当先进来的一人令她顿时两眼一亮!但见此人年纪比李昌陵略大些,却也不足二十。轻绸细缎一身白袍,形貌俊秀,骨格非常,想来便是数年来传说中“江湖多俊士,此儿最宁馨”的谢言昭了。
果然便听得他道:“弟子谢言昭叩见师父。”说着真的叩首拜下去,李昌陵却只在后面站着不动,夏中孚只是随口道:“起来吧。”这般光景不由得月如钩好生奇怪。却又听夏中孚道:“这位张姑娘初来乍到,今后却是我俯仰楼的贵客了。”谢言昭转身长揖,道:“见过张姑娘,谢言昭随时听奉差遣。”
月如钩敛袖深福,暗地打量,她发现这人很有些奇特之处,比如李昌陵师徒间很随便,他却是一丝不苟,小心礼敬,比如对于别人没有告诉他的,他便不加探问,岂但如此,简直就似连心中猜测都像没有,行止有度,斯文有礼,一派深沉内敛而又天高云淡的样子。月如钩暗想,李昌陵跟他师父如此随便,想必是极受纵宠的了,这谢言昭又是如何呢?
听得夏中孚道:“你今天下午才回来,本该让你好生休息,可现在横了个老大难题在这里,说不得只有叫你过来一同拿个主意了。”谢言昭道:“弟子哪里来的什么劳累?不过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师父忧心的。”夏中孚道:“问你师弟。”
谢言昭望向李昌陵。
李昌陵道:“胡珲叛了,我到长安还没见着他,就和他堂里的人一阵砍杀。”谢言昭惊道:“可曾伤了师弟?”李昌陵笑道:“学艺不精,险些将命送了。”
谢言昭脸色变了,他双拳捏紧,霍然道:“这个人我要亲手杀他!”看着他的模样,月如钩真想不出他这样的人也会激动愤怒成这个样子。
李昌陵哈地一笑,道:“想亲手杀胡珲的人还真多,这位张姑娘也和师哥一般想法。”谢言昭有些诧异地望向月如钩,月如钩默立不动。李昌陵道:“张姑娘是我救命恩人,她家数年前遭胡珲那厮灭门。”谢言昭点头,面容温煦地安慰月如钩道:“张姑娘放心,掣风堂的事只在我们身上。”
他向夏中孚道:“胡珲本就是迟早必叛的,去年金陵‘歃血会’他都胆敢不来,这人是自恃高强,久有异志了。”夏中孚道:“是我大意了,本来是要叫昌陵先告戒他一番,看他究竟属意若何,不想他骤下杀手。这人已将安西路把在手里了,倒也不能小瞧。”
李昌陵忽然道:“苏千愁的人近两年到过长安。”
夏中孚道:“你担心这个?”他笑了,道:“苏千愁是何等的聪明人,他不会和我翻脸的。只有胡珲那样的呆子,好容易得志了,急于扩大地盘势力,才会被他背后那人利用。苏千愁跟他可不一样,你要知道,我还在京都混日子的时候,他已经是成名十多年了。苏千愁在江湖上根基之固,势力之大,不是任何人所能比拟的。就是我,也不会直接对他指令发号。他的威势其实是盛过我的,至少在他的地盘里,他想叫谁三更死,那人就不会五更亡。”他叹口气,道:“幸好这人二十年来一直是同我站在一起的,以后也会站在我一边,我若是死在他前面,我的弟子他也会照顾的,哎,这个人……”说到这个人,他的叹息里流露出寂寥萧索之意,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老是提到一个“死”字。
谢言昭回到原来话题,道:“弟子还是不懂,那胡珲哪里来的这么足的底气,他怎么敢这么快就叛盟?师父说到他背后的人,这人得是多大来头,难道就凭长安那帮官儿么?”
夏中孚沉吟道:“不是长安的人。忙哥剌,阿里不花他们没有这个心气胆色,也没这么大本事,他们同胡珲结交,依仗利用,回护放纵,不过因为胡珲势倾长安,这是识时务之举。”他顿了顿,道:“我们要的不正是这种人么?”
李昌陵道:“那师父指的是?”夏中孚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京都的人。”他袖袍一拂,又行至案边,冷冷道:“我一向不喜欢直接插手地方江湖上的事,这盟主早已是有名无实,他只是不肯听命于我倒也罢了!哼,他竟敢同伯颜勾结,私传蒙人武功!虽然他那几下子没人放在眼里,但是此头既开,又有伯颜那等人物在,后果势必不堪设想!需不怪我容他不得!”
月如钩吃了一惊,她不是江湖中人,可“汉人有敢传蒙人武功者杀无赦!蒙人有敢习汉人武功者立杀之!”的江湖规矩她是知道的。起初并没有当回事,以为江湖中总是夸说乱谈者多之,后来才听说这条规矩已立了近二十年,无人敢犯此禁。这时给夏中孚说起,不禁聚神细听。便听得李昌陵道:“那师父是作何打算?”夏中孚目光在两个弟子面上轮流扫过,道:“你们看呢?”
李昌陵看了月如钩一眼,道:“张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此事昌陵不宜多言。”
夏中孚望向谢言昭。谢言昭低头思量一番,有些字斟句酌地道:“言昭此趟进京,朝中显宦都一一走访礼敬到了,独只伯颜闭门不纳,以显其决绝之意。言昭探其为人,实乃不世枭雄也!他已使出种种手段在朝中活动,又对江湖中各帮派威胁招揽,十分诱人惑众,只是没想到掣风堂竟已被他控在手中。言昭以为当前之势已是刻不容缓,现在若不立时灭了那掣风堂以警效尤,恐怕今后情势凶险。”
夏中孚向李昌陵道:“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他丝毫不睬人安静立在那里,双眼却是异常热切的月如钩,负手在室中走了几步,忽然笑了一声,道:“其实有伯颜这样的人在,对我们也未尝不是好事。这十多年来,江湖中没有需要共同对付的人了,什么武林盟,歃血誓,说起来也像是怪话了。胡晖一帮人既要拥众叛我,我也不急着剿他,由他再闹上三年,我倒要瞧瞧他能闹出多大的势来,借这个,我们也看看人心向背。”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略带讥讽地笑了,好象对此别有深味的样子,又道:“其实我若是胡珲,恐怕也会作他这样的事,像他这样的人,声望资历都很有限,跟着伯颜倒还可以放手一搏。只是若换我是他,我决不会在这时候第一个跳出来,作那探路石子。”
他接着笑道:“只可笑那胡珲一些儿不明白伯颜的心思,就为他所用了。以伯颜图谋之大,胡珲这长安霸主不过是他愿意扔出来让我们吃的子。哼,这人有些能耐啊,我很盼他今后能成大气候,所以这几年之内他想怎么样,我都由得他去。”
李昌陵道:“只怕是兵行险道了。”夏中孚微微一笑,道:“无妨。”
他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了无妨,谢,李两人都不再多言了。那么想必就是无妨了。
他们说的话,月如钩一直听的似懂非懂,夏中孚为何要当着她的面说这许多江湖内情呢?她只关心夏中孚到底答不答应她的请求,李昌陵可以无视她救命之恩,难道武林盟主还能食言而肥么?到夏中孚这话出口,她暗中才舒了一口气,声色不动地道:“盟主是答应月钩了?果然一诺既出,五岳为轻!”然后就让感佩的神色露在脸上。
她不知道夏中孚究竟为何这样决定,多少是因为她的原因,多少是别的考虑?她也没法深究这个。提心吊胆之后,结果还是好的,她也算满意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种忐忑的感觉毕竟很让人难受。
夏中孚负手道:“张姑娘,三年为期如何?”
月如钩盈盈下拜道:“望盟主赐助!”
夏中孚亲手扶起,道:“这个自然。我俯仰楼的武功任凭你爱学哪一样,我必倾囊相授。三年后我向掣风堂出手,你能不能亲手杀胡珲,就看你的造化了。你不必以为是我助你。”月如钩道:“小女子见识浅薄,于武功更是不通一窍,全凭盟主吩咐。”
夏中孚沉吟道:“俯仰楼的武功只怕还是以剑法为最,我楼中拿的出手的宝剑倒也还有几柄。”
俯仰楼剑法!月如钩心里乱跳,这个再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人也知道厉害!
正激动间便见夏中孚略作思量,接着道:“只是女子力怯,剑又是兵器中的绝品,习之最难,没有七年功夫难有小就。”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匣,道:“你既有月钩之名,何不就修习双钩?”他打开那墨黑长匣,内中软缎上一长一短两支钩,森森然的阴寒将灯火迫得一暗。夏中孚取出,双手各持一支,“汀”得一声,人人心里寒意直冒。
夏中孚将它们细细看过,道:“缃瑶子曾对我说此钩炼成之日,长安六月飞雪,大如鹅毛,势若埋城。姑娘,你可记得曾有这等样事?”他看看月如钩痴痴然的神情,微笑道:“许多年前事,姑娘那时想必幼小,已不记得了。”长钩一转,递向她身前,道:“如此凌厉霸道的雪刃,天之悲愤之气所凝也!赠与欲报血恨天仇之人,岂不正得其主?”
张月钩走下细柳环簇的小楼时,晨风清凉有如玉露春冰,莫愁湖上水波澹澹,白鸟悠悠。李昌陵头戴竹冠,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里的一支柳条,三年过去,他已比张月钩高出整一个头了,还是黑瘦的模样。
张月钩深吸口气,望着渺然广静的湖水,仿佛有一根细针直入心底,她一生中最为安然平静的三年,就要随着这怅然的一望如烟飘逝。三年来,第一次领略着这湖光草色,青天朝云,又马上要离去了。三年的苦修深砥,几是人事不识,立于湖畔,已是隔世之感。遥想长安,只是一片魑魅世界,那屈辱,那悲恸,在她心里淡去了,褪色了,只留下不真不切的憧憧鬼影,一种厌恶疲倦翻涌着。那个地方她只愿今生再也不要去了,曾经在长安度过的日子也再也不要忆起。
好象三年的孤馆重门已然将她全然改换,朝暮春秋,深室独坐,静思物理,闲香养性,便觉心源不着点尘。是什么时候,绿竹入幽径,青萝拂人衣,弦歌下洹溪,但采南山菊,在她心里,取代了刃入仇胸,成为她梦魂中的至美之景?她不知道。或许本不是顿悟,而不过日逐一日地习惯了,不管怎么说,她如今是铅华洗尽,无波古井,只待事了,便盼着拂衣而去了。
看看李昌陵,脸上没了那种孩子气,双目深陷,眉宇间尽是冷峻之意,可是那种聪明狡黠的气质终究未能全然隐淡,一旦笑了起来,又是那个快马载她出长安的少年模样了。李昌陵负着手,将两指间的软金般的柳枝弯作一个圆弧,对她笑道:“师父在卧云亭等你。”
李昌陵望着张月钩远去的背影,见她缓缓地走的很慢,许久才步进三面抱水的水亭。夏中孚的一身淡色晨袍从这里看去是一个的灰白欲溶的点,缀在水光云影间。夏中孚没告诉李昌陵什么,但李昌陵猜得出两人的谈话:连根挖出了一棵树,就得在那个坑里再种一棵……
看着张月钩闲步烟草走进亭来,夏中孚抿了一口杯中物,静静地道:“你的钩呢?”张月钩慢慢从袖中抽出那对霜钩,夏中孚一直盯着她的两手,脸上微笑若有似无。这个人,曾是当年名满京都的浪荡子弟,漫洒金钱,花天酒地。如今却只见他如此的禅定宁远,如同他身后的湖水般淡静安然。这一切的变化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身世起伏,人心变幻,这样的碧海桑田,也许更是渺杳难寻其根由吧。
两人在湖面的春风中静默了很久,夏中孚道:“此番你和昌陵同去长安,我但愿你心事能了。”张月钩道:“不敢忘了盟主成全之恩。”夏中孚道:“是你先救了昌陵,我于你并无恩惠可言。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说两句或许多余的话。”
他手指轻弹一下玉白的细瓷杯,道:“记着,不要把掣风堂的人都视作仇雠,恨不得全杀光了。你若想在陕西站稳,就得让尽多的人为你所用。”看着张月钩渐渐微敛的眉峰,他淡然一笑,道:“这道理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本不用我多言。”
张月钩一时茫然不知何意,只得道:“恕月钩驽钝,未解盟主深意?”夏中孚瞄她一眼,道:“你要取代胡晖,成为长安一方武林宗主,自然不能凭着意气用事,乱了大局,你飘零多年,这自抑之道,想必身感体受,我只是担心你一时冲动。”他淡淡说来,若无其事。
长安武林宗主!他的意思,竟在于此?!
张月钩怔住。
她在俯仰园一住三年,极少和夏中孚直接有什么来往,但私下里对他早已是五体投地。偶尔看见这个人,便不自觉的远远就屏息静气,不敢轻言轻动,更不提行止间稍有冒犯。然而这时听了他的话,却不禁怔忪之下,哑然失笑,道:“盟主差了,月钩绝无取代谁人之意,习练武功不过是为了亲手杀了胡晖复仇,并无他想。”她忽地好象又想起了什么,咬一下嘴唇,接着猛地心一横,决心既下,敛衽微拜道:“盟主,月钩尝闻白乐天诗云,贤愚共零落,贵贱同埋没,心实窃爱之。五亩之田,对酒南山,来往篱舍,山花插头,固所愿也,于其他者无所奢望!盟主明鉴,道之不同,未敢相谋。”
她这话对夏中孚实有指责之意,但是想到以这人身份,应该不会见怪。临走之际,倾吐目下最深切的感悟,也是因为不知为何,她在心里对他满是感激之情。另一方面,也因为方才看到他那笃定的闲适样子,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不知他究竟是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还是竟有存意要挟的打算,便干脆一下子把话讲绝,不留丝毫回转的余地。然而话一出口,还是忍不住心下惴惴,对方是江湖人,心思到底不是她所能揣测的,她心里起了一阵冷意,眼帘垂下,竟是不敢看对方神情若何。
夏中孚坐着一动不动听她说完,一时间也略有些惊异的样子,迅如电闪的看了她一眼,但转眼坦然一笑,道:“何必说的那么早。张姑娘,你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你肯定你能报仇么?”张月钩猛然一懔,脸色竟是不由自主地变了:“盟主以为月钩的功夫还差了很远么?”夏中孚又将酒杯举到唇边,道:“我并没有说你杀不了胡珲。”
张月钩茫然立在他面前:这人的所思所想就像这碧空里的浮云,映在水里的时候,人们往往以为离自己很近,待要看个清楚,才发现它还是在天上幻化无方,虚无缥缈。才被他夸过聪明绝顶的张月钩一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夏中孚靠在朱栏上,轻袍如水波被微风吹皱,他的目光已投向湖中的云影。张月钩也只得静静候着,半晌,听他道:“你去吧。”
李昌陵见她回来时步履很快,经过自己身边毫不理睬,飘然而过,藕荷裙裾下摆舞动不已,便只是跟在她身后。两人默默走了很远,穿庭过廊,到了门口,厚重的两扇黑漆大门外站了七八个人,都牵了马。
李昌陵见张月钩一言不发走向为她准备的坐骑,脸上却是一付出神的模样,便扭头向她道:“依附掣风堂的陕西几个大小帮派我们一起先去撂平了,然后一起去寻胡珲,他……”张月钩骤然停步,转过身道:“你摞平谁我不管,也不想跟在你后面搅和那些江湖中事,胡珲我一个人足以对付,用不着你插手。”
李昌陵露出毫不掩饰的不相信的神情道:“别胡闹,你才练了几天功夫就这般张狂起来,命丢了不是玩的……”一句话未完,面前一流冷厉清光泻过,且不说那流星般的迅疾,只是其中从容气派已让人观叹仰止!李昌陵略微一怔,身如疾电,险险避过,面上已露出惊异赞慕之色。
张月钩眉敛湘烟,袖回轻雪,冷冷道:“我左手一钩未出。”
李昌陵不禁叹道:“此已尽得我派精韵矣!难怪师父说安西一路就交给你了。”张月钩冷笑,道:“我几时说过要搅进江湖里的?哼,你们当我练武功还有什么别样打算么?”她声音忽地涩黯:“我就是要亲手杀了胡珲!我要亲手为我张家一门七口报仇!你们这些江湖人,拼你们的不世功业去吧,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我杀了他就走。”
李昌陵闻言,也“哼”了一声,皱着眉头骑上马,冷冷道:“别瞪我,我又不是胡珲。报你的仇去好了,你若真不想搅进江湖,没人非要拉你不可。走吧。”张月钩看他竟和夏中孚一般态度,像是毫不理会自己的话,不禁心烦,又有些诧异。她还想说什么,却已见他转马扬鞭,绝尘而去,那七八人也纷纷上马,簇拥他去远。张月钩愣了愣,骑上为她备的马。
又到长安。
张月钩从光化坊走过谔里庙前,庙宇烟火繁盛,香客涌动,各色衣饰来往不绝。张月钩猛地停下步子,恰站在正南门额镶嵌的古雅的砖刻楷书“慈悲盛事”下,她不知不觉便嘴角扬起狞笑。
这条道路是她当年多少次怀着无处诉说的悲苦凭窗下望的地方,从她再次看见这庙门的那一刻起,似前世,又似昨天,绝望的仇恨,又骤然在她心里烧了起来。也许这时她想起的已不是那个雪絮飞扬的六月深夜。令她心里愤恨如沸的,更是那七年不堪回首的长安生涯吧。为了那个深夜,她怀揣了十年的仇恨,在长安芳草居栖身了七年。
张月钩啊,她真的是要为她被杀的家人报仇么?还是要为那啮咬蚕食她的悲愤与仇恨,向这藐视践踏了她七年的长安城复仇呢?
张月钩沉思不醒地走到掣风堂大门前,动作还有些像做梦,近三人高的朱红铁门,上面挂了腕粗的门环。这门是插上了的,可张月钩看也不看地一脚踹去,好象横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一个破柴扉。
门房听见铁门轰然倒地的声音,吓得呆了,他冲上来刚喊了一句“遭瘟作死的……”话没说完便杀猪般叫开了。张月钩用钩叉起他落在地上的血淋淋的耳朵,递到他眼前,道:“你拿着这个进去通报。”
门房扭身狂奔,还没等他奔过第一排廊房,已有五六个手提兵刃的汉子呼喝着走了出来。十年过去了,他们头上戴的那种窄沿尖顶笠帽一点也没变,帽前正心涂了一块颜色,这几个人的颜色是碧蓝的,是堂中第三等的弟兄。张月钩两步迈进来,在廊房前站定。
这个女子目光低垂,阴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严峻与自信。一阵风吹过前庭,细细尘埃扬起,她暗红的轻纱飘拂起来,被阳光射得透了,就如一片被污血浸透了的云彩。
一个尖顶帽子说话了:“阁下是什么来头,闯进我掣风堂想干什么?”
张月钩看着自己手中的铁钩,吐出两个字:“让开!”
这下六个尖顶帽子都冷笑皱眉了,一个叹口气说:“对付一个女人咱们总不能都上,我就看看罢了。”另一个问道:“谁上?”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腔的说起来。
张月钩根本不屑与这等人动手,她听着这些蛙鸣,眼睛往四下打量,等大致看清了这庄院布置,往前便走。六个人中离的最近的挺刀要拦,张月钩已拔身而起,轻轻一跃,已在房顶,再一翻,这六个人东张西望,都看不到她人在哪里了,这才着了忙,抢进里院。
六人到了里面,看见的却不是张月钩,往前十余步的地上横了数具死尸,面色一点未变,血还在淌着。这几个人看着满院流淌的人血,匪夷所思,如坠梦中。他们互看一眼,站在阳光下心里却都在发毛了,再往里寻去,已不自觉地紧靠到一起,小心翼翼。
这天胡珲等众人正在堂中议事,因此外面守卫比平日少些,他正双手抓膝,对堂中弟兄训话,忽然说到一半打住了,眼睛平望出去。他的手下们好奇地抬头看他,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朝大堂门口望过去——那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
张月钩衣上的点点血迹好象是本来印在薄纱上的花瓣,可她手里的一双铁钩,已分明的显出饱饮人血的酣畅来。胡珲实在不愿相信这个女人是就这么杀了他的人闯进来的,不过这可由不得他。
张月钩对满堂子的高手视而不见,只紧盯着高坐在白虎交椅里的那个四十左右,相貌威严的男子,厉声叫道:“姓胡的,拿命来吧!”
堂中顿时沸然,很多人立起而斥,还有的望着胡珲,只等他一句话。胡珲眼看她将自己经营布置十余年的掣风堂视同无物,一时倒不好贸然,便道:“谁派你来的?”张月钩更不答话,将长袖只一摆,站的离她最近的几个人喉上都多了一个血窟窿。
看着这几个人狰狞扭曲的面孔,她脸现嫌恶地站到一边,以免喷泉般涌出的血水喷到自己身上。
胡珲脸色真的变了,看这样的出手,他简直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妖仙般的女煞神。这时他心里一动,想起三年前死在芳草居的九个堂中头目,本来他以为暗算那个少年派这么多人去实在已是笑话,谁知……想到这里他沉着脸道:“你是夏中孚派来的么?”
张月钩还是用手里的双钩回答他的话,看着那呼息间倒在她脚下一个个死人,别人真的要以为她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割草。
靠她近的人都在挤挪着往后退了,只怕胡堂主再开口。胡珲一下子也惊的说不出话,张月钩也不待他再开腔,挺钩身前,冷然道:“挡我者死!”展动身法,轻烟般滑进人群中。
暗红的云雾卷过堂中,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外面的人如潮水般让出一条道,前堂的高手却已排作角状,兵刃齐出,要将这团嗜血的云雾挡住。
只见,钩出如月明,落霜散且飞,钩尖卷处,喉破心穿。
攻上的十来个人兵器还俱各在手,人却已都进了地府。堂前围上来更多的人,向她出手的却一时没有一个,只是各执兵刃,目不交睫地瞪着这个瞬息之间举手毙人,有若无物的女子,胡珲也站到堂下了,好象被震动,自然而然地走下座来。张月钩喘出口气,在她和胡珲之间,还隔了两层人围,有戴黑的一等高手,有戴红的是二等的。
张月钩钩指正前,她打量四周,琢磨着现在该如何出手,单独面对胡珲她是不怕的,他手下这帮人在她眼里也无异于死人,但若是胡珲就索性不要脸面,自己动手时还叫众人齐上助殴,那就不好办了。
她想着,持钩的手笔直不动。
一波歇停,与另一波将起之间的静寂。这时胡珲忽然望着外面,叫了一声:“赵兄。”
张月钩一声冷笑,肆无忌惮地扭头去看,有点出她所料的,堂外真的走进来一个衣饰高华的老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张月钩并不觉得如何,倒是胡珲尴尬异常:在这个时候被听命于他的岩帮帮主赵极进来看到这幅景象,实在有辱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