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龙笛,击鳌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一股纵情放荡,软花嫩柳,金粉漫天的行乐追欢,豪奢骄逸的六朝气象随她清流宛转的绝妙喉音巧险乍出,奔涌,席卷,在这朱柱雕壁间游走,回荡,袅袅不绝,令闻者无不痴然欲醉。
一曲终了,李昌陵惊喜地端起杯走向她,月如钩娇嗔地推着杯,众人轰叫声中,李昌陵很吓唬人地板起脸,捏了她的玉腕,将酒灌进绽破的樱唇中去。月如钩酒上加酒,立时粉面添春,站立不稳,跌回座上。再看李昌陵时,已笑着向掣风堂作陪的各位堂主当家,剑客刀手举起了酒杯,道:“来,来,来,今日尽醉方休。”众人哄然,各举手中斟满了的酒杯,凑向唇边,然后,就在李昌陵一仰脖颈间,惊变俄起!
刹那间,陪席在侧的月如钩只觉酒化冷汗,她踉跄后退间,根本只看见光影乍动,倏忽来去,尚未看清是剑光是人影,耳边听得兵器相交的数声冷厉沁骨之音,便觉呼吸紧促。
再惊觉睁目,只见李昌陵面无表情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森冷的光芒在他手中长剑上游走不定,一滴血从剑尖缓缓滑落,剑身又皎净有如霜雪。
掣风堂的九个人有一个已是一具死体,腥粘的鲜血溅在席上,涂在足一寸厚的嵌金花毯上。余下的八人各挺兵刃,离桌子数尺站立,都是目不转瞬地紧盯李昌陵。馨暖的厅堂里,这些方才还在嬉笑同饮的人竟是突然互相出手,拔刀见血!诡异阴寒的气氛倏然而起。
奇静,可以听清几个人的呼吸,还有地上死人未干的血淌出的声音。李昌陵仰天一笑,道:“哈哈,好能耐,好本事!姓胡的竟是要反了盟主!果然长进了,呵呵。”他脸上毫无笑意,淡漠中一股冷煞之气,比剑光还要凌厉逼人,猛地厉声喝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
看着这个自己还活着,却已叫一个偷袭的人变成了鬼的人,卢大沽等刹时都觉心胆俱寒。一个叫做的伍老七首先强自收回心魄,也冷笑了两声,道:“姓李的小子,别以为我们堂主不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也别再搬那个老家伙吓唬人。哼,他姓夏的算什么东西?!竟叫你这黄口孺子来对我掣风堂说三道四!你听好了,今后整个安西一路他都休想再要染指。我掣风堂的事务我们胡堂主自理会得,他休要再对我等指手画脚!”
李昌陵道:“哦?我倒想知道凭的是什么?”伍老七道:“凭什么?哼,那姓夏的老头子曾经一统武林,我堂主以为他多少应该能识时务,怎的他却这等迂阔?他若稍有眼水,就该知道如今的江湖已非昔日模样,哪里还有那许多余地容他插手?如今我掣风堂势大财雄,堂中弟兄逾千,威镇西北,怎会再听令于他?”
李昌陵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淡淡地道:“原来如此!”他左手一挥,十来人同席的硬木朱红大圆酒桌“呼”地飞向对堂口的脚壁,将那琉璃包的墙底沿缘撞得粉碎,壶碗杯筷唏里哗拉跌在地毯上,不少相击而碎,酒水流了一地。他站起来,脚一抬将坐的宽椅踢得飞跌在一旁,虚双眼道:“一起上!”
片刻死寂之后,月如钩转身奔上楼去,她酒意全吓醒了。
没有人看她一眼,小丫头们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掣风堂的人紧盯强敌,却莫敢先发。
等她上得楼,从绣阁里出来,凭栏而立时,方见伍老七大喝一声,八宝炼金刀挥出一片金芒,卷了过去,余人接着也各持兵器而上。李昌陵冷哼了一声,看着大刀、森剑、铁笔、银针、钢钩,旋起肃杀寒芒,凄厉烈风,眨眼间齐齐向他扫到。
月如钩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见李昌陵右腕送出,这才发现他右肩上也染上了血迹,这一定是他自己的血了。月如钩只觉一颗心像是要跳出腔子,刚捏紧右手时,已见李昌陵袖中一束流光泻出,逝川般飘忽而移,游进伍老七胸口,血溅数尺!
这一剑如此从容奇矫清绝,足使名家叹赏数日!厅堂中却没人有一丝余地喘息喟叹,众人围攻之下,举手一招间便杀一人!武林盟主夏中孚,这就是他的武功么?
无人有片暇思想,只是几乎全然不自觉地,最凌厉的招式尽皆使出。
李昌陵身如惊鸿如蛟龙,在八人杀招间倏忽来去。长剑猛地幻起银青汹涌,如月如钩毫不懂得武功者,也觉剑意到处风雨磅礴,但见席卷之下血肉飘飞。着剑两人尚未倒地,又有弧光乍破,鲜血从持刀一人颈中喷薄而出,众人脸上都多少溅了数点,却俱是浑然不觉!
剩下的人里还有三堂主高槲武功最高,他见几人合围李昌陵而斗,瞅一个空隙照他腰际便砍。李昌陵足尖一点,斜跃而起,剑不虚出,饮了左四堂主眉心之血方回。接着看有刀到,只随手一格,高槲的团龙刀竟应声断裂,如朽木之触利铁。
高槲手中兵器既折,也不停顿,立时挥掌仰空击李昌陵左胸,掌势沉猛狠辣。李昌陵一侧卢大沽松纹剑已指到,“铁面神笔”金伏锐判官笔破风划来,古老九的收魂钩一招劲力也极是凶险,他身在半空,似无处可避掌风。几人心下略松,却骇然见那李昌陵竟不闪不避,径直伸手抓高槲手掌。高槲见自己掌风已拂上他襟衣,对方却浑似不觉。骇极之下但觉一股大力沛然沿手而上,浩不可挡,身子顿时不由自主地栽出去,他惨声呼叫,小腹上插进的竟是金伏锐收之不及,“铁面无情”的铁笔!
李昌陵长笑一声,挺剑划向身后,紫电不足以其拟光华,青霜不足以欺其颜色!古老九使出身法闪避时,肩上也已被对穿。李昌陵任意挥洒,血雨飞洒。片刻,华堂里戴笠帽的只有卢大沽还浴血木然而立,堂里横七竖八翻仰了一地死人。
李昌陵连毙八人,浑如无物。自怀里取丝绢拭去衣上血迹,以剑支地,悠悠地向卢大沽道:“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么?”
看着对方惊怖惶恐的面色,李昌陵似很满意,寒津津的笑容浮在还略带稚嫩的脸孔上,更显得邪气,他慢慢地道:“回去跟你们胡大堂主说,我今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他若不在府上恭候着,哼哼。”说完见卢大沽还傻立着不动,便叱一声:“还不快滚!”卢大沽似心胆俱碎,扭头便走,不敢稍回顾。
月如钩静立一旁,看完这一幕,只觉心潮澎湃,如潮水卷涌,她又仿佛看见了什么征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李昌陵看也不看四周,径向堂外走去,却不知何以脚步踉跄,正走到,忽然“哇”的一声,躬身便喷出一口黑血,勉强再走几步,歪斜的步履一软,整个人颓然欲倒。
月如钩一惊,却见李昌陵扶着墙,低声骂道:“他娘的,几口黄汤灌的路都走不清了。”月如钩心下惊疑,不知他究竟是怎生回事,正作势要抢下去,已见卢大沽又出现在门口,情势又是瞬变!
卢大沽持着剑,大模大样地走将进来,向李昌陵冷笑道:“你不用再弄鬼装神的,我知道你第一剑杀俞方头的时候就中了他的毒菱,哼,只不想你竟还能撑这么久,杀这许多人,我险些都被骗过去了!哼。”
原来竟是如此么?
李昌陵倚墙而立,冷笑,道:“你现在想讨死也还不晚。”
果然,他嘴里还强硬,脸色却已是灰败,勉强提剑。
卢大沽已看出他目光涣散,手腕松软,全然不惧,挥剑便上。李昌陵举剑格挡,卢大沽连逼两招,李昌陵额上冷汗直冒,已是招架不及,就在他的剑锋划过李昌陵腰际的一刹!猛地,一簇银钉有如暴雨簌簌射下,遍齐插入他头颅,肩臂!
楼上月如钩暗器出手,三人都呆住了,卢大沽固然踉跄倒地,一脸狰狞惊愕,骇人血污,中针处已流出黑紫的浓液。楼上月如钩两腿直抖,身子摇晃,也是如立云端,猛听李昌陵大叫一声:“小心!”她懵懵懂懂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长剑直飞过去插入廊柱中,便觉颊上一湿,举手擦拭间,粘红了白色的水绫袖,她看了看,尤自尚未觉得疼痛。
月如钩看着李昌陵舒出口气,慢慢软倒,他肩上也中了几只钉。她忽然回过神,飞奔下楼,走过去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取出绢子拭净他嘴角的污血。
李昌陵缓过气,及至看清扶着自己的人,数种莫测的幽光在目中漾过。一望之间,他好象从新认识了这个长安名姬,他看着月如钩脸上的血痕,一时间也有点呆了。月如钩已放下他,走到第一具尸体前,在死人衣服中一阵翻找,摸出一个瓶来,递给他,道:“这个是解药吧。”她的手还在抖着。
李昌陵看着她却忽然笑了,道:“姑娘,你麻烦大了,莫非你还真个有意要救我不成?”
月如钩只是点头。
李昌陵似笑非笑地道:“为什么?”
月如钩愣了一愣,道:“我讨厌这些江湖人。”
李昌陵听了不禁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月如钩略一思量便道:“你这样的人怎能同他们相比?我拼了命也要救你的。”她这话说得很认真,李昌陵一时倒不好再问了,只将解药服了。
又听月如钩道:“你这样出去定为他们所害,不如就留在这里几天,风头过了再走。”她担心他不答应,便接着道:“困厄一时原算不得什么。以那几个人的武功,你怎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这话是顺口之极的,李昌陵眼睛却是陡地一亮,叹口气道:“只怕我今夜之前是非走不可了。胡大爷要找过来的。哼,想来他本来没怎的在意我,也并不一定要杀我,只是想将我断去一臂或是割了鼻子什么的。然后再教我回去向盟主交代如此如此,哈哈哈哈……当真有意思。”他好象说着一件极有趣的事,哈哈地笑起来,接着又道:“只是现在,恐怕是非要杀我不可了!”
月如钩道:“你可还信得过我么?信得过我便听我一言。”李昌陵闲闲笑道:“什么话?姑娘,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咳咳,现在你就是要本少爷以身相许都行。”那种孩子样的神气让这话甚为可爱。
月如钩心绪昏混淆乱,可给他这般颠三倒四地一阵说笑,还是也忍不住笑了,道:“你现下出了长安向哪里去?”李昌陵道:“金陵。”月如钩道:“我同你一起出长安吧,也好一同照应。”李昌陵心不在焉地道:“好呀。”
他用手去取肩上的银钉,道:“你这钉子哪里来的?”
月如钩脸微红,却毫不遮掩地直说道:“以前一个江湖人给的,教我说扣这个扳扣就能杀人,我只是拿来玩过几次,然后又把钉子装回去。”李昌陵道:“机簧给我看。”月如钩将袖里一个黑色的东西递给他,李昌陵仔细看了一番,自言自语道:“这是苏千愁的人!他的人来长安作什么?”他脸色不定,问道:“你见着他是什么时候?”月如钩道:“我不记得了,两三年前吧。”
她无心回想这个,只是随口说出,见李昌陵还在琢磨着,便岔开道:“我们怎么走?你可是骑马来的么?在那里?”李昌陵道:“我现在这样子只怕骑不得马。有车坐么?”月如钩道:“我们院子里有,我下去看看。”她下去了片刻又进堂,急道:“车轿都没了,一定是红丫头她们坐去了。”李昌陵看着她蹙眉抿唇急得要跺脚的模样,咬牙一笑,道:“不妨事,你来扶我一把。”
月如钩见他笑容奕奕,不觉深受他感染,走过去将他的一臂搭在自己肩上。好在李昌陵年纪尚小,身子清瘦单薄,个头也只比她高一点,扶着他一些儿不觉沉重。
走到堂口,李昌陵深呼口气,扶着五福字廊柱站定。月如钩看见门口桂花树旁立着一匹白龙驹,但见它全无杂毛,龙吻狮目,鼻里喷气,四蹄踢踏,端的神骏非常。不禁喝一声彩。李昌陵捻起两个手指放在唇边,一声呼哨,那马撒蹄奔来。李昌陵爬上马背,伸手去拉月如钩上来,瘦劲的手腕却是抖个不住,饶是月如钩体轻如燕,也险些将他拖下马来。
李昌陵甩袖袍,缰绳一抖,叫道:“抓紧了!”月如钩应得一声,从身后抱住他的腰。那马嘶鸣一声,两人纵马直穿长安城。
飞奔间,高屋朱墙,名铺华店风卷般倒退,月如钩在长安居住近二十年,走过的地方却只不过是银巷街那一小片,藏身芳草居,终日难得出,有如囚禁。
真是人情疏淡,世事荒谬,谁料得到能有今日?
她这时好象才意识到自己的命星从此改轨,尽管她奔上楼的那一刻就看到征兆了。
再看李昌陵,骑在马上竟似兴致极好,只听他悠声长吟道:“梁生倜傥心不羁,途穷气盖长安儿,回头转眙似雕鹗,有志飞鸣人岂知……”这人年纪虽小,却已有一种不以沮境丧气,不以险情动心,只是淡然处之,视若等闲,对眼前困厄了不挂怀的气质,令人心折。
月如钩伏在他身后,但觉耳畔风响,如腾云,如驾雾,惊喜酣畅之下,不禁也大笑,接应道:“时人见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远图,忽然遣跃紫骝马,还是昂然一丈夫……”李昌陵高声笑道:“不甚应景。”
不甚应景?却又怎地?!月如钩七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声来,这大道狂奔之时,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想起自己原是青春正茂,年华如花,自怜,自惜,焦渴,哀愁,悲慨……一时间心潮奔涌,难以自抑,悲喜交幻,不能稍持。她只是娇笑着,将头上凤衩玉冠尽皆摘下,随手望街道上扔去,金珠珍玉满街跳跃乱滚,行人骇然注目,又立刻俯身挣抢,挤作一团。
月如钩目中清泪不觉涌出,举翠袖轻拭间,便觉斗转星移,愁云洞开,心也飘飞高翔,如在九天之上,太虚之境。忍不住将头靠在少年背上,万种悲苦,千般惆怅,尽留在这长安城,对空怅望,是是非非浑如梦,人别已去,杳杳离踪。
昔陈思王曾有诗曰: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这一日,长安城中人但见一少年褐衣翩跹飘举,骑飞马载一绝色艳姬从延喜门绝尘而去,以为古人天仙。
数日后月如钩得进俯仰楼,见到了夏中孚。
奔驰万里,她早已筋疲力尽。李昌陵要她在秦淮客栈休息,说好明天再来接她。可月如钩却不肯答应,就要李昌陵直接带她回俯仰园。
时已近日暮,秦淮河上水光滟滟,歌声清亮错杂,笑声娇婉可怜,灯笼摇红,灯影桨声从脂香水雾中透出。朱雀桥横立,在斜阳下镀了一层金色,马从桥上过,桥下系了几个画船,随波摇荡。月如钩不会骑马,还是坐在李昌陵身后,细细品味这别样的柔靡骄奢,也不知李昌陵驰向哪里。
又奔了半个时辰,早出了街市,两人都精力衰竭,月如钩也早分不出东西南北。暮色四起,轻寒渐透人衣,夜风戚茫,草木簌簌有声,李昌陵忽然拉缰绳驾住马,道:“到了。”长途困乏,一旦得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月如钩四下一望,但见天阔树底,明月初生,远处似有水光,一点清亮的月色在水面上随波跳荡,寂寂然,落落然。一身风尘,忽然对此情境,李昌陵轻舒口气,好象也怕搅扰了这静邃清逸的水月夜景,他缓下马,将月如钩扶下来,两人踏着月色从湿漉漉的草地走过去,李昌陵牵着马向月如钩道:“这便是莫愁湖。”月如钩轻轻叹气,并不答话。
两人的鞋子将被浸湿的时候,一座宅门立在他们眼前,夜里月下看不清楚。李昌陵伸手一推,那门便开了,原来是没有上锁。进去一条石子宽径,两边树木荫影深暗,层层叠叠,往里行进,便是一个大水池,堆了瘦挺假山,浓苔折着光,一涩一亮。
池子后面带栏格的回廊接着上房,数条小径,竹影交错,花木扶疏,李昌陵往东北角拐去,浓荫深处,一座两层楼阁,上层窗户垂下布帘,屋后便是砖墙。这园子不大,里面也不见有人走动。月如钩跟着李昌陵上了楼,凭栏望去,隐约可见深暗夜色中几座斗室灯光点点。
往里进去,厅里没有点灯,但月如钩还是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楠木匾额,大书“俯仰”二字。
她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立在这匾下却是深感震慑,两个字亦行亦草,疾如风雨,矫若龙蛇,欹如堕石,瘦似苦藤。这是怎样的一派气象哪!
人皆云,国朝之都是汗八里,而天下武林的圣地乃是金陵,岂非就因为这两个字在金陵?
匾额下是透明石面的案几,两边各摆一张椅子。厅侧有一道短廊,灯光从短廊尽头的书室里透出,恰恰被这道廊挡完,厅里没有光线。李昌陵往里走去,月如钩还是跟着,她的眼睛在夜里置的久了,乍遇光亮不禁虚了起来。
李昌陵回转身,低声道:“你先坐外面等我。”月如钩点头,依言回到厅里坐在那个匾下,看李长陵从短廊走进里屋了,她也站起来,走到廊口,站在阴暗中。
不一时,听见李昌陵的声音传出:“师父还在写那《名剑谱》?”接着月如钩听见一个柔和低缓的声音道:“老且朽矣,还能作什么?”
片刻安静。一种气韵在空气中流动,月如钩觉得心里被一股舒坦安适的感觉压的沉沉的。
夏中孚的声音又响起,只听他用似含着笑的嗓音道:“现下正写到你手中所持的‘谪仙’。”李昌陵叫道:“这个弟子一定要看!”夏中孚笑斥:“胡闹,给我下去!”室中风起光动,传来的似两个人斗法的声音,李昌陵清朗的笑声下隐隐有夏中孚似笑非笑的冷哼。
片刻,只听李昌陵意兴索然,很不甘地道:“师父天天就忙着写这个东西,却又不肯拿出来给人看,是何道理?”那夏中孚却似兴致大好的样子,道:“给你看?等我死了以后吧!”他声音里听来颇有一些遄飞之意,朗声道:“《名剑谱》名为记宝剑,实则志异人也,试想这武林中,名震寰宇而枯槁当年者,不胜其数。我夏中孚作此书正是要以雪泥指爪之迹,隐托飞鸿行踪,使一代豪强异杰,不至湮没尘埃。”
他哼了一声道:“想我如今荣名,武功,也一样是过眼云烟,又哪堪传之后世?我作此书,原也有私心要借它图个声名不朽!此中所载,在我有生之年,哪个也不要想看。我朝死,你们夕可闻道。”他说着又是一笑。李昌陵叹口气,似还想说什么却终不知从何说起。
停一停,便听夏中孚声音平静的道:“好了,不说这些。你从长安回来,胡珲可是谋叛了?”月如钩的心一跳,听得李昌陵似也毫不着意地道:“正是,弟子若非一个姑娘相救,已是死在长安了。”夏中孚道:“哦?你将她安置在哪里了?”李昌陵道:“带她来俯仰园了,就在廊外候着。”夏中孚道:“怎不早说,快请。”
月如钩站起身理理衣裳发饰,李昌陵出来躬身请她,跟在她身后。月如钩走进书房,对面墙壁上挂了两盏灯,将室内照的颇为明亮。屋里摆设同寻常书房并无二致,左侧立着挂了布幔的两脚书架,右边靠窗一个盆台,壁上挂了剑,一张宽大的案桌后站了一个人。这个自称“老且朽矣”的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头戴菱角巾,身着右衽长衣,外披玄边灰色纳凉袍,小心地将手中的毫笔置在砚缘,面前几张纸上墨迹新鲜,他仔细地将未干透的铺在一边。
夏中孚。
月如钩静静地站着,已忍不住将面前这人窥探一番。夏中孚收拾好笔墨,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月如钩道:“张月钩。”夏中孚拱手深深拜下去,道:“小徒幸蒙张姑娘搭救,得以生还,夏某实是感激不尽,几不知何以为谢。”
月如钩惊得呆住,虽然这不过寻常之极的一拜一谢,但他,是那当年的京都名士,如今的武林盟主夏中孚呵!
奇才,枭雄,一代江湖霸主,天为容,道为貌,近乎神迹的传说,通亮的灯光下,月如钩看不出他的神色间带着任何凌人威慑的意味。但在这人面前,她却仍是很觉不安,也许就是那种淡定深远令人如临川岳吧。她想了几天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出口,夏中孚已展袖请她坐上交椅,然后自己也坐回了案后。
月如钩出了长安城后没有片刻忘记自己是为着什么去救李昌陵的。她来这里是为了再回长安!然而现在在这夏中孚面前却是沉吟了,反复斟酌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出口。夏中孚的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掠而过,她却觉得他已早将自己看了个透了,这不由得她心里不悸动淆乱。
就在她踌躇不已的时候,规规矩矩地侍立在门口的李昌陵忽然开口了:“师父,这次全仗张姑娘舍命相救,弟子方得全身而归。她身负血海深仇,师父只索帮她。”月如钩忍不住回望他,吃惊的神情勉强压下不露。
他原来是什么都看出来了的!这些江湖人!
耳听夏中孚喝斥道:“不要多嘴,你这没出息的小子!被一个安西路的胡珲弄成这样,枉费我一番教调!”月如钩一怔,暗忖他竟毫不理会情由便对弟子这般大加责斥,好生专横使气。可一转眼间,已味出其中极深宠溺之意,不禁忽有怅然若失之感。
灯火通明之下,夏中孚转向她,面色沉静如水,道:“张姑娘但说不妨,如有所请,夏某无不应允。”月如钩知道势成,立时琼花落地般跪倒,道:“月如钩一家七年前遭掣风堂灭门,父母俱死其手。只求盟主助我报仇!”口中说出这话,身子已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无故忧惧,或者惊疑若梦,还是愤恨已极。
她低着头跪在案前,却也听出夏中孚声音里略略含诮之意:“你说的原来是这个。其实就是你不说,我能放着掣风堂在陕西猖獗么?”李昌陵走过来要扶起她,月如钩却跪着不动,道:“望盟主能助我亲手复仇!”
是啊,她若只想看着胡珲被杀,当日何必非救李昌陵?她大可以袖手旁观!这个玄机夏中孚又岂能不知。
半晌寂静,月如钩已心下惴惴,屏息静待时,听得夏中孚轻声笑了:“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请起吧。”他转头向李昌陵道:“去把言昭叫来。”
李昌陵正要出去,又被他叫住道:“慢着。事情既了,剑也该还我了。”李昌陵瞪了眼睛道:“师父好生说笑,哪有送出去的宝贝还收的回来的?”夏中孚道:“我何曾说过送你?不过借你炫耀一番,已是便宜了你。”他见李昌陵还想说什么,忽地正色道:“好了,这个由不得你,拿来!”李昌陵十分无奈地解下剑,递上案去。
月如钩抬眼偷望,这剑一直挂在李昌陵身畔,她早熟悉得跟她自己头上的衩子一样了。那日李昌陵使来确觉它奇光如千载流霜,夺人心魄。后来坐在马后,就只见古铜的剑鞘,剑身欣长。这时听说原来是柄不世名剑,忍不住想再看上一看。
看着李昌陵悻悻然的样子,夏中孚道:“我是为你好,这剑是极不祥的。”他将那柄剑略微抽出一段,在灯下照了一照,道:“我自得它以来就从没使过它,至今怕是有二十年了。‘谪仙’之剑不比‘韬光’,久埋斋中,已然精气尽失,因此才由你拿去消消尘浊。不过终究……”他细看冰影闪动的刃缘,叹了口气。
李昌陵撇嘴道:“我才不信呢。师父几时信过什么吉凶之言。”夏中孚‘噌’地将剑扔回鞘,走下书案来,沉声道:“自古未有不信吉凶而能悟至道者。”他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眉宇间似有深意,道:“昌陵,你修悟不够,浮于中而秀于外,武功练得高了实是凶险难测。我劝你三年之内莫要再习练什么轻功剑法,就日日在这俯仰楼中静坐敛性,或许今后还能成点气候。”
李昌陵听了一笑,道:“这如何使得,且不说三日不持剑,手痒难耐心痒难挠,还会被师哥师姐拉下老大一截。就是此番长安之行,艺逊一筹,险些丢了小命不说,师父的人都给丢尽了!徒弟回来正准备闭门勤修呢。”夏中孚叹口气,道:“终是少年心气,也罢,由你去吧。”他挥挥手,李昌陵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