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极却脸色严肃,并没有一点取笑不恭的意思,走到堂前,连道:“怎生回事,怎生回事。”也不等有人告诉他,很急地径直走过来,向胡珲道:“堂主,我听说……”他看了张月钩一眼,停住话头,走到胡珲身畔。胡珲不愿给他看出强敌当前的窘相,又觉添了这位常需仰仗自己的贩私盐的赵帮主,场面更有利了,便也作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向他侧过去,听他要说什么。
结果他等来的不是一句什么话,是赵极的刀!
胡珲惊异之极地看着颚下的那柄光芒耀动的宝刀,对它,他甚至没来得及闪躲,更别提拔剑对付了。赵极道:“叫你的人都退下去!”胡珲从错愕中醒过来,怒声吼道:“你疯了么?竟向我出手!”赵极冷笑道:“能杀你的岂只是我一个,你胆敢背誓叛盟,人人得而诛之。”胡珲叫道:“什么背誓叛盟,我结识伯颜都是你……”赵极的吞虹刀猛地抵进他的喉上皮肤,血流了下来。赵极道:“先叫你的人下去。”
胡珲怒目瞪着赵极,半晌,平静下声音向堂下诸人道:“我和赵帮主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这些人原本已在呆望着这边惊变,哪里有人还有心思注意刚才围着的张月钩?这时只见尖顶帽子哄地都退开到堂角。
胡珲低声向赵极道:“你若要杀我,也该让我死个明白。”赵极道:“我不想杀你,也不能杀你,你要想死个明白,还得看他肯不肯。”
胡珲正要开口问“他”是谁,就发现自己没必要问了,当先走进堂来的这个竹冠褐衣的年轻人,赵极的手下都向他行礼。
走进堂来的是李昌陵,他懒散而讥诮地笑着,向命悬人手的掣风堂主道:“胡堂主有礼了。”说着还真拱了拱手,又道:“李某三年前从金陵远道来此,本是专程欲与堂主一见,哪知堂主竟像是不屑与武林盟中人来往,令李某好生抱憾。今日方得一睹真颜,当真大慰仰慕之私。”
他似乎惟恐气不死这人。
胡珲浓眉紧皱,嘴角抽搐,却也毫不示弱,回敬道:“阁下说的是哪里话来?胡某第二天也曾在我掣风堂大宴相侯,谁知久候阁下不至,差人敬请,才听说阁下头天急急惶惶跟一个妓院姑娘出城去了。不知这可是实。”
李昌陵仰天一笑,道:“我闻胡堂主志向高远,所图甚大,本以为必是磊落跌宕之人,谁知堂主不敢出头,竟命人将我邀到妓院里下手暗算,未免让李某及天下人小看了去。”胡珲看看颈上那熟悉已极的吞虹刀,看看持刀的赵极那双握过不知多少次的手,冷笑道:“现下才知比起夏中孚那老儿终是有所不及啊。”
李昌陵惫懒的笑容仿佛倏然给一只手抹去,脸现阴郁,声音冷煞地道:“住口!就凭你姓胡的,也敢冒犯盟主尊讳?!”他看着胡珲挺直的粗颈,不屑的神情,冷笑道:“我有心要将你毙于堂上,碎尸万段,怎奈这位姑娘不肯答应。你向她讨教讨教吧,也算见识一下我俯仰楼的武功。”他向赵极比个手势,赵极撤了刀,走过来一言不发站立他身后。
胡珲不禁张大了嘴,深感惊诧,简直就像那柄吞虹刀指向他咽喉时一样。只听李昌陵道:“你那无耻伎俩只叫我恶心,我这不过给你一个教训,你那两下子哄哄孩子还可以。你现在若是有种,就上来在这位张姑娘钩下走十招,我立刻带了人走。”
十招?!
堂中除了李昌陵,赵极,众人尽是悚然色变!赵极带来的人也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张月钩似的,看着她一脸困惑,震惊。胡珲的手下们已有的露出祈盼希望的样子,毕竟堂主的武功他们十多年来是没少见识的,而在他们心里,长安的武功第一人一向同天下第一英雄差不多。
张月钩一直冷眼静观场面,听到这句话时也是心下一惊!目光陡地疾电般扫过李昌陵脸上,一刹那间,她几乎以为他根本是对她设下了一个骗局。虽然她知道自己武功在这安西一路无人可匹,但她也知道,要她在十招之内将长安掣风堂主胡珲败于钩下,这未免荒诞。不管怎么说,她不过练了三年功夫。
就在她疑虑的目光划过李昌陵面孔的时候,有一个很细的声音传进她耳中:“放心,以你的武功,这人不到十招必败在你手下!”是李昌陵的声音,张月钩看见了他含笑的双唇微微而动,眼睛望向别处,里面却分明流动着会心的神气。
她心里定下来,缓缓走上堂心,神色变得如潭水幽深不动,看着胡珲,愤怒中仍是显得镇定异常。
十招,十年血仇。
胡珲环顾四下,默然半晌,募地怪笑着拔出剑来。看着这双目中仿佛有酷冷火焰兹燃的女子,她左颊上有一道伤痕,虽并不将她美玉般的脸孔全然败坏,却也令人痛惜不已。他猜到她就是那个三年前和李昌陵同出长安的娼妓,更猜测她可能根本就是夏中孚埋在长安的眼线。不管他多么觉得自降身份,今天都得当着众人的面同她动手,他若败在她手下,哪怕是一两百招后,也不用再在长安城里混了。他在脑里将方才看见过的招数都回想一遍,沉下气,便开口道:“夏中孚当真是手下无人了么,竟派你这姑娘来?不过既然你定要如此,我也不妨领教俯仰楼高招!”
张月钩自恃非江湖中人,不肯与他理会更多,只冷冷道:“何必多言,受死吧!”长袖当空一展,暗红绫纱里铁钩若隐若现,劈面而来。李昌陵不知何时已坐到胡珲的白虎交椅里去了,悠悠闲闲地道:“第一招。”
胡珲身形展动,举剑架住,然后两团人影在堂心游走盘转开来,但见流光飞旋,寒辉满堂,兵器声交,两人呼喝冷叱。只听得李昌陵口中数着“二,三招……”众人早已看不出两人招势,甚至方位。只是一团暗红,一团牙白,乍来骤去,带起风声鼓响。
李昌陵数道:“七”,然后就懒散地躺进交椅,不说话了。就在他仰在椅背上的一刻,那团牙白首先滞住了,同时霜影一道,那团暗红也停了下来。便听胡晖惨呼一声,右肩血如泉注,一臂飞出老远。一朵朵血花在地上溅成一线,粘粘的一团东西坠落在厅堂西北角,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胡珲隐隐还能感觉,一支森冽的长钩搂住了他的脖颈。
就像寒冬长夜猎风中高悬的的一弯冷月,忽然挂在了他脖上。
胡晖疼痛几欲晕死,伤口烧燎火烙,一面咬紧了嘴唇,方压下痛呼呻吟,便听得一个声音低细却异常清晰地道:“姓胡的,当年你究竟为何杀我全家?”
剧痛之下,胡珲疙瘩了眉毛,抬头奇怪地望向她,道:“你是谁?”张月钩冷笑道:“十年前你命人杀了张叔平张郎中全家,你现在还问他女儿是谁?!”
胡珲茫然半晌,样子显得很不解,忽道:“有这等事,我不记得了!”
张月钩错愕,惊怒交集之下,厉声喝道:“胡珲,你有种作出这等事来,就该有种承认!这样藏头缩尾算什么?我真奇怪你在长安这许多年是怎么混下去的!”
胡珲一听之下,不禁也怒火勃发,大声骂道:“娼妇!没来由的信口乱言!我姓胡的从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什么时候藏躲过?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张郎中王郎中?”
张月钩强压怒气,一字一字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十年前你命人在同旨街杀的那个张叔平,他家老小八口,活下来的就是我一个!你毁我一家,毁我一生,纵是将你寝皮食肉,亦难消我心头之恨!”
胡珲眼中迷茫困惑的神色并没有减少,他看着咬牙切齿的张月钩,道:“什么张叔平,没听说过。十年前,那是多早以前的事了。”张月钩见他那一副疏淡的样子,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了。胡珲却说话了:“你怎的就认定了是我派人杀的?”张月钩冷笑一声道:“把你堂中戴狗矢黄帽子的人都叫过来。”
胡珲方要开口,已听李昌陵在堂上喝道:“在堂中排第五等的都给我站出来。”张月钩面前顿时站满了人,戴这色帽子的已是头目中最末一等。张月钩一个一个地细看过去,没有那张站在她父亲尸身前指挥余众的头目的脸。然后还没等她说话,李昌陵已又叫道:“第三第四等的也给我站出来!”
这次张月钩一眼认出了那张脸,那只短鼻,那方阔口,还有那双怪亮的眼睛,眉毛下的一块青斑……纵使添了褶皱,帽上颜色变成蓝的,纵使过去十年岁月,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仇恨哪!
那人在张月钩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抖了起来。张月钩道:“你大概还记得吧。”那人惊惶地点着头,没口地道:“记得,记得……”张月钩道:“胡珲为什么叫你杀我家?”那人张口结舌,半晌道:“小人不知。”张月钩喝道:“你知道什么?”那人嗫嚅不已,张月钩道:“你说什么?”那人勉强提高声音道:“小的以前是杀过人,可实在是还没想起来姑娘说的是哪一桩。”
张月钩真的发怒了,一脚将他踢开老远,骂道:“我不将你剁碎了喂狗便不姓张!”那人被踢的骨头都要断了,还在哼哼着道:“姑娘容我想想……我是在同旨街杀过人……这等事情我们知道什么,除非问堂主……”
胡珲看不下去属下这等丢人样子了,哼地一声,傲睨地高声道:“你不用在这里炫威耀武的,姓胡的既败给你,命给你便罢了!多说那许多又有何益!想我这么多年来杀的人何其之多,谁还记得一个郎中?就算你家的人是我命人杀的,姓胡的就是记不得了,要怎么样随你便是!”
他一副英雄末路,豪士穷途的激昂壮烈,张月钩握钩的两手抖个不住,一时间人也昏昏欲倒,银牙紧咬,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持着,很久。
然后李昌陵走下来了,不耐烦地皱着眉,道:“你还没了事?到底要不要杀了他?恩?”张月钩恨恨地看着他,她看出来了,在他探询的目光下,是早有所知的幸灾乐祸,她知道他在暗中笑她。
李昌陵见张月钩不答,叫过一个站的最近的掣风堂里的人,用脚踢踢胡珲,命这人:“挑了他的脚筋,点了穴送到地牢里,等张姑娘明天有空了再慢慢问他话。”他在这片刻间好象已在掣风堂的人中建起了威严。
张月钩持钩立着不动,只听她口里道:“不必了!”没人看见她宽大的绫袖丝毫抖动,只见胡珲喉头鲜血汩汩涌出,两支铁钩跌在地上。
这一桩恩仇,竟就这样了结?
张月钩裙下摆还浸在血里,她知道满堂的人都已被震服在俯仰楼神鬼莫测的武功之下,感叹着,欣羡着,一下子都从井底之蛙变成了见识多广的俊杰。这些人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低,其实全被张月钩听在耳里,他们是在打赌,几个说她本来就武功奇高,因此才被夏中孚派在长安做眼线卧底;又有几个说,她当眼线时还是没有武功的,两年之内……如何如何……翻来转去,口口声声,只是夏中孚的威势,俯仰楼的武功。
偶尔有人向弃在堂心胡珲的尸首看上几眼,后来有人将席子裹着随便埋了。这人一死,没人还有必要拼命了,这实在省去了不少麻烦。
她远远地看着李昌陵高坐堂上,但见他手中握剑置于膝侧,顾盼生威,肃然傲然,端的是一付睥睨众生的架势!他座旁数人侍立,阶下众人环拜,李昌陵一个个叫起,或厉声叱责,或仔细询问,或指派施令,或温言抚慰,耳听口说,不假思索,条理分明,良然有序,毫无一丝谬误错乱。
这个人还这样的年轻!张月钩感慨间陡然想起了夏中孚的那个评价——浮于中而秀于外。这话说得实在很重,简直等于是说他内昏外昭,这个年轻人难道真的如此么?很难相信。还是夏中孚这话其实也是那种满溢了宠溺意味的指斥呢?
推出去砍了几颗脑袋,提拔了一些新贵,局势便似已全然稳了下来。张月钩没兴趣再看下去了,转身走进内室,这时李昌陵正命人写胡珲“肆虐长安,为祸武林,恶贯满盈,现已伏诛,余党不究”的告示。
胡珲被杀了,她张月钩的事情算是已经完了,可李昌陵好象才刚开始忙乎,他的事情可多的不行!
挑灯时分,李昌陵翘着腿坐在太师椅里,一手拿着点心吃着,一面翻看查阅文卷书信,不时冷笑,读出一段命坐在身旁一个书记抄写。张月钩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只是出神,她是被他派人叫来的,两支钩也送回给她。
李昌陵虽是说了余党不究,但掣风堂这几年的事情他要查个明明白白。这几年江湖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李昌陵知道,暗流已动,大波将起。而江湖中有任何起伏,俯仰楼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他神情严肃,聚精会神,对着这堆东西如临大敌,没人见他对付哪个强敌高手有这般用心的。
长夜漫漫,阁楼清冷,谁想得到白天这里已发生了泼天巨变?屋里除了李昌陵说话声,便只有书记研磨的声音,这次赢的是她张月钩,但空落与冷寂是一样的,尘埃落定之后,她现在又能拂衣而去么?
案上堆的本卷渐渐矮下去,灯盏里的油也快干了,子夜过去,天色将明,晨曦从窗纸里暗透进来。李昌陵终于露出困倦乏力的样子,打了个呵欠,向张月钩瞧了瞧,道:“我说张女侠,叫你来谁让你就这么干坐着,你好歹也帮我看看帐本行不?”
张月钩回过神,冷冷道:“干我什么事?”李昌陵耗了一夜神思,这时很有开开玩笑的意思,他笑嘻嘻地道:“你很憋气。”
李昌陵的神气惹火张月钩了,她觉得这个人在嘲笑她。而不知为什么,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人的嘲笑!别的人可以看不起她,但想到这个人轻视她,她就会感到浑身骨髓都僵成了一块,就像现在一样。
李昌陵却毫不在乎,仍是带着那种惹人火冒三丈的逗趣神情,懒洋洋道:“对了,我忘了你是最厌恶江湖人的,可昨天虽杀了那许多,现在面前却还坐着一个。这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他叫你在这里陪他熬灯油,你就觉也不睡地守在这儿。”这人简直有意激怒她,张月钩气愤难抑之下,骂道:“杀千刀的浑蛋!”一钩直扫向他,她知道这伤不了他,一招使得颇为狠辣,那作书记都给的惊地缩到了桌子底下。
但她没料到的是李昌陵根本没有躲闪,两指一捻就拿住了她的钩尖!又低下头看最后一本信薄子。张月钩抽了一下,那支铁钩反倒从她手里脱出,到了李昌陵手中。他一只手翻着薄子,若无其事地道:“真没想到,连葛兰成都给他回信说什么如有差遣,便当奉命。呵呵,不过这老儿终是奸猾,胡珲要他向伯颜投诚,退出武林盟,教给蒙人武功的话,他倒是一句未答。”
他说着扔了铁钩,扭头一拍桌子,冲吓得战战兢兢的书记道:“愣着作甚,还不给我快记!”说着扔过薄子去,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十分疲倦地躺进椅子里。
可他刚惬意了小半会子,就听得张月钩厉声叫道:“李昌陵,你给我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昌陵暗叹口气,皱了眉,却还是闭着两眼躺着,道:“什么怎么回事?”
张月钩将钩尖捏进掌心里,脸色冷得像冰,只可惜对方一点看不见:“我是怎么在十招之内把胡珲削去一臂的?”李昌陵失笑道:“姑娘你武功独步长安呐!这你不问你自己倒问起我来。哼。”
张月钩看他的样子真恨不得上去将他喉咙刺个对穿,她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李昌陵有些不耐烦了:“我没做手脚!对付他还要我做什么手脚?”
张月钩道:“别拿我当傻子!胡珲的武功不是这样的!”李昌陵不耐道:“好!好!你说他怎样就怎样如何?你让我歇歇行不?”张月钩叫道:“你们答应过我让我亲手报仇的!”
李昌陵猛地睁开眼睛,无可奈何地道:“你这女人真是执拗得像头驴!手脚是那赵极做的,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要他偷袭胡珲,不过是要他当面翻脸给掣风堂那帮人看!这人是怕我不杀那姓胡的,将来有个万一,就抢先一着暗中震断了他右臂上一根经脉,我只是看见了而已,你难道还要我叫破了去阻拦么?”张月钩道:“那胡珲为何不说出来?”李昌陵冷笑道:“被这等人卖了有谁愿意叫出来?”
张月钩脸色灰败,长叹一声,跌回椅子。李昌陵又闭上了眼睛,昏昏然不知是睡是醒。张月钩也有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但她没有一点困倦的感觉,她看着那个又累又饿还在战战兢兢抄着信薄的书记,忽然想到,在李昌陵他们眼里,自己跟这种人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分别。她和那个书记一样,到头来都是在为了他们两人既不了解,又毫无兴趣的江湖霸业辛苦劳困,那书记是被逼的,她是自己拼命得来的。纷纷萎落的岁月,终结竟是这样……她报了仇了么?还是说,胡珲之所以死了也同样不过因为“夏中孚要他死”?
胡珲,或者掣风堂,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杀她全家?
她想知道的是这个,自己也不知多少次地猜测过:也许,父亲,甚至家仆,无意中冲撞了他们;也许家里恰好有那么一星半点能让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张月钩浮想乱猜的时候甚至肚子里怀疑,说不定她父亲还真的是有那么些来头的;再或者,他们根本就杀错了人?
现在她只怕是永远不要想知道了。
就像十年前一样,她的复仇就如秋风一叶,卵石投江,那样的轻如鸿毛,渺不足道。生之寂寞,可知死之寥落,她,她的家人,他们的生与死,是何等的寂寞而寥落啊!
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李昌陵睁开眼,见她还呆坐在对面,他望着她迷惑的脸,几乎有些师父恨徒弟不争气的样子,道:“我想不通这事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就从这神态,张月钩看的出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援手救命的少年了,现在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他的。
她准备听他怎么说。
李昌龄长吁口气,拣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里,出了一阵神,方才淡淡地道:“师父写《名剑谱》已写了七八年了,虽然连我们作弟子的也从未看过,可有时候他写高兴了还是会讲些来给我们听听。我现在还记得我十三岁的时候他给我讲的‘噬血’的故事,这柄剑现在俯仰楼中,《名剑谱》将它排在第六十九位。”
张月钩不知道他忽然讲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一声不吭地听着。
李昌陵悠悠地续道:“当年使这柄剑的人人称‘郝疯子’,这人也当真是个疯子!两年之内,少林,武当,华山,泰山的一路暗杀过去,也不管是长老弟子,还是烧饭的扫地的,只要是这些帮派中他能杀的,全部杀个干干净净。这人相貌平平,一身武功却是险辣绝伦,剑号‘噬血’,追魂夺命,他暗杀甚是机巧,果然来无影去无踪,一时间武林中腥风骤起,血洗江湖。慢慢的人杀的多了,名声也大了。
“这人也是杀红眼了,死在他剑下的成名人物已逾数十,而他每次杀人后还故意留下表迹,竟是公然挑衅。各名门大派上天入地地找他,少林高僧到岭南,太湖水帮上京都……”他说着笑了起来,接着道:“这班人东奔西跑地闹的乌烟瘴气,我师父看不下去了,安排布置了人手,在洛阳将他生擒活捉,当时他正要杀上蕤威开在洛阳的分局。我师父逮着了他,一时间武林各派都派人来到京都,聚在俯仰楼商量如何处置这疯子。
“我师父看他三十来岁,老实巴交的像个耕田的,也觉十分惊奇,便问他究竟为何杀戮如此。谁也没有料到,这疯子,他竟然说道,他以前是乾机门的一个小喽罗,只不过是因为乾机门九当家杨户多年以前强抢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后来他又听说那女子竟因虐致死,便立誓拼了性命也要报仇。他偷了缃瑶子未完全炼成的宝剑,远避苗疆,苦熬寒暑,偷学武艺,十年之后,重涉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那杨户报仇。少林方丈直说善哉,道‘施主要寻仇找那杨户也就罢了,既然已经将他杀了,为何还要再造下这许多杀孽?’那疯子仰天一阵癫狂大笑,道,反正他早也不想活了,当年虽然杀了杨户,可人死身灭,又有谁在意他死是因为抢了那个名叫柳儿的女子?现在,试问这事天下还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张月钩浑身起了一阵寒噤,从椅子上站起来,那种熟悉的五六月天气忽然间冰雪敷体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长叹一声,在屋里来来回回度了不知几许,猛然扭头向李昌陵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已经有些懂了。
李昌陵道:“我的意思是,除非你能引动我师父对你下格杀令,否则单单凭一个张月钩,是永远也不要想向长安霸主复仇的。”他压低了声音,阴沉着脸色道“惟有长安霸主,才能向长安霸主复仇!你明白了么?”
张月钩一张脸儿阴了又阳,阳了又阴,忽而灰灰一笑,忽而咬牙切齿,不知过了多久,她道:“可是我……”
李昌陵比个手势止住她,道:“你不用再同我说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听,你都留着说给你自个儿听吧。言尽于此,你原是个聪明人,自己去考虑利害!”他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了,留下张月钩一个人听着长安城的悠悠晨钟。
人人都说她张月钩是个聪明女子,她真的是么?
李昌陵又在长安呆了一个月才走,张月钩到城门外相送。她的确是个聪明人,不管当妓女,练武功,还是统领一方江湖,她都能学得极快,简直作什么是什么。
赵极已将他贩私盐的生意让出来,连他的私盐帮几乎算是并进张月钩手里了,其他以前依附掣风堂的各股势力也都臣服于她。张月钩在安西的地位无人能撼,李昌陵走得很放心,他这一趟长安之行同三年前是全然不一样了,可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三年前他就想到今日了。张月钩却是不禁心湖浪起,就如三年前一样,只是对她来说,那个急惶惶逃命的午后,永远是最美好的回忆。
事实上,不管李昌陵对她怎样,她都不会真的恨他,就因为那片刻的恣纵,感动,这在她的长安生涯中不曾有过,也不会再有。她对行将离去的他竟颇有不舍之意,想到今后自己又是一个人在这城里,心下戚戚然,一时无话。
李昌陵笑着向她道了珍重,张月钩背过脸去,满怀沧桑就将化作泪水涌出了。她命随行的人先回,自己在长安城外绕着城墙步过斜阳,远眺古原,望尽天涯路的苍凉……她的坚强就得不停承受新的辛酸与孤漠,就如这春秋朝暮的轮回……这样的生涯对于她来说,真的非到死亡才算尽头么?她已经累了,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
数日后,华英楼大宴,年逾双十,花貌仍旧的张月钩带着堂里得力高手,心腹弟兄宴请长安官场上的头面人物。又是名酒绮宴,丝竹徘徊,阿里不花笑嘻嘻地坐在主位,向她笑道:“今后张堂主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兄弟我,少不得咱们今后互相依赖的。”他虽坐着主席,可连他在内,人人都知道今天的主角其实是她这位冷心冷面,倨傲昂然的长安新霸主。安西王府里的人,总管府的人,阿里不花,哪一个不对她加意逢迎,小心揣测?张月钩淡然领受,带着那种难为人识的红尘堪破的神气。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复仇。
三金儿的芳草居仍旧车来人往,里头的姑娘照旧红的发紫,这婆娘有时还将当年她家有个月如钩的事迹搬出来卖弄,也让大爷们知晓她芳草居有这么个香艳传奇风流典故,殊值观瞻凭吊,直到有那么些小心谨慎的叫她谨防舌头。张月钩也听说了,却是毫不在乎,她听手下气愤难平的说起鸨母无礼,需予惩戒,却只是连连冷笑,说跟这等人计较个什么。
的确,她才没心思理会这些飞短流长,况且,如今是长安一片江湖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当年“藏身”妓馆,似乎已不光是给闲人们提供了谈资,在一帮子无聊文人眼里,这简直就成了大值一咏的佳话。有人开始在她身世上头做文章,称霸长安的冷艳娇娃,幼时惨遭灭门的故事也渐渐众口相传了,只是故事一多,谣传便也多了,不过有个人细查祥证地说,这长安古往今来的第一奇女子,全家被杀之日,长安城中六月突降大雪,这虽然太神怪了些,但长安人对此并不在意,众人都觉得这大抵还是很可信的。
完
夏,谢,李,苏,以及名剑谱的故事,将在蒙元江湖系列的其他篇节里续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