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刀流总坛。江听潮的模样比起五年之前,更多了一番深沉冷峻的儒雅气息,昔日隐约的冷酷已被他掩饰得很好,清华尊贵之气迫人眼目。但秋沁好不知为何,还是能在他眼中感觉到一丝血腥之意。江听潮远远看到秋沁好,微笑着迎了上来,神情甚是温和,悠悠道:“丫头,怎么你来了?”秋沁好瞪着这张俊美无匹的脸,心头一阵激荡,却没开口。江听潮微笑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他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优雅。
秋沁好深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才知道,爹爹要我进宫,其实不是去看姐姐,他根本是把我献给皇帝。”
江听潮静静看着她,神情毫无变化。秋沁好猜不出他心意,只好咬牙继续说下去:“如今皇帝封秋家为御商,有了天子的庇护,秋家自然不再需要向天刀流献金。所以,我嫁入宫,最后还是要影响你们天刀流的。你要不帮我,自己也大大吃亏。”江听潮点点头,温和地赞美了一句:“丫头,你现在已经很会讲价了。”他沉思一会,又笑了笑,“那几个金矿,皇帝想插手,让他乐一乐也行。黄金虽可贵,我倒更看重猛士。”
她想到这人心思莫测,暗暗害怕,只好另想办法说服他。当下鼓足余勇,又道:“总之,我不肯嫁皇帝。就算不说这个,五年前我是你恩人,你正该报恩。你不是欠我一件事情要做么?我要你娶我,充当黄金城的庇护。你……就算有妻子,我也愿……也愿……”她说到这里,声音细若蚊蚋,脸红得不能再红,只好低下头,心跳如鼓。
江听潮微微一怔,清淡如水的目光凝视她一会儿,眼中波光变幻,秋沁好几乎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勉强咬牙忍耐。江听潮朗然大笑起来,叹道:“这个报恩的条件可厉害得很呢。”秋沁好被他笑得心头一阵乱,不知不觉中红了眼圈,颤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江听潮沉默一会,终于摇了摇头,口气温和得近乎叹息:“对不起。”
秋沁好身子一晃,脸上再无血色,凄然道:“就算我这样说,也是不成么?”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江听潮缓缓道:“你在皇宫之中,也未必全无乐趣。”他明亮锐利的眼中,陡然泛过一丝异彩,“你还没有尝过权力游戏的滋味,以你容貌,想必皇帝会很宠爱你。说不定,以后你会很喜欢呆在那里。”秋沁好一阵茫然,喃喃道:“权力?”她是深山中长大的孩子,童年时面对满山金碧辉煌也是平常。权力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个模糊而遥不可及的概念。江听潮点头道:“不错,权力是最美的毒酒,一旦你浸入其中,只怕再也不想离开。”
他轻轻拍拍秋沁好娇嫩的面孔,微笑道:“丫头,你去试一试。试过了,你才知道。”秋沁好沉默一会,忽然道:“你不肯帮我,那也罢了,我愿意去皇宫,但我要求你一件事——”她美丽的眼中泛过一丝深沉,悠悠道,“你势力极大,定能找到最厉害的毒药,我要你给我一瓶。这样,就算我在宫中不快活,至少我有选择死亡的权力。”江听潮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忽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展开一个温和悲悯的笑容:“小丫头,想不到你学会的第一步,居然是对自己狠心。”
四、凝为雪 错为霞
马鸣风萧萧,车队驶向远方。马车中的秋沁好,悄悄握紧了大袖之中的玉瓶。江听潮毕竟答应了她,送给她一瓶毒药,也留下一句接近叮嘱的言语:“这个东西,若不是到了最绝望的时候,你一定不要用。”那个温雅可怕的男子,连唯一的关心,也是残酷无情的。
秋沁好惨然微笑起来,心头无声自语:“最绝望的时候,那该是什么样子呢?”她悄悄咬紧牙关,挺直了脊梁。不管前面如何艰险,她想,她决不让自己真正地绝望,总有一条路走的,不是吗?
金碧宫中。秋沁好见到了她的姐姐,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秋静好屏退宫娥,二人共坐锦榻之上。妃子不断打量久违的妹妹,忽然叹口气:“沁儿,是爹要你进宫吧。”秋沁好闻言,心头一酸,眼中忽然多了几丝怨恨之意,幽幽道:“姐姐,爹和皇帝那个交易,你知道,是么?为何不阻止?”金碧妃子笑容惨淡,低叹道:“你以为——我有这个力量?”她的笑声断断续续,“我不过是皇帝眼中一样解闷的物事,大不了比别的物事好看一点,可那又算什么。现在,这件物事——要换成你了。”
秋沁好心下一震,听出了姐姐言下的无奈之意,颤声道:“姐姐,姐姐,对不起。”金碧妃子温柔微笑,忽然吩咐众侍女都退了下去,这才道:“沁儿,听秋大说,你这次来,遇到很多凶险,多亏有一势力极大的贵人相救,是么?你为何不索性求那人收留你?此刻到了宫中,只怕再难挽回了。”秋沁好苦笑:“不是我不愿意。那个人,那个人根本看不上我。他说自己有妻子的。天刀之主……他根本是个无可揣度的人。”
金碧妃子愣了一下,皱眉道:“原来是天刀之主救了你。”她神色陡然变得古怪起来,霍然而起,颤声道,“沁儿,这件事你切莫对人提起!皇宫之中,这个名字绝对是个禁忌!”秋沁好愣住了,失声道:“怎会这样?皇家和天刀流有仇吗?”金碧妃子苦笑道:“那人是皇上的堂弟!”
原来。江听潮父亲江水清,本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已故太皇太后唯一的儿子,先皇反而是庶出。这天下本该是江水清的,此人在战乱中流落民间,不得继承帝位,一直耿耿于怀。他和妻子武功都可怕之极,又勾结魔教势力,和魔教公主交情深厚,时人把他们号为天杀三绝。十五年前,天杀三绝纵横天下,魔教猖狂一时,竟至于威胁龙庭。幸而有武英亲王连番用计,扑灭魔教,逼死三绝。想不到江家儿子却没死。十多年来,朝廷一直追杀他,却一直没能杀死。江听潮的势力反而越来越大,近几年组建天刀流,势力横跨南北,皇帝对他虽忌惮之极,也难以下手。
秋沁好心头剧震,想起五年前江听潮那句“我不和人为难,别人也要和我为难的”,不禁惘然。江听潮说,权力是一杯毒酒。想必,他心头是有些无奈的。他从小就在权力游戏中逃避生死威胁,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不知不觉中,心头泛起一丝温柔,对江听潮的幽怨,居然莫名其妙淡了许多。她犹豫一下,忽然对金碧妃子跪了下来,哀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劝说皇帝,我不要做什么沁妃。我……我……”金碧妃子失声道:“妹妹,难道你……”
秋沁好惨笑:“是,我喜欢的是皇帝的大对头,那个江听潮!就算他不理会我,我心头总是不肯变的。姐姐呀,求求你帮我!你和皇帝,毕竟有十年情分呀!或者,他会顾念的!”哭倒在地,对着妃子不住磕头。金碧妃子脸色苍白,定定看了妹妹一会,眼中闪过一丝异彩,忽然温柔一笑:“好,妹妹,我帮你。”笑了笑,盈盈离去。秋沁好看着她远去,忽然有些不安:那个皇帝,似乎厉害得很,不知道姐姐能不能说服他?
秋沁好一直等了两个时辰,妃子没有回来。她心头越来越不安,忍不住起身。禁苑外寂静无声,她不顾太监的阻拦,一路闯入。到得皇帝所在绿柳阁中。她一眼看到面前情形,不禁发出一声悲呼:“姐姐!”冲了上去!——金碧妃子直挺挺跪在地上,额角鲜血汩汩而下,染得宫衣一片血湿,眼神恍惚,在昏沉痛楚中竭力保持神志。一个黄袍男子坐在紫檀椅上,想是皇帝了。他头也不抬,自顾批阅奏章。眼前的美人摇摇欲坠、长跪不起,竟一点儿也没让他动容。
秋沁好泪水滚滚而下,紧紧抱住她,嘶声道:“姐姐!你怎么了?”妃子勉强笑道:“呵……没什么……我只是磕头用力了一点儿,没事。你走呀……”秋沁好知道是自己累了姐姐,惨叫一声,哭倒在地!皇帝抬起头,淡淡扫了秋沁好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微哼一声:“秋二小姐,你们姐妹果然情深,金碧妃居然拼死为你求情。”口气冷漠。秋沁好这才看清皇帝的样子,却见他目光锐利、隐约有种看淡人命的残酷感。
金碧妃子闻言,竭力道:“皇帝,是臣妾自己不愿意和妹妹共事一夫。我……妒忌她……不干她的事。”秋沁好心下一惨,知道姐姐自身难保,还拼死想保护她。难道,秋家就注定是弱者,要被这样羞辱么?十年前全族蒙羞的献出黄金城,被迫嫁入宫中终被嫌弃的姐姐、自己不由自主的命运……她一咬牙,忽然小心放下姐姐,站了起来。
皇帝看着她清丽的容色,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秋沁好对他凄然一笑,幽幽道:“陛下,并非臣妾固执,不肯侍奉天颜,实有苦衷。”皇帝哼了一声:“哦?”秋沁好道:“臣妾幼年,曾遇到天刀主人,虽未辱身,却……毕竟在他面前露出肌肤。天刀主人为了补偿,送我一张金矿图。臣妾一直未对家人说出此图来历,秋家得钱甚多。可臣妾心头,难得一日快乐。所以,臣妾早非毫无瑕疵之人,如何配得上侍奉龙颜?此事臣妾向来不敢对人言明,恐惹羞辱,可又怎能对陛下隐瞒?”说到这里,静静流下两行泪。她把五年前的事颠倒错乱说了出来,却正中皇帝心头大忌!
金碧妃子闻言大惊,叫道:“沁儿!”再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事,心头一阵惊恐!皇帝盯着她,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冷笑起来:“怪不得,秋老又找到几处金矿,原来是江听潮送的!这么说,你早就认识江听潮了?”说到这个名字,他刚硬无情的脸上泛过一丝阴沉狠辣之色。
秋沁好跪地含泪道:“臣妾对陛下敬若天人。只恨今生无福!”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颤声道,“臣妾与天刀主人的瓜葛,一直小心隐瞒,是以家中人也不知道。可那天刀主人,却并未放过臣妾。他要我进宫之后,用此瓶中药物,算计陛下!”皇帝一震,眼神陡然锋利如刀,狠狠笑道:“还有这等事?”缓缓取过秋沁好手上玉瓶,把来把去玩弄一回,嘴角笑意阴沉。想了一下,吩咐速传御医。
老御医把瓶中药水查验一回,白眉抖动,脸上现出惊诧之色,喃喃道:“坐忘散?居然真有这样的东西?”秋沁好这才知道,江听潮给她的不是毒药。他骗了她,她该高兴还是悲哀?她甚至不能自尽,命运从此不可测。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是了!江听潮给我迷药,是要我在最痛苦的时候,喝下去失去记忆,安心嫁给皇帝!”她不禁恨起江听潮来。他这样对她,却要她比死还难受。
皇帝听得微微皱眉,沉吟道:“哦?”似笑非笑看了秋沁好一眼,微微冷笑起来,“你自然不明白,朕却明白得很。江听潮想让朕中毒之后,忘了国家大事,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哼哼,这一手果然厉害。他要真想暗杀朕,只怕天下大乱,他也不得好处。可朕变成一个糊涂天子,他正好从中获益。”秋沁好心下一震,暗暗庆幸:想必皇帝久处勾心斗角之地,遇到什么都能想出一大堆可怕之事。这个毒药变迷药的乌龙,倒被遮掩得天衣无缝。皇帝看着秋沁好,口气微微温和下来:“你肯说出一切,总算忠于朝廷,朕也就不怪罪于你。”秋沁好叩首道:“多谢圣恩。”皇帝淡淡一笑:“不过,朕倒有个事交办于你。”
秋沁好心头怦然一跳:“来了!”她不惜损毁名节,故意夸大其词说出和江听潮的旧事,已是存心要皇帝听了去,看来毕竟有用。皇帝沉沉笑道:“江听潮当世高人,你是朕爱妃之妹,自然也算得我皇家的人了,可算门当户对。况你二人是故交,朕就做个媒人,为你许了这门亲事吧。”侍立一侧的金碧妃子担心了半天,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秋沁好身子一震,眼现惶然之色,心里却暗暗冷笑。却听皇帝道:“你须得体谅朝廷苦心。天刀流虽横跨南北,你却是南朝女子,自当忠于朝廷为先。你明白么?”说着想了一回,又道:“嗯,你出阁之后,秋老二女都不在身边,想必也寂寞得很。朕下令把秋老请到京中居住,也好与静妃见几面。”
秋沁好点头谢恩,心头有数,皇帝是想以老父为人质,要她嫁入天刀流卧底。不过,天刀流越强皇帝越是顾忌,只怕父亲反而越安全。除非大举刀兵,皇帝断不会对他如何。秋沁好想明此节,心头反无畏惧。她眼中闪过明亮的光,心想:“江听潮,你是否想到,我还会出宫找你!”
秋沁好再次来到天刀流总坛,身份是御赐成婚的秋皇姨。不出所料,江听潮接受了赐婚,却提出一个接近羞辱的附加条件:他早已订亲,所以这次只能以妾礼迎娶。
秋沁好静静坐在洞房中,等待她的命运。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心头狂跳。她蒙眬看到那人已静静站在在面前,迟疑一下挑去她的红巾。满屋红光中,江听潮向来冷峻的脸也变得柔和了一些。他静静看着她,笑了起来:“丫头,这次你做得厉害,知道让皇帝赐婚。”秋沁好勉强忍住羞涩不安,施礼道:“请夫君恕我不敬之罪。”
江听潮看了她一会,缓缓道:“你怕我和你计较?错了。”他冷酷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眼神无意间扫过墙壁。秋沁好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墙上挂的是一幅巨大的画,上面山川地理栩栩如生,似乎并非普通的山水图。她心头一动,脱口道:“夫君心头计较的,只有万里山河。”心头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所以他不介意按照皇帝的意思娶她,对江听潮而言,她根本无足轻重。
江听潮有些激赏之意:“对,我喜欢挂山河地理图,书房那一张还要大很多。”随即沉声道,“丫头,你在宫中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能想出办法嫁入天刀流,这份心计应变总算不错。”秋沁好忙道:“夫君,我在宫中那些话都是胡说的。”江听潮微微一笑:“虽胡说,倒也合情理。难怪皇帝要派你来做小奸细,呵呵,宣扬王化倒是不错的差事。”
秋沁好大惊,自己和皇帝的对话,江听潮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会如何发落?索性苦笑道:“我也无言自辩,唯痴心而已。夫君如何待我,我也就是听天由命。”一阵心酸委屈,想着五年来因他受的白眼,泪水缓缓流下。秋沁好毕竟倔强,悄悄侧过头,不肯让他看到落泪。江听潮叹息一声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低声道:“罢了,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却要玩大人的勾心斗角游戏,以后你会后悔。”口气温和中带着一丝怜惜。秋沁好不言不动,静静伏在他怀中,心想,也许他是有些顾念她的?江听潮却忽然放开了,悠悠道:“你心思灵活,也是难得人才。既然加入天刀,就和别人一样,叫我主公。夫君之称,却不必提起了。”
秋沁好心下一寒,颤声道:“夫君——”随即看到江听潮冷淡的目光,忍下激动,低低改口,“主公……我不明白,我待你之心,难道还不够么?”说到这里,忍不住哭倒在地!江听潮轻轻扶起她,用手掌擦干她的泪水,柔声道:“其实,就算我不是早就订亲,也不可能对你如何。”他悠悠说着,叹了口气,“昔日我为求权位,强练武功,早已注定要短命的。我五年前就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执意嫁我,我愿意满足你的愿望。不过,我却不能害了你。等我死后,你改嫁吧。”看着秋沁好惊愕的脸,忽然淡淡微笑,“其实——也耽误不了几年。”
秋沁好又惊又悲,看着江听潮,泪水不断滑落。原来,他经常面色苍白,是一直抱病。这几年天刀流势力急速扩张,天下侧目。谁又想到,这一切辉煌背后,代价是天刀主人的性命?天下原本没有天才和神话这回事情的。她愣了一下,喃喃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手下人知道你的身子不好,起了二心?”
江听潮温和地叹息一声:“丫头,无论如何江听潮不会对自己的恩人不利,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实情。何况,我总是相信你的。”秋沁好心头热血上涌,想着这句“我总是相信你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就算江听潮是顺口说的,她也愿意相信了。当下忍不住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权势、江山值得你连性命也不要?”
江听潮眼中闪过寒光,悠悠道:“天下本该是先父的,他不想要,别人却还是怕他,竟把先父围歼而死。那也算痛快了,可怜我母亲被逼下高崖,虽有人相救,她却从此瘫痪,呻吟痛苦数年才过世……世人为了权势江山,原是不择手段的。我就算不要这天下,却不能不要一个理字。何况,我也说过,权力之酒会醉人。我已经沉醉不知归路了。”他慢慢勾起秋沁好的脸儿,柔声道,“我是魔教余孽,你怕不怕?”
秋沁好听金碧妃子说过这段往事,看到江听潮眼中一片迷雾,反是怜惜,摇头道:“不怕。我……总是跟着你。”江听潮大笑起来:“得此一言,当浮一大白!”当真自斟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掷杯笑道,“丫头,你果然有趣得很。”笑声朗朗中,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秋沁好看着尚未燃尽的红烛,再看墙上地图,一时痴了。画里山河峥嵘,似有无限豪情迫人而来,想是江听潮亲笔。她慢慢凑近地图,轻轻摩挲,想接近画中那个呼啸天下的灵魂。不知不觉中,泪水湿了画纸。
五、深浅不成花
自此之后,秋沁好在天刀流中住下,她担心皇帝对老父不利,着人打听。江听潮只是淡淡一笑,也不阻止。京中传来消息,秋老城主已在京住下,黄金城另立大弟子秋深寒为城主。老城主已成无关紧要之人,倒也放开了心胸。秋沁好听了稍微放心。她虽入天刀流,帮中要事却都不要她参与。她越发刻意,对普通徒众都是嘘寒问暖,见了六大神刀、朱震天、左清风之流更是礼数周全。众人见她如此客气,倒有些惊奇,觉得这位千金小姐温文尔雅,通情达理,实是难得之极。
过得数月,秋沁好与帮中人逐渐熟悉起来。刑堂堂主左清风,一日有意无意道:“主母仁厚可亲,雅望非常,这段时间天刀流中徒众见到主母的时候,怕是比见到主公还多。如此辛勤操持,不愧为当家主母。”
秋沁好不由心惊,当下微笑道:“多谢左堂主贵言,左堂主如此提点于我,沁好心中甚是感激。左堂主智慧圆融,沁好佩服无地。”如今江听潮经常养病,倒是她刻意讨好人心,经常出入。她奉旨嫁入天刀流,又如此招摇,落在有心人眼中怕是杀身大祸。她紧了一下身上披风,勉强忍耐不安的恐惧,忽然想到:左清风肯对她做出这个至关重要的暗示,自然也冒了些风险,是刻意结纳于她。
左清风却苦笑了一下:“在下却更佩服主母。主公精明强干、为人谨慎,独对主母信任异常,在下望尘莫及。”秋沁好闻言,心头一动,紧盯着左清风,缓缓道:“话虽如此,左堂主助我良多,沁好自当铭记在心。”左清风闻言正色一揖,沉声道:“得主母此言,清风感激不尽,也自当铭记在心。”二人对视一眼,秋沁好又喜又怕,知道自己总算在天刀流中找到第一个盟友。从此秋沁好刻意收敛不少。
这日江听潮行宴水榭,秋沁好正在侍奉,他忽然淡淡道:“丫头,我不能经常外巡各地,有你相代也是好的,不必顾忌人言。”秋沁好听得此言,心下剧震,手中一颤,捧在手里的金樽掉了下去,顿时满地酒水淋漓。她遍体冷汗,赶紧跪下,沉声道:“沁好对主公之心,一如当日洞房之誓,决无改变。主公要我代巡各地,我定当尽心尽力。”
江听潮淡淡道:“无妨,你若笨得毫无二心,我反嫌你不够灵活,难当重任。不过身为女子,蠢笨一些或可免掉不少苦楚。”口中说着,身形一掠而起,飞过荷池,随手采得一朵睡莲,足尖在荷叶上轻点,如大鸟般纵回水阁中。他势力日大,早不必亲自动手,众弟子甚少看过他武功,此时见他忽然露了这手高明之极的轻功,一愣之下,震天价叫好。
秋沁好方自愣神,江听潮已将白莲花插在她云鬓之上,微微一笑道:“此花冰清玉洁,甚得我心,你可喜欢吗?”秋沁好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只好垂目答应一声:“喜欢。”江听潮兴致甚好,又着人取来西域大贾所送的冰玉琴,抚琴一曲。天刀流中,都是江湖豪客,自然也听不明白什么好处,只管不住拍手叫好而已。秋沁好却是识货,一听这又是一曲《阳春白雪》,不禁苦笑起来,忽然怀疑那日和左清风的交谈是不是也落入了江听潮的耳目之中,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反复劝诫自己。
江听潮一曲既罢,双目微斜凝视秋沁好,似笑非笑:“这曲子阳春白雪,意境高洁,甚得我心,你是不是喜欢呢?”他向来深沉,少有这等倜傥。秋沁好看着他英俊如神人的脸,心里不知是惧是爱,只好苦笑道:“主公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江听潮闻言大笑,意兴甚豪。
二人在水榭中纵酒行令。酒到酣处,江听潮看着秋沁好嫣红的脸儿,曼声道:“果然是名花倾国……”眉一扬,忽然吩咐笔墨侍候,当下在纹锦屏风上大书了“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秋沁好一看面红过耳,这言下之意暧昧之极,分明是存心写给别人看的。她想起和左清风那几句话,不禁惴惴,那事只怕令他大大不悦了。她却也不敢妄想他竟是吃醋。
江听潮却不理会她的羞涩,低笑一声,悠悠道:“丫头,我似乎忘了一些该做的事……”手臂轻舒,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凌空横抱起来。秋沁好惊呼声中,意待挣扎,却又不敢,又喜又愁。江听潮也不顾众人瞠目结舌之状,带着她扬长而去。
卧室。天旋地转的混乱中,秋沁好身子轻轻一震,却是被掷到床榻之上。他动作虽不甚温柔,用力却颇巧妙,没有摔疼她,微笑道:“丫头,我向来纵容你,你却似乎尚未满意。”秋沁好脸一红,自然明白他言下所指,颤声道:“主公,我甘冒生死之险嫁给你,你还不明白我心意吗?”
江听潮神情一凝,二人目光对视,他刀锋般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温柔,轻叹道:“丫头,你可要想好了,若做了我名副其实的妻子,我死之后,你就不能再嫁了。我就算死后,决不容……决不容我妻子背叛我。”
秋沁好脸蛋涨得不能再红,平时虽在万千刀客之前毫不动容,这时也只是个羞怯的大姑娘了,鼓足勇气道:“主公,见过你之后,我的心里哪里还装得进别人呢?”江听潮闻言神情一动,微微低下头来,秋沁好心跳如鼓,不知道他是否就要吻上自己脸儿。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轻响,却是江听潮行动之间,怀里掉下一件黑色物事,在烛光下闪烁晶莹。秋沁好正自心神如醉,却见江听潮缓缓捡起那东西,静静凝视着,烛光下,他竟是神情变幻不定,刚才的隐约迷醉之色,也已消失。秋沁好愣了一下,识得那物事正是江听潮从不离身的通灵犀,茫然道:“怎么?”江听潮沉默一会,缓缓起身,收好通灵犀,悠悠道:“时间不早了,你睡吧。”匆匆而去。秋沁好茫然回想着刚才情形,实不知他最后关头为何忽然态度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