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侠古典 古典武侠小说10页上一章:江山一局棋
- 武侠古典 古典武侠小说10页下一章:秋寒江南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开了抓着的扶手,人猛地向栏外跳去。这人和柳风舞中间还隔了几个人,柳风舞也根本反应不过来,便见他已双手抓着栏杆,上半身欠出了船外。
此时破军号几乎是和那水墙平行,相隔只有一两尺,这士兵的头刚触到水面,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像是钻进了一个高速转动的风车之中,而风车的叶片都是锋利之极的刀片,他的头顶登时被削去了一块,血和脑浆四溅。水流太急了,这士兵又手抓着栏杆,头一碰到这漩涡中,登时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剩下的残躯才慢慢地倒下去,也听不见声音,一具尸身摔出了栏杆外面。
随着他的惨叫,另四个士兵也大叫起来。他们本已惊恐万状,又眼见这等诡异恐怖的景象,一个个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风舞心知若任他们叫下去,那只怕这四个士兵马上都要崩溃,步他的后尘了。他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叫的欲望,大声道:"不要叫!"但是在轰隆隆的水声中,他的声音哪里压得住,一个士兵又猛地放开了扶手,一头跳出船外。
这士兵没抓着什么,他一穿入水墙,几乎立刻就不见踪影,倒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但柳风舞知道,在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进去便会被撕扯得连渣子也不剩,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头已尽是凉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张开,那一声大叫马上要冲口而出。
这时,突然从桅杆上飘下一个人的歌声:"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这是帝国军的葬歌啊。此时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这首葬歌雄浑悲壮,却像一股冰水兜头向着柳风舞浇下,他一下清醒过来。这是绑在了望台的那个士兵在唱吧。桅杆还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面之上,没有进入漩涡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风舞心中一定,本要冲出的那一声大叫出口时,却又成了歌声。
两个人的歌声已响了许多,左舷的另三个士兵本来已眼露疯狂,只怕马上也要彻底崩溃,跳出船去,听得他们的歌声,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两三句,只听得右舷也响起了唐开他们的声音,马上,舱中的士兵也应和进来。船上还剩的一百九十七个士兵,人人在唱。柳风舞心头热了起来,脑中也渐渐清醒。
这时,连那些玉清子带来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们本就是善歌的,初时还只是一两个男声女声,唱了一遍后,大概已会唱了,八百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唱到第三遍时,已把前面的全部都扔掉了,只唱那最后八个字。一时间,歌声竟然已压倒了水声。
柳风舞眼里流下了热泪。"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八个字犹如故土的召唤,让人心中涌起无限勇气,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春暖花开的帝都,年迈的父母为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儿子骄傲的笑容,还有就是郡主的笑颜。
这时,一个舵手突然摔出了舵舱,正摔在柳风舞跟前。徐忠现在正在拼命向右边扳着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经筋疲力尽,手只得松一松,铁木制成的舵被水流带得一下正了过来,这个在船左边的助手登时舵柄被打出来,破军号马上又向漩涡中心滑了数尺。柳风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面来!"他又扬声道,"唐统制,你到舵舱帮一把!"他刚帮着徐忠扶住舵柄,用尽力气向右边推去,唐开已走了进来。他一把拉开右边那个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远比那两个助手大,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扳到了右边。
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制,又经工部侍郎张龙友用秘药炼过,比铁还硬,但在这等大力下,也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唐开抓着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断吧。"那两句歌还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声音加入,这歌也有几分动听。"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葬歌,不如说像是呼唤,带着无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军号疾逾奔马,在漩涡里又转过了一圈。但这时谁都看得出,水墙在慢慢降低。这表明现在破军号已是在慢慢驶出漩涡。铁木舵在柳风舞手中颤颤微微,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唐开在一边还喃喃道:"不要断,不要断。"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只觉两臂已酸痛不堪,几乎再也没力气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来个人,带卷绳子来!"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一臂上挎着一根绳子,到舵舱头却不知要干什么。柳风舞道:"来,一头绑住这儿,右边的人马上都过来帮着拉。"那士兵恍然大悟,扔过绳子来在舵柄上打了两三个死结,一手挽起绳子的另一头叫道:"弟兄们,快来帮忙!"舱外的士兵都只能用一只手拉,但有了这五个人帮忙,柳风舞只觉手上的力道轻了许多,他长吁一口气,才扭头看了看外面。
现在,这水墙已和甲板平齐了,也就是说,现在破军号重新回到了漩涡外围,再转一圈,只怕便可让破军号驶出漩涡。柳风舞心头一宽,正想学着唐开说句笑话,忽然耳边只听得一声巨响,"砰"一声,又听得外面的士兵一阵惊呼——舵柄断了!
破军号是用极为坚固的木料做的,舵舱作为最重要的部位,更是做得坚不可摧。舵舱呈三角形,一个尖对着船尾,在这三角形尖端舵柄伸进来的地方,留着一条空隙,好让舵柄转动,现在舵断开的地方便几乎是贴着舵舱壁,舵舱里本来有五六尺长的舵柄如今只剩下一尺多。
柳风舞已平定下的心猛地提起。现在破军号正在漩涡边缘,如果失去了舵,那就将前功尽弃,又要被带进漩涡中心去了。在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许多,正待不顾一切冲上去用身体挤住舵柄。还不等他动,徐忠猛地冲上前去,身体已挤进舵舱前角里。舵正在直过来,那根舵柄也正急速地打过来,但徐忠的身体一挤进去,舵柄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发出了一阵骨胳断裂的声音,然后就被卡住了,舵仍是保持着船向左方的角度行驶。但这一记力量实在太大,徐忠嘴里一下喷出一口血箭,直射到船尾。柳风舞叫道:"徐忠!挺住啊!"这时破军号终于到了漩涡边缘。在漩涡中转了几圈,转舵只是改变它的方向,船速却丝毫未减,一冲出漩涡时,破军号被浪头抬得腾空而起,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几乎是贴着水皮飞出了十余丈,才重又重重地落下水。"哗"的一声响,船两边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终于脱险了!柳风舞又惊又喜,叫道:"徐忠!徐忠!你办到了!"现在浪涛虽大,却已脱出漩涡,舵已没有那等大力,已能轻易扳向右边了。柳风舞扳开舵,他伸手去拍拍徐忠的肩,道:"徐忠,你还好吧?"舵一扳开,徐忠整个身体也一下瘫倒在地。柳风舞一惊,正待去看他的面色,唐开已低下头去试了试他的鼻息,摇摇头道:"柳统制,他被挤死了。"刚才在漩涡中,舵反弹回来的力量连铁木舵柄也能挣断,不消说徐忠这等血肉之躯了。他被舵柄挤得胸部塌陷,只怕刚才便已死了。倒在地上,他仍是双目圆睁,怒视着船尾。柳风舞心头一颤,弯下腰去,给徐忠阖上了眼。
那些士兵被刚才一震,已停住了歌声,那些童男童女却还在唱。只是他们大概也被刚才这一震吓了一跳,歌声没有那么整齐了,"魂兮归来,以瞻家邦"两句显得有气无力的。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柳风舞默默念着这两句,心中也似流血一般疼痛。
唐开已走出舵舱,拉开底舱口,叫道:"会掌舵的,快来一个!"水军团的士兵都会驾船,唐开和柳风舞这两个百人队在水上训练得更多,两队更有一两个掌舵的好手。有人闻言马上上来,唐开道:"你马上去掌舵。"他说完,又叫道,"来人,把这舵绑好。"断开的舵柄有四五尺长,绑好后,舵柄短了两尺,但勉强还可以用。等那个舵手掌上舵后,唐开拍了拍柳风舞后背道:"柳统制,别伤心了,战士临阵,不死即伤。这个舵手只怕也早有准备的。"柳风舞抬起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现在除了船上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像是封闭在一个铁盒里,四周都是巨大的浪涛声,震耳欲聋。离开漩涡,破军号不再随漩涡转动,但速度却仍保持先前的高速,随波逐浪,起起落落,甲板上的人也被摇晃得东倒西歪。现在掌舵的人比徐忠要差一些,但手法也相当精熟,船还是平安无事。柳风舞把打上脸的海水抹去,道:"现在我们的方向对么?"唐开看看装在舵舱前的罗盘道:"还在向南,应该没错。"玉清子的打算是穿过句罗岛和倭岛之间的海峡后,转而向东南方向行驶,因为他说的海上仙岛本是无根仙岛,只在海上随风漂浮,要找到仙岛,一半得靠运气。可现在天黑成这样,就算仙岛在面前也不知道了。唐开叹了口气,道:"真是九死一生,柳统制,等我们回帝都,这一趟出海可有得我们吹上两三年了。"有两个士兵进来,正要把徐忠的尸首拖出去,柳风舞急道:"你们要做什么?"那两个士兵一怔,唐开道:"柳统制,别冲动,现在是给他海葬。"所谓海葬只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把尸首扔到海中。当船在海中时,若有死人,必须马上扔掉,不然会使得满船蔓延瘟疫的。柳风舞也知道这个习俗,但徐忠舍身救了破军号,马上就要把尸身扔掉,他实在有些不忍。他道:"可是,不能等风暴止了再说么?"唐开看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笑了笑道:"柳统制,现在风高浪急,涛声一如战场上的金鼓,男儿葬在这万丈波涛中,岂不得其所哉?"柳风舞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老行伍,但和唐开这等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一比,自己就像刚从军校毕业一般稚嫩。他没说什么,站直了身,跟唐开一起向徐忠行了一个军礼。这时那两个士兵才拖着徐忠的尸体,把他像个包裹一样扔出船,便无声无息,连入水之声也被隆隆的波涛掩去。
这时,忽然从天空中打了个闪电,照得眼前一亮,太亮了,柳风舞只觉眼前一花,反倒看不清楚。这里他忽然从眼角瞟到在船右侧数百步外像是有什么东西,但刚要转头,眼前又重归黑暗。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转过头看了看唐开,却见唐开张着嘴,似乎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又是一阵响雷,几乎就是在头顶爆响,雨倾盆而至。在那蛟云边上,虽然声响很大,却最多只有些溅起来的海水,现在兜头浇下的却是冰冷的雨水。雨水把柳风舞本已湿透的衣服又淋得湿了一层,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小声道:"唐统制,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唐开这时一凛,道:"柳统制,你也看到了?那就不是我眼花吧?"柳风舞只觉浑身都浸透了寒意。刚才,他看见在船右边,隐隐约约的,是一艘巨舰的影子。那艘船大得几乎和破军号相等,但船上却没有一盏灯。 在这海上,如果碰到一艘别的船,那并不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狂风暴雨中,先前根本没发现附近有别的船,这艘船妖异之极地出现,实在让人担忧。柳风舞道:"我也看见了,那是……"这时,一个水兵大叫道:"是艘船!"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挤到了右舷,柳风舞和唐开也转到舷边,向暗中看去。天太暗了,雨又下得大,根本看不清什么,可是在疾吹过来的风中,柳风舞闻到咸腥的海风里,有一丝腐败的气味。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随着那金色的光亮,甲板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这道电光照出了一艘巨船的影子,就在破军号右边约摸五六百步处,船头对着破军号船身,直冲过来。尽管闪电只是极快地一闪,但他们也都已看到了那艘船,绝不是某个人的错觉。
柳风舞和唐开面面相觑,不知这艘船到底是什么底细。这时唐开突然冲到舵舱边,大叫道:"转向!发信号!"那艘船正对着破军号过来,按理刚才这般有闪电划过,那船上也该看见破军号了,但那艘船却丝毫未变方向,仍是直直冲来。一个水兵已摘下挂着的一盏灯,做了个信号,但那船根本没有变化,还是直冲破军号。
海浪滔天,海面上溅起了一层薄雾,就算这等大雨也打不散。那艘船现在与破军号只有两百多步了,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它的轮廓出现在一片雾气中。
柳风舞喝道:"张帆!快!"他一喝之下,几个士兵一凛,登时冲过去拉缆绳。要张帆,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这许多人一起动手,主帆终于被拉起了一半。即使是一半,兜住了风,破军的速度马上加快,也开始慢慢转向。拉到一半,柳风舞又叫道:"够了,快放下!"风太大,主帆拉起一半,船速几乎马上增加了一倍。现在破军号和那艘船几乎是相对而行,只是已经错开了两百步左右,看来已不会再撞上。若再拉上帆,只怕两船还没撞上,破军号反而会被大风吹断桅杆的。
主帆"哗"一声又落了下来,带起的风让柳风舞因为淋湿而变得沉重的外衣也飘了起来。他紧紧抓着扶手,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气也喘不过来。
那艘船虽大,行驶得却极是轻盈,和破军号相距两百步,平行着擦肩而过,几乎如同破军号在镜子里的影子。水兵们一个个都屏住呼吸,谁也不敢说话,雨点打在甲板上,噼啪作响,海浪声虽大,却也压不下雨声去。
那艘船终于和破军号错开了,又消失在一片水雾中。柳风舞冲到船尾看着那艘船,两条手臂紧紧抓着栏干,几乎要嵌进那些坚木之中。这时,唐开从舵舱里走出,梦呓一般道:"那是什么啊?"他刚才和那舵手两人拼命转向,但若不是柳风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转向,那船只怕也要撞上破军号船尾的。事情虽过,他还是一阵后怕。
"是鬼船吧。"柳风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没有一丝灯光,倒是有一股腐烂之气,即使现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围的空气中仍隐隐地有些气味,就算是大雨也冲不掉。
这时又是一个闪电,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现在两船已是相背而行,这一刻两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闪电闪过时,柳风舞似乎见到在那船尾上有一个人影,一手扶着船尾,正面对着破军号。太远了,也看不真切,不知是真有一个人,还只不过是错觉。"海上,真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啊。"他喃喃地说着,身上也像包了一层冰一样,浑身发麻。
这时,那个舵手忽然叫道:"唐统制,坏了,这罗盘已经坏了!"唐开听得他的叫声,失声道:"什么?"在这样的海上,什么都看不见,罗盘就是惟一的方向。若是罗盘坏了,那连船驶向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唐开冲到舵舱前道:"怎么回事?怎么会坏的?"那舵手苦着脸道:"只怕早就坏了,刚才破军号转向时,我见罗盘的指针根本动都不动。我本以为有什么毛病,拿备用罗盘出来,却也一样不灵了。"海上航船,若无罗盘,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现在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天上都看不到,破军号直如瞎马临危池,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现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开和柳风舞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柳风舞小声道:"唐统制,先不要说出去。"唐开点了点头,也小声对那舵手道:"你就小心开吧,别的不用管了。"这时,从船后忽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又是一阵浪涌来,破军号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风舞即使是抓着扶手也差点站不住脚,唐开却脚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风舞弯腰一把抓住他,唐开站直后犹是惊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么事了?"船后仍是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柳风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云停了。"唐开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条被蛟云吸起的水柱落下来了吧。"方才那蛟云将海水吸起了足有数十丈高,现在准是风小了起来,蛟云的吸力没有那么大了,那条水柱便立不起来,从中折断。那水柱只怕有一个大湖的水量,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破军号与那蛟云相距已不近,但余波所及,破军号还是一阵颠簸。看样子,这水柱是在破军号右后方,但破军号转了那么多圈,也不知现在船是驶向哪个方向。
柳风舞抿着嘴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空。天空中,大雨像千万条投枪般,斜斜射下,似乎要将破军号击为齑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满是水沫。他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又抓紧了那块玉佩。
玉佩本来是冰凉的,现在由于手被雨水打湿,反而感到玉佩有几分暖意。这暖意像是从遥远的帝都传来,柳风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仿佛有一股力量流进他手臂。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着,不管前面是什么。
破军号在黑暗的海上像脱缰的野马一般疯狂前进,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军号现在的速度,恐怕一下会撞得粉碎。可是这船也像冥冥中有神灵佑护,这一路虽然险象环生,有几次大浪涌来,将破军号全船都打得没入水中,但这船又马上从浪里钻出来,依旧破浪而行。柳风舞都不知自己还能看到什么,只是死死地抓着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将他浑身都淹没了,仍是石雕一样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终于又恢复神智。风浪已小了很多,雨还在下,但那雨点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边上,只见唐开便在不远处,也死死地抓着扶手,嘴唇也已发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开道:"唐统制!"唐开睁开眼道:"我们还活着么?"他头上不知在哪里磕了一下,额头上有一条大伤口,血已糊住了额前的头发,不过这只是个小伤而已,也没什么大碍。
柳风舞苦笑了一下。的确,经历过这场风暴,真如从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恐怕甲板上人人都有点不知是生是死的茫然。实在不该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灯已全被打灭了,周围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着边上的灯,海船上的灯本是防水的,可现在灯罩里却已积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从怀里摸出火石,这火石用油纸包得紧紧的,倒还能用。他点亮了灯,大声道:"还有人在么?"黑暗中,又亮起了几盏灯,有人道:"柳统制,我们在。" "看看,人齐不齐。"他记得先前卸帆时死了一个,在漩涡时又死了两个,原先的十个士兵,现在只剩七个了。他道:"你们七个还在么?"黑暗中又交头接耳一阵,有个士兵道:"杨胜和吴滔不见了。"那两人大概已经被浪头打进海里了吧,现在只怕他们已被喂了海鱼,成为了沉到水底的两副枯骨。柳风舞心头一寒,但脸上仍是平静如常,道:"大家进舱吧。"一个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着么?"柳风舞抬起头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没用了,听天由命吧。"他记得那个老兵先前说海上一遇风暴,便只能听天由命,自己还曾豪气万丈地说什么要"逆天而行"。经历过这场风暴,他才真正认识到人力在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破军号曾以庞大引得帝都人人啧啧称奇,一到海上,这巨兽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随波逐流的落叶而已。
他调匀了呼吸,只觉两脚虽然软软的,却还有些力气。他扶住唐开道:"唐统制,你没事吧?"唐开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统制,你也休息吧。"柳风舞摇摇头道:"我不能逆天而行,但总不能这般低头认输。你先下去吧。"他走到舵舱,那舵手一脸煞白,却还死死地抓着那舵柄。柳风舞道:"没事吧?"舵手看了看他道:"还行。统制,天还没亮么?"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柳风舞道:"别管这些了。你饿不饿?"那舵手道:"还真饿了。说不定,已经过了很久吧。"柳风舞笑了笑,从腰里摸出干粮。这干粮也被海水泡得软了,吃在肚里也不是个味,但一吃下去,总感到一阵饱食的快意。他把干粮先吃了一口,又递给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帮你把把舵。"又不知过了多久,从舱中又出来两个人,说是唐开命他们来替换的。柳风舞交待清楚后,便将了望台上的那个士兵也叫下来,一起下了座舱。那士兵绑在桅杆上,虽然有惊无险,却吓得死去活来,下到甲板连站都站不住了,而那个舵手的两只手因为拼命扳着舵杆,也合在胸前动弹不得,只怕得一两天才能好。
一到座舱里,他也没脱湿淋淋的衣服,一头便栽倒在床上,倒头便睡。在舱中,外面的狂风暴雨声一下小了许多,几乎听不到,床也在摇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无从预料,他却仍是梦到了帝都,梦到了父母,还有……她。
等柳风舞醒过来时,只觉嗓子有点发干,头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凉,从舱中药箱里取了两颗驱风丹吞了下去。这驱风丹是叶台制成的成药,对治疗伤风极有效,也不知是药效还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后便觉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来湿淋淋的衣服还有些潮,他从衣箱里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舱。
一出座舱,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气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天空清净得像一块水晶,那些白云也似伸手便可摘下。 风暴终于过去了。他一阵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听得身后有个士兵道:"柳统制,你醒了。"那士兵正在船头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湿的帆布也张开来放在太阳下晾晒。柳风舞道:"大家都没事吧?唐统制呢?" "唐统制受了些小伤,医官给他敷好药后,还在睡。柳统制,这场风暴可好生厉害,我们现在在哪儿了?"在哪儿了?柳风舞突然间才想起这个问题。他还记得那舵手说过罗盘坏了,只怕现在也没人知道在哪儿。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细浪起伏,平静得像一张大大的桌布,破军号宛如这桌布当中的一粒沙子。他苦笑道:"玉清真人大概知道吧。"他本是顺口一说,这时一个小法师恰好走过来道:"船上收拾好了没有?"那士兵道:"马上便好,请真人稍候。"他又埋下头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将甲板擦到一尘不染。柳风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来?" "真人说要再做一次龙神祭,以谢天地。统制,这等风暴可把我们吓惨了,大江中哪里这般厉害的风暴。"那士兵很是健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柳风舞却在想着他刚才所说的龙神祭上去了。龙神祭是要以人为祭品的,玉清子这回要把谁当祭品么?难道,会是她?
柳风舞心头一紧。上一回龙神祭,那个叫朱洗红的少女掉进海里,被自己从海鲛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觉得是她坏了龙神祭,这回难道要把她当祭品么?柳风舞越想越觉得有理,心头大为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过是统领船上的一半水兵,除非想要造反,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朱洗红长得有五六分像郡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被斩成一块块去喂海鲛。
那个小法师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柳统制,这三天辛苦你了。"三天?柳风舞吓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从遇到蛟云到现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统制英武绝伦,全船得以安然无事,邓都督将此事委派统制,真是慧眼识人。"三天四夜。柳风舞不禁有些骇然。他睡了也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吧,那这场风暴已经持续了两天三夜了。能在这等风暴中脱身,实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风暴中那般情景,实是比陷入敌军重围还要凶险,不禁有些后怕。 那小法师转身要走,柳风舞道: "对了,小法师……"那小法师闻言回过头,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统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这儿是什么地方?"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们现在在向东走,实在也不知这儿是什么地方。家师说,从倭岛向东,便是苍溟,即是天下最大的海洋,这儿大概便是苍溟,到底是哪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连玉清子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啊,那这张海图也就无从绘起了。柳风舞一阵茫然,道:"好吧。"等回程时,再细细测绘也不迟呢,现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实在绘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