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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板上做晚祷。这仪式是每五天一次晚祷,今天还是出发以来的第一次。海风从西向东吹来,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声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也听不真切,更像是从仙岛上传来的幽渺歌声。
在遥远的帝都,她会不会也在高处眺望呢?柳风舞不知道。这些事对他来说,也像玉清子所说的海上仙岛一样遥远,根本无从想像的。隔着衣服,他抓紧了那块玉佩,心里却像破碎了一样的疼痛。
前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哗,那是晚祷结束了。开始两天,那些童男童女还是安安静静的,出海这几日,好像一下解除了束缚,八百个少年男女在舱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对于他们来说,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东西,玉清子也根本无法管束,便由他们去了,每天只在房中打坐炼气,很少出来。今天他们终于能再出来透透气,更是像要把这几天的郁闷都发泄出来。
几个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过来。这批童男童女都是选出来的,眉目清秀,声音也清脆动听,柳风舞看见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的地看着他们,若不是玉清子曾严令在先,只怕这船上真要出几件风月案子。
他笑了一笑,转过脸。他比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几岁,但好像和他们像两个时代的人一样。也许,上过战场的人和没上过战场的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
"柳统制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柳风舞转过身道:"我是。"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脸上略微还带着些稚气。她一见柳风舞转过身,脸上浮起一丝羞红,道:"我叫伍秋晶,柳统制。"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柳风舞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伍秋晶长得十分可爱,但总不会为了介绍自己才来搭讪的吧?柳风舞道:"伍姑娘,甲板上风大,你们还是回舱吧。"伍秋晶脸上更红了。她垂下头,小声道:"柳统制,这个……这个……" 难道她喜欢我么?柳风舞不禁有些好笑。他是二百个士兵的副统制,年纪又比唐开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来,他这个长相英武的副统制可比一脸沧桑的唐统制好看得多。他笑了笑道:"有什么事么?"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红住一块儿的,她现在还不能起床,今天我们出来,她非要我来找你,说谢谢你。"柳风舞有点莫名其妙,刚想问朱洗红是谁,这时边上有一个女子发出格格的笑声,也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了,大声道:"秋晶,快来啊。"伍秋晶道:"来了。"她向柳风舞敛衽一礼道:"我过去了。"她刚转过身,又急匆匆回过头道,"朱洗红就是那天你救的人。"是她啊。柳风舞脸上还带着点笑容,心里却是一疼。那个有些像郡主的女子名叫朱洗红啊。他重新转过身,看着船尾。海风正紧,帆吃饱了风,破军号正全速全进,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夕阳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红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板上透过气后,又一个个回舱吃饭了,甲板上重新安静下来。柳风舞把士兵集结起来,也准备轮班下去用餐,这时一个士兵忽然道:"统制,你看那是什么?"他的手指着船桅。柳风舞抬起头看了看,大吃一惊。只见桅杆顶上像一支火把一样,冒出蓝幽幽的火光,他惊道:"快!快灭火!"那了望台上水兵也已听到他们的叫声,扭头看了看头顶,又大声道:"统制,这不是火啊,什么也没着。"这时一个老兵惊道:"统制,这是幽冥火,要来风暴了!"柳风舞道:"你知道的么?"这老兵咽了口唾沫道:"当年我随邓都督入援句罗岛,曾听那儿的渔户说过,海上每当大风暴来临之前,船桅往往会发出蓝火。这火是冷火,不会烧着东西的。"柳风舞手搭凉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这半天却不见烧下来,只在桅顶跳动,这船桅倒像是一支蜡烛。他看了看船右边,远远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块天空变黑了,像是水中刚滴下的一滴墨。他心头一凛,道:"你们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统制禀报,请两位大人都来看看。"他在船边盯着那块天空。那一大片黑云现在已越来越大,像是会生长一样,在陆地上,从来没见过这等景象。没过多久,他听得唐开在身后大声道:"出什么事了?"他转过身,却见唐开正从底舱走上来。今天轮到唐开的部队划桨,唐开在底舱呆了半天了。柳风舞道:"唐统制,你来看看那边的天空。"唐开走到船边看了看,道:"是风暴要来么?这么黑啊?" "那是蛟云。"玉清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了起来。柳风舞和唐开转过身,却见玉清子正站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徒弟也捧着剑跟着他。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玉清真人,蛟云是什么?" "蛟云是海蛟升天时起的云。蛟云一过,狂风暴雨大作。看样子,蛟云一个时辰后就会过来了,唉,只怕……只怕……"玉清子没有说完,柳风舞却知道玉清子是说只怕因为那天的龙神祭没做好才会引起蛟云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唐开道:"安知此事不是运气,龙神派海蛟升天,起风送我们一程呢。柳统制,我去看看辎重有没有捆好,你让弟兄们小心,先把主帆下了。"柳风舞一阵感激,道:"唐统制,有劳你了。"他转身对玉清子道:"玉清真人,请回舱歇息吧,破军号坚不可摧,不会有什么闪失的。"玉清子脸上也恢复了平常的雍容,他微微一笑道:"柳统制,你小心一点。"他一躬身,按法统的规矩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回去。柳风舞回了一礼,点齐本部水兵,让几个力大的操舵,自己盯着那一片黑云。
这黑云像是在旋转一样,当中有一片正探下来,远远望去,正似云中有一条黑龙要探海取水。这一条探下来的黑云也似自己在生长,越来越长,没过多久,便伸出长长一条了。这就是蛟云吧。柳风舞看着那块云,对那老兵道:"你以前见过这些么?"这老兵道:"我也没见过,不过在句罗岛听人说起过,海上一旦起风,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听天由命?柳风舞心头像被刺了一下,他放声笑道:"今天我倒要逆天而行。"他这一言出口,那老兵也吓了一跳。柳风舞向来随和平易,今天却不知如何,竟然如此豪气干云,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他道:"柳统制,这个……"他话还没说完,柳风舞已大声道:"主帆收起后,马上把船边的小船都扎紧,盖上油布,再检查一遍,不要有什么闪失。"正在这时,忽然货舱中发出一阵惊呼,只见一个人影从货舱里一跃而起,只听得唐开的声音从下面传了出来:"抓住他!"柳风舞一惊,扭头一看,却见一个人已冲上甲板,正在向舱顶攀去。这人手脚麻利之极,手足并用,攀得极快。
这是个什么人?柳风舞抽出腰刀,对那老兵道:"大家小心了。"他脚一点地,抓住了桅上挂下的一根缆绳,人轻飘飘跃起,两脚一勾,勾住了缆绳,一手两足齐用,人像是粘在这缆绳上的一般,极快地向上移去。
那人此时已上了舱顶,正准备要爬上了望台去,却见柳风舞也已上来,那人一咬牙,冲到边上,手中一闪,现出一把短刀,猛地挥刀向缆绳砍去。 这缆绳本是为固定主帆的,现在主帆已经卸下,绳子还不曾卷起。柳风舞人还在绳子上,刚探出头来,见那人要来砍缆绳,他大喝一声,手一甩,腰刀电闪而上。这一刀飞得太快,势带风雷,那人没料到柳风舞悬空还能出手,一怔之下,刀已掠过他的手腕,"嚓"一声,将那人的手齐腕斩下。
那人中刀,疼得大叫一声,那一只断手已掉落下来,手中还握着刀。柳风舞看准了,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只断手,轻轻一抖,将那断手从刀上甩脱,左手猛力一拉,双腿缠在缆绳上也用力一蹬,人已疾射而上,轻轻落到了舱顶。
那人根本料不到柳风舞来得如此快,他本想冲上了望台,居高临下,眼见已是行不通了,他变招倒也极速,不等柳风舞攻来,人在舱顶一个翻滚,左手已抓住了柳风舞的那把腰刀,摆了个防守的姿势。只是他右腕已断,血还在不停流下来,此时连站都站不稳了。柳风舞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什么人?"这人脸已煞白,却也不说话。柳风舞道:"你快扎住伤口,不然失血过多,你可活不了了。"这人忽然跺了跺脚,一刀向胸口刺去。这一手倒让柳风舞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这人一见逃不脱,便萌死志,脚下一错步,人已疾闪到这人左边,一拳向他肘弯打去。假如打中的话,这人便握不住刀了,想自杀也办不到。这人刀本向胸口疾插,刀尖刚入肉,左手却不由得颤了颤。左手力道本来便远不及右手,这般一缓,肘弯已被柳风舞一拳击中。这一拳打得很重,只怕肘骨处的骨节也被柳风舞打折,他哪里还握得住刀?"啪"一声,刀落了下来。
柳风舞一拳得手,丝毫不慢,一脚踩住那人的左手,右手刀一划,在那人衣服上割下一长条布条。他将布条一头咬在嘴里,左手在那人右腕上一缠,猛地一拉,布条一下束住伤口,血登时止住了。
这时唐开已冲了上来,道:"柳统制,你抓住他了?"边上两个士兵过来抓住了那人。柳风舞放开了他,把自己的腰刀拣起来,在那人身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道:"这是什么人?"唐开道:"他不知何时上船的,竟然躲在一个货箱里,我刚才下去检查时觉得有异,才发现的。这人好厉害,竟然被他伤了两个兄弟,我打了他一掌他才逃出,不然只怕他是想在货舱里把我们杀光。"这人竟然先中了唐开一掌?柳风舞记得在军校中听老师说过,西府军有两样特异的本领,一样是斩影刀,一样是斩铁拳,在单兵对决时都非常厉害。唐开本来出自西府军,他的这两种本领一定很强。这人若不是先中了唐开一记斩铁拳,只怕自己没这么轻易收拾他。他走到这人边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人一动不动,一个士兵试了试他的鼻息道:"统制,他昏过去了。"唐开道:"叫医官速去救治,定要查问他的来历。"柳风舞和唐开走下舱顶,这时玉清子的一个弟子出来道:"请问统制,出了什么事?"唐开道:"没什么大碍,请真人放心。"这时两个士兵正挟着那人下来,那小法师一见,惊叫道:"他是虚行子!"他这一声出口,唐开和柳风舞都大吃一惊。这名字,明明是个法统的,怎么会躲在货舱里?唐开道:"他是法统的人么?怎么躲在舱中,还伤了我们三个弟兄。"方才他对柳风舞说是伤了两个,现在成了三个,那自是故意要把情形说得严重些。
小法师道:"他是上清丹鼎派真归子师叔的弟子。他怎么会来船上的?"上清丹鼎派的排行是"泰极真虚",而清虚吐纳派是"天开玉宇",这些排行唐开和柳风舞并不清楚,这小法师是宇字辈的,也懒得跟他们说。唐开听得这虚行子是上清丹鼎派了,才舒了口气,道:"我们也不知他为何躲在船上。"小法师走到虚行子跟前,两手合拢,食指、拇指相并伸直,另三指相交屈拢,忽然用两根食指在虚行子胸口一戳。他手指刚碰到虚行子身上,虚行子头动了动,却仍是垂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我的功力还不行,看来得让师父来试试。两位统制,把他送到我师父舱中吧。"把虚行子送到玉清子舱中,那小法师刚把门关上,唐开小声道:"柳统制,你说这虚行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柳风舞沉吟了半晌,道:"唐统制,有些事我们不知道的话,还是不知道算了。"唐开本是西府军中的人,对帝都法统两派相争不甚了了。法统分为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后,两派在帝君跟前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上清丹鼎派因为门下的弟子张龙友和叶台的丹药相当灵验,地位已超过了清虚吐纳派。这次玉清子出海寻仙,虽然得帝君大力支持,上清丹鼎派掌教真归子不敢反对,但天知道会不会使什么阴险手段。好在现在是在茫茫海上,真归子再神通广大,手脚也伸不到这儿来。虚行子死后扔进海里喂鱼,也没人会知道的。柳风舞有些厌恶这些勾心斗角,他也不想让唐开掺进去。
唐开笑了笑道:"也是。天高海阔,帝君现在也管不到我们,回去后你不说,我不说,自然从来没有过虚行子这个人。"他语气虽似说笑,但柳风舞也听得出他话中有些忧虑。本来以为出海无非是与天地相争,没想到当中还夹了那么些法统派别之争,这一趟出海,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柳风舞道:"唐统制,我们最好还是再细细查一遍。"唐开忽然小声道:"正是。也许,船上不止他一个人。"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水兵,脸上已带了忧色。
这时,一个柳风舞队里的士兵过来道:"两位统制,船头的小艇都已捆扎周全,主帆也已落下了。"柳风舞看了看右边,现在那块黑云已几乎要碰到海面了,越往下就越细,这团黑云的样子就像个漏斗。虽然破军号并不对着那黑云驶去,但现在却已经近了许多,看上去,那团黑云也大了许多。只是半个时辰,这黑云离破军号的距离已近了一半,玉清子说是蛟云一个时辰后来袭,竟是分毫不差。柳风舞看了看桅顶,那些幽冥火现在已经大多熄灭,偶尔还冒出一条蓝幽幽的光,像是蛇信。唐开看着黑云,忧形于色,他道:"看样子我们可是凶多吉少啊。"柳风舞却只是一笑道:"唐统制,你自己不也说,这安知不是龙神来送我们一程的。放宽心吧,我不信纵横水上的水军团会被这阵风暴打败。"他说得很是豪气,唐开却仍是摇了摇头道:"天地间的伟力,岂是人力能抗。算了,是祸躲不过,吃完饭后,我把我的另一半人也加到桨手里,希望能和这蛟云错开。柳统制,掌舵之责,就全归你了。"柳风舞道:"现在掌舵的是我队里的徐忠,他是个行家里手,我再加派两个人去帮他。"唐开又看了看甲板上,现在甲板上的东西已全部固定住了。他道:"要是躲不开,那半个时辰后必定会有大风雨。柳统制,你们在甲板上可要当心。"柳风舞带着队中的士兵吃完了饭后,重又稳稳地站在甲板上,看着那条黑云。划桨的人已多了一倍,船行得快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出那黑云确实是在向这边移动,因为近了许多,只见那条伸下来的云柱弯弯曲曲,正在不住地转动,真个有如蛟龙一般。
柳风舞喝道:"甲板上留二十个人,其余的进舱。"他看了看那了望台,上面的那水兵还坐在那儿。他伸手到嘴边喊道:"喂,你下来吧。"风雨将来,在上面实在太危险了。那水兵却把身子探出来道:"柳统制,我已把自己绑在桅上了,不要紧。"柳风舞心头一热,也不再说什么。他走到船尾的舵舱外道:"徐忠,没事吧?"舵手徐忠身上也绑了根绳子,他看了看舵边的罗盘道:"统制放心,我当年在大江里也遇到过风浪,这儿顶多大一些而已,没事的。"一阵浪头已卷着白沫翻卷而来。海水本来已如墨一般黑,但翻出的白沫却仍是像雪花一样白。这层浪在海面上行进极快,打在船边,"哗"一阵巨响,破军号庞大的船身也被打得侧了侧,有海水溅上了甲板来。那老兵这时就在柳风舞边上,他惊叫道:"统制,蛟云要来了!我们进舱吧!"柳风舞看了看舱口。一个个舷窗都已关上了,那些童男童女的座舱也一丝声响都没有。他们也许已经吓呆了吧。他喝道:"船上若不留人,万一出些什么事,便无法解决了。你们再分十个人进去,留十个最强的跟我守在甲板上。"甲板上只留下十个人后,破军号上便更加冷冷清清。五十丈长的船身,现在左右各有五个士兵,柳风舞道:"抓紧栏杆,站稳了。"风大了,主帆虽然早已卸下,但两张副帆吃饱了风,比以前张着主帆更快,柳风舞听得底舱里发出了"啪啪"的声音,那准是唐开在命令手下将桨收回来,封住桨孔。现在破军号驶得如此快,划桨已没多大意义,反是桨孔里有可能涌进海水来。
又是一阵浪打来,破军号开始像在大箩里颠簸的一颗豆子一样东倒西歪,但仍是破浪而行。那条蛟云现在更近了,看得到蛟云和海面相接部分纯是海水,里面还有一些鱼在飞速地转动。远的时候看不出大小,现在可以看到,那黑云和海水相接处大约总有两丈来宽。因为是上大下小,黑云上端,只怕有几千丈宽吧。
那个老兵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着舱壁的扶手,动都不敢动。柳风舞倒是笑了笑道:"胆子大些吧,我们在战场,面对着蛇人时,你好像也不曾怕。"这老兵有点哆哆嗦嗦地道:"那时可不是这样大的东西啊……"他话没说完,破军号忽然一侧,像是要翻倒一样。船上的士兵都没防备,人一下倒了下来,幸好他们都马上抓紧了扶手,一个也没掉下海去。只是从舱中一下发出了一片惊叫声,最响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隔着厚厚的板壁,他们的声音有些闷,更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一样。
(破军号正在这碟子的边缘飞快地行进,看样子,更在绕着圈驶向这碟子中心。)
破军号虽然侧着,速度却一下子又增大了许多。而天空也好像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那些黑云极快地转动,人只消看着天,便要头晕。柳风舞站直了,叫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但因为行得快,反倒不颠簸了。这时了望台上那士兵高声道:"柳统制,你看那儿!"海上,像是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碟子一般,有一片方圆数里的地方一下子平静下来。本来这儿浪涛滚滚,但这一大片地方却全是小小的细浪,它们一道道向外伸展开,倒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石子时起的涟漪。但涟漪是层层向外的,这些细浪却你追我赶地在转动。破军号正在这碟子的边缘飞快地行进,看样子,更在绕着圈驶向这碟子的中心。
而这中心,便是两里外的那条蛟云。蛟云现在与破军相距只有两里,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在几十里外,蛟云看上去是直直向下,但现在才可以看到,原来蛟云并不直,而是扭曲着,瞬息万变,只是上下两头移动得较少,当中特别的靠海那一段,像是一条受伤的巨龙,不时弯曲。
这是个漩涡啊!
柳风舞在大江大河上也见过漩涡,那时的漩涡也有些叫人害怕,但从来没有大到这等样子的。现在,破军号正在驶向这漩涡中心,照这速度,半个时辰都不用,便会到那蛟云的位置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道:"快!把副帆也全下了!"唐开说那蛟云是送破军号一程,这倒没说错吧,现在破军号的速度,大概连设计这船的工部叶员外也不曾想像过。太快了,船身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要散架一样。这一程,是要送他们到鬼门关去吧。
柳风舞喊过,那些士兵像一下省悟过来,纷纷去卸副帆。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却相对平稳得多,只是风实在太大了,两张副帆被吹得几乎像半个球,缆绳也绷得紧紧的,他们怎么也解不开。柳风舞正拼命解着一边,却看见在解前帆的那个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绳结。柳风舞大惊失色,叫道:"别砍!"来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断了缆绳,那根绷得紧紧的缆绳像是巨人尽全力挥出的长鞭一样,猛地甩出来,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来平稳得很,那士兵也有点托大,手没抓住扶手,这缆绳抽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像一粒豆子一样被抽得腾空而起,发出了一声惨叫,登时坠入海中。缆绳余力未竭,抽在船边,把栏杆也抽得折断了一条,这才垂下来。
几个士兵冲到船边向外看,但在这大漩涡中,就算一个人泳术再高,也动弹不得分毫,何况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只怕人还没入水便已死了。
柳风舞叫道:"先别管他,放帆!"他已把绳子解开了。绳结甫解,便像被人抽着一样,从拴缆绳的铁环中极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缆绳上冒出白烟来。柳风舞连忙浇上一桶海水,像是泼在燃烧的火炉上一样,"嘶"的一声,腾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这缆绳抽得太快,若不浇水,只怕会擦出火来的。
此时两张副帆也已卸下来,可是船速却只是稍慢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他看了看右边,破军号现在侧的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着中心开去,只是一圈圈地在绕着那蛟云在转。只是刚才这一刻,破军号几乎已是绕着这漩涡转了一圈。
破军号离蛟云仍然还保持着两里的距离,圆三径一,那么这一圈足足有十二里了,而刚才卸副帆这一刻,连小半个时辰也不到,破军号若在顺风顺水时,一个时辰最多不过能驶三十里。这样算来,现在破军号已比最高速度还快了近一倍。柳风舞和现在工部的一个专工数学的员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学,曾向他请教过不少事,他默默地算着,心中已惴惴不安。
这时唐开忽然从底舱钻出来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快法?"他头刚钻出来,便吓得目瞪口呆。那蛟云几乎伸手可及,现在看得到的下半已纯是一条水柱,里面不时发出白白的闪光,想必是些卷入水柱中的鱼类。他扶着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风舞边上,惊叫道:"天!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唐统制,你在这儿看着,我去舵舱看看。"唐开头也没回,还在入神地看着那蛟云,突然一笑道:"吾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无憾矣。"这老不正经。柳风舞在心底笑骂了一句。其实唐开年纪虽然比柳风舞大了十岁,却连三十还不曾到,还不能说他是老人。但唐开这时还能开得出玩笑,倒也让柳风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无憾了。"他扶着扶手向舵舱走去,刚走了几步,破军号忽然又是一震,这回是从船左边打过来的。破军号还在漩涡外围打转,右边是一层层的细浪,左边却仍是大浪。这浪头很大,破军号本是向右倾,被这浪一打,整只船又倾了过去一些,几乎要翻倒,舱中又发出了一阵惊呼。但破军号船头向右一侧,重又恢复平衡。如此一来,船在漩涡中又进了一步。柳风舞紧紧地抓着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溅上来的海水打湿了。他一步步向后走去,一到舵舱外,便大声叫道:"徐忠!徐忠!"从舵舱里,徐忠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柳风舞走到舱边,叫道:"快把船开出这漩涡!"徐忠正扶着舵柄,边上两个助手则扶着他。刚才一个大浪,将舵舱中的三个人都打得透湿,徐忠的头发胡子全被海水打湿了,粘成一片,他大声道:"柳统制,那还得有这个本事!"徐忠说得气急败坏,全无对柳风舞的尊重之意,柳风舞也没有在意,心知此时生死一线,徐忠现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开出漩涡。但这漩涡太急了,不论他如何使劲扳着舵,但破军号仍是缓缓向漩涡中心驶去。
这时,船又猛地一晃,徐忠边上的一个助手惊叫起来,一手指向船的左边。柳风舞抬起头,心猛地一沉。眼前,赫然现出了一堵水墙,几乎是直立着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这道水墙表面却平滑如镜,只是微微有些起伏,并没有意料中的那样向船上打来。柳风舞绕过舵舱,到了船左边。
一到左舷,只见左边那五个水兵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抓着墙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此时天已全黑,但周围却出奇的亮,放眼望去,这道水墙还在升高,水墙顶上,不时有浪涛打过来,水花向雨点一样洒在船上,并不很多。
柳风舞已知道这等奇景,实际上是因为漩涡越来越急,使得中心越来越深。原先那个漩涡还像个碟子的话,现在已变得像个碗了,而破军号就像一颗在碗壁上滚动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墙正在升高,那说明破军号正一圈圈向漩涡中心滑去。他耳边只听得雷鸣般的水声,和这堵平静的水墙极不协调,而水墙也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就在眼前,表面光滑如镜,几乎照得出人影。天地的伟力,那是人永远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风舞的心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