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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高手的三脚猫

花刺邪抽出紫电钏的时候,地窟里的铜人似是走完了发条,胳膊腿喀喀地渐动渐慢,须臾,便如泄了气的鞠球委顿于地。而崔不去也无声地倒在门口,直至滚落斜梯,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捧着自己的右臂,而那双招子更是紧紧地瞪着,眦目欲裂,怕是今生也阖不上了。
花刺邪却连眼皮也未眨一下,只当滚落的是块木头,倏然走下斜梯。她甫一迈步,窟中仅存的一匹快马——“掌心雷”便腾身纵起,竟抛下同伴冲向窟顶的栅栏,似欲破壁而逃。然而他甫一腾空,花刺邪的身子便也到了空中,数点青光如同射雨穿星,刹那间在他背后刺了几刺,这人便疾矢落雁一般坠下地来。他五体皆僵,如被判官笔点了穴道,木桩子般横在地上。
花刺邪也落了地,轻抬素手将铭心锥归于发髻。她蹙着眉看了看四下里的死人,然后走至一角,紫电钏拨了拨散落开来的咸鱼腊肉,道:“收尸了!收尸了!若是有没死透的赶紧言语,不然送给无常一并带走,可是赔大了!”她这一嚷,韩香便从那食料堆里伸出了头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边的铜人,见没什么动静,适才轻声道:“你嚷什么?小心惊了二十八兄,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闻说“二十八兄”,花刺邪有些惊愕,睬光在窟内打了一转,紫电钏不由指向那个铜人,道:“哪个是你的二十八兄?那个铜疙瘩么?”韩香却嘿嘿地笑而不答,他嘴角犹带着血痕,却径自爬起来,着了那几下“石破天惊”却还恍若无事。他抹抹口角,却是狐疑道:“你怎会在此?”
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豪州处处有耳,便是地面儿上也长着几只眼睛,你即便钻进洞里,须知也有过路的老鼠通风报信——想甩了我,可没那般容易。”她其实早来了半晌,只是一直未肯露面,本想看看这三十九郎究竟有何真章,然而方才所见却叫她大跌眼镜,终是忍不住出手,伺机杀了崔不去。当下她扫了几眼被铜人掌毙的那匹快马,不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然而又不知从何问起,沉吟着直将眉尖蹙成了迷雾。
忽听哧啦一声,韩香身上那一袭直裾忽然裂掉了半边。原来方才的打斗早叫他衣衫破烂不堪,起身时又被那挂肉的钩子顺势一扯,终于彻底残了这块遮羞布。韩香登时大窘!两只手左遮右挡的,一时也不知该往哪放才好。
花刺邪不由松了眉头,然而媚眼却瞪得如两颗硕大的玛瑙,直勾勾地盯着韩香的身子,宛若那布下当真露出了“羞”来。
韩香果然很瘦,瘦得纤纤细细、楚楚可怜。不过,再瘦的秋蟹骨头里也是肉,再肥的青虾肉外也包着骨头,韩香自然不是蟹,当然也不是虾,因此他的肉外面还有小衣,但小衣外面却横披竖挂着一根根奇形异状的骨头,精光闪闪地,有的若板,有的似肋,有的干脆便是绷簧的“钢筋铁骨”。
这身铮铮的铁骨虽然形状特异,然而每一块都是贴服合衬,便似生在他身上一般丝毫不显多余,更不觉累赘。便是他腿股膝胫上,那几条有粗有细的钢簧也仿佛是天生的肌腱筋络,甚至看多几眼,竟叫人觉得上面的纹路亦如肌理般匀密。他左臂的钢筋铁骨中镶着一面小小的滑轮,轮上密密实实地缠着乌油细索,轮后有机簧牵制,轮前压着一支带倒钩的钢尖,看去便似上好了匣的袖箭,又仿佛木匠的吊线墨斗。而他右臂手腕处却又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相互勾连擒纵,虽都是静物,然而合在他腕上却是精光闪闪跃跃欲出,仿似他一抖手这些零件儿便会夭矫腾跃,化作利器。
花刺邪直看得眼睫都酸了,眸子也花了,方才将屏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她眨眨眼,却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要去摸韩香几比自己纤细的“蛮腰”。韩香本来就被她看得鼻红耳赤的,登时闪了开去,嗫嚅道:“你……你做什么?”
原来他的腰间,横缀着数只异彩缤纷的玩意,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五色螽斯,此时仿佛腰带上镶嵌的彩玉般乖乖地趴在那里,不由叫花刺邪觉得好玩,是以想要摸摸看究竟这些个五彩大虫是活的还是死的。韩香这一说,她反是也红了脸,讪讪地抽回素腕,哼了声道:“了不起么?挂着些破铜烂铁你也不嫌沉!”话虽这般说,她心里仍是惊愕不已,她自是明白韩香“穿着”这般匪夷所思的物事,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她便沉着脸,将头拧过一边,心道我偏不问,就不信你不老实交代。果然,韩香从腰间摘下一只螽斯,递过来道:“你想看,就给你看看也无妨,这是我用磁石所制、专破天下暗器的‘五彩蝗’。”
花刺邪忍不住转回了头,只见他掌间的螽斯精巧至极,若不细看绝不知是死物。韩香一抖手,那螽斯竟然振翅飞了出去,铮铮盘旋一圈又自回他的腰间。韩香嘿嘿笑道:“你别看他小,翅膀可是无坚不破的钢锯,牙齿也是钻头,便是机簧暗器也逃不过他的铁翅钢牙。”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更是惊愕,原来世间竟有这般巧手,能制出如此精妙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眼红,撇撇嘴道:“那又怎样,还不就是三脚猫的玩意儿?真正的高手才不屑用这些个偏门。”
韩香听了,也是撇撇嘴,道:“三脚猫有什么不好了?我偏生就喜欢这些偏门,偏要以偏胜正,偏偏不信那些自居中正之辈便没有偏心偏眼偏手偏脚的时候……”他嘟嘟嚷嚷地“偏”了半晌,最后方淡淡地道了句,“况且,我本来也不是高手,顶多只是个‘偏手’。”
花刺邪不由想起他的轻功来,心道那般骇人的功夫还不是高手?难道你也偏心眼。只偏向轻功么?却听韩香道:“我自幼习武,然而师父们都说我资质不佳,骨骼太差成不了器。我偏不信,先天之功我说了不算,后天总可自己作主吧,因此我苦心精研,终是在这偏门中找到门径,以各种奇金锻制了这一副‘后来居上人定胜天洗筋髓’。”
花刺邪不由得有些迷糊,韩香已是当当地敲着胸膛,又道:“我自从用了这偏方,腰不痛腿不酸,便是练武也有劲了,常人苦修十年,还及不上我一载之功——”他一抬手,那左臂便锵地射出一条墨线,直钉进房顶,他倏然升了起来,吊在半空悠悠地道,“你说这是偏门,然而又有什么不好了?你看我这‘升龙辇’,便是吊在这里三五日也不会累,寻常高手做得到么?”
看他吊死鬼似的悬着,花刺邪鼻尖都要冒汗了,心道:那是做不到,可是常人若像你这般将自己吊个三五日,那不是有毛病么……正想着,韩香又倏然落地,微一屈膝,腿上的绷簧便让他高高弹起,竟是一纵数丈,几要破壁而去,他嗖嗖纵了几个来回,道:“你再看我这‘登蟾步’,只须发些力便可跳过一幢楼去,可惜天上没有踏脚之处,否则必跳得到月宫里,叫嫦娥也惊上一惊。”
花刺邪终于抬起素手摸了摸鼻子,汗颜地想原来这便是他的“梯云纵踏空阶”,自己竟还想着要偷,可即便偷得来这些铁骨头,却还不知合不合身。她也算阅历颇丰,然而走遍江湖也未见过这般奇巧加身、以后天胜先天的“武功”,心中惊愕良久,却蓦地灵光一现,登时纵到铜人旁边,伸手拍拍那脑门,道:“莫装蒜了,我知道你也是披着身铜骨头,还不快些儿起身说话?”
话音方落,韩香却妈呀一声自半空跌坠,原来他一时忘形,差点撞在那断梁之上,当下爬起身也纵过来道:“你须不可乱讲,他此时听不见,若是听见了可叫你好看。”花刺邪本以为铜人亦如韩香那般“秀外慧中”,此时离近了一看又觉得不像,只听韩香又道:“你不是说三脚猫么?这个铜人便是我的三脚猫之一,是我依照二十八兄的武功路子造的……”
花刺邪听了,蓦地想起方才崔不去嚷的“大佛印”来,她武学驳杂,自是知道这般武功,不由脱口道:“难道那个西域的老妖怪,竟是你的二十八兄?!”她说的这“老妖怪”,乃是吐蕃的一个梵僧,这和尚生性奇特,敬他者尊为高僧,畏者却避如蛇蝎。他佛学通达,号称“日照西刹百年间”,武学也自通达,以密教的手印创了一套“十二合掌四法拳”,又称“大佛印”,非但纵横西域,便是在中土名声也响亮得紧。不过,这高僧最有名的却还非他的武学与佛学,而是他一朝彻悟佛法,一夕之间连烧了西域一百二十四间庙刹,从此自改法号唤作“我杀佛”,然后便在人间消踪匿迹。世人还道他真的“西去杀佛”了,不想竟然隐去了绝句。
韩香嘻嘻笑道:“是便是了,不过二十八兄大慧如海,可不是什么妖怪,我这铜人便叫做‘二十八铜人’,见人如见兄,须不可僭越了。”
花刺邪惊了半晌,忽抚掌笑道:“好,不杀生的和尚才是妖怪,做了刺客反成高僧了。”不禁又拍了拍铜人脑门,仿似这“二十八兄”与她投了脾气。然而她没轻没重的,那委顿的铜人竟然噌地一声,弹开了眼皮,只见铜人的眼眶却是空的,里面隐隐可见两根细若毫发的金针,花刺邪端详几眼,不由奇道:“这眼仁儿可真奇怪,难道铜疙瘩也生‘针眼’么?”
韩香只管摇头:“那可不是眼睛,乃是铜人的耳朵,金针便若琴弦,我只须将特制的竹哨一吹,金针感声而颤,便会驱动体内的机关,非得打完了那二十八招大佛印才肯罢休,这也是他听声辨位、循音对敌的法宝,是以我方才叫你小声些,万一他体内的机簧没松完劲儿,必得六亲不认一掌打来不可。”说着,他不由揉揉肩膀,似吃过这“二十八兄”的苦头。
花刺邪登时想起方才铜人斗三马的情景来,不由暗叹果然是巧夺天工,只这般鬼斧神工的妙手已当得起三十九郎了。然而又心思一动,心道韩香这样的奇才都还只是末座,而那“日照西刹百年间”的我杀佛也才不过名列廿八,可见绝句是何等的藏龙卧虎!她惊一阵、喜一阵,良久方道:“好厉害的三脚猫,不过你身上这许多金银铜铁,便不嫌重吗?换作是我,累也累死了。”
韩香又摇头道:“怎么会,这些重量都是由‘洗筋髓’承担着,我借其力而受其用,不但跳得高,力气也大得多了。”说着,将右手一抖,他手腕上那些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的零件儿便腾跃而出,咔嚓合并成剪钳,再一抖手又作了刀斧。只见他手间精光吞吐,蓦地一声铿锵又拼成一只八棱十六面的钢锤来,如有绷簧推动般哐当弹椎而去,竟是将旁边的一块铁砧击了个粉碎!
花刺邪骇了一跳!这“剪刀石头布”她适才已经窥见了两宗,没想到最后一宗却有这般威力!只见那锤一击得手便缩了回去,眨眼又是一堆零件合在他的腕下。她并不知道,便是这东西碎了崔不去的指虎,毁了他的右手。不过她倒是懂了,韩香怎能受得了崔不去的拳头,自然是他这身藏了无数法宝的“什么什么洗筋髓”的功劳。她惊讶了半晌,心道:无怪他那么爱吃鱼。果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只“三脚猫”,不过,他这一只可比天下所有的猫都值钱多了……他一身偏门,而她素来邪气逼人,这一偏一邪不禁叫她生出相得益彰之感,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扼腕叹知音,忽然听见窟内,一声低低的呻吟。

12 捉刀人

在横陈的死人堆里,果有一人低吟不已,正是适才被花刺邪刺穴坠地的那匹快马。花刺邪只顾着韩香的“三脚猫”,却是忘了他,这时听见声音不由纵了过去,眸子一转,道:“事已至此,我看还是别留活口的好。”
韩香尚未说话,那匹快马已是吭吭地呻吟起来,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可看出他的惊骇。花刺邪将紫电钏在他面前一比,咯咯地笑道:“素闻马不前手底下有一匹驽马,唤作‘逾晖盗骊’常不展,莫非便是你?”
那人见紫电钏在眼皮子前凌光毕现,魂魄几要飞出壳去,欲要点头却又动弹不得,只好将眼皮眨个不停,忽觉身上一寒,登时那憋在嗓子眼里的话便破口而出:“是!便是!奠杀我——”原来花刺邪一抖手解了他的哑穴,看他杀猪也似的惨叫,她冷笑道:“不杀也成,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便不杀。”谁知这般一说,常不展反而不叫了,面如死灰地把眼一阖,仿佛引颈待割。然而花刺邪只将紫电钏一抖,他便又惨号起来,花刺邪悠然道:“若是不答,可比死还难过——我问你,马不前究竟为了什么,要将乔香斋与思鳙居灭门?他与蓝观雪暗地里勾结,又有什么图谋?”
然而常不展只是杀猪般地惨号,终是不肯说话,花刺邪不禁皱了眉头,心道须得想个法子套出他的话才好,否则他这般大呼小叫,引来了人更是麻烦。于是她松了紫电钏,道:“你不肯说也无妨,不过,恐怕马不前还不知道那蓝探花如今又勾上了秦府,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常不展听了这话,果然面色一变,时青时白变幻了半晌,竟然咯咯尖笑起来,道:“那你何必再来问我,自去问那个废人罢了!”说完,蓦地喷出一口血团,竟是自己咬断了舌头。花刺邪哪里想到他竟咬舌自尽,正懊悔不该解了他的哑穴,好端端浪费一条活口。忽听韩香在旁和尚般地叹道:“善哉、善哉,何必多份性命,你我且回府,我给你个交代就是了。”
花刺邪回过头去,只见他不知何时已找来个背篓,将二十八铜人负在背后。她哼声道:“又不是我杀的,你装什么慈悲?莫忘了适才是谁想要杀你!”‘上下瞪他几眼,又道,“便是要走,也须寻件衣衫,难道你便这般上街么?”
韩香这才想起自己“筋骨”还露在外面,鼻子一红,急忙上了斜梯,道:“我……我先去借一件来穿穿。”他出了地窟,去那空房内胡乱寻了件遮羞的长衫,待回到院子里,花刺邪已在院内。韩香方要道声“走吧”,却见花刺邪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分外异样地瞪着自己,好似自己脸上画上了武功心法。
韩香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花刺邪欺了上来,神秘兮兮地笑道:“你急急忙忙的,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宝贝可别落了一两样才好。”韩香被那抹俏生生的笑靥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鼻尖似也要被香风融化掉了。他想退,然而又舍不得,愣愣地将双手在身上一通摸,然后便哎哟一声,仿佛真丢了零件一般。
花刺邪这才伸出手来,道:“不知这东西,是哪个给你的定情物?”在她指间的,是一个银鎏金錾、形若菱花的金盒。盒子很小也很精致,看去就像个弄粉调朱柔素手的脂粉盒,然而却一点也不觉香艳,花容月貌之间寒气森森,便是蓝观雪那柄无鞘之刀,似也无这金盒冷艳逼人。
韩香的脸色寒了下来,仿佛当真被人夺去了定情物,他一把捉住花刺邪的皓腕,冷冷地道:“若不想死,便别动。”自见过韩香,他还未这般甩过脸色,花刺邪登时一恼,然而见他满面寒霜,她不知怎地反是有些气馁,于是便任凭他握着自己的素手,将这个金盒慢慢拿了回去。直待他松开手,花刺邪的嗔意方才攒涌上来,恼道:“了不起么?我又不稀罕!”
韩香也不知将那个“了不起”的宝贝揣哪里去了,这才暖了面色,讪讪地道:“你不稀罕,我稀罕,成了吧。”他蹭地一纵,跃上高墙,道,“收工了收工了。赶紧回府才是。”
花刺邪直抛了无数个白眼,适才恨恨地跃起,待追至韩香背后,犹自忿忿地道:“鬼鬼祟祟故弄玄虚,难道那盒里装着你的命根子吗!”
韩香也未敢回头,只是嘿嘿地傻笑,拐出了巷子方道:“是,便是我的命根子,因为那里装的——是我的句子。”
直至回到秦府,花刺邪也没想明白金盒里怎会装着他的句子,难道里面藏着笔墨纸砚吗?不过她没再盘问,绝句的人不都有自己的句子么,便是当真藏在盒子里也不过是敝帚自珍,没什么大惊小怪。
况且,眼下有另一件事,更叫她惊大了双眸。便是再有几个金盒子银盒子玉盒子摆在她眼前,也不及这件事更叫她惊愕。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秦雷,这个迟迟没出殡的秦横云少子依旧铁青着脸,与他的大日轮钺一道卧在灵床之上。四周摆满了两个时辰一换的冰盆。和她初次见他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韩香却在那灵床上摆了一堆黑黢黢的东西——有的是焦黑的木头,有的是破铜烂铁。她尚自奇怪韩香究竟从哪里寻来这些东西,韩香已经像个仵作那样挑开秦雷的衣襟,露出他胸膛上那朵要命的“花”来。
那些创口依旧齐整,向四外回旋延展,如同一幅青底白颜、素面朝天的菊图。这幅要命的晚菊花刺邪已是看了三次,每一次,她都会打个寒噤。便是此刻,那绽花的刀谱已在怀中,她仍旧有些冷,仿佛那创口中会蓦然迸射出刀光,直刺眉健。
韩香以袖裹手,在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里拈起一支狭长的铁条来。花刺邪瞧了几眼,虽不敢断定,却也认得是一把没烧烂的雕锛,或者凿刀。这般匠人的家什纵然焦黑了些,也不稀奇,然而她瞧了半晌,眸子愈发瞪大了起来,蓦地也在那堆东西里拈起一物,惊道:“乔香斋!”
那好似一片焦黑残损的匾角,上面的戕金描边尚且依稀可辨。豪州繁盛的去处多矣,匾额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像这般木胎髹漆、金钿镂花的漆匾却不多见。便是已经浴火残身,那完好时的资质依旧可见一斑。在豪州,唯有久负盛名雕漆如画的乔香斋,方有这般的手艺。
韩香手拈雕刀,在那朵要命的“花”前皱着鼻子,好似这幅展菊开香图不入眼,要捉刀代笔加以改过。可他比划了几下,却叹道:“刀是好刀,图亦好图,只怕那妙笔生花的蓝探花,也画不出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晚菊。”花刺邪已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见他指着那幅“菊图”道:“创口这般齐整,且不见血痕,便是蓝探花刀法通神,兵不血刃,难道还能叫伤口也不流血么?”说着,他将那支雕锛合在创面上,又道,“倘若人死了几个时辰,肌僵体硬血液凝结,再以雕刀镂刻,别说杀人不见血的晚菊,便是不见血的放梅绽兰,那也是画得出来的。”
只见那雕刀的刃口,与创面契合严紧,仿佛这花当真出自它的手笔。花刺邪犹如冰雪浇顶,登时脱口道:“这伤口,是他死后才刻上去的!”
她怔怔地看着雕刀半晌,却还有些不敢相信,便是这雕刀真能画出“晚菊”,仍觉匪夷所思。于是她狐疑地道:“即便伤无血痕,可你又怎知不是秦府的人洗去的呢?你又不是仵作,就敢说没走了眼?”
韩香摇了摇头,道:“莫忘了我是哪里出来的,这种手脚或可瞒得过仵作,却还瞒不了绝句的人。况且,”他扔下雕锛,又道,“若非如此,乔香斋与思鳙居又怎会被灭门?”
花刺邪她的媚眼渐渐放出了光,已是参透了其间玄机——乔香斋捉刀代笔画了这幅晚菊,因此才有了那晚的大火。而思鳙居老板章江边不识时务地从火场收拾出这些露了马脚的遗物,自然也就难逃一死。
人死句截,不留首尾,这般狠绝利落的手段,在豪州,只一人使得出来。夜袭榜眼少子,嫁祸三甲探花,做这等事的人当然不是蓝观雪与秦横云。唯有那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才会这般处心积虑、坐享渔利!
锁住她前额多时的迷雾,即告破灭。良久,花刺邪方才看看韩香,心想他去思鳙居竟是为了这些东西,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其中奥妙了。”
韩香也叹口气,道:“我若早看出来了,哪还会有这些事,不过事有凑巧,叫我昨夜在吃鱼的时候先看到这块匾,那时我也只是隐隐怀疑,真正揭开这葫芦嘴的,却是那蕙质兰心的蓝探花。”
花刺邪登时想起那幅内藏玄机的画来。她取出卷轴平铺在秦雷脚下。此时再看那几句款题,不由喃喃地道:“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探花郎果然是妙手兰心。”良久,又道,“秦雷既然不是蓝观雪所杀,那于云知应当也非秦雷所杀,想来,也是马不前‘代笔’之功……”说着,心头却是一动,“蓝观雪既然早知道端倪,为何还肯与马不前勾结?难道他有苦衷,又或是被捏住了把柄么?”韩香摇头道:“把柄未必有,苦衷却是一定的了。”
听他说得意味深长,花刺邪不由有些奇怪:“蓝观雪素来孤芳自赏,无儿无女亦无牵绊,能有什么苦衷?”
韩香笑而不答,拈着画卷的轴头摩挲了半晌,方才对着画上款题叹道:“妙手兰心、妙手兰心——兰心是一定的,妙手……只怕未必。若无他人代笔捉刀,你以为如今的探花郎还画得出那般惊才绝艳的晚菊来么?”
花刺邪犹自发着怔,半晌,她蓦地打了个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香嘿嘿笑了几声,却反诘道:“你在豪州这般久了,可见他施展过刀法么?”花刺邪的眸子活络了几下,摇头道:“没见过,便是去年我毁了他的菊苑,也不见他出手,蓝探花修养是越发地好……”说到这,她却没了声音,忽然觉得韩香问的话透着古怪,她也是冰雪之人,不由在心底打起了滚来。
韩香指着菊图道:“我不懂画,然而跟着三夫子久了,却也会品个皮毛,他这手笔看去逸秀清朗,可是却无画骨,无神无气空有其表,你想以蓝观雪的功力,怎会画出这般败笔来?”花刺邪听了,又看看图中皮欹骨夭的菊丛,果然觉得落落无神。
韩香又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在菊苑,他卷画时右手可是抖得厉害?那便是气血不畅、筋络松软之相,他若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怎会连握刀之手也自控不能?”花刺邪细细回忆菊苑时的情景,不由吸口凉气,登时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已是想起在思鳙居常不展死前所说的话来,惊道:“难道蓝观雪,果真已成了废人么!”
韩香指着画上的款题,叹道:“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虽不知蓝观雪的枝子是怎生‘短了’,但这晚菊,恐怕已成绝唱。”
花刺邪的双眸几乎也要跳脱了。仿佛那座堂皇的大厦,便生生,真真地倾坍在她眼前。良久,她方蹙眉道:“无怪申不直在他面前那般嚣张,他也不肯作声,原来已是……已是……”话到此,那“徒有其表”四字却哽在了喉头,怎地也拔不出来了。
探花郎,蓝探花,豪州的鼎足竟这般悄无声息,折了其一。她忽然想起自己怀中的刀谱,蓝观雪将晚菊的刀谱交给她,分明是授她衣钵,不想叫刀法绝传。她痴痴地想着,陡地觉得心中空落得紧,便是晚菊在怀,也填不了这份空落。她曾经的仰止便凋败在她眼前,即便是那点子惊艳亦遮掩不住败后的凄凉。
画上的菊丛在她眼前吐露着幽香,那般落落的神情没地令她想起另一幅画。那个不离不弃伴着蓝观雪的人,从前亦曾鲜活过,如今却也寥落成了槛中囚芳。纸上的鲜活实则只是无生的墨,貌似永存,然而,再亦无神。
她心里打了个抖,忽然酸恻莫名,竟有些可怜起蓝观雪来。寒兰销残菊亦残。两样残芳,境遇亦是两样。寒兰虽困在槛中,然而那不过是随时可撕零的纸,他的精魂却超脱在云;而菊却还残存着,还须生生地领会着枝零叶落的凄寒,无法超脱、不可自拔。于云知、于云知,他于云中可还知探花郎的苦楚?花刺邪似有几分懂了,蓝观雪为何要对着那样的画。这是煎熬中唯一的翘盼,眉含浅笑,分明是等待着秋尽后,菊的精魂也超脱藩篱的那一分喜色。画中人,人如画,终有一日这份情谊是要入画登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