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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可是及时雨,申不直手虽未松,髯公身上却似去了一座大山,面色登时和缓下来。尽管双目中几要射出火来,也只得任凭申不直将画拿了去。申不直展开卷轴,只见果真是一幅丹青,横竖看了几眼,却没看出什么门道。他自幼习武,对这般纸飞墨香终是不解风情。他尚且狐疑着,花刺邪忽然冷笑道:“马儿不吃草却跑来叼香,便是要叼,也须问问这香是谁家的才好。”
申不直眼皮子一跳,从画上转过眼来,看看花刺邪与韩香,竟是将画卷了回去,呈给髯公,喑喑地笑道:“蓝先生好手笔、好手笔。”说着,他踱了开去,便立在蓝观雪的身后,负手垂眉,不再言语。蓝观雪任其旗杆也似的插着,却也低眉垂目默默无语,非但没再看花刺邪一眼,便似连“送客”二字也懒得出口。这时,髯公把卷轴递给花刺邪,道:“老爷累了,姑娘请吧,改日再来赏花。”
花刺邪接过画轴,也未吭声,与韩香丢了个眼色便拧身而去。直待出了菊苑许久,两人仍觉肚子里像是个没开嘴的葫芦,浑阴阴地满腹疑团。
纸是稠白坚洁的泾宣,衬的是姣好匀腻的缭绫,便是地杆轴头,也是滑如凝脂的象牙。然而画心纸上,那一簇落落的菊丛却是皮欹骨夭、郁郁寡欢,幽幽的一股樊篱之气直要酸了人的眼帘。
阳光透过窗格子,落在平铺的画卷上。花刺邪和韩香凑首看着纸上一条条的淡影,恍如隔栅观香,只是猜不透蓝观雪给了花刺邪这画,究竟是何深意。两人参详半晌,却在卷尾看见几句款题——
“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
花刺邪觉得这句子欲语还休的,一时有些懵懂,不由喃喃地道:“捉刀人,捉刀人……探花郎这是做的什么文章?”韩香忽然嘿嘿笑了声,道:“我知道了,最后这句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我听三夫子讲过这个故事。”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说新语·容止》
花刺邪扑哧一笑,道:“这可糟了,你我竟然参透了探花郎的句子,恐怕脑袋也要不保。”说着,便将画卷擎起,道,“保不齐他这纸里头也夹着玄机。”她对着阳光瞧了良久,却未看出有何不妥。韩香也把头凑了过来,细细看了几眼卷轴,忽然拈住画卷的象牙轴头,道:“果然藏着玄机……”他轻轻一拧,竟把那轴头螺栓也似一旋而下,只见画卷的地杆内,扑簌滑出一卷纸帛。
花刺邪拾起一看,眉峰不由蹙得远山叠岫也似,竟半晌未曾作声。看她一脸的凝重,韩香不由奇道:“是什么?难道是武功秘笈么?”花刺邪这才缓过神来,捻捻指间的纸帛,冷笑道:“是豪州,三分之一的豪州。”
原来这些纸帛里面,有的是地契,有的是房契,更有十几处银楼票号的文书,蓝观雪的菊苑赫然也在其内。韩香不由也傻了眼,良久方才揉了揉鼻子,道:“他、他竟然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你?!”
“这般大的基业,我怎消化得起。”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自然是秦榜眼。才有这般好的肠胃。”说着,她的眉儿又蹙得更深了些,心道:原来蓝观雪竟是要将半生的江山,双手奉给秦横云!这已不仅仅是示好,而是示弱!然而堂堂的豪州三甲探花郎为何要这般做?那堂皇的大厦,难道将倾了么?若非穷途末路,蓝观雪怎会做这般拱手称臣之事?
她心头犹自风起云涌,韩香却不由拿过画卷,当当敲了几声杆轴,道:“好家伙,这般贵的画儿,只怕皇帝老子那里也没得几幅!”说着,又狠狠地摇了摇,生怕会有几寸江山,还遗落在这轴内。便在抖手之间,那轴子里果然无声无息地落出一幅薄绢,飘飘漾漾地扑在他的脚面上。韩香小心翼翼地拈起,只见绢上画着图,写着字,却并非契约文书。他看了几眼,竟不由呀地一声,呆住了。

09 剪刀 石头 布

图是工笔描摹的图,字是蝇头小楷的字。尺绢虽素,图间字里却似有一片绚烂的刀光,跃然于眼前。直至花刺邪一把抢过薄绢,带着颤音儿说出那两个字时,韩香才敢相信,原来绢上的图文并茂,当真是晚香怒放、令无数豪杰尽折腰的那一式晚菊。
花刺邪的手很抖,抖得连媚眼里的光也跟着如水潺潺。她的脸还很红,那种不自禁的绯红酡得有如终于偷到苹果的邻家小儿。韩香按捺下惊愕,道:“秦公这回当真发达了,竟连人家压箱底儿的玩意也到了手,不过……”他本待说不过你也不必替他高兴成这样吧,然而花刺邪已像个护蛋的芦鸡样把眼瞪了起来,嗔道:“谁说这是给他的?这分明是给我的!”韩香怔了怔,忽然想起她是个“武蠹”,不由心道:你便是私吞了,那也不稀奇。
花刺邪竟似听见了他心头的话,冷笑道:“你可知我为了什么留在豪州?又为了什么肯在蓝观雪的菊苑做了一年的花工?”韩香登时张大了嘴,便是绢上的刀谱,也没有她这话叫他吃惊。只听花刺邪恨恨地道:“我辛苦做了一年,便是为了这一式晚菊。可那探花郎却分毫不给面子,竟是露也不肯露一眼。我气不过,便叫他的菊苑一夜变成了和尚庙!”
韩香奇道:“那是怎么变的?”花刺邪冷笑道:“和尚落发,菊花无头,就是这般变的!”说着,她伸出二指,对着虚空一剪!那两根柔葱也似的手指,恍如我佛的拈花妙手,直将韩香看得在心头连道了几声善哉。韩香忽然恍然,菊苑的人怎么见了她都和见了杀神也似。这般摧花的辣手,即便是蓝观雪的晚菊怕亦要退避三舍吧。只见花刺邪甩甩手,仿似拂落了一地残英,仍恨恨地道:“我只道惹恼了他,他必会出手了吧,哪知他非但不吃敬酒,罚酒也不吃,依旧死端着架儿不肯出手。我索性便投到秦府做了他的对头,总之见不到他出刀,我是决不肯走的!”
不想她与豪州竟是这样一段渊源。她面颊的红晕犹未退散,不知怎地,韩香忽然觉得有几分刺眼,宛如那张俏脸红出了血色。他竟是打了个寒噤,心道:见到了又有什么好,倘若真遂了心愿,只怕又走不了了……他不由想起三夫子曾说后世必定阴盛阳衰,衰便衰在丈夫之气拔高不过薄了云天,而女儿家的气却是可焚了玉石的。从前他不太懂,此刻倒似有些懂了。
这时,花刺邪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将那幅刀谱紧搂在怀,道:“上天还是有眼的,今日终于让他双手奉上,没叫我白费工夫。”看着几乎要被揉碎了的薄绢,韩香不由抚抚头皮,心道反正还没过秦横云的手,你说是给你的就是吧……待她笑够了,他也嘿嘿地笑了声,道:“可喜可贺,不过那蓝探花连裤子都送人了,难道他也要学无头之菊,落发去做和尚?”
花刺邪将刀谱收入怀内,目光又落到画上。她虽喜不自胜,却还未糊涂,蓝观雪这般做,当然不是要立地成佛。况且在这当口儿,他便是要将家业拱手送人也该送给马不前,而不该送给对头秦横云。她不由得又去细品那几句款题,然而一时之间,眼前却似弥了层薄雾,只是摸不着头绪。
她与韩香看画之地,乃一处酒楼的雅间,韩香爱吃的鱼头早在案上冷了,便是酒也凉如寒露,可花刺邪怔怔地拈起酒盅一饮而尽,竟未觉冰心。
这时,韩香忽然哧地笑了一声,花刺邪不由有些恼,瞪了他一眼,只见韩香望着雅间的雕梁吃吃地笑,便似那上面骤然开出了花来。然后他捉起个凉了的鱼头,咯吱咯吱,眨眼便嚼了个干净,一抹嘴,道:“回府吧,须知这三分之一的豪州沉得很,还是让那位力拔山兮的秦老爷担着才好。”
花刺邪挑挑眉梢,哂笑道:“你急什么,秦横云又不在府里。”韩香却站起身,径自将他的书箱背在了身后,道:“那可没准,你不妨回去瞧瞧,方才不在,此刻便在了也说不定。”
花刺邪一怔,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回去难道你不回去么?”韩香托托书箱,低声道:“回、回,不过我要去行个方便,怎好叫你跟着?你先回府也罢。”说着,他竟是推开雅间的门,踢踢踏踏地去了。花刺邪赶忙收拾好那幅图轴,然而待她追出雅间,却是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时方过午,晚秋的日头已是有些发白了。韩香背着书箱又来到北街,街上很是冷清,几乎没什么人。那场株连四邻的火只叫这街面热了一阵,便就彻底冷了余烬,成了一场过了时的热闹。
思鳙居依旧没开张,门窗紧阖。韩香拐个弯进了这间名楼的侧巷,四下无人,他在墙下信手一挥,一条油黑纤细的长索带着锵音儿,如同一条墨线自他袖管弹射而出,夺地一声钉进了思鳙居的屋檐。随即他整个人便升了起来,恰似有手擎之,悠然越过高墙,落在思鳙居的后院。甫一落地,那条墨线已是乖乖地奔回了袖子里。
思鳙居院内依然静寂空冷,死气沉沉恍如一座荒宅。韩香小心着逛了几圈,便是伙房也屋空灶冷,想必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张罗后事,这倒省了他许多手脚。当下韩香信步闲庭也似,然而转悠渐久,他渐渐把眉头皱了起来,心道倘若所料有误,那可是白忙一场。
这时,忽有几分咸香之气撞进鼻子,韩香循着味道到了柴房,在那矮檐之下的,是一间四面透风、壁如栅栏的小屋。小屋门半敞着,咸香便自门内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于是他托托背后的书箱,半弯着腰进了门去。
这屋子煞是奇特,竟然大半空间没在地下,周遭低矮透风的外壁倒仿似地下室的天窗。韩香顺着斜梯而下,只见室内宽敞,四处皆是一条条的风鸡腊肉、鱼脯菜干,想来便是思鳙居用以贮存食料的地窟。
韩香仿佛嗅香的猫儿,吞了吞口水,忽然看见一截斫肉的木桩子上,搁着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他眼睛一亮,登时不由一阵狂喜,然后他便看见在那木桩子边上,还有一只手,一只娇柔白皙、婉约横陈的手。
手是断的,齐腕而断,仿似刚刚在木桩上新鲜被斫的一样。而这时韩香方才看到在木桩子下面、案子的旁边、地窟的角落里,都躺着人,死人。
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便仰面躺在死人堆里,他的印堂上赫然一个二指宽的血窟窿,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脑仁。而那只手的主人,一个不知是他妻子还是女儿的女子,却是胸膛塌陷,如被巨石所砸。还有几个,便似那只断手一般被齐齐割下头颅,颈腔里仍有暗红的血汩汩流出。
韩香还是第一次在一间房子里看见这么多死人。他终于明白思鳙居怎么会是空的了。他掩住鼻子看着那些犹未流尽的鲜血,忽然听见死人堆里,传出一声极细的呻吟。韩香一步迈了去,只见一通身血污之人,正挣扎着爬出死人堆来,他急忙俯下身,道:“你……你撑着点,切莫乱动。”他方说了个“动”字,那人便真的动了,双臂一环,只听呛啷一声脆响,两条碧油油的物事已紧紧绞住韩香的小腿!与此同时,地窟的死人堆里又扑出一条人影,带着风雷之声,飞扑他的顶门!
这两人一上一下、一远一近,却是配合得默契无间。于是韩香也动了,他动得并不快,然而只一挥袖,便当地一声弹飞了上面的扑击之人,再一抬腿,便将地上那人踢飞了出去,噼啪、扑通,几乎撞断了地窟的斜梯。
两人反应极快,甫一沾地便双双弹起,似是未料到韩香举手投足便将两人击飞,皆是一脸的惊骇。只见其中一人掌擎双盾,方形圆角浑若两扇铁牌,铁牌上下各有一条碧油油的长钩,这般兵刃叫做“钩镶”,推挡钩割,攻守皆备,乃是极难运用的一种奇门。这人小心翼翼地将钩镶交互胸前。道:“三哥,这小子的腿古怪得紧。”
另一人左手一把扁钻,右手一柄四棱方头槌,这东西原也不稀奇,唤作“雷公轰”,可他这一双却是袖珍的,便与小儿的拨浪鼓一般。不过正因短小,反而出其不意迅若电闪,因此被叫做“掌心雷”。这人冷笑一声,道:“岂止是腿,他手上也有古怪——”这人尾音一拖,旁边那人竟是心领神会,钩镶先声夺人,扯开两条碧油油的光芒剪向韩香的腰间。他这一击乃是虚招,料定韩香必要躲闪,须知钩镶乃是上下双钩,只须一转手腕,后手钩便会从旁封住韩香去路,便是韩香可躲得过这一式“双锁连环截”,必也乱了身法,万万躲不过他三哥那无隙不入的掌心雷。
然而韩香却没有躲,他直不楞登地挥起袖子迎将上去,哧喇一声被钩镶割裂了袖管,绞在长钩之上!这般反是叫那人吃了一惊,连绵的后招便截然无续。他三哥倒跃马横空,掌心雷长驱直入,照准韩香当头钉将下来!
韩香却是稳如磐石,大袖望空一撩,袖管裹缠着钩镶,竟是连钩带人一道卷了起来,如同一面肉盾,迎向当空的掌心雷。另一人大骇!好在他身手不弱,电光石火之际生生将掌心雷撤了回去。饶是如此,仍旧一头撞在他兄弟身上,只听铿锵两响,他俩便又如方才那般双双跌飞了出去。
两人直撞在食料堆里,只见那钩镶的长钩已是四少其二,须知钩镶乃是百炼精钢打造,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难斩断,竟然说折便折了。他俩面面相觑,皆不由心惊这个瘦弱的小子竟有如此怪力,这般擎人为盾劈手折钩的打法可是闻所未闻。
韩香的袖子也断了,残袖内露出一截闪烁的精光,那看去似钳非钳、似剪非剪,刃齿森森地好似一支奇金锻制的蟹螯。那两人适才恍然,钩镶必是被此物折损,他俩均是个中高手,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这般似剪又钳的奇门兵刃。当下两人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皆瞪着韩香发呆。
韩香被他们瞪得鼻子又红了,还有些冒汗,不由得伸手去揉鼻子。他一动,那两人便也动了,不过这次都学得乖了,不再近韩香的身,更不肯将兵刃去碰那“蟹螯”,只如鬼魅也似在韩香左右游斗。
韩香的剪钳虽然利可断金,却只能夹剪,他又不肯动步,只如木桩子似的死守原地,那两人沾边即走,一时间竟是拿捏不着。他手把剪刀空裁了半晌浮云,终于有些不耐,蓦地往回一撤,道了声:“剪刀,石头,布!”这话仿似灵咒儿,那剪钳在他袖里一伸一缩,喀嗒两声,果真改了模样,只见尖首如刀,弧刃如斧,适才还似剪又钳,眨眼间就变得如刀似斧。他这布一出,犹如斩马刀一般横扫而去,那两人哪料得他说变就变,百忙中各擎兵刃格挡,铿铿锵锵,一人的钩镶霎时又断了一钩,另一人的掌心雷也被刀斧削去了钻头。
当下韩香时剪时布,将那拳划得有声有色,石头尚且未出,已是将两人逼得方寸大乱招架不住,只恨没长着那般妙手,不能随机应变。
眼见这“罚酒”已吃不起了,其中一人竟然撒起泼来,蓦地将一面无钩之镶掷向韩香的面门!韩香霎时又出了个剪刀,当空去夹那铁牌。便在举手之间,这斗室内陡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的大喝!只见那死人堆里弹起一条人影,声如雷、快亦如雷,飞起一拳,结结实实击在韩香的胸腹之上!

10 二十八兄

这势如沉雷的一拳,登时将韩香击飞了出去,仿似断了线的风筝,直撞在地窟的墙壁上。
那人如影随形,一拳方落,一拳又起,韩香退无可退,竟然转了个身,将后背迎向那人的拳头,足下一磕便向窟上蹿去。那人一拳击碎了他背后书箱,便这一阻之瞬,韩香已是跳上了贮物室的横梁,然而还未稳住身躯,便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险些儿又一头栽下房梁。
先前两人见状,不由都喜形于色,跃跃欲试。最后这人却将手一摆,嘿嘿笑道:“不必了,他着了我两记‘石破天惊’,已是碎了脏腑,断活不成了。”说着,提起双拳,在衣上一揩,只见他双手之上,皆套着一个五环指套,又厚又宽几乎横盖指面,精光闪闪如同两块铁砣套在他的手上。
指间伏虎,虎踞指尖,这般物事便名曰“指虎”。韩香虽不认得此物,然而他却认得这人,马不前八骏之二——“奔霄赤骥”崔不去。
在豪州三鼎甲之下,能叫人睹物知名的武器,除了申不直的铁屐,秦横云少子秦雷的大日轮钺,便是这双崔不去的指虎。他的指虎很强,曾经一拳夯死过一头牛,也曾一拳击碎过石鼓,然而他最强的却还是他的沉稳,犹如藏刃的宝刀,不该出鞘时绝不出鞘,该出鞘时却必见血。因此他往往能一击即中,眨眼要了对手的命。就比如方才,他便一直沉稳地躺在死人堆里,直至等到了机会,方石破惊天,夺鞘而出。看着窝在梁上的韩香,崔不去已有些替他可怜,这个撞破了他们好事的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些斤两,可惜此刻,他已经是一头死了的牛、一面裂了的石鼓。
不过韩香却无所谓般地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把一个很短的竹管放进嘴里,呜嗡一声,吹响起一串啸音。这声音如同箭梢的鸣镝,又似鸽尾的呼哨,然而却是穿云裂帛,几要叫人掩耳。
崔不去登时变了脸色,他驰骋江湖也算久了,自是知道旗火响箭之类的传讯手段,不由心道难道这小子还有同伴在左近不成?然后他便听见身侧,扑棱棱地绽开一堆锵音儿,与韩香的啸音呼应和鸣,便好似地窟中猝然飞起了一群铁鸽子。这时他才留意到那个书箱,那个被他击碎落地、七零八落的书箱。碎木头里扑棱棱地滚出一大坨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那仿似一大坨狗头金,然而随着咔嗒一阵奇响,那东西便蜷躯舒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立起了身来。
原来那是一个高不及四尺,五体俱全,脑瓜溜圆的铜人。虽只是个铜人,却有模有样,披着一身金叶子袈裟,而且五官分明,容颜清奇,恰似一座宝相庄严的降世金尊。崔不去三人何尝见过这般奇事,不由瞠目结舌,忘记了喘气儿,只见铜人身子里咔嗒咔嗒响了半晌,胳膊腿似是上好了劲儿,竟然活动起来,仿佛在那书箱里关得有些久,又是探臂又是蹬腿地舒展筋骨。而那双铜眼皮子也啪嗒啪嗒地眨动,好似他能视物一般。
崔不去的气犹自屏着,铜人已是屈身作势,咚地一声!在地上踏出一个虎蹲步来,将那双铜臂一曲若龙颈,一沉如鲸尾,竟然摆出一个擘天破海的姿形。他刚刚看出点门道,只觉这铜人摆的乃是一门拳法的起手式,便听见身后锵地一声,却是他师弟惊愕之下将钩镶跌落在地。
铜人仿似听见了这坠地之响,竟然如闻号令,蓦地一个进步冲拳,那钵盂大小的铜拳便击将过来。崔不去可是骇了一跳!向后疾退,然而方闪过一拳,铜人第二拳又至,他平生也未和这般铜疙瘩过过招,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猝然之间竟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只见铜人的身姿如同熊行象伏,虽不甚快,却是大开大阖,每出一拳便虎虎生风。崔不去乃是个中高手,但觉铜人施展的拳法气度非凡,且至刚至威,竟然毫不逊于自己的指虎。他不禁有些羞恼,心道我还怕了你这死物不成?指虎锵地一声迎将上去。然而一交手,他却是别扭至极,须知铜人高不及四尺,他的拳法多为上三路,却只得改弦易辙,弃上就下。这也罢了,常人过招皆是攻守兼备,铜人却只攻无守,即便崔不去捏个破绽击中其身,铜人也只当搔痒,但它一拳打来,却必定叫崔不去腾挪躲闪,简直就是对着个既打不死又通身带刺的铁桩子白费工夫。
见他拿不下,他那两个师弟也各操兵刃直取铜人,纵然多了两人,也是无济于事,只如几个铁匠敲打顽铁,叮叮当当却是锻而不化。且铜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三人的兵刃递将过来,他定迎将上去,竟是斗得不亦乐乎。崔不去虽沉稳有加,但这般打来打去,也不由渐渐焦躁起来。
便这时,忽听梁上的韩香喃喃有声,道:“十二,十三……”竟不急不徐地数起数来。崔不去更是惊骇,须知便是顶尖高手,着了他这“石破天惊”不死也必只剩半口气,他竟还能说话,怎不叫人心惊肉跳?只听韩香一声一声如唱慢板,已是数至十六,蓦地铜人身上呛啷一声如敲金锣!只见铜人双臂一长,铜拳竟然平展成蒲扇大小的手掌,带着金灿灿的掌影掴了出去,好似长臂罗汉一般飞击崔不去三人面门。三人大骇!各自退散,半晌方才看清,原是铜人腕中飞出两条铁链,挥动铜掌搏击。一时间只觉那掌势沉如山岳,却快若惊鸿,花蝶也似上下翻飞,便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也没他这般“灵活”的手腕。
崔不去好不容易闪了几掌,见那掌影时而环如抱月,时而绽如莲花,登时想起铜人方才施展的拳法来,两相结合,蓦地一个激灵,脱口道:“十二合掌四法拳?!”霎时他退了开去,又大声道,“三弟五弟速退!是那西域妖僧的‘大佛印’!”然而他这话终究慢了一步,他那五弟正擎着钩镶去挑铜人的铁链,钩链刚一交撞,那链末的铜掌便就拐了个弯,五指合并,咚地一声印在他五弟的胸口!
这一掌没地沉重,竟是连人带钩拍飞了出去,人方飞起,另一掌又至,开碑裂石般砸在他的胸口!两只铜掌如同迭浪击舟,一掌紧似一掌,连环叠撞,咚咚咚咚!不多不少在那胸膛上连击了八掌!掌下之人风尖败叶似的飞去,尚未落地,一口鲜血已是夺腔而出,扑哧在半空中绽了无数桃花!
崔不去与另一人大惊!便要纵去,然而伸长了胳膊的铜人双掌一分,便将二人挡下。只见铜人两只铜掌越舞越急,金灿灿的残影片片成簇,便似在地窟内开了几扇金光绚丽的雀屏。崔不去勉强拆了几掌,却是越打越寒,那手上的猛虎便再也从不得风,渐渐弱了威势。
这时,却听梁上的韩香低声道:“住手吧,只要罢手便无妨了……”这话竟仿佛泼雪浇顶,崔不去登时在心头骂了声“笨”!他们只顾与铜人缠斗,却忘了正主儿,即便这铜人百般机巧,也必是那小子操控的傀儡,何故舍易求难,弃王而拒贼?他这心思转得快,步子也不慢,佯作不支,退至那梁下,蓦地一个纵身,直取韩香!崔不去左拳击出,霎时如虎破栏,轰然一声大震,竟是将横梁擂成两截!他劲力最沉的右拳却是引而不发,待看见韩香自断梁飞起、避无可避之瞬,怒马脱缰也似奋尽全力击出!
只闻空中哐地一声撞响!韩香便飞了出去,他直冲断了两根房梁,方才跌落在一堆腊肉鱼干之间,噼啪扑通,然后没了声音。
崔不去也跌飞了出去,他砰地一声撞在地窟的斜梯下,随即挺身纵起。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又搏中了,方才那威力无俦的一拳非但石破天惊,便是鬼神也俱灭了。他轻舒口气,这时方发觉自己脸上一点一滴,皆是汗珠,于是提起袖子便要拭汗。
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右手,脸上的汗蓦地冷成了霜、寒成了露!原来他雄踞指间,曾夯死过牛、击裂过石鼓的指虎,竟然龟裂了。他瞠目瞪着自己的指虎,似还不信眼前所见,这时,那种万针刺髓的痛楚才自他的指骨、掌骨、腕骨传了上来。细碎密集的攒痛霎时叫崔不去知道,他的指骨掌骨腕骨,已经连同指虎一道,龟裂粉碎了。他不由一声怪叫!他骇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伤,他更骇然的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样受的伤!
这般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通身的骨节都仿佛也碎了一般,岌岌而颤。虽然韩香已没了声音,尽管那铜人也渐渐慢下动作,崔不去却是泄了胆气,利器已折,人何凭焉?于是他捧着这只珍贵的右手便跃上了梯子,直到了门口,方才回身对他的师弟道:“风紧,扯……”他还未说完,便骤然看见自己胸前。一抹绯红的狭芒扯着血花透体而出!崔不去晃了晃,蓦然觉得跟前黑漆漆地欺上了一抹夜色,这才听见身后,一人冷冷地道:“这是过命的买卖,非得光了本钱,才好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