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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怅然着,却又想起申不直崔不去,良久,有些悸悸地道:“两次见他,他身边都有马不前的人,难道马不前已经知晓探花郎的‘苦衷’了吗?”略一沉吟,她蓦地拍掌道,“是了!若非被逼无奈,蓝观雪怎会交付基业这般示弱与人!只是,状元公暗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却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你忘了他派子弟‘护院’的事么?”韩香笃笃地敲了敲画卷轴头,“实则他是‘护人’。马不前呕心沥血,暗里朝榜眼下手,却把个废了的探花郎挟作挡箭牌,一石二鸟,自是要把这鼎里的汤一锅端了方肯罢休。”
花刺邪凝思了许久,双眸才回复了几分光彩。然而只一瞬,眼前的画卷与卷侧的死人却又叫她觉得有几分烫眼。似乎豪州这口鼎已是有些滚沸了,倘若再泡下去,只怕她亦要烫脱了几层皮。
良久,花刺邪勉强打起精神,看了韩香几眼,适才轻笑道:“马不前呕不呕心我却不知,不过,你这般玲珑的心机,却真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我这点心思算什么,”韩香只是嘿嘿地傻笑,待她不笑了,他才指着她身后,道,“真正运筹帷幄的,是秦公。”

13 大丧

所有人都不知去了哪里的秦横云,竟然与他的“崩月日”一道,出现在灵堂的门口。然而花刺邪却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便是那听惯了的九花十八响,今日竟也悄无声息,便似气贯山河的秦榜眼骤然转了性子。
只两步,秦横云便到了灵床前。他少子的尸身丝毫未叫他动容,他伸出大手,拨了拨那卷轴,再看看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适才从狮鼻中哼出一声冷哂。然后他转过身,就这般瞪起虎目紧紧盯着韩香,道了声:“很好。”韩香的鼻子又冒汗了,秦横云却咧开阔口,大笑起来,道,“绝句的人硬是要得!只来了两日便查出真凶,这单买卖果然没有找错人!”他儿子犹在灵床上铁青着脸,他却全不见成色,好似这单生意当真赚到家了一样。
花刺邪到这时,才真正懂得了秦横云迟迟不签申诛令的原因。那幅足以乱真的晚菊或者骗过了她,然而终是没有瞒过这位三甲榜眼的虎目。他必是早起了疑心,是以才不肯发丧,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拨云见日,他方随着日头一起露面。花刺邪的鼻尖也有点冒汗了,她适才觉得,这位巨灵也似的秦榜眼,原来并不只有那一身“打夯槌桩的蛮劲”,他能稳居豪州三甲这般久,果然是有道理的。
秦横云腰间的崩月日,此刻方随着它主子的笑声,将那脚镯粗细的环链铮铮作响起来。他一挥手,外面已是进来一个端着案盘的小厮,盘中承着一笔、一砚、一张小笺。秦横云捉起笔,挥毫而就,然后笑容一敛,黑黟黟地道了句:“明日,发丧。”
说完,秦横云便大步流星,出了灵堂。韩香与花刺邪向那案盘中看过去,只见便是绝句的浣花笺,上面笔走龙蛇,赫然三字——“马不前”。
翌日,秦横云的府里忽然雅淡了起来。白麻纸的幡子,七尺绫的挽幛,以及各式样的扎糊,便一夜间素裹了府邸、银妆了街面,将三分之一的豪州都笼上了一层皑皑的鬼气。
此时的灵堂终于像个灵堂的样子,秦雷的棺椁也终于摆上了灵床。这口六寸厚、雕花挡板镶嵌牙条的梓木匣椟,其实是逾了规制的。然而这是豪州,即便再怎般厚葬,也没人敢质疑秦横云的章程。
花刺邪的手心有些潮,愈发深沉的秋寒叫她冷。虽然她冷眼旁观着,但是挂在堂口、猎猎翻动的幡却如团团的白焰,撩得她心间也腾起了火苗。
秦横云签了那张“虽远必诛”的浣花笺,也发了一道丧柬,唯一的一道。灵堂空寂,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低眉垂目,乖乖地候着,然而却不见秦横云的身影,似乎他与这贵客一样矜持,竟是不肯露面。
花刺邪收回望穿的双眸,不由得几分失望。倘若贵宾不至,那这出好戏就没了唱角儿,便开不了锣。她着实是想看看绝句的三十九郎,要怎生上演这出“大劈棺”,叫豪州的状元公折戟沉沙、血溅当堂。
秦雷的棺材里,承的其实是韩香。秦横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须贵宾一至,那藏匣之剑势必脱鞘。届时倾镬覆鼎、釜底抽薪,任是谁也阻止不了豪州这场惊变。
不过。花刺邪却也知道马不前未必肯挪动尊驾,他暗中操持了许久,怎会轻易浮出水面,来做个贸然的唁客?再说马不前的八骏已是折损了一半,于情于理也不该在这风雨之时以身涉险。
她已经开始担忧韩香了,心想他一身的钢筋铁骨禁锢在棺材里,只怕此时已是五体皆僵,马不前不来才好,倘若来了也不知他的石头剪刀布以及二十八铜人还灵不灵光,可不要偷鸡不成连小命也给搭上才好……她心里忐忑不安着,转了无数个念头。便在一阵凄寒的风又撩动起幡时,她忽然听见灵堂之外,匆匆有人跑来,远远地传报道:“一等恪靖侯,不前公马爵爷到——”恪靖侯。这是江南小朝廷赐的封号,手眼通天的不前公虽瞧不起这南唐的官,却仍旧受了这敕封。花刺邪不由得一阵心悸,方瞠起眸光去看堂口,那堂外的一行几人已是叫这肃杀的天光骤然一暗。
前行这人,鲜衣如火,灼亮得有些烫眼,叫人不敢直面他的来势。这人并无秦横云那般逼威的霸气,也不似蓝观雪那般苦寒,然而一现身,便似这素淡如雪的院庭间蓦地开出一朵红彤彤的奇葩,登时叫天公也折了几分颜色。
着鲜衣,驭怒马,饮大红袍。豪州再无第二人,敢这般抢眼夺色、锋芒无让。
花刺邪的眸子如遇蜂蛰,惊痛着从那团如火如荼的身影上挪了开去。她本以为马不前未必敢来,然而眼前这般风色却叫她一下子恍然,马不前若不敢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便是他的八骏十犬尽折了,状元公依旧是状元公,豪州的天依旧是豪州的天。
在马不前身后,三人并行,依次便是“绝地骅骝”申不直,“越影白羲”原不知,以及最末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这几匹快马如花底绿叶,衬着马不前花团锦簇一般进了灵堂。
这一簇猩猩之色,登时冲淡了灵堂的丧气。然而秦横云的长子、次子,却只抬了抬眼皮便又低眉垂目,似乎这格格不入的一行人全与他们无干。
马不前来到堂中,既不作色,亦不作声,竟然学起秦家兄弟的样子,便带着一脸冷哂站在那口厚板雕花的棺椁前,无声无视,也打起了立禅来。
花刺邪手心的汗不由又潮了几分,马不前这般笃定,此行必是倾力而备,要和秦府死磕了。她不由更加担心起韩香来,然而却是不敢去看那口棺椁,只怕眼神稍有疏漏,会断送了这出还未开锣的“大劈棺”。
终于,立在马不前身后的申不直,冷笑了声道:“贵客已至,怎么还不见主人?难道这府里的家长也登仙了么?”
秦家兄弟这时方抬起眉毛,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堂外道:“来了!”
马不前几人皆不由去望堂外,便是花刺邪也忍不住回眸。只见空空的庭院间,飘来几张白麻纸的冥钞,然后便听见身后,那一声彻耳惊天的霹雷!
一团雪亮的银光,伴着哗棱棱棱的撞响,破棺而出!惊雷也似崩碎了六寸厚的棺椁,犹如怒洪决堤银瀑击底,锵一声大震,竟是将棺前回首的马不前椎了个血花四绽!怒马鲜衣的状元公身上喀喀两响,整个人便生生矮了数尺,这时血花方才溅在衣上,猩猩落艳,再也分不出是衣红,还是血红。
残棺内身影一长,纵起一个人来,身子犹在半空,又是一团银光飞泻而下,曳着一道银尾盖向那几匹快马。“腾雾渠黄”方不觉与“越影白羲”原不知首当其冲,方不觉奋起双戟格挡,然而却是螳臂当车,双戟砰地一声断成数截!人亦飞了出去,风卷残云一般几未跌出了灵堂。原不知迅若白虹,纵身欲逃,然而他身子方起在半空,那团银光已是如雷盖顶,碾蝇也似将他一触而飞!这两匹快马便在一瞬之间被椎了个各奔东西。银光势犹未衰,霍然如电,又撞向“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倒是反应奇快,长腿一分已是倒剪而起,提足在银光上一抹,人虽震飞了出去,却是平安落地,饶是如此,仍旧蹬蹬退了数步适才稳住身形。再看那银光已是锵然而坠,却是一柄斗大的九朵莲瓣烂银锤,甫一沾地便又锵地一声跳起,随着尾后环链飞回主人身边去了。这时棺中跃出的那人方才落地,“呵”地吐了口气,开声道:“某今日,便送你等登仙!”

14 绝杀

冷眼旁观的花刺邪终于又瞠大了双眸。这般一式双飞、眨眼击杀数人的锤法,天下间,便只有一人使得出来。
刚刚还花团锦簇的一行人,眨眼之后已是面目全非。其中原不知死得最为惨烈,一张桃花面被椎得稀烂如泥,雪白的前襟纷纷点点,开满了他自己的桃花。而方不觉倒在堂口,面如金纸七孔溢血,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马不前犹未倒下,他的胸膛坍塌凹陷,双目却是鼓凸进裂,似是还不肯相信眼前之景。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双腿绵软弯曲,应是被方才那一击震碎了下盘,然而残躯却仍直挺挺地伫在地上,恰似跪在棺前,果真做了个死不瞑目的唁客。
花刺邪这才敢舒了口气。她绝未料到唱完这出“大劈棺”的角儿竟然不是韩香,更未料到大红大紫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便这般死了,只威风了一眼就死在秦横云的“朝天拆二”之下。
秦横云这一式“朝天拆二”向未失过手,今日亦如此。然而他却似不甚满意,带着一脸的不悦,扯着嗓子向梁上啐道:“收了银子,见真章儿的时候却做了缩头乌龟!格老子,格老子!”原来秦横云终是信不过这个末座的三十九郎,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暗里将韩香埋伏在梁上,自己却替了幼子的尸身。他们本是约定时机一至双管齐下,不料最后竟是他一人唱了这出独角戏。
他“杀千刀千刀杀”地啐了几句,这才睨了眼硕果仅存的“绝地骅骝”申不直,似有些惊愕这匹头马竟然还活着。不过也只是一眼,秦横云便到了马不前身边,往日在他之上的状元公今日终于矮在了他眼前,他虽未心花怒放,却也是胸臆大抒,不由得咧开阔口,朝着那个不见了韩香的房梁大笑起来。
然而只三声,秦横云便就瞪起了豹子眼,骨碌骨碌在马不前的尸身上打了几转,蓦地一伸手,哧地将那身染血鲜衣扯成两半!衣去器现,只见马不前双臂之下各夹着一柄乌油油的长杆,如枪如矛,而两支枪尖却是深深钉进灵堂的地面,原来他便是被这双东西死撑着不倒的。
花刺邪见了这双短枪,眉梢不由得一跳。豪州人人皆知,铜头铁臂的状元公乃是赤手搏虎,尽管门中的弟子皆是用奇门,他却从不用兵刃。便是廉颇老矣,那也该拄拐,怎会暗藏了一双矛枪在袖子里?
况且,这曾经奔雷从云的双枪,她是认得的。
这时堂间的风陡然凝滞了起来,秦横云大手一抹,已是在马不前瞠且未阖的脸上揭下一张“面皮”。他瞪了底下的那张面孔几眼,蓦地五指一紧,手上那张“面皮”便粉碎如蝶,飞了一地。然后仰首,喀喀地笑道:“好……好一个越俎代庖的状元公!”
花刺邪业已看出,这鲜衣假面之内裹藏的便是那匹“上驷”——“翻羽山子”莫不开。无怪这位“状元公”只威风了一眼便死在秦横云的崩月日之下。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哪里想得到一直深藏不露的马不前,居然依旧“深藏不露”。
不过花刺邪却不懂,状元公不肯露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派子弟来送死?她不由暗自一个寒噤,心道韩香莫非知道来的并非马不前,因此才不肯现身?这般想着她便愈发觉得冷了,状元公与三十九郎皆藏在皑皑的鬼气中,然而却不知要斗的是什么法。
这时,秦横云蓦地转身,到了申不直面前,阴恻恻地道:“马不前究竟在何处?”说着,他腰间的九花十八响陡地震了起来,那股子不寒而栗的威逼,便是身高八尺的申不直似也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眉间一震,干笑了声,道:“你何不自己去问我师父?”未待秦横云再说话,他便身形一长,那双长腿陡然拔起于空,足下十九斤重的铁屐霎时做了两道青影,飞蹴秦横云的面门!秦横云动亦未动,腰间却是跳起一柄银锤,当当两声便将申不直的飞蹴化解。
申不直落地的同时,长腿便又弹起,左踵一旋,右腿已是一个高鞭扫向秦横云的太阳穴。秦横云仍未动,银锤哗棱一声飞起,只一磕,申不直便横着长腿陀螺也似旋飞了起来,滴溜溜径直朝堂外转了出去。
秦横云双眉跳跃,纵身而起。他方才那破棺一击,椎死三马,唯独申不直安然,足见这匹头马的斤两。此刻斗兴正酣,他又不想废了申不直这个活口,于是连锤也未出,只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朝着申不直横着的腿抓将过去,大笑道:“天冷路滑,须站稳了脚才好!”
说话间已是到了堂口,便在他的大手堪堪触到申不直足踝的时候,门楣外的一抹天光,蓦地在他的豹子眼前一闪。
刹那间,秦横云觉得双目有几分炽痛,然而心底却陡地升起一片寒凉。天凉好个秋。这冷黯的秋意便瞬间寒透重衣,堵在他的胸口,许久,适才上了他的头。
灵堂里忽然暗淡了下来。气贯山河的秦榜眼犹若一扇门板,大剌剌地遮去了天光。花刺邪有些奇怪,因为秦横云就那般直愣愣地站着,好似临门观景,而申不直也没了动静。她眨了眨媚眼,不由得踮起脚,歪过颈子,想要看看秦榜眼,究竟遮住了怎生的一庭好景。
这时。灵堂外面便有个人,淡淡地道了句:“好景易别,还是去吧。”
然后秦横云方倾金山倒玉柱般地。轰然一声!仰倒在他少子的灵堂门口。他的豹子眼犹自瞪着,便仿佛适才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而他的胸膛上,一簇借血为色、浓墨重彩的图画噙着血光透衣而出,渐渐在他的胸前延展开来。
门外无景,只淡然立着一人,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
申不直旗杆似的站在这人身侧,尽管他身高八尺,然而在这人身旁却似冷香之下的闲花,无颜无色、不芳不放。
花刺邪没地一阵心乱,乱如麻。她只觉这世道真是乱了,乱到满月婴孩都可以去私塾当先生,乱得如她这般“很老很老的老人家”都要回襁褓里再补补奶。直至秦家兄弟哭爹喊娘着扑向秦横云时,她依旧带着一丝怔怔的冷笑,似还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刚刚一锤毙三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秦横云,竟然死了。
秦家兄弟一面号啕,一面狂呼“来人,来人”!然而庭中空寂,非但没有人来,便是鸟也没一只飞过。这时那个秋水长天般清冷的男子方又道了句:“都已不在了,节哀。”他说得平淡如水,仿佛他只是个看客、过客,便似府中“都已不在了”的人,只不过是闲书里墨去的字、花圃前锄清的草。
秦家兄弟怔了怔,终于领会了他的话意,于是两个人便带着一脸的惨白,双双跳起……竟然抛下秦横云各奔东西做了大限来时的同林鸟。
刹那间,蓝观雪似乎动了一下,于是刚刚撒开腿的秦家兄弟便一东一西、带着一串血花倒了下去。
花刺邪不由得揉揉双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老了”,竟然没看清蓝观雪是怎生出的手。不过这般瞬间夺命的手段却叫她知道了,倘若眼前这位探花郎是个废人,那天下间,便只剩死人了。
她已是恍然,为何整个秦府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花开过百花杀,这般灭门绝户的冷香晚艳叫她心间一阵阵的寒凉。这个大丧之日,竟然成了叱咤豪州的秦横云秦榜眼举家的忌日。

15 残局

申不直再次进了灵堂。不过这一次,走在他前面的不是怒马鲜衣的“马不前”,而是孤冷清寒的蓝观雪。
花刺邪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厉害。她紧紧地盯着蓝观雪,他清逸依旧,清逸得仿佛适才那几刀并非出自他的袖子。她能看见他的人,却不见他的刀,总之他身上只有寒凉,却无一分已然见血的杀气。
她几乎要扼腕惊叹,惊叹她曾经的仰止已又拔立于眼前。然而面前内蕴杀机的寒凉又冰得她想要发抖,蓝探花这诡突神异的一笔,她着实还未想好该怎样应对。况且,那厢尚有一匹全然不知风向的头马。
花刺邪滴溜溜地转着眸子,品断着眼前情势,臂上的紫电钏却是一毫一厘地向腕下抹去。便是这无声的举动,蓝观雪似也听见了,陡地在那口残棺前转过身,望着她,忽然淡淡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很好,多谢。”
这句奇怪的话叫花刺邪一怔,然后便红了脸。她已是恍然这话里的含义。图穷匕首见,若非她替蓝观雪递了那幅“图”,秦横云怎会中了这苦肉计,探花郎这柄匕首又怎会适时脱鞘,一举灭了秦家的门?
她手心又开始冒汗,羞色却化作了恼色,冷笑道:“无须客气,恭喜恭喜。”
蓝观雪一愕,道:“喜什么?”
花刺邪哼了声,道:“如今二一添作五,真是大喜。”她心底的气儿一起,也便不管什么状元公探花郎,只把那尖酸的话一吐为快。
蓝观雪竟然未恼,只静静地望着她,道:“二一添作五么?却也未必。”
花刺邪冷笑道:“是未必,保不齐哪天分赃不均,状元公便要独吞!”
蓝观雪听了,却未再作声,只将双目在花刺邪的脸上打转,良久,忽道:“云知的死,你可知情?”话很淡,目色却是比霜还冷,冰针似的几要刺进花刺邪的心口。
花刺邪狠狠笑了笑,道:“你问我么?却是找错了人,问也该问那个至今还未敢露脸之人。”她这嗔怒,倒是渐渐化去了蓝观雪目中的冰霜。
他看了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知也好,不知也罢,总之过了今日,云知的仇也就报得差不多了……”
花刺邪的眸光便就僵住了。心道你杀了秦府满门,便是为了给那朵幽兰报仇?然而未免徒污宝剑,枉费了你的苦肉计。她沉吟着,冷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怕你是寻错了门户。”
蓝观雪淡淡地道:“错又如何,我只将豪州可称得上凶手之人尽皆杀了,里面终究是要有一个对的,也便报了仇了。”
花刺邪听了,竟不由脱口道:“偌大豪州,你恁地杀得完!”
蓝观雪却傲岸地笑了,倒剪起手道:“杀不完也要杀,一日杀不完便两日,一月杀不完便两月,该死的人,终归是要死的。”他说这个话时,目中蒙上了一层恹恹的霜气,那种微茫若绝的寒凉扯缠着他的眸光,仿似这朵冷香的晚艳已是至晚,终于到了厌世的时刻。
风又起了,那股子肃杀撞过堂口的幡子,蓦然人室,裹挟起七尺绫猎猎地响。这层皑皑的鬼气终于见了血色。
花刺邪回味着蓝观雪的话,忽然怀疑自己是否也是“该死的人”。她瞪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恐怕你却不知,那个真正该死之人,此刻还在幕后逍遥。”
蓝观雪一点也未惊愕,只是抖了抖眉毛,仿似睫前飞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蚋,道:“恐怕你也不知,‘那个真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花刺邪呆呆地抹了抹腕上的紫电钏,似乎还未明白蓝观雪的话意。她瞠起眸光,看了看旗杆也似立在蓝观雪身后的申不直,又看了看堂中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许久,才恍然大悟般道:“你……你早便杀了马不前?!”
“你却错了。”蓝观雪摇了摇头,微叹口气,“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马爵爷即便可胜天下,却也敌不过日月这两丸毒药。他苦心孤诣,挑起豪州这段风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宏图方只展开一半,自己却在几天前中风仙去了。”
这不啻是惊天之雷!直震得花刺邪耳也昏聩了,眼也昏花了,便是心跳亦要骤停了。即便是刚刚秦横云死在她眼前,也没有这件事叫她惊骇!
怒马鲜衣、敢叫天公无颜色的马不前,竟然死了,竟然真的死了。
良久,只听蓝观雪又道:“他这一死,云知的事便就死无对证,我无奈,只得将那些可疑的人都想法子杀了,才好慰云知的英灵。”
花刺邪心中又是一寒,不由道:“便是马不前死了,手下都还在,怎么死无对证?”
蓝观雪摇头叹道:“若是你所为,你会承认么?自是往死人身上推个一干二净。所以我也不问,只需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便好。”他话说得气定神闲,立在他身后的申不直听得也是气定神闲,仿似这些话全与他无干。
花刺邪却是满腹狐疑,道:“你说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是何意思?”
蓝观雪淡然道:“送死便是送死——马不前的弟子里,不是有几个死在你手上么?若非是我,你怎会那般凑巧,一次次撞见马不前的人。”
花刺邪又瞪大了媚眼,然而却道:“我不信,马不前的马儿凭恁听你的调遣?”
蓝观雪摇头道:“我自是调遣不了,不过你没听说过马不前军令如山,叫马儿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么?”花刺邪怔怔地瞪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真该去补补奶了。只听蓝观雪接道,“每年秋令,马不前都要闭关修炼,除了大弟子,谁也入不得他闭关的密室,每年这个时候,马不前都是经由大弟子传令达意。”话到此,他目中闪现一分冷哂,“可惜今年年景不好,马不前在闭关时中风而死,不过那往年的惯例,却还照旧。”
花刺邪眸子骨碌打了几转,恍然,倘若申不直隐瞒马不前的死讯不报,可不便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么?她睨了眼申不直,忽然想起他与蓝观雪在菊苑演的那幕苦肉计来,只觉得牙尖都有些发痒,于是冷笑道:“好一匹吃里扒外的头马,想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直挺挺立在那里的申不直浑若不闻,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如泥菩萨般不动声色。蓝观雪却是淡淡地道:“倒也没有天大,我只不过给了他半个豪州。”
花刺邪登时愕然,心道原来那二一添作五竟是给了他!如此,他那些同门可不是都死绝了才好么,也省得分人一杯羹。
她不由重新打量起申不直来,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果然高瞻远瞩,状元公尸骨未寒他便傍上了探花郎。不过也难怪,马不前去矣,扔下的烂摊子绝非八骏十犬收拾得了的,而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又如虎狼一般,他便是改换门庭那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这两人一个李代桃僵,一个开门献城,竟是将这一折图穷匕见的好戏拿捏得滴水不露,终于水到渠成,成就了今日的大丧。
花刺邪心里打了无数个滚,方才叹了口气,向蓝观雪道:“马不前这幕后主使已死,你何必还要多杀人呢?天下该死的人多矣,难道便要一个个杀过去?那终究是杀不完的。”
她一面说,忽然一怔,心道这口吻倒像极了韩香,才两日,竟然便耳濡目染,这个至今未肯露面的三十九郎当真可恨得紧!
蓝观雪看了她一眼,却是伸出手来,他的手光洁而稳静,他望着自己的手,摇头道:“我杀的并非是人,而是豪州。”
花刺邪不禁也去望他的手,他手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有一柄擘断天下的刀,明晃晃地没地刺眼。蓝观雪便这般平展着手掌,目色中却是溢涌出一片悲凉,道:“云知枉死,枉死在这早该翻覆了的鼎中,错只在我,以为收敛锋芒便可隐遁残生,却终于害死了云知。我纵不能扬汤止沸,然而却要‘杀’了这口鼎,放尽汤里的血。”说着,他眼中的悲凉便化作了森寒的刀气,将手掌望堂中一画,仿似斩落了一票仇头,“马府也好,秦家也罢,总之我抽光釜底之薪,叫这口鼎再也热不起来,方真正替云知报了仇!”
花刺邪听得懵懵懂懂,却被他身上骤然掠出的肃杀之气寒了下。便是一直不动声色、旗杆也似无语的申不直,也不禁眉峰颤抖。这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两人便为蓝观雪当中那无形的一画,皆骇然失起了色来。

16 一箭三雕

便在这时,堂间的房梁上,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响动渐渐到了中央,忽见那高粱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悠然地落了下来,却是韩香。他已换了件崭新的直裾,不过背后却不见他的“二十八兄”。花刺邪不知怎地,竟然也是心头一宽,几要僵了的心便又活络了起来。
然而也只宽了那么一瞬的心,花刺邪的气儿便又攒将上来,不由将刀片似的眸光在他脸上一通狠刮。韩香却似未觉,默默地走去秦横云的尸身处,弯下腰,窸窣了几声,然后便回到花刺邪身前将一张纸递了过来,道:“人死句截,再无首尾,这张‘虽远必诛令’,你且替主家收了吧。”
只见那张浣花笺上,“马不前”三字犹自龙飞凤舞着,其上却是捺了个猩红的指印,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秦横云的血。
花刺邪盯着这虽远必诛令,心道你这单生意真是妙不可言,无惊无险便已成交,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尚且冷笑着,韩香已是将浣花笺塞在她手里,然后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他的指间竟还拈着一张纸,他看着这张纸,竟然一脸的为难。他直皱着鼻子看了半晌,方擎着那张纸笺,向申不直道:“这便不好办了,主顾仙去,又不在场,要不你替不前公按了这个花押?”
那小笺便在他手上扑簌地晃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字——“秦横云”。
这一刻风也静了下来。七尺绫的挽幛,白麻纸的幡子,蓦地凝止了风声,便叫团团的鬼气也滞然无息。花刺邪只觉得眼花,而申不直也是瞪着这幅落英缤纷的小笺,似乎还未决定接还是不接。
良久,花刺邪方渐渐缓过神来,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浣花笺,再看看韩香手上那张,忽然想笑。然而便是笑痛了肚子笑死了人,只怕她也想不到原来马不前也做了绝句的生意,居然买了秦横云的命!
韩香拈着那张小笺,叹道:“我来的那晚,按着事前之约去了思鳙居,本是要不前公知道绝句的人已到了豪州,委实却不知主顾已然不在了,不过,好在最后没砸了招牌,真是造化啊造化。”他啧啧地慨叹着,便仿佛刚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花刺邪却不由又气上心头,心道原来你在酒楼里口没遮拦自报家门的,是为了通知马不前的人!果然她是老了,睁着眼睛做瞎子,还自觉炯可洞烛。
她渐渐,终于有些恍悟,绝句怎会派个小老幺来做这单生意了。这般百年难遇的好买卖只须坐山观虎斗,待两败俱伤一箭双雕,也便成交。
兵不血刃。韩香这才肯露面,原是出来数银子的。
无怪他不遗余力地替秦横云追查“真凶”。若非如此,秦榜眼怎会签了这敲竹杠都敲不来的好生意?倘若那两位大豪知道他们竟是做了“一担挑”的生意,恐怕也要双双活转过来,拍巴掌叫好。
马不前买了秦横云的命,秦横云却死在蓝观雪手中。
秦横云买了马不前的命,马不前却早已病死了。
花刺邪忽然记起不知哪里听过的一句话——“武功,智慧,外加一点运气,便是刺客。”
申不直这时还在犹豫。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替马不前按了这张虽远必诛令。蓝观雪却忽然淡淡地道了句:“子承父业,父债子偿,何必踟蹰。”
于是申不直终于上了前去,接过了那张浣花笺。他横竖看了几眼,皱起眉头,便要问问韩香究竟要怎生按这花押,是用印泥、还是刺血为记。
然后。一朵斗大的血花,便自他颈侧喷了出去。一点子血痕刚刚好落在浣花笺上,不偏不倚,在这张虽远必诛令上签了花押。
花刺邪依旧没看见蓝观雪的刀。她甚至没看见蓝观雪是怎生动的手。总之连刀光都没闪过,申不直便已倒下,死了。   这堂里的血色并未因申不直的死变得更浓些。今日死的人已是够多,再多一条游魂也不显惨烈。花刺邪甚至都未惊愕,蓝观雪既然要“杀”了这口鼎,又怎会放过汤里的每一滴血。况且,他刚才不已经说了么——“父债子偿”。
即便是申不直,脸上也未露出一丝惊诧。甚至那一息尚存的口角还很安然安详。这个结果或者对他而言再好不过了。高瞻远瞩与好高骛远有时便只一线之隔,他得了不该得的东西,自然要付出该付的代价,那或是高瞻的眼,又或是好高的腿,更或是比纸还薄的命。
花刺邪就这般冷笑着,看着蓝观雪。其实这冷笑是给她自己的。她留在豪州,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的刀么?今日他终于肯在她面前出手了。那柄无鞘的刀,不但近在眼前,而且迫在眉睫。
此刻她知道什么是眼福了。福兮祸所依,那柄看不见的力不知何时就要绽现,下一个死的人,或者便是她。即便她并非真正的秦府人,然而却逃不开这口鼎,更何况,她还拿了他的晚菊。
她忽然想起了于云知。寄系情仇的画中人此刻竟不在蓝观雪身边。不过也无所谓了。画便是烧了,人却化作了游云,必还在他的左右盘旋着。尽管她看不见,蓝观雪却一定看得见。
只是这一种情仇愁情,委实缱绻了些,固结得比冰还冷、比冰还硬。以至于蓝观雪非要杀了这口鼎,放尽该流不该流的血。
她不由得瞥了眼韩香,这个小老幺似乎还没有功成身退的意思,依旧傻傻地站着,丝毫不像个刚刚做了单大生意的老饕。
蓝观雪固然不会动他,他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也还是绝句的人。花刺邪知道自己没那般福分,不过,她也不屑借以荫庇,于是她轻抬素手,将鬓上的铭心锥摘了下来,而紫电钏也带着一抹瑰红跃出了她的袖子。
青锥红刺无双剑,便在今日,或许真要无双了。
蓝观雪依旧从容。他甚至没有去看花刺邪,反而把目光落在了韩香的手上。这时,他的目色方且凌锐了起来,宛若一口名刀,骤然与另一口利器谋面,不由得迸发出相照的杀气。
韩香手上并没有刀,亦无利器,只有一张芳华隽永的小笺。这般活色生香并不夺目,然而上面淡淡写着的三个字,却无端地叫人触目惊心。
“蓝观雪”。蓝观雪似乎很惊愕,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这张浣花笺上。

17 放梅

花刺邪也看见了这张小笺,与方才她所见的那两张别无二致,除了名字。她从前并不觉得这张纸有什么可怕,不过此时,她却觉得这仿佛便是阎王殿的生死帖,只要请了你,你便非去不可——马不前、秦横云,不都已经去了么?
“八百里加急。”韩香平展着这张小笺,道,“我昨日一早,方收到封九哥的这份飞鸽传书,收到这张申诛令。”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晨她在韩香房外苦等的情形了。原来这小子在房里磨磨蹭蹭,便是为了这份传书。不过,她已是惊不起来了,便是韩香又拿出一张浣花笺,写着她的名字,她也不会吃惊。
只见韩香皱着鼻子,叹道:“封九哥委实是急了些,只顾着传令,再无余字,却叫我办完了差,找谁去签这个花押?”
他的鼻子皱得花儿也似,好似站在他面前的蓝观雪已经死了,而他才是苦主。花刺邪眸子骨碌碌地打了几转,却是瞥了眼申不直的尸身,豪州若还有人想买蓝观雪的命,也便只有他了,她想得到,韩香自然也想得到。
然而她却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拧韩香的耳根子,心道你妄自聪明,却这般大模大样地拿出申诛令来,难道蓝观雪便会乖乖引颈自裁了么?
蹑踪梁上,突如其来地盗了头去,或是化形易容,来个完美的背刺,然后惊鸿而逝,故事里的刺客不都是这样么?花刺邪的气儿又攒涌了,仿佛跌碎了心头的一点完美,几乎真要拧着韩香的耳垂儿,教教他如何做个上品的刺客。
便是蓝观雪,也不禁摇头不迭,淡淡地道了句:“你本不该露面的。”韩香依旧傻傻地站着,一点也不窘,仿佛他不做刺客而改做剑客,要与蓝观雪来一次惊世的决斗。然而,花刺邪却知道,他一定不是蓝观雪的对手。适才探花郎那几次出手,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便是他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法宝,便是花刺邪的“邪”联手了他的“偏”,也未必有胜算。
况且,蓝观雪还有一式惊艳无伦,至今尚未施展的晚菊。
蓝观雪看着韩香。这个小老幺的笃定叫他有些不敢笃定。他直看了他良久,方道:“生意便是生意,收了银子,便一定要做完,对么?”
韩香点头,却无语。于是蓝观雪又从容起来,傲岸地笑了。他笑的时候目色渐渐变得寒冽,宛若一尺枝头的晚霜,即便天地笼统,却丝毫遮不了这一尺卓拔。这一刻他身前的韩香、花刺邪,或是已死、早死的那些人便通通不在了他的眼中。仿佛他已经杀了这口鼎,干涸了汤里的血。
韩香的心也渐渐寒了下来。此行他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又回到原地,他要刺的人,终究还是蓝观雪。他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还稚嫩了些,也急切了些,或者真的不该现身。尽管他没在袖子里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一触即发的杀器,尽管三夫子、封九哥都笑言便是仙佛也要在这杀器下死个几遭,然而这一触即发的时局真来了时,他忽然没了把握。
蓝观雪的傲岸,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亦或他根本就想错了?
就在他的手指还在那份冰冷之间犹豫摩挲时,蓝观雪便静静地、轻轻地出手了。那般轻描淡写、漫然信手的色相,几乎叫韩香不敢断定这是否真是蓝观雪的刀。
刹那间绽放出来的芳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绚烂,那般惊艳。暗暗淡淡、融融冶冶,没有怒不可遏,没有冲天香阵,便只泼洒出一派黯然的金色,卷扬起一片几要叫人愁碎了眉头、揉碎了心头的幽光。
这无华的刀光,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凄彻,还要寒凉。冷冷清清,戚戚惨惨,刹那间浸杀了她的眼帘。她的鼻尖一酸,心头一痛,琉璃飞彩的眸子里竟蓦地要落下泪来。于是,她便似被霜寒压折了的枝头,痛惜着,倒了下去,与她的短青长红一道倒在了刀光下。
花刺邪终于看见了蓝观雪的刀。
她倒下的时候,蓝观雪亦看到了一捧绽放的芳华。那一点点的白茫,霏霏如雪,却又冰清玉洁地好似梅花的瓣。如同灵堂里陡然转换了时节,落雪飞花,络绎纵横,只一瞬,便扑了他的面,沾了他的衣,冰了他的心。
那一丝丝的寒气便穿过毛孔透体而入,直沁肺腑。不过他依然傲岸地立着,根本没动、没躲、没再出刀。甚至他还深吸了一口气,便似要抗一抗这非他不可的冰寒,然而他的晚菊固然寒凉,却依旧承受不住这般彻骨的冷意。气只吸了一半,便蓦地化作一口冻雾,倒喷了出去。
韩香背后的汗一下子渗透了他的钢筋铁骨,叫他的脊梁也寒了起来。他不知、也不敢回味适才看到的是否便是晚菊。他更不敢去看花刺邪,甚至,他连转过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本不该犹豫的。他以为算无遗漏,以为这单生意已经是吃定了的,然而刚刚那个时刻他还是犹豫了。以至于蓝观雪向花刺邪出手时,他想阻止亦没来得及。他蓦地想起封九哥的话——死透了的人方叫死人,画了押的生意才是生意。
蓝观雪依然站着,面上已是布满了一层皑皑的白霜,然而目色却是青了起来,仿佛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已凝固了他的血脉、冰封了他的眸光。他便这般带着满眼的青霜,瞪着韩香的手,道了句:“很……好。”
韩香的手里卧着一个金盒,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他自言装着句子的金盒。天下间的暗器有很多种,最毒的是唐门,最霸道的是霹雳堂,然而最巧的、最冰的,便是他手上的这个金盒。
北冰川的千年冰魄,西天门的地底寒金,再加上韩香巧夺天工的手,便是这个金盒。三夫子甚至还给这盒子取了个养眼的名字——“放梅”。因为金盒触发的时候,比劲矢还急的冰霰会如飞雪般曼妙缤纷,会如万花敢向雪中出的梅一般怒放,然后刹那间将千年的冰寒注体而人,沿着血脉冰封五脏六腑,要了人的命。
菊固然晚,却终究晚不过梅,菊固然傲岸,却终无梅之傲骨,因此,蓝观雪最恨的花,就是梅。
蓝观雪依然是傲岸的,便是放梅已渐渐要了他的命,他依然傲岸。韩香看了他一会,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浣花笺递了过去,道:“画押吧。”
蓝观雪很想去接那张浣花笺,然而他的筋络骨血,似乎已然胶结凝冻了,终于没能提起手来。于是他勉强牵动嘴角,吐出一口寒气:“你知道?”
韩香拿着小笺,涩然地牵动嘴角,似亦吐出一口寒气:“是,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见过蓝观雪的字迹,自然知道是谁签了这张浣花笺。他以为,他曾了解蓝观雪为何要这般选择,不肯苟存以全节操,这份壮烈是可以击节的。然而此刻他又不懂了,笔仍生花刀仍利,那为何还要在这张浣花笺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为何还要买自己的命。这样的一个时局,不是已经定夺了么?他着实不明白,蓝观雪怎会将大好江山弃之敝屣,甚至弃了自己的命。
蓝观雪的口唇已是布满了冰纹。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死法,无伤、无痕,果真就像一朵晚菊般地、傲然地在冰雪之中冻结了花期,冰清玉洁,死得其所。这般恰好的完美正是他一生所求的,刀也好、画也好、花也好,终于在今日的这一刻无伦了、惊艳了。
绝句果然给了他最好的排场,万两黄金,分明还是便宜了。他真想高声地叫一个“好”字,如同别人看他的画、他看自己的花时一样。不过口舌已僵,喉嗓亦僵,他只得在心中寒凉地道了声好。
他知道自己终于为云知报了仇了。他的血也是这汤里的一份子,他放尽了血,终于“杀光”了这口鼎。云知此刻必也欣慰了、安然了。秋尽矣,那份苦熬的翘盼已是有了眉目。这一点执著别人固然不会懂,他亦不想要人懂,他终于可带着这份私密,无憾地去见他的那一枝替了梅的“空谷幽兰”了,精魂脱拔,登云入画……这时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一声细碎之响,宛若心房已是被冻得纹裂了,他知道该去的时候,决不可拖泥带水,于是撑起最后一口气,终于向韩香说出那三个字,然后,目色里的青霜便与心头的寒凉一道,纹裂而逝。
秋江,野渡。韩香站在船头,回望这一座已然无足,却依旧立着的豪州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上船,还是下船。那眼前的城池便仿佛他刚来时的样子,在江色中支离破碎得看不清面目。
他以为这便是办完差的癔症,绝句的人大都如此,比如十五姊会突然地厌恶起自己手中的算盘珠子,一定要挖个坑埋上三天不可,而十六哥则一定几天不敢吃肉。便是封九哥,有时也会默默地溜走,钓上几天无钩的鱼。
于是他叹着气不敢再望江里的城、城外的江,拧头进了船舱。人死句截,再无首尾,然而眼下、船内,却有一个让他头痛的首尾还不知该怎生处理。
花刺邪便躺在舱里,依旧昏睡着。晚菊固然没要了她的命,却在她的肩下刻了朵永远开不败的花。韩香看着她,忽然想起蓝观雪死前说的那三个字——“她没死”。探花郎在最后的一瞬还是将刀口挪偏了一寸,韩香并不懂他为何会手软,或者他不想在死前留下太多杀戮,又或者,她毕竟拿了他的晚菊,他终不忍叫这朵惊世的冷香晚艳就此绝传。
韩香不由又想起她曾要抢他小老幺位置的事儿了,他琢磨着要不干脆就着这江水,把她抛尸灭迹了吧。然后轻轻地掖好她的被角,小声地叫艄公将船撑离了渡头。
风又起了,他坐在船里听着风声,抚摩着自己的“放梅”,这菱花样小巧的盒子上,其中的一片花瓣间便纽细镂着他的句子,是三夫子的手笔:
我驾寒冰辇,冲枝破九垓。
迎空千尺雪,尽作我花开。
菊残秋冷,眼见,又将是那寒香四溢的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