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弧光尽碎,冷夜又寂。韩香身前的弹丸骤然宁静了下来,原不过鸡卵大小的弹丸此刻却个个披起了鳞衣,恍如几只刺猬爬在他的脚下。韩香一抖手,登时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暗器,那些个脱了衣衫的五彩弹丸竟是跳蝗也似,嗖嗖纵回他的袖管。韩香小心翼翼地以袖裹手,将挂衣的暗器摘了下来,见那些弧刃好似狞鬼遗落的指甲片,犹自闪光,不由咂舌道:“真邪门,不知是什么暗器。”
花刺邪冷笑了一声,道:“你难道便没听过‘飞毫走爪’么?这还不过是其一。”韩香怔了怔,便要问问她什么是飞毫走爪,花刺邪已是一挥紫电钏,向夜巷中道:“难道马不前的马腿子狗腿子们,只敢暗箭伤人,却连面也不敢露么?”话音落了许久,两面的巷子里适才闪出几个人来。
但见一人白晃晃地在夜色中没地扎眼,哼声道:“你说谁是狗腿子!”
听声花刺邪已知是方才的“越影白羲”原不知,登时吃吃笑道:“我就说你那主子没喂夜草,果不其然,野食没打着便跑出来打劫。”
“你——”原不知不由在夜影中露出脸来,那张桃花面恰似扑了层秋霜,寒森森地道,“我本怜香,怎奈花不解语,便叫我几位兄弟教教你怎生说话。”说着,一千人嗖嗖纵了开去,在街面上围了个圈子。除了几个昆仑奴立在外围,原不知与另三人分四方之势,互成犄角将花刺邪与韩香团在当间。东面之人看去年纪最轻,青眉嫩面,便是倒擎于掌的两柄烂银短戟,也是如初生之犊般锋芒逼人。西面之人年纪最长,貌不惊人,唯肩后露出两抹尖芒,不知何物。北面那人却是空着手,身上也不见长物,只是一双瞳子睥睨之间偶有精光慑人。
花刺邪看了一圈,冷笑道:“翻羽山子、超光绿耳、腾雾渠黄,再加上个越影白羲。八骏竟然来了一半,马不前当真要和秦府磕上了么!”
原不知嘿嘿笑道:“姑娘说错了,今夜你若死在这里,秦横云便是要磕,也找不上我师父。”花刺邪方才一怔,那年纪最长之人已是皱了眉头道:“七弟恁多的废话,还不快些完了事回去交差?”说着话,竟是斯斯文文地向花刺邪合袖作揖道,“不才翻羽山子莫不开,向姑娘讨教几招。”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人动得可是不慢,不过动的却不是他,而是北面那空手之人。只听这街面上猝然响起一声刺耳欲穿的尖啸!北面那人游鱼一般贴着地皮飞了出来,手上已多了两柄前尖后阔的利刃,双蛇吐信也似,直戳花刺邪的后背!
他这双利器唤作“手镡”,也称“手刺”。上镂音孔,非但搏击时声可摄人心魄,且毒若蛇蝎,出其不意,多年来不知多少豪杰倒在他这袖底乾坤之下。然而花刺邪似早料到这声东击西的伎俩,莲灯开盏般地一转,身子已是纵起在半空,紫电钏随势而下,反是毒蛇吐信一般疾刺他的耳后!
这人一击不中,泥鳅般地弹了开去,饶是这般快,仍被紫电钏啄在耳廓之上。他不由抚耳狂呼,惊痛之下却忘了自己手上的利器,几乎又将耳朵自削了去。原不知登时扑了出去,呼道:“六哥伤得怎样?”他冲上前去,只见他六哥的耳轮当间,几有指头粗细的一个血洞,不由吸了口凉气!适才他已尝过花刺邪的苦头,不想反掌之间,连一个照面还没过,他六哥竟也马失前蹄。他这口气尚且惊寒未止,却听花刺邪哂笑道:“超光绿耳商不破,今日不但破了,绿耳也要改个颜色。可惜我把耳朵眼扎大了点,日后便只好挂个牛环充数了。”这一鞭子可是痛了双马的腰身,原不知与商不破哪还挂得住脸,撒开蹄子便扑将上去!原不知的蛇月短刀雪片子似的铺将开来,与商不破的手镡一上一下,登时封住了花刺邪的上下三路!
便在这时,本就躲得远远的韩香忽道了声:“你们好好打,我给你们腾地方。”只听他足下咚地一顿,就蹿上了空中,竟是升龙也似脱出了圈子,飘摇着不见了踪影。没想他这般“义气”,花刺邪几乎也要被气儿顶飞了起来,手下一狠,紫电钏仿佛雨打芭蕉,霎时将原不知二人逼得招招皆碎,蛇月手镡便再也递不出去,只龟缩身前,如雨下破笠一般苦苦支撑。
看他俩险象环生,年纪最长的翻羽山子莫不开蓦地吐气开声,怒马也似突入了战圈!他双臂一交,已是自肩后掣出一双短矛来,这双矛皆是扁锋,两侧开刃,乌油油地浸在夜色中几乎不见锋芒。
莫不开这对标枪也似的奇门唤做“影铤”,他自幼浸习枪术,天下一百三十七套枪法他号称“半通”,在马不前门下虽只行四,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匹“上驷”。他这双枪陡一出手,便是天下枪法中排名第九的“双猛龙飞枪”,左枪如蛟龙起蛰,直挑花刺邪下颌,右枪却若共工摆尾,枪尖横挞她的胸肋。这般奔雷也似的双枪斗将进来,登时一改原不知二人虽奇诡却失刚猛的弱势。花刺邪的紫电钏本快若疾雨,反不由欲速难达,竟是雷大雨小般渐点渐慢。原不知与商不破的蛇月手镡也就活了过来,在枪隙中屡吐毒舌,从龙助云,恰似一片阴霾将花刺邪罩在当中。
这时,花刺邪的紫电钏蓦地在枪丛刀影中横飞一画,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如怒电破雷云,登时将三人的兵刃皆拨了开去。原不知竟是知道厉害,连人也退了开去,呼道:“四哥六哥,小心她的无双剑!”然而花刺邪的无双剑果真是无双,便只昙花一现,再无下文。倒是她原本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青棱棱的一尺来长,比紫电钏还要狭细,好似一把青锥。
原不知三人还未看清那是何物,花刺邪已是欺了上来,咯咯地笑道:“久未斗得这般过瘾,便驯驯你们这几匹驽马也好。”说话间,双手之中便就青红大绽,霍然破出了惊风!她竟一改方才的轻灵掣电,掌中的短青长红浑若一双沉矛,叮叮当当,登时将莫不开的双猛龙飞枪迫得低下头去。莫不开影鋋开阖,却是越打越惊,瞧着那青锥红刺一若青鸬刺水,一若红花点头,蓦地脱口道:“绿沉枪!一丈缨!”
他说的这两宗,皆是枪术中的顶尖绝学,便是他号称半通也只闻其名而已。哪知花刺邪非但会用这般枪法,且能一心二用,青红并进!他这一惊,影铤不由得垂颓失势,便再也飞不起来。勉强对了几招,方要提起精神改换枪法,花刺邪却先他一步,已是骤然改势!
原不知与商不破各擎兵刃,与莫不开夹击花刺邪,陡地眼前红芒一暗,一片青芒盛起,纷纷点点好似群星落坠一般在眼前绽开来。两人还道是花刺邪施的暗器,各将兵刃舞于面前,然而只觉脸上一阵刺寒,那青芒便似要锥面而人!两人犹自惊呼,蓦然一片罡风掠起,叮地一声扫却青芒。却是那一直未出手的少年,危急之时飞身横戟,这才解了原不知二人之危。当下马不前的四匹良骏都下了场,然而这打斗却骤然停了下来。
只见原不知二人的面颊上,皆被刺出几点血痕,看去错落有致,恍如星斗罗列。他俩互视对方面颊,不知为何目中都似哭似笑,未几,双双回头,指着花刺邪嘶声道:“你……你好歹毒!竟然用‘羞天黥’!”
花刺邪提起左手的青锥,指尖在上铮地一弹,笑道:“不烙上花名儿,怎知是谁家的马?”这时莫不开几人都已恍然这是何物,原不知最爱惜容颜,当下抚着桃花面几未哭了出来,道:“北……北斗子是你什么人?”说完这话他却又想起花刺邪的紫电钏,须知北斗子与屠龙仙子各在两代江湖,她怎会同时承袭了这两位世外高人的衣钵呢?
原来这北斗子,乃是晚唐的一个秀才,因不第而弃笔习武。他半生潦倒,心胸也就狭窄,便是所修的武功亦是促狭。他以天外奇金冶制了一柄锥子,为此锥所伤便是伤口愈合也会留有青痕,剥皮难消。北斗子虽不像屠龙仙子,平生甚少杀人,然而却不知给多少豪杰刺上这“北斗羞天黥”,一旦中了他这阴招,便似面上黥了刺青,一辈子也离不得这个印记,可谓是生不如死。因此他这柄青锥便叫做“铭心锥”,是比紫电钏还要令人畏若蛇蝎的武器。不过这歹毒的短青长红此刻拿在花刺邪的手上,却与她的邪气和妖气两相投合,可谓浑然天成,果然是通身带刺的一朵奇葩。
07 武蠹
莫不开等四骏,此刻都不由踟蹰下来,他们素闻这“女魔头”的名声,今日方才知道厉害。且不论她这双“花刺”,便是她驳杂的武功已是高深莫测。然而马已开缰,便想猝停也是不能。四人几乎同时掠起,枪戟刃刀风卷残云一般,在这夜色之中进出团团杀气。
四马夹击之下,花刺邪的铭心锥和紫电钏更是变幻莫测,她忽而使出一套飘逸绝伦的“怡红快绿剑”,忽而又是挂角无痕的“暗香疏影刀”。恰似她便是一本包罗万象的武林秘笈,竟是绵延不绝、奇香不断。
不过一时之间,四马倒还难败,全沾了最后一匹良骏的光。这年纪最轻的少年双戟并无惊人之处,却是沉稳有加,每每花刺邪令莫不开三人招架不住,他这双戟便崭露头角,遇快则快遇慢而慢有惊无险地将危势化解。
花刺邪知道他便是八骏最尾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据说这小子进得马不前门中没有几年,不过这般身手可是惊艳得很。她不由得想起韩香来,心道莫非小老幺儿都是这样拔萃么?然而一想到韩香适才弃己而去,她又恨得咬牙,不由怨妇般地将铭心锥紫电钏皆向那末马招呼,这一发狠,方不觉登时便招架不住。
她这恨意仿佛拘人的咒儿一般灵验,蓦地从外围几个昆仑奴的头顶,真传来韩香的声音,只听他老远地嚷道:“来了!来了!我可搬了救兵来!”
莫不开几人听了都是一惊!不由心头暗颤,以为他把秦横云请了来。须知对付花刺邪已是前途未卜,若是那气贯山河的秦榜眼也降世,可当真要埋骨无地了。莫不开心思急转,蓦地道了声:“飞毫走爪!”这四人竟似排演好了一般,同声而退。外围几个昆仑奴霎时从背后掣出一乌溜溜的圆筒,齐齐指向花刺邪。只听“喀喀喀喀”机簧之声响个不停,然而无风无雨,别说什么飞毫走爪,便是一丝沙尘也未惊起。一千昆仑奴皆不由低头去看手中的圆筒,竟是“呀”地一声,乒乒乓乓,将那些个筒子坠了一地。
只见这些圆筒皆乌光闪烁,当是精金打造。然而在筒子上都爬伏一物,看去五彩斑斓,且全须全尾,鞘翅长腿,原来竟是几只螽斯。
花刺邪见了这些东西,只觉匪夷所思,心道天下哪来这般大的蝈蝈,竟然还是五颜六色的。便有这般彩色大虫,那它们蹲在机筒上又干吗呢?正想着,那些五彩的蝈蝈铮铮跃起,纵向街侧的一幢房顶去。这般横空跳跃,花刺邪才猛然醒悟,原来便是韩香抵挡暗器的五彩弹丸,她那时还以为是剑丸,却不料是几只螽斯。
韩香便立在那房顶上,大袖一挥,袖管便仿佛养蝈蝈的葫芦,将那些五彩螽斯皆笼了进去。他身边并不见什么救兵,却有个四四方方的竹箧负在他背后,上面还撑着一块遮阳幕布,便好似一个书箱。
他来秦府的时候便背着这个行头,花刺邪自是认得,心道他竟是跑回去收拾行李,莫非见势不妙便要打道回府?房上的韩香却向莫不开几人道:“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已被我的小草白、铁山青几个毁了机簧,现如今我把二十八兄也请了来,这宗生意我看你们赔定了,还是不做也罢。”
花刺邪的心尖儿扑通一跳,赶紧看看周围的夜色,不由暗暗得意自己当真聪明绝顶,这夜里虽未藏着十九郎,然而却有个二十八兄。莫不开的心也跳了一下,他并不知韩香的来路,更不知秦府何时又出了位“二十八兄”。看看那一地的钢筒,他愈发吸了口凉气,须知昆仑奴的飞毫走爪乃是巧匠所制的机筒,两面皆有射孔,既可发射细如牛毫的精钢针,亦可射锐若爪片的铁鳞砂,这般极巧至精的暗器,却叫韩香举手投足给毁了去。当下他的马蹄子更加踟蹰,咬了几次牙,蓦地一声呼哨——收枪而退!
霎时间四骏几犬皆向夜影中散了开去,不过花刺邪哪肯任他们这般走了,飞身欺去,手上青锥如同巧女飞针,只听一声惨号,将一个去得慢的昆仑奴绣成了瞎子。她莲足一拨,这个昆仑奴便跌了出去,直撞在商不破的背上,紫电钏射电也似的一闪,竟然将两人贯了个对穿!而铭心锥反手一推,已是没入另一个昆仑奴的胸口,这几下电光石火,竟是眨眼之间,连杀了三人!花刺邪眸子里的杀机犹未退散,借势又向原不知掠去!然而身子刚刚腾空,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抱住,她还未及挣扎,便觉得身子腾云一般高高飞起,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
这般熟悉的感觉令她恍然背后之人是谁,反手刺向那人的铭心锥便生生停了下来,于是她不再挣扎,流萍随水一般,且飘且远。
月凉如水,月下的秋江却是清冷如月。花刺邪便这样被韩香紧拥着翻过城头,直落江边,甚至她又开始怀疑韩香是否要夜渡登舟,挟她私奔。然而野渡无人,更无舟。于是韩香便在江边松开了手,盈目的银波沁透了心脾,他深吸了口江风,道:“封九哥说,秋水清心,可以消解杀气。”
他背后的书箱便在江前抖着幕布,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哪里是个刺客,分明是矫情的穷酸。于是哼了声,道:“装什么蒜?清了心你便不杀人了么?”说着,她俯下身,将铭心锥紫电钏浸在江水里涤了涤,仿似这样便洗去了杀意。
韩香看着她的皓腕,似有些痴,道:“封九哥说人杀得多了,不单手麻,心也会麻,那样生意就不值钱了,须不可擅动杀机。”
花刺邪拧转颈子,冷笑道:“何必非要找个名目,刺客若这般做法,比那些个不杀生的和尚还要卑鄙。”韩香一怔,他似乎没太听懂,其实便是封九哥的话他也不是很懂。然而他想,有个名目总比无由要来得好吧,古人不是说名正言顺么,自是有道理的。于是他便站在花刺邪身后,对着江水挥起袖来,宛若在帮她驱散那些盘旋头顶的杀气。
花刺邪涤完了短青长红,皓腕一探,那右手中的紫电钏便灵蛇一样缠上她的小臂,果然如一抹臂钏在月下熠熠闪光。然后她又把铭心锥斜插在头顶的盘髻上,那股子歹毒便也顺势化作了藏鬓的妩媚。她起身的时候,韩香也把袖子藏了起来,呵呵地笑道:“原来你的武功这般驳杂,不过你才多大,怎就会那么多的武功呢?”花刺邪撩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我是狐媚儿,自然驻颜有术,其实我已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一面说,她的媚眼就泛起丝来,牵魂系魄的,果真就像个成了精的狐妖。
韩香不由得叹口气,心道要是她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于是道:“很老很老的老人家,拜过的师父岂不是数都数不清么,真要把头都磕碎了。”
花刺邪拈了把江风,在手里捻了捻,却道:“我可没有师父,我的武功都是偷来的。”韩香不由奇道:“偷?怎么偷?”花刺邪甩掉手里的风,拧身离开了江边,吃吃地笑道:“就像书蠹那样偷呗,想不给偷都不成。”
韩香呆了呆,追到她身侧道:“我可不信,天下诸门诸派,谁家不是壁垒森严?哪有那般好偷。”花刺邪白他一眼,道:“笨,一次偷不到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之一点点地磨,必定偷得到就是了。”说着,她便把头偎上韩香的肩去,在他耳边吹着气儿道,“这些事我都告诉你了,可你答应教我的轻身功夫,到底几时才教呢?”韩香只觉耳垂儿又要被吹掉了,心道我几时答应教你了?然而一时之间却又舍不得把肩挪开,于是任凭她依着,反诘道:“那你跟着秦横云,也是要偷他的武功?”
这个“跟”字,花刺邪听得别是刺耳,登时便冷了脸,挪开了头道:“是那个老粗请我我才肯留下的!”说着便甩开韩香,自顾往城边走去,又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他么?那般打夯槌桩的蛮劲,我可瞧不上眼。”
看着她纤纤的倩影,韩香心道自己端地笨,竟说些煞风月的话,于是托了托书箱追了上去,嘿嘿笑道:“是,是,便是要偷,也轮不到那般大锤,只是像你这样的女子留在秦府里,当真可惜得紧。”
花刺邪适才转了颜色,回头道:“我在豪州,自有留下的道理,不过我这点子耐性也磨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再过一阵,我便要走了……”说着,她的眸光落在韩香的面上,久久不去,便好似韩香的脸上画着精奥的武功心法。韩香被她看得鼻子都红了,扭捏着方要说话,花刺邪忽道:“不如做完这单生意,我和你一同回去好了。”韩香听了这话差点没跌个筋斗,怔怔地看着她道:“回……回哪里去?”
花刺邪的媚眼竟是飞出了流彩来,道:“回绝句呀,那里人气高,又有十九郎二十八兄的,若能偷得一两样,岂不是赚翻了。”她说得兴起,不由挽起韩香的手臂,好似已是绝句的人一样,咯咯笑道,“回头我便和秦横云说清楚,叫他赶快签了申诛令,也省得咱们的二十八兄等得着急。”
韩香的鼻尖一劲儿地冒汗,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被她牵扯着跌跌撞撞地前行,直至进了城,回到秦府,在当夜的梦中他还梦见有人要抢他小老幺儿的位置。
08 残菊
花刺邪并没有真和秦横云说清楚,因为秦横云根本就没在府里。他就像猝然消失了一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他去了哪里。
豪州城的阴霾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变得晴朗些,不过,也没有因马不前的八骏变成七骏而更加阴翳。这口鼎仍旧不滚不沸,温吞吞地鼎立着。
花刺邪知道府里的人肯定瞒着她些什么,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都对她闪烁其词。然而她才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把自己真正当成秦府的人,如同那两个废柴一直也没把她视为自己人一样。
于是花刺邪径自去找韩香,心道不行便真的与他“私奔”了吧,反正秦横云这么避而不签申诛令。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直至日上三竿韩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客房。并且,她还没来得及嗔怒他便拉着她,竟然要她再带他去吃鱼。花刺邪本来想问问他,难道他是猫儿托生的么?但还是忍了下来,因为韩香现在已不单是三十九郎,说不定还是一本武林秘笈的楔子。欲求所需,须有所予,这个道理她自然还是懂得的。
思鳙居所在的街面儿,今日有些凋敝。昨夜的那场火终究还是殃及了池鱼,非但旁边的几家银楼面目全非,便是对面的思鳙居也没有开张,它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应有意收拾尸骨,然而从火场里收拾出来的,除了没烧完的小半块匾,便只有烧不化的破铜烂铁,之外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哪里还分得清哪是谁的灰?
花刺邪和韩香便在人堆里远远看着这犹有余烟的惨象。昨夜所见,那幼子残缺不全的头颅花刺邪还记忆犹新,这种事唯有马不前的“狼犬”才做得出来,但她却想不出应有意是怎生得罪了马不前,非但被灭门,甚至连尸骨也没能留下。
管地面儿的保长,六扇门的捕快,以及瞧热闹的闲人几乎塞满了小半趟街。愈发多的人不由叫花刺邪皱了眉头,她素不喜这般无端的熙攘,于是扯了扯韩香的袖子,道:“城里还有吃鱼的馆子,不妨去别家好了。”韩香还未说话,围观的人丛里蓦地闯出一个人来,砰地一声将他撞了个趔趄,竟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那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身大氅,也不知是何样人物,不过走得几步却又慢了下来,似在等韩香过来理论。然而等两人真的上前去,那人便又大步流星走了开去。韩香与花刺邪相顾而视,忽然都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眼熟。
于是两人便远远缀着这人离了北街,急徐不定地走了许久,直至秋风递送来菊香时,花刺邪才发现竟是到了城东。只见那人依旧闷头前行,未几,倏忽一闪便不见了身影。
那人消失之地,便是东城根下的菊苑。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心道:果然是他……她尚且狐疑不定,韩香忽低声道:“既然来了,便去讨杯茶吃也好。”说着,便拉着花刺邪走向菊苑。
今日的菊苑也冷清得紧,非但门前不见了扫地的老伯,便是敞开的门内也不见有人。花刺邪纳闷着和韩香进了菊苑,心道自己竟然陪着他一同发疯,昨夜刚被马不前的人设伏,明知蓝观雪和马不前不清不楚还自投罗网。然而她又想,韩香尚且不怕,她又何尝怕了?况且冥冥中还有那二十八兄保驾护航,于是这一分担忧也便抛之脑后。
曲径通幽,那日的秀阁依旧接风引香地伫在花海当间。阁中几案也是依旧,然而几上却少了那柄无鞘的刀,案旁却是多了一位老伯。
蓝观雪低垂着眉,即便韩香与花刺邪进了阁来,他的目光也未离开他眼前的画案。几上不见了他的刀,他的空谷幽兰竟也未在身旁。尽管髯公在侧,他却似缺了魂魄,恹恹地只若一朵离枝的冷芳,艳色尚存,然而已是无根,了无生气。
案上,是一卷已经裱好了的展菊开香图。直看了良久,蓝观雪方抬起头来,似是早料到两人会来一样,道:“今日没有备茶,怕是要怠慢了。”
花刺邪看看案旁的髯公,这老伯不知何时脱去了大氅,挺拔地立在蓝观雪身后,便仿佛一直扎根在那的孤松。她正揣摩着蓝观雪的用意,蓝观雪转过头,蓦然向韩香道了句:“你是绝句的人?”花刺邪和韩香均骇了一跳,两人还没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蓝观雪便又淡淡地道:“听说只要付够了价儿,便是要皇帝的首级,绝句也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对么?”他的声音平如流水,仿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然而却叫韩香的鼻尖几乎也流下水来,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他这个话茬儿。蓝观雪似乎很满意他的无声,就势转过话头,指着案上的卷轴,向花刺邪道:“上次你不是来讨画么,恰好我这幅刚刚裱好,便请你带去转呈给秦爷。”说着,他便将平铺在案上的长卷慢慢卷了起来,他卷得很慢,竟然有些依依,甚至那扶轴的右手也微微地抖,似是不忍叫纸上绽芳卷进樊篱。他身后的髯公忍不住伸出手来,替他卷好图轴。蓝观雪凝眼看了良久,适才挥了挥手,髯公便小心托着画卷,走过案前。
便在这时,那阁外蓦然风风火火地走来一人,人未至,声音先至——“蓝先生几时来了菊苑?竟也不知会一声!”声犹在耳,那人已是大步入阁。这人很高,差不多要顶到门楣,腿也很长,几乎齐腰可平门的一半。这是韩香第二次见到申不直。申不直进阁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包括他自己。他似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花刺邪,花刺邪也决未料到会在此地遇见马不前的头马。
这位“绝地骅骝”的出现不由令花刺邪想起昨夜的伏击来,她暗暗将臂上的紫电钏往下抹了抹。然而申不直只睨了她一眼,便如同丝毫不知昨夜之事一般,把头转了过去,向髯公道:“髯公,你拿的是什么?”髯公却不答,只把画卷捧到花刺邪面前。
孰料申不直身高臂长,只一伸手便抓向卷轴,冷笑道:“是蓝先生的画么?何不叫在下也开开眼。”他的手指方搭将上来,髯公的臂膀里便噼啪一阵爆响,那轴上似是迸出了爆竹,竟将申不直的手指震得一跳!不过只是一跳,他的手便稳稳地把上图轴,笑道:“髯公累了,何不去歇歇。”他这话绵而无劲,髯公却似着了沉锤,挺拔的身子扑簌一晃,非但一嘴长髯飘飞了起来,便是老脸也筋络凸进,霎时涨得酱爆猪肝也似!便这时,蓝观雪蓦地道了声:“髯公,便叫他看看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