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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刺邪狠狠地撇了几把刀片在他后背,这才转过眸光招呼小二。待会完了账,她故意绕过几张酒案,带着风儿从申不直的座旁经过。申不直本自提着酒盅,经那香风一熏,盅子就僵在了唇前,便是酒水绽了他满襟的桃花,竟也朱觉。
思鳙居的所在,可是豪州城一大盛景。且不说旁边那几家银楼,便是街对面的“乔香斋”也是雕梁画栋,如同它经营的漆器一般雅致光鲜。据说乔香斋的掌柜应有意,乃是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结义的金兰,是和这豪州城一同风生水起的两个老侩。
韩香便站在乔香斋的柱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头顶的那块匾。尽管此时漆器行早就关门上板,他却津津有味得紧,好像那块戗金描边的匾额上开出了花儿来。直至花刺邪过来身旁,他才垂下头,依旧叼着牙杖道:“不知这豪州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花刺邪方要戗他几句,韩香已然转过身,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像刚见世面的土包子般啧啧地道:“走,逛逛夜景也是好的。”刚说完这话他便被脚下的一块青石绊了个趔趄。
花刺邪气得直磨牙,可又不得不跟着他。于是她一拧腰身到了他肩侧,耐着性子道:“你倒是想去哪里?”
韩香自顾自地走,嘟囔着道:“没想好,走到哪算哪。”
听了这话,花刺邪的眸子登时有脱眶的冲动。然而转了几转,她竟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也好,夜行凭月眼,没准便撞见了宝。”说着,她便将香肩向韩香靠近了些,呵气如兰地道:“我听说绝句的子弟,每人都有自己的绝句,你的句子是什么?必定清俊得很。”
韩香不由打了个喷嚏,暗暗把肩膀挪开一尺,红着鼻子道:“我入行晚,还刚出道,哪来什么句子。”“这般说,”花刺邪却又贴了过来,几要依在他的肩上,“此行还是你的第一桩差事?”
韩香挪开身子,讪讪地道:“是……”“呵,”花刺邪似是不信,又凑过脸来道,“你该不会连人都没杀过吧。”韩香的牙杖几乎都要滴下汗来,不由得又挪开一尺,然后他便“啊”地一声栽进路旁的沟里。
花刺邪站在石板道上,冷冷看着他在沟里抓挠,道:“我可还听说,绝句的人个个都是身怀绝学的高手。”说完她便拧转腰肢,又带着风啊气儿地走了。韩香急急忙忙爬上石板道,拐了几个弯才追上她。还未开口,花刺邪便又蓦然转过了身,冷笑道:“云再大也盖不过天去,雨再小那也是水。这单生意你若只当儿戏,未免小瞧了豪州。”
看着她那双比月色还冷的媚眼,韩香揉着鼻子只觉委屈。心道我怎地儿戏了,不就是吃了你几条鱼么,何来那许多云啊雨的……他这般想着,忽然便觉得头顶上,果真竟落下了雨来。
更还未深,北街的深巷里已是无人了。韩香抹下一点雨水,那点子在指尖凝滞的猩猩之色登时令他恍然这是什么雨。花刺邪似也嗅到了雨气,两人仰首,这才看到身侧一幢阁楼上,斗大的血花在轩窗上绽放开来。
血雨刚破窗,花刺邪已是翩鸿般上了栏杆。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方才乔香斋的后巷。若非她负气回头,还真赶不上这一场雨。她俏生生地立在栏柱上,犹豫着该不该管这等闲事,这时韩香慢慢“飞”了上来。
他的确是一点一点飞上来的,便似有无形巨手擎着他一般,慢慢落在楼板上。花刺邪的眸子当真要脱眶了,各门各派的轻身功夫她都知道一点,却从未见过这般登仙飞升样的身法。即便江湖中最精妙的腾身术,陷空岛的“踏空阶”或者翠屏峰的“梯云纵”,也只可快而不可慢,若像这般悠然升空,恐怕早跌碎了牙齿。她还未来得及刮目相看,韩香已是一抖手,那轩窗竟然整扇裂了开来。然后他便低声道:“你进去瞧瞧,我给你把风。”
花刺邪本还惊叹他露的这一手掌力,听见这话不由挑了蛾眉,心道:哪有你这样的高人,畏首畏尾也就罢了,还让个女子做你的探路石!当下又把那气儿催发了起来,竟是不管不顾,飞身便进了窗子。
阁中无人,只有几具尸首。双老一幼,稳稳地团坐在一只炭炉前,他们的头颅便都跌在他们膝下,腔子里的血仍旧汩汩而出,尚未流尽。花刺邪略一打眼,已知是乔香斋的老板应有意和他的发妻独子,只不知得罪了谁,竟然一夕之间被灭门。两个老夫妻的头虽然瞠目难暝,尚还完整。唯独那幼子,头颅竟如被啃过的烂梨,残缺不全地连带着一颗眼珠横陈地上。花刺邪蹙眉看了几眼破碎不堪的头颅,只觉触目惊心。
她尚未从这份惊愕中醒过神来,便听见窗外韩香呼道:“不好!是火硝!”然后一团烈焰便自地板下轰然而起!花刺邪惊骇之下腾身纵向窗外,登时只觉一片热浪,摧枯拉朽般将自己推上了半空!

04 失蹄

花刺邪一向认为自己的轻功还不错,比翠屏峰的梯云纵不遑多让,然而直至此时她方知什么是真正的轻身功夫。
就在她被吹飞的时候,另一人也飞了上来,当空挟住这个落鸢也似的娇躯。花刺邪只觉自己的纤腰被这条单薄的臂膀紧拥着,腾云一般高高飞去。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就这般起起落落在豪州城的秀宇曼阁之间。她不由紧紧搂住韩香,惊愕地瞠视着脚下时远时近的屋顶。韩香几乎一步便能越过一幢阁楼,这般骇人的轻功闻所未闻。直过了良久,她才恼道:“便是要私奔,也须问过人家同不同意才好!”
韩香却未停步,仍旧紧紧拥着她,道:“你且看看前面。”便在一个起落之间,花刺邪借着月光才看到前方巷子里,一条时隐时现,犹若黑犬般的影子。只听韩香又道:“世道当真是乱了,狗也学会了放火。”他只管嘟囔着,脚下却是不慢,但似乎未尽全力,只是远远地逐着那只黑犬。未几,远方的狗影在一条巷子里拐个弯,竟是不见了。他这才缓下身形落在那条巷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许久,方嘟囔道:“莫非是钻了狗洞了?”
此时城中已是有些乱了,想必方才那把大火惊起了人来。然而眼前这条巷子却是静寂如眠,非但未听见“走水”的声音,便是夜影也似凝滞在月光之中。
韩香兀自张望,忽听见耳侧一个温软的声音道:“你当那真的是狗?”他这才发觉佳人依旧在怀,花刺邪小鸟依人样地在自己臂弯里逸散着香风。他急忙松开手,揉了半晌鼻子方道:“若不是狗,那又是什么?”
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会子,眸子里忽然飞出了流彩来,低声道:“你想知道,须答应我一件事。”韩香看着她的媚眼,怔怔地道:“什……什么事儿。”花刺邪款款笑道:“你若肯教我方才的轻身功夫,我便把那狗连同狗主的去处都告诉……”她话还未讲完,韩香忽然转过了头去,浑若不闻地进了巷子。他一面走,一面还自言自语道:“说不得,那狗主的家便在这里。”花刺邪一掠到了他身旁,媚眼撩了他几眼,却也自言自语道:“现在不教,日后也必得教,总之是吃定了的买卖。”
韩香心头一跳,心道这“吃定了”今日已是第二次听见,果然是秦横云的人,连话都一样。想归想,却是不敢接那话茬,只当没听见一般踢踢踏踏前行。夜深巷浅,他尚未走完,那足下的影中便传来喀地一声轻响。
夜影如同活了一般,刷地连着地皮儿翻起了身来!韩香只听花刺邪在身后唤了声“小心”,然后他便眼前一黑,被蹿起的黑影裹挟着挑上半空。
花刺邪疾掠而退,忽听旁边的墙头上,有人嘿嘿笑道:“二哥快瞧,套子里可是落了活物!”倏然一条白影,水银泻地般落在巷子里。花刺邪还未看清,这人足尖一踮,那裹着韩香的黑囊跃空而飞,犹若一团老大的鞠球,骨碌碌落到了墙顶。这人适才转过头来,对花刺邪嘿嘿笑道:“深更夜半,可不该走这夜路。”这人笑得贝齿粲然,却是个面若桃花的男子。着一袭白衫,足下无根般在地上幢幢而晃,仿似一不留神,便要飘升了去。
花刺邪蛾眉方挑,那墙上便又有一人道:“七弟可是眼拙,寻芳不知觅处,须知那朝思暮想的奇葩,便在眼前。”只见那墙后的飞檐上,一朱衣男子倒剪着手,俊鹘一般立于挑角,装着韩香的黑囊便挂在檐角的嘲凤上。花刺邪瞄了他几眼,方才冷笑道:“原来是北郊的次马,怎么你那主子没喂夜草么,竟跑出来打野食?”
这男子还未说话,方才那白衫男子雪鸿也似上了飞檐,立在他身侧,道:“二哥,她敢骂你!”
花刺邪咯咯笑道:“我怎地骂他了?‘奔霄赤骥’崔不去排行八骏之二,难道不是次马?”她话音刚落,那挂在檐角下的黑囊已传来韩香的声音,直嚷:“既是熟人!还不快救我下来!”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她方才已然见识了韩香的身手,便是那个黑囊有何古怪,以他的身手也不该这般轻易被捉了去。媚眼眨了几眨,以为他又在弄什么玄虚,于是顺着那话茬,向崔不去二人道:“马又不吃荤,几时也下起套来?还不快放了我的小厮。”
崔不去依旧倒剪双手,俯瞰着花刺邪道:“呵,秦府的人果真有排场,夜行还不忘带着小厮,在下倒是想请教花姑娘,何故夜半在此地徘徊?”
花刺邪却未作声,扫了几眼崔不去立身的飞檐,月光照下,那高墙后还隐隐可见藏顶,她不由得想起方才的犬影来,已是暗暗有些恍然。还未开腔儿,忽听那厢的白衫男子惊道:“二哥,难道她便是那个女魔头么!”
“七弟久不在家,”崔不去的目中泛起几分狎色,哂笑道,“自是不认得。不过你却错了,人家哪里是魔头,乃是艳绝豪州的花魁…”…他话还未落音儿,便只觉地上的那朵奇葩霍然夺目,挟着冷香艳影扑面而来!崔不去二人大骇,不过皆反应如电,霎时退了开去,白虹赤电般滑出丈远,落到了飞檐下。两人足落实地方才惊心略定,皆不由想这女子的身手恁地骇人,竟然动无先兆,快若反掌。
然而花刺邪动得快,静也戛然。她便俏生生地止于崔不去方才站的挑角上,反过来俯瞰着地上的两人,媚笑道:“奔霄赤骥、越影白羲,果然是两匹快马,我这鞭子还未开响儿,已是去地绝尘了。”白衫男子听了这话秀眉登时一立,然而却被崔不去扯住了袖管。崔不去仰视花刺邪,强笑道:“不愧是秦府天娇,当真了得。但是姑娘可知你这一脚,已然插进了人家的园子?”
花刺邪立身之地乃是一幢暖阁,而周围更是深院藏顶,她只转了转眸子,便道:“这般大的排场,难不成是马不前的外邸?”说着,探足踢了踢嘲凤,向挂在下面的黑囊道,“还能喘气儿不?”待听见里面的韩香嗯嗯个不停,莲足一磕,那檐下的黑囊便就打了个筋斗翻上了挑角。这时她才看清那黑囊乌油泛亮,似皮似帛,不由心道:看这形制,不是黑鲛皮也是乌金丝,倒是难为他受困了。环视大宅,她又想:无怪墙外机关重重,原来无心之间,竟撞进了马不前的一处藏邸。心中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去解那黑囊。然而黑囊竟是囫囵无隙,一时不得解法。她又不愿去求那两匹“快马”,于是皱了眉儿,打算先出去再作计较。
这时,崔不去忽然冷笑道:“莫非姑娘想走了?须知此地可不比秦府,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一面说,蓦地望空打了个呼哨。登时院中的夜色里,嗖嗖纵出几条黑影来,灵猱般从四面上了暖阁,花刺邪登时被这几个黑漆麻乌的东西逼在了檐角。她眸光扫去,原是几个肌肱虬健的“昆仑奴”,都只着一条牛鼻短裤,肌肤比她足旁的黑囊还要乌亮。睨了几眼,花刺邪冷笑道:“马不前的看门狗不是十条么,怎就这几只放出来咬人?”
崔不去也不理她,只打了个呼哨,唤道:“下手轻些,只捉活的便好!”那几个昆仑奴闻声而动,齐齐伏腰弓背,龇张爪牙,竟如黑犬一般飞扑花刺邪!月光照下,这几人的牙齿寒光闪闪,仿似精钢所铸,且钩牙倒错,竟是一口狼犬也似的獠牙!便是指甲也皆寸许来长,精光夺目,仿似镶了一手铦利森寒的短匕。
花刺邪探足在琉璃瓦面上一拨,滴溜滑了开去,于众犬飞扑的圈子里溜冰也似,穿梭游翔。几个昆仑奴起伏如龙,蹑地如风,攻守进退俨然一派章法,然而钢牙铁爪锐可裂风,却是一分也近不得她的身。未几,便在身影交错之际,只听花刺邪一声冷嗔:“都与我滚下去!”但见夜幕中掠起一线狭芒,冷电划云般天矫几闪,霎时几个昆仑奴滚地猴儿也似,惨号着坠下飞檐!花刺邪顺势掠起,蜻蜓点水般落于挑角的嘲凤上。一抖掌中,莹莹一抹的狭光,斜指崔不去道:“看来这几条狗,已是看不得门了。”她右手上,握着一柄颀长的兵刃,色作紫铜,狭不及指宽,愈末愈尖,在她手中迎风而抖,向外逸散着淡淡的瑰红之色,便好似刚折下来的一支三尺来长的花刺。
崔不去尚还好,他一旁的白衫男子见了这物,竟是骇然惊呼:“紫……紫电钏?!”崔不去一敛朱衣,纵去那几个昆仑奴的身前。只见滚在地上的几人,皆是在足踝处的脚筋位置,被穿透一洞。绕是他纵横多时,也不由得落下一点冷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处挑角,沉声道:“好毒的手段,想不到秦府的花魁,竟是‘屠龙仙子’的传人!”

05 收缰

屠龙仙子屠的不是水中龙,而是人中之龙。据说她睥睨江湖时,不知多少当红的豪杰葬在她这柄紫电钏之下。然而流光逝水,那早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却不想在今朝又见戾器。崔不去心间正打滚,却听得花刺邪在那厢道:“你只管猜去,我可是要走了。”他尚未开口,白衫男子已是白虹一般上了飞檐,呼道:“招予都还没过熟,便想走了么!”话落刀起,倏然从袖中划出两蓬刀光,一曲如银蛇,一弯若银钩,竟是银汞般一泄而去!
见他出手,崔不去反是惊心略定。须知马不前的八骏弟子,皆用奇门兵刃,而他七弟“越影白羲”原不知的这双短刀,更是奇中之奇,名曰“蛇月”,专门克制各种兵刃,说不得便可胜花刺邪的紫电钏。
然而原不知双刀划起的银辉,方才流畅酣然,便就迟滞凝阻。花刺邪仍立于嘲凤之上,单手而舞,紫电钏犹若电针迭射,“叮叮叮叮”一阵疾响,竟是轻轻巧巧把刀光破碎成支离的银蝶。然后那柄紫电钏便骤然改势,在原不知眉前,画出一道逸散着瑰红的“一”字来。这看去不过是无由的一画,却似巨灵推掌一般,竟然将原不知逼退了丈远。但听哧地一声轻响,原不知的前襟如过剑锋,裂开一条罅隙。他尚不知就里,崔不去反是在地上惊呼起来:“七弟当心——是无双剑!”
原不知听了大骇,急急又飞退了丈远,抚胸半晌,方知只是白衫裂损,未伤及皮肉。所幸花刺邪并未追击,仍旧仙子凌波样地立于挑角。原不知哪还敢怠慢,小心翼翼将双刃交于胸前,却向崔不去呼道:“二哥!我可未闻屠龙仙子,会使太白峰的剑法!”据传当年太白峰,有位一等一的剑豪,破规沉矩,自创了一门剑法。这剑法便只有一式,然而却犹如破竹之斧点睛之笔,至简亦至精微、至短亦至宏深,据说练至化境,可以剑气伤人无坚不摧,于是被武林中人敬称为无双剑。没想到花刺邪竟能用紫电钏使出这等剑法来,当下崔不去与原不知一下一上,皆有些呆滞。崔不去眉峰跳跃,袖中双拳更是锵锵有声,似乎便要奋袂而上,放手一搏!
却忽闻深院之内,有人道:“都与我住手。”声音很淡,淡得如水。
花刺邪骤然听见此声,素手没地一抖,掌中紫电钏便在夜色中荡出一簇花团。她透过夜色依稀望去,却只见远处花丛旁的角亭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在夜中隐现不定。登时,她竟是忘了脚下的韩香和那两匹快马,身子如檐间巧燕般掠起,直朝着那处角亭纵去。落地,抬眸——呆住了。
就在亭中,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漫然立着。他站在那里。竟然一下子夺去了寒亭秋夜那总总的肃杀,便好似他才是此间的节气,直叫这不合的霜天亦要淡去几分清寒。他身后,还有一人。虽近在咫尺,却悠远地在他身后憧憧飘漾,如同一抹早该去了的幽魂。花刺邪今日已是第二次见到这朵已作浮云仍流连的幽兰。他的长卷依依地挂在亭槛上,任凭风销,却在蓝观雪身后默默含笑,不离不弃。
花刺邪眸子里的流彩就为这寒亭中的两人而凝结了。她没想到他会在此间,这里不是马不前的藏邸么?豪州三鼎甲的探花,逸秀菊清的蓝观雪怎会和马不前的两匹快马,一同在这座深宅里出现?
这时崔不去与原不知二人已是追了上来,一东一西立在了亭前。崔不去心思转得极快,登时冷哼了一声,道:“原来花姑娘,果真是有的放矢。”
花刺邪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蓝观雪,亦冷笑道:“有的无的,反正是来了,怎样?”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是念转如电——韩香犹受困,不想探花郎又在此,想要全身而退,可是难了……
崔不去却未还口,目中精光闪烁个不住,似也在盘算眼前情势。蓝观雪却仍淡定自若,似乎方才那一场打斗全与他无关。他静静地看了会子花刺邪,道:“今晚是云知的好日子,不便待客,你若没什么事,便请吧——恕我不能远送。”花刺邪一怔,她眸子一转,已是记起今日乃是那空谷幽兰烧祭之日。她尚未说话,原不知却呸地一声,啐道:“你说送客便送客么?墨玉螭,睒星狼,苍水虬……十犬被她伤了一半,要走,我们兄弟可没答应!”说着话,他的蛇月短刀滴溜溜地在手上转了几个刀花,似还咽不下适才那口气。花刺邪并未恼,只是奇怪,即便是马不前也未必敢在探花郎面前出语不逊,原不知这匹驽马竟敢出言无状,未免有些不知死活。
不过蓝观雪依旧如泥打的菩萨,虽然目色冷了几分,却未再言语。他默默瞥了原不知二人几眼,无由地叹了口气,径自转身去看陪在他身后的“于云知”。良久,他适才淡淡地道:“承马爵爷厚爱,派子弟来护院,不过我不想多生是非,更不想脏了云知的府邸。”
花刺邪听了这话可是大愕。她看看身处的大宅,这才明白原来这并非马不前的藏邸。不过,探花郎的话又叫她有些糊涂,马不前竟然会派子弟来给探花郎“护院”,这里头可是透着股邪劲。
蓝观雪再未回身,似乎懒得面对园子里的几人。不知怎地,他的背影有些强直,身上那股子寒杀之气便销立了几分,且有些酸,恰似冬头秋尾,花零叶落时的离枝独怆。
这时,久不见动静的韩香忽远远传来声音,只听他嚷道:“没事了么?没事我可便出来了!”声犹未落,那厢暖阁上的黑囊陡地从当中裂将开来,韩香蹭地脱囊而出!他这一冒头,登时便冲淡了园里弥漫着的酸怅之气。庭中诸人不由得各自惊愕,连蓝观雪也忍不住回转了身来。
原不知二人惊的是,那黑囊乃是鲛筋混杂金丝编就,便是铦利的刀剑也难破其分毫,却被他开桃儿也似破成两片,他与崔不去自是又惊又痛。
花刺邪却是又把那气儿攒涌上来,心道你既出得来便早一会子,何故弄得鸡飞狗跳才扮这降世的哪吒?于是远远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早不晚,你当真会挑时候!”
暖阁上的韩香小心着瞄了眼檐下,嘿嘿笑道:“我听你们斗得正欢,只怕刀剑无眼,哪还敢出来。这下好了,无风无雨,赶紧回家关门困觉才是。”花刺邪虽气,却还没忘了眼前情势,她借势向暖阁走去,道:“正是正是,这般无趣之地,趁早别了才是。”说着她便向韩香丢了个眼色,轻鸿一般倚着清月花影掠起,只一晃,便径直滑过了墙头。韩香可没想到她说走便走,不由嚷道:“等……等我!”这一急脚下的劲儿便使得大了些,竟是咔嚓踏碎了几块琉璃瓦,不过,人却旗火流星也似,嗖地拔空而起!
崔不去与原不知本还想阻拦,然而却被他这一蹿,“蹿”了个果若木鸡。两人惊大了眼,拧歪了脸,傻眉愣眼地看着韩香直蹿了七八丈高。他们马蹄子上的功夫也自不弱,却从没见过这般骇人的轻功——直至韩香妈呀一声跌向墙外不见了踪迹,这两人仍旧拧着脖子望天发呆。
夜更深了,便是无风也寒透了几层衣服。韩香坐在冷硬的石板道边,拿着个小葫芦鼓捣足踝,似乎在抹跌打酒。花刺邪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可用我帮忙?”韩香已是站起身,蹬蹬腿,道:“好了,走吧。”
两人便在这冷夜里顺着月光前行,竟是谁也再未说话。直拐了几条街,韩香才低声道:“我方才听他们紫电钏、无双剑地嚷嚷,当真好玩得紧。”几乎与此同时,花刺邪也自低语道:“想不到马不前、蓝观雪竟然打起了连环,可是有点意思。”这异曲且不同工的话茬儿,叫两人都是一愣。
花刺邪拥紧了自己的双臂,看了他一会子,道:“你这单生意还不知怎么开张,你便不打打算盘?”韩香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嘿嘿地傻笑,然后道:“主顾肯不肯买还不一定,打什么算盘。”
“怎么讲?”花刺邪蹙了眉道。韩香揉揉鼻子,正色道:“绝句自有绝句的规矩,无令不成单,秦公一日不签申诛令,便不算是生意。”
“呵,”花刺邪轻笑一声,道,“这倒也简单,秦横云若知道了状元公与探花郎一同做起了文章,你就是不叫他签他也非签不可,不过……”她本待问问韩香,可有把握敌得过蓝观雪的晚菊。虽然他今夜已是惊艳地露了一小手,然而蓝观雪毕竟是蓝观雪,那柄想想就能叫人发寒的刀可不像纸上的展菊,说破就能扯破了的。
不过她终究没出口,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天下没有绝句杀不了的人。这般响当当的口碑便是三十九郎,也承担得起吧。这般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说不定韩香只是个幌子,没准真正的高手譬如二十九郎十九郎的,便隐藏在这夜里,只待秦横云签了申诛令便拨云露面,来上那么点睛一笔。如此,她不由在心里暗笑,韩香在酒楼里说漏嘴或许也是故意的,没准便是为他的二十九哥十九哥遮风挡雨铺云布雾。是啊,这才像是绝句的手笔,淡墨铺陈之后方画上那一点重彩,多么惊艳、多么神来……
花刺邪就这样一直在心里偷笑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聪明绝顶,直到路边的小巷子里蓦地迸射出弧光来,她才凛然醒觉原来这夜里不单藏着十九郎,尚且隐伏着杀机。

06 破狙

一蓬蓬雪片也似的弧光,在两面的夜巷里怒放开来,如同渔师巧手,铺起一张替云遮月的网,笼向韩香二人。
随风激荡的弧光又细又狭,便似那风长了手指,剪下来的一堆凌锐的指甲,麇集着割断了夜影。花刺邪竟是反应如电,紫电钏霎时到了掌中,只一抖,便蛰落了一蓬弧光,同时呼道:“小心!”话方出口,韩香已是贴在她的背后,大袖飞挥,登时袖管里铮铮飞出几团鸡卵大小的光来。这些光团五彩斑斓,弹丸也似在他身前跳跃不定,竟如同明灯照野一般,令风中暗器纷纷改了轨迹,叮叮叮叮,群蛾投火般地撞在弹丸之上。
韩香一袖遮面,一袖挥舞,那些个弹丸犹若受他操控的活物,竟将大半暗器接了下来。便是有漏网之鱼射在他衣上,却也是铿铿作响钉而不入。花刺邪将紫电钏舞得如天女散花般,虽也将暗器尽皆拨落,然而却被韩香这般手笔唬得够呛。她惊了又惊,心道:难道这便是银字画本儿里写的那些凝剑成丸、飞剑如蝶的仙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