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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擂的规矩,不能援手,你懂不懂啊?”青离看时,是之前缠着云舒的那个小个子,吭哧吭哧地爬上台来,嘴脸与方才却是天壤之别。
“他现在落于台下,已是输了。你还想怎地?”
“认输就好。”谄媚的笑容突然在小个子的脸上大地回春,“打擂还有一个规矩,姑娘可知道?”
“上了台的人,就不能随便下去了,是么?”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小个子咯咯阴笑,“这漂亮脸蛋儿,我们也不舍得打坏了。你只要把三两银子交来,认个输,我们便放你下去。”
“是么?不巧小女子也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呢。”青离亦笑道。
以现在的复杂情况来说,青离似乎突然被推到一个非常意外却又不能再好的位置上——云舒的推理能力不容小觑,如果接下来再设计杀死今天必须死的潘虎,且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若是事后被抓住蛛丝马迹,就将被毁去一世英名。而眼前,便摆着这样的一条明路:如果在擂台上当众杀死潘虎,不仅一张生死状会保她完全无罪,而且由于这貌似被逼无奈的情形,便再借云舒十颗玲珑心窍,也怀疑不到她的身上。
“看不出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小个子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表情,随手递上状子,“那么,就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不要按!那厮鞋中有铁,铁器——”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继而传来一阵狂咳。
青离心中不由一痛,看来云舒实是伤得不轻,本来清朗的男声一时竟破作太监的公鸭嗓,喘息间甚至能听到血沫在喉咙里翻滚的声音。
听到这真相,台下群人不禁哗然。几个性急的,跳着脚就要小个子给个说法。青离也一下子明白,潘虎对已经求饶的人也不放过,不只是因为生性残虐,恐怕也是怕此事泄底。
“列位看官静一静!”那小个子瞬间便收起一闪而过的慌乱,笑道,“‘衣服鞋袜、拳脚兵刃都没限定,只是不能用淬毒暗器’,这里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就算穿了铁鞋又如何?有本事你让皇帝赐你件金袍银铠上来,我们也不拦你!”
众人激愤,议论纷纷?可是明知这是诡辩,却也无法。
小个子从大汉身边走过,表情有些悻悻的,可又带着半分得意:“要不,今儿个就收了吧?”
然后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看时,居然是块明晃晃的银子。
柳青离扯过那张生死状,将左手往鲜血里一蘸,整个儿覆在纸上,揉成猩红的一团,狠狠地丢给他:“这手印可行么?”
这样,就没有能不能赢的问题,只有一定要赢!
电光石火般地一错身,青离与潘虎已然交起手来。
青离也使剑,不过剑身较一般宝剑轻灵,柄上饰有墨玉,反射出泠泠寒光。初时,潘虎并不把青离放在眼里,七招之后,却决不敢再看轻这小女子:那武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轻身如燕,步步迷迭,游剑如蛇,招招狠辣,稍稍一个不小心,只怕被她割去鼻子甚至切断喉管。
不过青离这边亦自有苦处:实际战斗中,力量大无疑总是巨大的优势,她的剑去,大汉可以格挡,而他的棍来,她却一下都不敢硬接。何况武功之中,青离最擅长的并不是剑术,而是暗器、毒物。而暗器、毒物别说这里不让用,就算让用,青离这些日子一直与云舒同行,怕露了马脚,也不敢随便带在身上,所以此时只有硬碰硬。
斗了约三四十合,青离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她的功夫与云舒恰恰相反,追求刁毒邪异,瞬击瞬杀,不重那呼吸吐纳、调节元气的心法,因此拖得越久,对她越是不利。
她不后悔签了状子硬要打这一场——做都做了,决不后悔!
但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扭转乾坤,死在这里,未免太过不值。
云舒在下面看得同方才的青离一样心惊肉跳。惊的是未曾料到青离竟有此等功夫,怕的自然还是见到青离渐露败势,险象环生。
“不好!”他见青离一招倒卷白衣,从下往上劈刺,知是虚晃,可这虚晃也太急了些,必定被那潘虎识破,难道不会被将计就计?他心中大叫,口中却发不出声来。
果不其然,青离这招才发便收住,改一招灵蛇吐信,直刺大汉面门。可那潘虎亦早有防备,大棍压根不曾下沉,反照着青离上身便扫。
青离慌忙闪避,虽身体勉勉强强没受伤,衣襟却被棍头挂住,沿着那棍势,整个人风筝一样朝上飞起。
“完了!”云舒还有围观众人的心中只聚集了这一个念头。
青离往下落着,襟袖、裙袂全被风舞得舒展飘零,背后是刺眼的初夏阳光,而这世所罕见的美丽,大约只能持续到落地的一瞬。因为潘虎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中长棍向上的尖头正守株待兔,等在下方。
饶是青离轻功了得,也不可能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腾挪。方才云舒遇险,还有她去救,而此时云舒也伤成这样,完全不可能再去帮她。
于是,云舒便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像穿肉串一样,从青离身前插入,后心穿出,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狼窝·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是因为不得不坚强

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都没了声音。
然后,云舒似乎看见,青离的嘴角一丝诡异的挑动。
她在笑?
剑虹耀眼处,一个面如獬豸的硕大头颅就像刚才的她一般飞上天空。
这是一招绝佳的诱捕。
山中捕猴时,常在瓶口刚刚容得猴爪进入的大肚瓶中装上橄榄,若握着橄榄,猴爪便抽不出来,然而被套住的猴子往往不肯放弃到手的美食,带着个瓶子上不得树,便极容易被捉住了。
现在,青离使用的计策同样如此。
腾挪有限,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被刺中,棍长剑短,她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未被刺中前伤及潘虎,那么,就让它刺穿过去,带领自己滑向它的主人吧!
在最近的距离里,敌人会暴露最要害的咽喉。而她的右手中,不只有削铁如泥的利剑,更有最重要的武器:自由。
而潘虎此时的双手,像握紧橄榄的猴爪,或者说,他的头脑像不知放弃的猴子,完全没有想到要松开武器。所以他的头颅,飞上了天空……
而青离虽然不能完全避开伤损,却也让刺入点往上移了两寸。左肩的血洞虽然痛苦,却还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了她的命……
青离靠穿过身体的长棍勉强支撑着站住,看着呼啦啦跑上来的一群拿刀拿枪的无赖,只直着眼说了一句话“我还能杀一个喔”,便没有人敢率先上来。
她很想笑,身体却不允许,就在心里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台下的人群似乎很激愤,不过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突然,她感到身后冲上来一个人。她的身体顿时没了力气,眼前一黑,晕倒在云舒怀里。
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坚强是因为不得不……
恍恍惚惚间,青离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依稀看到刑部衙门门口的狰狞石狮与鸣冤的大鼓,穿过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大堂,左右衙役正在高喊“威——武——”听见铁尺、铁链叮叮当当地作响,满屋都是朱红的官靴与捕快飘动的皂衣……
难道自己被识破抓起来了?
还好,当她张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让她安心的身影。
“你可醒了。”眼前的人疲惫的脸上绽开笑意,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又旋即向外喊道,“赶紧再让郎中来看一下。”
门外一阵厚底鞋响,似乎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家。”
“你家?”青离想到,对了,云舒的家就在京城,把受了重伤的自己抬到家里也算正常。可是,云舒的家,好像是名捕世家……那自己……
正想着,一名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后面跟着数个官靴皂衣、手持铁链的捕快。
青离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动,陷入无语状态。
她现在可以严谨地补完刚刚的那句话:
那自己……自己岂不是……掉在狼窝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比晕过去的几天还像是在做梦。
先是云舒的爹娘跑来感谢她救了自己不争气的小儿子一命。
云舒的爹,如果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了——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老头子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量,黝黑壮健,话不多,脸孔沧桑中透出一股坚毅,不算丑,但也让人想不到能生出云舒这样漂亮的儿子来。云舒的娘姓张,看起来与丈夫恰恰相反,弯眉细眼,平易近人,爱唠叨,好在开口就笑,也不太烦人。不过青离被她拍头摸手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老太太拿我当她儿子的恩人还是当儿媳呢?
然后是那王姓的小官夫妇,也就是此次生意的委托人。他们登门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儿子年轻气盛去打擂,被潘虎生生踢死的往事,然后感谢她为他们报了仇。当然,他们不会提到还去拜托了柳鹞子一事,不过青离从语言中也能听出二人以为五千两银子白花了的浓浓郁闷。唉,也难怪,谁会把住在天下第一捕头家中的恩人与天下第一刺客联想在一起呢。
后来,陆续来人探望。有的也是受潘虎残害的死者家属,有的是沈家的亲戚,有的甚至是单纯好奇这个能杀掉丈二大汉的小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弄到后来,云舒怕青离整天受人打扰伤不得好,干脆一律谢绝。
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天,倒也一直平安无事。青离心里虽然还是觉得这个世道太过荒唐,但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接受自己正住在捕快窝里的这件事实。
也罢,只要这段时间小心别露什么马脚,等伤好了,找个理由赶紧回飞花楼就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地荒着,真是极大的浪费。
想到此,一阵伤感突然如同夜幕一般,笼罩了青离的全身。
是啊,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自己这本应盛开的年华,也随着他人的血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凋零。
这些年,妈妈从我身上赚得也有几万两了吧。妈妈爱财,但也有几分青楼女子身上极为罕见的侠气,不知她肯不肯高抬贵手,放我和紫迷出来呢?
可是,就算她放了我们,我们又将如何寻找生路?除了制造陷阱,谋算人心,我还会什么?对于温柔善良的姐姐,我倒不担心她能找到一个好归宿,可我呢?这沾满鲜血的冰冷双手,还配抓住幸福么?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青离的思绪,她有些嗔怪地皱了下眉——这个云舒,什么时候学会不敲门就进来了?
“妹妹伤好得如何了?”
“有六七分了。”青离答道,心中有些诧异。一般时候,云舒都是一本正经地叫她“柳姑娘”,急了的时候虽也叫过名字,可这“妹妹”一称却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好。妹妹快躺下歇着。”云舒靠近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头,把本来坐着的她按成了平躺。
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让青离感到十分不悦,她觉得眼前的好似不是平时的云舒,可明晃晃的高烛映着,那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眼,除了云舒,还会是谁呢?
那么他喝酒了?磕药了?犯病了?
然后,云舒突然翻上床来,整个儿压在她身上……
青离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居然还在为这男人找理由。他又不曾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过,谁又能够保证他不是那样的人呢?这是他的家里,他自然可以露出真面目。
能够被背叛的,从来不是承诺,而是信任……
他,真的伤到她了!
而她,是那么好惹的么?
先是极其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桌子、椅子被撞倒的一通闷响,夹杂着茶壶被打翻在地的叮叮当当。
被甩到墙角的男人捂着脸颊,眼神刀子一样死盯着青离,好像要把她一口吃下去。
青离也不示弱,用一向冷厉的三白眼瞪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一声喊:“青离,怎么了”,继而连跌带扑地进来一个人。
当看到来人的脸面时,青离一下子,蒙了……

天翔·完全不同的双子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哦。”
——青离还记得这句话,而且这一个月来沈家人的言谈中也透露出云舒还有一个兄弟。
然而青离没想到的只是,所谓的兄弟居然是孪生哥哥……她心中有一点高兴,这人果然不是云舒。
“哈哈哈哈……”被打的男子突然自墙角站起身来,长声大笑,好似随手拉块纱幔一般轻松地换去刚才面上的凶相,“玩笑玩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们俩同行一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唐突了姑娘,死罪死罪。”说着上前深深一揖。
云舒不清楚刚才的情形,只是知道哥哥一向有些放浪,青离脾气也大,只道是个小误会,便也笑道:“我这哥哥刚从儋州回来。他这人从小促狭,若相处长了自然知道,本性却是极好的。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云舒在这儿一同向柳姑娘赔个不是了。”
想到刚才男子眸子里的光,青离可不认为那恶意是促狭二字所能涵盖的。不过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似乎天翔也不可能真的于云舒就在门外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而他是云舒的哥哥。
于是青离也缓和脸色,还了一揖:“小女子脾气暴躁,失德之处,亦望沈公子海涵。”
男子笑笑:“这里却有两个沈公子了。在下沈天翔,姑娘以后不妨直呼我的贱名,也好区别辨认。”
青离心中一动:好么,叫你名字,叫他公子,这远近亲疏,一句话间竟倒了过来,可她心中又气云舒怎么不会抢先说这句话,于是笑道:“小女子本来粗鄙,就斗胆不敬都直呼二位的尊名了。”又道,“天翔这名字,可是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化来的?”
“正是,姑娘蕙质,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天翔击掌大笑,转指着云舒日,“这傻小子,自小什么都不行,倒是眼光还真是不错。”
“也不是什么都不行,只是不如你罢了。”云舒颇显底气不足地辩驳道。
青离没有专注听二人谈话,因为她的心中在想别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句诗的意境实在是……背道而驰啊。可是居然被化成名字用在一对双胞胎的身上,真是……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刚才起,左肩就一直十分疼痛。然后就听云舒惊呼起来。
——纯白的衣物,左肩下面,渐渐有殷红渗出。
医官很快就过来了。诊断结果:动作过大加急怒攻心,以致伤口迸裂。
青离瘫倒在梨木雕花的架子床上,心中哀号:看来,这狼窝生涯又得多一个月啊!

我需要你你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儿,到底有多么可爱。

差不多八月的时候,青离终于能下床走动了,于是便常常被叫去跟沈家的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
饭厅是宽敞的四方形,中间一张水黄杨彩漆八仙桌,上首坐着沈烈风夫妇,天翔、云舒与青离分列两旁,旁边几个丫头仆妇垂手侍立。
这排场至多算是个殷实人家罢了,而且青离听说,其实沈烈风实在没什么钱的,还是因为张夫人出身侯门,当初拼死拼活地非要嫁一个小捕快,家里人拗不过只得由她。毕竟如果女儿过得太寒酸了,侯爷的脸上也挂不住,所以一向倒贴帮衬着沈家撑撑门面。
也正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铁汉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据说人后是个极怕老婆的……
当云舒偷偷把这件事告诉青离时,她的头埋在枕头里足足笑了半个时辰。
沈家的饭桌一向颇为热闹,老太太有八两口儿的爱好,几个男人也都会有的没的顺着她说上几句。
那件事之后,天翔倒再没有出格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举止亲切得当,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一家子人似乎都很喜欢听他开口说话。别说,他随着娘,张口就带笑,单是回来这一月,在饭桌上讲述的一路见闻,竟全没有重样的。
确切地说,沈云翔应该算是个光芒四射的人物。
而反观云舒,叫天翔这么一比,就黯然失色多了。尤其在天翔海阔天空、口若悬河的时候,云舒特别比平日里寡言得多,常常一顿饭下来都在碗里埋头苦干。
当然,青离也理解:她亲见过一次,云舒叫旁边的丫头盛饭,结果那时天翔的一个笑话正说到好处,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凝听,云舒叫了三四次都没人听到,于是便自己去厨房盛了。待他回来张夫人居然问:你是几时出去的?
这晚,月亮稍稍瘦了一些,可依然银白明亮。
白日,大夫说可以打开纱布了,青离却不想被他人看到身上狰狞的伤口,于是特特等到晚间,一个人在屋内检看。
她看着纱布下左肩的下面果然留了一道极丑的疤,凹凹凸凸、失去纹理的皮肤纠结成一个圆坑,像一只狰狞的眼。即使她从小就受过不少伤,可这个也算是严重的。
不过谢天谢地,伤总算是好了,她也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结束这一段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即使多方掩饰,青离总是一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可以说从一开始来沈家,她身上就有很多地方令人奇怪。但由于云舒给家里透露过第一次见面时对她出身的猜测,张夫人当即叫板:“青楼怎么了?当年那些保下这京城的功臣,如今他们的老婆、女儿不是一半都沦落到了教司坊里?我看青离是个好姑娘,就别揪着人家那点过往不放了。”所以后来青离说话虽然有诸多语焉不详处,可大家心存厚道,并不追根究底。
不过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青离没指望能瞒一辈子,也不希望需要瞒一辈子,她现在只想要赶快回飞花楼去。
至于沈云舒……
她不自觉地摇头叹息,仿佛要把这个人从脑海中赶走。
也许,她要过上一段这种一想起云舒就摇头叹息的日子了。但那心上的伤也跟这肩头的一样,迟早都是会好的。
只是,如果真要在心里留下一个一辈子都这么显眼的疤痕,只怕也是避无可避的。
每个人,都不可能像刚出生,甚至不可能像十几岁那样,纯白无伤。
所以,去辞行吧。
云舒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青离敲了敲,没得到回应,便往里面张望一下。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正在收拾行李。青离想起来,好像中午听过谁说了一句,他们兄弟有公事要出行。
云舒半蹲在一个摊开的箱子旁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正一动不动地出神,以至于被青离在肩上拍了一下时,几乎被唬得一跌。
这下,青离看清了,云舒手上的东西,居然是个灵牌。
那木牌的下半部分刻着“秦轻梦”三个魏碑小字,上半部分,也就是通常写着“先父”、“亡妻”等字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你路上提过的人,是她?”
云舒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姓秦的话,难道是当今秦尚书家的小姐?”青离在脑海中将满朝亲贵的名姓过了一次。
云舒又点点头。
“怎么牌子上半没有字呢?”
“写什么?小时的玩伴?青梅竹马?”云舒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脸愁苦。
“秦尚书家与你家是故交,你和她又是一起长大的,难道是定了亲的么?”青离话刚出口,心里却突然别扭起来:别说秦轻梦如今已死,就算她还活着,已和云舒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又关自己何事?可叹自己毕竟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本来是说定给我的。”云舒把箱子合起来,坐在盖子上,两手有些用力抓紧的样子,“可是后来,他们又说要定给哥哥,然后不知怎么,最后还是给我,再后来,人就走了。”
“你们两家父母也是,当自己的儿女是货品啊?”青离听这换来换去的,不由气道。
“所以啊,轻梦一条白绫自缢了。”云舒依然苦笑,眼底却有水光浮动。
“自尽的?”青离不由大惊,她以为不过是病亡。
“嗯。他们跟我说,是因为轻梦气她父母翻来覆去,语无定准,一时想不开,半夜悬了梁。”云舒说着,低了头,半晌又道,“可我心里总觉着,可能另有缘故……”
“另有缘由?”
“打从十五岁那年,哥哥就连抓了几个朝廷钦犯,还破了两起大案,扬名京城了。”云舒说得很慢,似乎这样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梦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奇怪。”
“我猜,应该是轻梦跟父母提要改定天翔,秦尚书暂时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应当言而有信,所以又还给我。轻梦她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这才走了绝路……”
青离脑中开始转圈,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解释都不够合理。
如果说秦轻梦是因为觉得父母反复无常,气不过自尽的,未免把自己的命看得轻了些,对死亡的恐惧看得低了些。
而如果是她因嫁不到所爱之人,不管怎么看,云舒也没有差到让人选择自杀的程度吧?再说这完全是可以沟通的事情,也应该不至于令人走上绝路。
退一步说,像云舒所想,多半是姑娘与父母意见相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若到了以死相逼的份儿上,做爹娘的应该还是会遂了她的心意。难道竟然忍心看着女儿自裁,也不让她嫁给天翔不成?这于道理上也说不通啊。
所以轻梦这死,有些蹊跷。
“青离。”
云舒一声轻唤,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她发现云舒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太喜欢,便又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青离,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毫不客气地戳穿了我的推理,而后来又在我眼前身受重伤,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青离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向的她,都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领受别人的好意,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不怕锋利的刀枪来刺,却也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爱抚的温柔。至于别人的感受,那更是与她无关。
“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多余,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我。虽然也许不独独是我,举国的人你全都不需要。”
青离听着,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是痛吗?自己能感觉到痛了!
而且,青离似乎一下子也能感应到,云舒的心,一定也挺痛的。
除了云舒提到的,她还干过些什么?
把人家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换作是她,天涯海角也一定要去寻仇的,可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没你果断”。像这样被一次次伤害,还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的傻瓜,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
“青离。”云舒继续说,“你又知道吗,小的时候,秦尚书还不是尚书,轻梦和我们兄弟、还有许多大院里的孩子全都玩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跟欺负她的孩子打架,因为我个头高,一般都会赢,然后她就从后面跑来,给我擦汗擦血。”
青离耸耸肩,先说自己对他的伤害,再念叨轻梦对他的好处,原来,他还是想指责自己吗?
轻梦,多缥缈梦幻的名字!像秦少游词中飞出一般温柔迷离。
青离,多凛冽凌厉的称呼!似李长吉笔下肆虐的鬼气森森。
总之,男人就是这种满怀“我见犹怜”情结的生物吧。
不过算了,反正自己就要离开,就让他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