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脸色微变,一按桌面,便想挺身而起,刀吟雪却摇手笑道:"别理会,咱们只管喝酒,几个跳梁小丑,有孔师傅去已经足够了。云镜想到两个月来他所识见的江湖险恶,骇然道:"不好,这些人都是冲着晚辈来的,不知他们怎会追踪到此?"刀吟雪淡淡一笑道:"黑道中人的眼线最多,这也算不了什么,也许只是来探探虚实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转对刚走进来的孔必成问道:"你怎么打发了他们?"孔必成道:"我先是好言相劝,不料那卜五娘竟欲恃强闯入后院,属下迫不得已赏了她一记'天罡印',剑阁五豹还想妄动,只好也叫他们尝了点苦头,不过属下谨记老爷子的告诫,只用了五分力,所以伤都不太重。"云镜大感惶愧,连忙起身告罪。刀吟雪一哼道:"刀某虽然退出武林数十年,却不是怕事惜命之人,难得咱们投缘,你若诚心交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必拘泥客气,否则我也不敢勉强,手稿奉还,悉听尊便。"云镜忙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刀吟雪道:"不是就好,武林中人最重义气,老朽敬你胸襟磊落大智大勇,连一部旷世绝学尚且不屑自珍私秘,我又何惜这间破屋!就凭那些妖魔小丑,我刀吟雪还没放在眼里。"语至此,对孔必成道:"传话下去,印书务必在天亮以前完成,琐事交给别的师父料理,今夜你要多辛苦些,不能让几个黑道屑小扰了老夫的酒兴。"孔必成应声退去。刀吟雪举杯笑道:"来,喝酒,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云镜见他豪气干云,也不再客气,一笑落座,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刀吟雪哈哈大笑,又斟满了一杯,然后接上先前未尽的话题:"竹剑双英殒命的消息是由花石堡传出江湖的,郭青出殡那天,武林知名之士,全都到场,显然不是虚假。如今却另有一位名号'荣峰'的人被囚禁在长江帮地牢中,以时日计算,那人被囚又恰好跟郭青暴卒的时间吻合,难道其中竟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云镜沉吟道:"如果花石堡主郭青真的已死,那部《抢珠九式》剑谱又怎会落在长江帮手中呢?晚辈猜想花石堡主根本没死,而是被长江帮连同剑谱一起掳去,然后假传死讯,故布疑阵,企图掩人耳目。"刀吟雪摇头道:"此事可能性不大,因为死讯并非来自长江帮,而且郭青还遗有妻女,其妻叶若青,人称'潇湘女侠',美慧精明,是位巾帼英雄,不可能轻易受人蒙骗。"云镜道:"晚辈明日办妥剑谱之事后,立刻赶往花石堡一探虚实,老前辈以为如何?"刀吟雪想了想,点头道:"这倒值得一试,但只怕你不易进入花石堡——潇湘女侠叶若青个性刚烈不亚须眉,自从丧夫之后,已下令关闭了花石堡,严禁堡中人外出,也不接待任何客人,你贸然前去求见,只怕难获允准。"云镜心想,郭青去世已十七年,尸骨已寒,而自己一个陌生少年,硬说郭青尚在人间,叶若青肯定不会相信。想了一想,忽然问道:"要是晚辈称是奉您刀老前辈之命求见,能不能获得接见?"刀吟雪一听,笑容忽敛,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块紫色玉符,慎重地道:"难为你想到这个主意,也算你我有缘,这块紫玉符就是老夫信物,或许也是惟一能助你进入花石堡的东西,但有一点你须记住,假如那潇湘女侠问起你与老夫的关系,你要承认是老夫的衣钵传人,不然会很麻烦。"云镜推辞不受,道:"这个……晚辈既非您老门下,怎可冒充衣钵传人?"刀吟雪微笑道:"这是权宜之计,好在你资质绝佳,心地光明正大,老夫亦无真正可传之人,只要你不嫌委屈就好了。"云镜见刀吟雪神情,这才双手接过,低头一看,不禁色变,原来那块玉符色呈暗紫,其中浮现着一条碧绿色的龙形图案,探爪踏云,作凌空飞舞之状,图案下方,赫然镂着"潜龙门掌门之符"七个篆字。云镜心头狂跳,肃容道:"晚辈深知一派信符,不宜轻易授予外人,尤其是掌门的信物,无异继承一派门户,这如何使得?晚辈与老前辈仅是萍水相逢,何况晚辈已有授业恩师——"刀吟雪截口道:"武林门规各不相同,潜龙门传人只重资质心性,不拘泥于形式与传统,只要资质绝佳,心性善良,都能练习本门武功。同样的,任何门派弟子,也都可以接掌本门门户,老夫以玉符相赠,并无要你弃师另投之意。"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见云镜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又接着道:"再说得明白一些,潜龙门仅以武功传世,并无一名弟子,所谓掌门人,其实只是一位精神之主,要不然,老夫以一派掌门之尊,竟隐居数十年不出,如是换了其他门派,岂不是分崩瓦解了么?你如不愿意接受掌门之位,不妨暂代老夫保管玉符,潜龙门远离江湖,实感愧对祖师,老夫以此符托付,谅不致见拒吧。"云镜恭敬地道:"晚辈当遵命暂代保管玉符,待花石堡之行后,原璧奉还。"这才将紫玉符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两人又饮了几杯,云镜发现刀吟雪虽然谈笑风生,眉宇间却隐含忧愁,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既为一派掌门人,为什么又弃世退隐呢?"刀吟雪全身一震,但随又恢复常态,笑道:"茫茫红尘,何堪留恋?老夫老矣,自然也就看透了一切。"云镜道:"可是三十年前,老前辈正当壮年,其实并没有老呀?"刀吟雪怔了怔,目中闪现一抹泪光,却被他一侧头掩饰了过去,强笑道:"当时年纪虽未老,怎奈心已老矣!"云镜等了片刻,见他未再往下说,又忍不住追问道:"莫非是情感上的烦恼?"话一出口,立觉失言,急忙欠身道:"对不起,晚辈太放肆了。天下惟至情至性之人,最易受情感之困扰,也惟情感上的困扰,才能使壮志消沉,英雄断肠……"刀吟雪眼泪掉了下来,仰头饮干了杯中酒,长叹一声道:"想不到三十年隐衷,竟被你一语道破。不错,那是一段情殇,时至今日仍在,你如愿意听,老夫就告诉你吧——"我幼失怙恃,又天生貌丑,自知福薄,对'情'字本就未敢奢望,但能一世庸碌,娶个村妇俗女终老此生,也就了无遗憾,谁知上天偏偏使我巧得奇缘,练就一身不俗武功。闯得一点虚名,难免心高气傲,非绝代红妆不娶,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其实,我何尝不知这是自欺欺人,想不到居然有一天……三十年前的一个初春之夜,我途经菡湖一座大庄院后园,无意间发现园中绣楼上犹有灯光,临窗坐着一位女子。我并非轻薄之徒,但她那如花玉貌和高贵雍容的气质使我竟不能自已,那一夜,尽管楼头灯灭窗闭,我仍在墙外痴痴站了一整夜,第二天薄暮时分,又不由自主去那后园外面,一连站了三个通宵……也不觉疲倦,就像着了魔一般。
第四夜,我伫望到半夜,那楼上灯火仍未熄灭,正觉诧异,园门忽然打开,一名青衣丫鬟缓步而出,向我含笑一福,说道:'小姐有请刀大侠入园一叙。'我大惊欲走,那丫鬟又笑道:'刀大侠在园外已经站了三夜,小姐才特命相请,怎么倒不愿意了呢?'我骇然问道:'你怎知我站了三夜?又怎知我姓刀?'那丫鬟笑道:'刀大侠何不当面去问我家小姐?'我既惊又奇,便跟那丫鬟进入园中,楼上女子落落大方置酒相待,晤谈之下,才知道她竟是一位武林侠女……"云镜不觉打岔道:"她是谁?"刀吟雪摇摇头道:"她的姓氏,恕我不能说出来。"他继续道:"自那夜相识之后,我们谈得很投机,彼此倾慕,我更是志得意满,只道夙愿得偿,今后可与她厮守终生,并肩行走江湖,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我壮着胆邀她同游洞庭,她也欣然应允,那一次结伴遨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回忆,也带给了我莫大的痛苦和难堪,那是我们第一次同游,也是最后一次,洞庭归来,怅然而别,从此再未相见……"云镜愕然道:"为什么?"刀吟雪满脸凄色,苦笑道:"你该想像得到,当一个世上最丑的男人陪伴着一位世上最美的女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
她所接触到的异样目光,所听到的讥笑嘲语……"云镜问道:"那位女侠应该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吧?"刀吟雪道:"她自然不致如此庸俗,而且假如当时我厚颜向她示爱求婚,也许她会毫不迟疑地应允,可是,我不敢,我一再自问,我能给她什么?又怎能使圣洁无瑕的她,因我而遭受羞辱?所以,我苦思再三,终于黯然离去,从此绝迹江湖,更希望因为我的离去,使她能够找一位堪与匹配的伴侣。然而三十年来……她不仅没有出嫁,现在仍在四处打听我的消息……"云镜大喜道:"既然如此,老前辈还迟疑什么呢?"刀吟雪苦笑道:"三十年前,我尚且自惭形秽,如今更是老丑,而她的容颜却更胜当年了!"云镜一怔道:"老前辈又见过她了?"刀吟雪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三天以前,她曾在金陵城中出现过一次,不过她没有看见我。"云镜正色道:"老前辈差矣!常言说'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可见'情'字绝非容貌美丑或时日久暂所能左右。事隔数十年,她既然守身不嫁,仍在探询前辈的消息,足证怀念之深,旧情犹在,而老前辈遁世迄今,其实一样未能忘却往事,与其矫情回避,何不坦然相见?"刀吟雪忽然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老夫并非矫情,只是觉得她也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突然出现,其中缘故,能不令人生疑?"正说着,孔必成领着一个学徒疾步而入,两人手上都捧着一叠书册。孔必成含笑道:"老爷,坊间虽在尽快赶印,仍然只装成了五百五十册,先请云公子过目。"云镜取书检视一遍,并无错误遗漏之处,见天色已将明,便起身致谢告辞。
刀吟雪关注地问道:"这些书你准备如何处置呢?"云镜道:"晚辈想在天亮之前,将二百五十册送往城中通衢之处,任由行人自取,其余三百册,则委请酒肆客店代为赠送往来旅客,务使于最短时间内遍传全城,广布天下。"刀吟雪哈哈大笑,亲自把臂相送,直到云镜的影子消失在巷口转角,才轻轻赞叹道:"惟大智者,才能行大勇之事,此子秉赋奇佳,胸襟之大迥异常人,不出十载,必可笑傲武林。"语至此,回头向孔必成吩咐道:"立刻厚遣店伙,从现在起吟雪斋正式歇业。"孔必成神色一动,惊喜道:"老爷决定重出江湖了?"刀吟雪慨然一叹道:"武林巨变将生,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七、寒林别院
果然,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当年"竹剑双英"威震天下的《抢珠九式》剑谱,一日之间,忽然在金陵城中出现了数百册之多,全城轰动,远近争传,路人皆知!于是武林各门各派高手,三山五岳奇人,莫不昼夜赶赴金陵,偌大一座金陵城,顿时为之沸腾,"云镜"之名,也随着《抢珠九式》剑谱不胫而走,成了人们争论猜测的对象。有人说他是天竺来的高僧;有人说他是长江帮逃亡的叛徒;更有人传说他是"竹剑双英"的后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惊叹钦佩之情,却毫无二致。
正当大街小巷、酒楼茶肆争相谈论着"云镜"这个人的时候,一艘双桅客船悄然从城外草鞋峡附近扬帆溯江而上,缓缓向西驰去。云镜就在这艘船上,他把自己关在舱中,拿出一册《抢珠九式》细细研读,屡有所获。
第三天午时,船抵安庆府,连日船上都是粗蔬淡食,云镜跟船老板言语了一声,下船去吃东西,没想到一上岸就见到了东海双妖夫妇。好不容易甩掉的东海双妖,卜五娘、龟蛇二怪、阴阳相公等一些江湖人物又追了上来。
这一日到了赣境一处桔林,云镜疲倦已极,而卜五娘一伙人又拦住了去路,他已作势一拼,这时却见到十六名妙龄少女,簇拥着一乘绿呢黄帘的软轿走了过来。那十六名少女衣分四色,四名身穿翠绿衫裙的徒手抬轿,其余十二人全都劲装疾服,肩背长剑,四名红衣少女开道,四名蓝衣少女护后,另外四名黄衣少女分别簇拥在软轿左右,一眼望去,真个五彩缤纷,花团锦簇,十分鲜艳夺目!
龟蛇二怪等人也看出那乘软轿气派不凡,忖度轿中必非寻常人物,当即纷纷闪开正路,暗中戒备,环围着云镜,等候软轿通过。这时候,那乘软轿已抵近处,轿前四名开道的红衣少女冷冷打量了卜五娘等人一眼。卜五娘心头不快,道:"什么人,弄得跟村姑出嫁一般!"听得此言,四红衣少女和四蓝衣少女同时迅速拔剑,龙吟声中,八柄长剑一齐出鞘,指向卜五娘等人。同时,轿中一声低喝:"卷帘!"呼的一声,四面鹅黄色轿帘一齐向上卷起。群邪只觉眼前一亮,好像见到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不觉同时驻足,不敢逼近。软轿中,端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黑衣丽人,头挽宫髻,黛眉含烟,双瞳似水,一身黑衣更衬得凝肤赛雪,艳光逼人。
云镜出身富家,见过的美女也自不少,却从未像这黑衣丽人这样令他心弦震动,美得让人绝望。那黑衣丽人冷冷扫了群邪一眼,然后向云镜微微颔首道:"你过来!"云镜心弦一紧,应声走到轿前,躬身一礼道:"在下云镜,拜见小姐。"黑衣丽人似乎一惊,讶然道:"哦,你就是把《抢珠九式》译印成书的那个云镜?"云镜点头道:"正是。"黑衣丽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展颜微笑道:"难怪他们放不过你了。不过有我在,你放心便是。"说完忽然轻舒玉腕,轻轻搭住云镜的手脉,一惊道:"你会'真元一气指',江湖蜉蝣客孔书龙是你什么人?"云镜肃容答道:"是家师。"黑衣丽人轻"啊"了一声,嫣然一笑道:"原来是老友的高足,那就更不是外人了。"云镜方自一怔间,黑衣丽人竟将他拉进了轿内,娇躯挪移少许,让云镜和她并肩坐下,随即冷冷地道:"垂帘,起轿……牡丹和三婢开道,有敢阻路者,格杀勿论。""是!"众婢齐声呼应,轿帘立垂,软轿离地而起。
这时候,群邪才如梦初醒,阴阳相公一抖铁扇,叱道:"哪里走——"卜五娘赶紧一把拉住他,悄声道:"且慢,我看她很像一个人……"阴阳相公愕然道:"像谁?"卜五娘不答,对着软轿扬声道:"轿中高人,请示尊号?"轿中的黑衣丽人吟道:"天与妖娆缀作花,更于枝上散余霞!……"刚刚吟到这里,群邪已尽皆变色,骇然失声道:"散花剑冉彩霞!"阴阳相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道:"幸亏有此一问,不然后果可真不堪设想……"龟叟却有些怀疑,目视蛇叟道:"散花剑冉彩霞列名于十三绝,成名已数十年之久,哪会这样年轻?"卜五娘面无表情道:"阁下若是见到'东海双妖',只怕会更惊讶,他们虽已七十多岁,可是看上去还像两个小娃儿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牯岭瑰丽,庐山巍峨,冠绝江南。从西南登庐山,有一条岔道可达东林寺,就在距东林寺不远的一片寒林掩蔽下,建着一座精致幽静的庄院。庄院并不宏大,但背倚青山俯望大江,气势颇为雄伟。院落中白石为墙,拥着一线清泉,终日流水潺潺,轻涛盈耳,令人顿兴出尘之感。庄门前,朱扉铜环,绿茵鲜苔,门上悬一方匾,刻着"寒林别院"四个瘦硬端庄的颜体金字。
这天黄昏时分,当一抹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之际,临西一间雅致客室的房门缓缓启开,从里面出来了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是云镜,跟在后面的黄衣少女是散花剑冉彩霞的侍婢牡丹。云镜缓步跨落石阶,仰望西天瑰丽的晚霞,忽然剑眉微皱,轻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又是一日落霞照归鸦,日子过得真快,今天是第十天了……"牡丹一声轻笑,接口道:"云公子是感叹岁月虚度?或是嫌我们小姐款待不周?"云镜摇头道:"都不是,在下的确急欲前往花石堡,虽承冉老前辈盛情挽留,总觉叨扰太久,于心不安。"牡丹眸子一转,抿嘴一笑道:"公子这么说,我明白啦!我们小姐想挽留公子多住几日,指点婢子们研习'抢珠九式',公子若是嫌我们愚笨不堪教诲,耽误了公子的大事,对不对?"云镜说不过口齿伶俐的牡丹,只得答应到后院教她练剑,两人顺着青石花径绕过屋角,刚穿越一个月洞门,蓦听得空中传来一阵"呜——呜——"的尖锐鸣声。云镜愕然止步,仰头眺望,只见一点灰影由远而近,凌空盘旋数匝,忽然剑翅一敛,落入冉彩霞所居住的小楼里面——原来是一只信鸽!
牡丹闻声回头,也看见那双飞鸽,神色一动道:"云公子请先等一会儿,婢子去去就来。"说完,匆匆往小楼而去。云镜暗忖道:"冉彩霞出身大家闺秀,一向远离江湖,怎会畜养信鸽?"不多久,牡丹急急返回,十分歉疚地赔礼道:"真是不巧,小姐吩咐有事,咱们改天再练可好?"牡丹伴送云镜出园,两人行经月洞门时,云镜随口问道:"冉老前辈怎么养了信鸽?"话音未落,牡丹的神色大变。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常态,摇头笑道:"那只鸽子……那不是我们这儿的,有一天,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几个丫头瞧着好玩,就偷偷用笼子关起来,被我们小姐知道,挨了一顿骂,放虽放了,谁知那鸽子却不肯飞走,公子刚才看见的,八成就是那只鸽子!"云镜笑道:"原来如此!"这一夜,云镜失眠了。他对散花剑冉彩霞本是十二分的崇敬,但牡丹这日的怪异举止和闪烁其辞,却使他疑窦丛生:那只信鸽分明是久经训练的鸽子,飞落的地方,正是冉彩霞居住的绣楼,若说仅是侍女们私下养着好玩的野鸽,这话殊难令人置信,武林中人飞鸽传讯,本极平常,牡丹为什么矢口否认呢?还有,以冉彩霞堂堂十三绝的身份,竟一再挽留自己,要自己将'抢珠九式'传授四名黄衣侍婢,更是有悖常情。难道她也像其他人一样,觊觎剑谱,暗存诡谋?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天将破晓,才迷迷糊糊睡去。
朦胧间,云镜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已是红日当空,园子里人声喧嚷,往来不绝,显得十分忙碌。他急忙披衣起身,启开房门,但见牡丹已伫候在门外,外间桌上盥洗之物都齐备,她敛衽问安,云镜尴尬一笑道:"昨夜睡晚了些——外面什么事这样忙乱?"牡丹道:"今天有客人上山,她们正在打扫房屋园子准备待客。"云镜诧问道:"什么客人这样隆重?"牡丹笑道:"自然是很重要的客人,还想把公子移到后园住呢。公子别再耽误了,快些梳洗,小姐叫我陪你去逛逛庐山,不知公子可有兴致?"云镜道:"只是又烦劳牡丹姑娘了。"牡丹道:"怕什么?快吃了饭我们出去玩!"饭后,牡丹换了一身轻便短装,手里挽了个小藤篮,放些干粮饮水,兴高采烈地陪着云镜出了寒林别院。两人由庄后小径穿林而上,先游东林寺,然后折向东行,逛莲花洞、观音岩,再经小天池,越含鄱口,一路入山,直到栖贤寺,遍游马头、白鹿洞等各处名胜。
牡丹沿途一一为云镜指点风景,可云镜却对大好风光毫无兴致,他心里一直在思索:那位贵客是谁?冉彩霞为什么要我迁往后园她和丫鬟的起居之处?是为了那只信鸽?或是不愿我见到那位贵客?
牡丹不知他心有所系,兴冲冲道:"云公子,咱们别走大路,从汉阳峰绕莲花峰下山,顺西麓再经铁船峰回东林寺,把全山逛个够,你说好不好?"云镜漫声道:"那要多少时间?"牡丹道:"一天够了,我们用轻功可以节约时间。"云镜摇摇头道:"算了,在下不会轻功……"牡丹讶然道:"公子的内功剑术一流,怎说不会轻功?这也不难,咱们练武之人,就怕内功根基不足,只要内功深厚,其余都是诀窍问题,所谓'气浊则体沉,气清则身轻',纵跃飞腾,全凭一口真气,公子只须提足真气,一学就会了。"她见不远处有棵大树,树枝横伸丈余,粗逾儿臂,距地面约三丈左右,便向云镜招招手道:"我先做个样儿给你看。"语毕,莲足轻点,冲天掠升而上,凌空一式"巧燕翻云",柳腰微折,飘然落在树枝尖端,那树枝仅仅颤动了一下,连残叶也没有抖落一片。
云镜拍手称赞道:"姑娘身轻如燕,真不愧是名家嫡传。"牡丹很是得意,笑道:"公子会爬树么?先爬上来。"云镜经不住她一再催促,只好撩起衫角,攀爬上去,站在横枝根部问道:"现在又该怎样……"牡丹连连招手道:"现在顺着横枝走过来,记住落脚要稳,尤其要提住真气,心无旁骛,要是怕摔下去,就闭住眼睛不要向下看……"云镜照她的话一步一步往前踏过去,初时尚能镇定,但接近树枝外端时,顿感枝身颤抖,忽沉忽升,吓得他再不敢向前了。
牡丹连声道:"别慌,别怕,提住真气,注意落脚的位置,对了!就是这样,现在大胆举步,反正只有三丈高,摔下去也不要紧啊!"云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走完那半丈多长的树枝,居然没失足摔下去,但立身树枝尖端,脚下细枝已不逾寸,枝身下沉将及丈余,还不时发出"格格"轻响,就像快要断了似的,使他全身直冒冷汗。牡丹道:"不错,纵跃飞掠,蹑空蹈虚,现在你再练习一遍,走回去再走过来,记住每当提步的时候,要将真气汇集腰后志堂穴,攀左足,则气注右腰,攀右足,则气凝左腰,如此就能领略到其中要诀了。"云镜真是练武奇才,只练了两三个时辰,只要深深吸一口气,双足微顿,就能破空而起,竟达二丈多高,飘然落在树枝尖端,树枝不沉,身子不晃,气定神闲,儒衫飘飘,宛如玉树临风,金童降世。
看着云镜轻功小成,牡丹笑得很开心,突然又很严肃地对云镜道:"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小姐。"云镜诧异道:"为什么?冉老前辈知道此事会不高兴么?"牡丹神情变得很慌乱,语无伦次道:"不,不不……我们小姐……这是我们小姐的独门心法,严禁传授外人,婢子一时忘情,小姐若知此事,定会重罚……"云镜摇头,故作冷漠道:"冉老前辈侠名卓著,素受武林景仰,断不致秘技自珍,你这话如不是有难言之隐,就是对冉老前辈侠名的一种侮辱,如此大事,当然要弄个明白不可。"牡丹泫然泪落,惨然道:"这么说,婢子一番挚诚,反惹祸端了。"云镜心颇不忍,但仍然装冷漠道:"除非你把真话说出来,否则我非告诉冉老前辈不可!"牡丹道:"公子要婢子说出什么真话?"云镜冷笑道:"那么,我问你,昨天那只信鸽,分明是人豢养的,你为什么骗我说是赶不走的野鸽子?"牡丹娇躯一震,神色大变。云镜又道:"还有,庄中今天要来的客人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藉口把我支开,又将我迁入后园,不愿让我和来客有见面的机会?"牡丹又急得哭了,道:"这件事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那位客人是咱们小姐当年一位闺中旧友,小姐盼与他见面已经多年了,此番难得重晤,自有许多不便让人听见的体己话要说,所以才请公子迁居后园,并无其他用意或恶意。"云镜道:"既是冉老前辈的闺中旧友,就该请她住在后园才对啊。"牡丹道:"不能,因为他是一位男士。"云镜哦道:"原来如此,但是……冉老前辈已许多年未与他晤面,怎知他今天一定会到庐山来?是昨天那只信鸽带来的消息?"牡丹支吾道:"这个……云公子千万不可造次,万一被我们小姐知道了……婢子只送给公子一句肺腑之言:公子最好……最好……"牡丹转头四望,目露惊恐之色,几次欲言又止,好像话一出口就有大祸临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公子最好快走!火速离开庐山寒林别院,越快越好!"话犹未毕,突闻一声冷哼,从左侧林中闪出一条人影,冷叱道:"牡丹,你在瞎说什么?"来人是个满头斑发的独眼老妇!牡丹一见之下,登时面色惨白,颤声道:"墨大娘——"那墨大娘一身黑衣,手中拄着一根乌光闪闪的拐杖,双目精光灼灼,面含邪恶冷笑,一望就知是个武功精湛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