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心中好奇,依言向前走了五步,走到悬崖边缘那排栏杆边上,探头下望,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深逾百丈的峭壁下,此时正有四名灰衣大汉,合力扯开一张大网,在崖下翘首以待。云镜心念甫动,立闻身后一声暴叱,那红衣青年忽然抡起铁木鱼,猛向毛长安飞掷了过去,同时探臂抱住云镜,两人一道飞身冲出悬崖,直向百丈的峭壁跳下去!风过江湖(下)

秦红

上期提要:青年公子云镜初出江湖,因识梵文而被神秘的长江帮重金礼聘,只为翻译剑谱秘籍《抢珠九式》。在他前往长江帮总坛途中遇到劝阻,老仆又被江湖高人洪通替换,长江帮众高手更是对此讳莫如深,加上自己臀上刀痕隐与长江帮有关,使他意识到《抢珠九式》关乎武林兴亡,而自己已卷入一个武林秘密之中。洪通携云镜外逃失败,却又有碧目老者设下险计。

六、奇书现世

长江帮虽然防范严密,但谁也没料到那红衣青年会抱着云镜从百丈悬崖跃落。毛长安挥掌拨落木鱼,厉声道:"放箭,用暗青子招呼!"几十名箭手和锦衣护卫应声拥到崖边,镖、箭及各种暗器,如蝗虫蔽空,纷纷出手。那红衣青年紧紧抱住云镜,两人似星丸般向下坠落,红衣青年因在上无法闪避,登时被暗器箭矢射得满背满肩,就像一只红色的刺猬!

柳千慧失声尖叫道:"快住手,你们这样会伤了云公子!"毛长安探头向崖下一看,见对方已作了万全的安排,气得连连跺脚,转身向众护卫喝道:"你们还挤在这儿,还不快追!"锦衣护卫一窝蜂冲向梯口,无奈盘梯已经收起,于是呼叫喝骂,开锁放梯,闹了个手忙脚乱。

长江帮主倒很沉着,检视木鱼上的字迹之后,脸色一变,沉声道:"来人武功甚高,而且早有预谋,毛统领多带人手和朴护法一起追下去,一旦追上格杀勿论,本座立即呈告老龙头,另飞柬天下分舵协助,再调动迷宫几位功力高强的护法随后驰援,倾全帮之力,非得把他们抓回来不可……"这些话,柳千慧半句也没听见,她只是紧紧抓住崖边栏杆,俯身探望,一颗心随着云镜向下飞坠……而云镜的影子越去越远,终于坠入那张大网中。柳千慧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是哀,是愁。她曾经希望云镜能永远留在总坛,但也曾催促他逃走,现在他真的离开长江帮总坛了,却又使她感到了无限的落寞怅惘……

云镜落入大网之后,那碧眼老者已腾身掠上大网,飞快地抓起云镜,问道:"小伙子,没事吧!"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汉语!云镜摇头道:"在下还好,但是这位——"碧眼老者笑道:"他是老夫的徒弟。"说着拍开红衣青年的双臂,红衣青年满身箭簇,早已气绝。碧眼老者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顺手将尸体掷落在地,一手提拐,一手拉住云镜,竟然仰天大笑道:"人家都说长江帮有如龙潭虎穴,原来也不过如此!孩子们,走啊!"拐杖一点,身形已冲空掠起。

那四名大汉抛掉绳网,随后穿林疾行,奔了约有盏茶光景,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碧眼老者举拐向旁边一名灰衣大汉一指,道:"你留下来,挡他们一阵。"那灰衣大汉点点头,探手掣出一柄长刀,转身横立以待。

碧眼老者领着云镜和其余三名灰衣大汉继续前奔,不到半里路,后面已响起那灰衣大汉凄厉的惨叫。

碧眼老者一怔,轻叹一声道:"好家伙,敢情有些扎手。"转向另一名灰衣大汉吩咐道:"你再挡一阵,别像你师弟那样脓包。"那灰衣大汉毫不犹豫,立刻翻腕抽刀,留在原地,准备拼死阻敌。

一行人又奔行数里,渐渐脱离密林,已来到一条河边。这条河的河面并不宽,但水势湍急,其声如雷。云镜记得由潜山县城初入长江帮总坛的时候,沿途曾藉河水声音辨记方向,现在想起来了,正是这条河流。

那两名灰衣人从河边草丛里拖出一艘羊皮筏子,碧眼老者立即带着云镜一跃而上,两名灰衣人正要上筏,林中蹄声又起——显然第二名灰衣大汉也完了。碧眼老者满面杀机,冷冷向最后两名灰衣人问道:"你们两人联手,大约能支撑多久?"两名灰衣人同时答道:"弟子自信尚可支撑半个时辰。"碧眼老者点头断然道:"好,不要给师父丢脸,去吧!"那两名灰衣人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一齐抱拳躬身,向林中如飞奔去。

碧眼老者这才松开云镜的手肘,掀去红氅,扯落金发,露出满头银丝和一身黑袍,他抡杖猛点河岸,羊皮筏子在水面打了个转,随即顺流急下,不多久已经把那片密林远远抛在了后面。

云镜引颈回顾,不禁感慨万千:原只说长江帮总坛天险地绝,插翅难飞,没想到自己居然幸运脱身了。旋即想到忍辱负重的千面怪丐,以及情深义重的柳千慧,还有那被囚禁在地府石牢中的老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心里又不禁黯然。

正感慨间,碧眼老者忽然挥动拐杖,将羊皮筏子撑入一条小河岔口,接着移舟泊岸,说道:"小伙子,下来吧!"云镜不解,问道:"这儿还没有远离山区,仍是长江帮的势力范围,老前辈为何停下来?"碧眼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用多问,老夫自有安排。"云镜只得依言上岸,碧眼老者在泥地上挖了一个坑,捅破皮筏,埋入坑内,然后一声诡笑,便领着云镜向左侧一块数丈高的大石走去。

小河边长满了芦苇,遍地泥泞,十分难行,但那碧眼老者脚下竟不沾一点水渍,身躯过处,周围三尺内的芦苇都被他护身罡气逼得向两侧倾倒。绕过大石,石后有一个外窄内宽的洞穴,洞外草木繁茂,极为隐蔽。进入石洞,地上铺着细砂,一张简陋的石桌上,摆置着丰盛的酒肉干粮,看样子老者早有准备。终于安顿下来,云镜施了一礼,很恭敬地道:"晚辈一介书生,今日何幸,竟得老前辈义施援手,得以逃离魔窟,尚不知前辈高姓?"碧眼老者含笑道:"神目看天下,千里江山一瞬游——老夫罗自然。"云镜听了"罗自然"三个字,想起千面怪丐洪通曾说过的"武林十三绝",连忙施礼道:"原来是罗前辈,晚辈云镜敬谢援手之恩!"罗自然哈哈大笑道:"你可知道我们为何救你出来?"云镜想了想道:"是不是为了译书之事?"罗自然神色一正,接着问道:"听说长江帮要你译述的那本书,名叫《抢珠九式》,书中记载着一门极其神妙的剑法,此事当真?"云镜点点头道:"不错。"罗自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替他们译出来?"云镜道:"晚辈只译出一小部分,后来发觉情况不对,就藉口拖延,未予译全……"罗自然一掌拍在大腿上,道:"好极了!那门剑法旷古绝今,神妙莫测,如果被长江帮悟透,天下武林将无人能敌,祸患无穷,那时候你可就变成千古罪人了!"云镜肃容道:"所幸晚辈见机得早,前辈您来得也正是时候。"罗自然道:"不过,你虽然逃离魔窟,那部剑谱却仍在长江帮手中,他们迟早还是会设法把它译出来。老夫几经考虑,才把你带到这儿来,不知你愿不愿意为天下武林同道出点力?"云镜点头道:"稍尽绵薄,裨益天下,晚辈岂有不愿之理。"罗自然欣然道:"老夫知道你是个血性少年,不枉咱们辛苦一趟。老夫想了一个笨办法:与其任长江帮独拥绝技,威逼武林,不如将那套剑法公诸于天下,让各大剑派都练会了'抢珠九式',就不怕受长江帮的威胁了。"这番话,说得恳切在理,云镜心中激动不已:武林之所以派别林立,兴替无常,其病就在于敝帚自珍,持技自秘,如果大家都愿意将"独门绝技"公诸天下,必可使中原武学发扬光大,大放异彩。他想到这里,顿时意兴飞扬,热血沸腾,接过罗自然从一只包袱中取出的纸墨笔砚,略一凝思,便开始提笔录述。云镜天赋奇才,早已把《抢珠九式》中的精萃要诀熟记脑中,因此下笔极快,半个时辰之内,已录完了九式剑法中的五式。

云镜刚想歇息一下,洞外突然有人阴恻恻一笑,罗自然神色一变,大袖一拂,卷起一股强猛的罡风,竟把石桌上的几页剑谱全部卷入手中,揣进怀里,两眼一翻,冷冷问道:"外面是什么人?"洞外飘进一阵吃吃笑声:"英名凌霄汉,神功驻容颜。"罗自然悄声对云镜说:"来的是'东海双妖'黑心秀士季奎和白骨夫人巴雪娥,这两个老怪物十分难缠……"外面笑声又起:"罗老哥好大的架子,多年老友重晤,连一个'请'字也没有,咱们夫妻只好厚着脸皮入洞求见了。"声落,人现,施施然走进一男一女。

这双妖一现身,把云镜看得目瞪口呆。在他想像中,"东海双妖"必是跟罗自然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谁知进来的竟是两个身不满五六尺的男童女童。那男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红通通一张嫩脸,满面笑容,身穿一袭薄绸儒衫,头戴方巾,手摇羽扇,一身文士打扮。女童更年轻,顶多十三四岁,头梳双髻,身着银袄,大裤脚,绣花鞋,肩后斜插双剑,剑鞘竟是用两根人腿骨镂刻而成,直拖到腰股以下。这两人衣着各异,表情也各不相同,男的笑容可掬,女的却面罩寒霜,惟一相同的就是都有满身邪气!云镜惊讶不已,假如不是听罗自然亲口说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两人就是成名数十年的十三绝中人物。

黑心秀士季奎手中折扇开阖不停,刷刷有声,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罗老哥真不简单,想出这么个法子骗得了《抢珠九式》,现在你称雄天下有指望了。"白骨夫人巴雪娥也吃吃脆笑道:"罗老儿出了名的诡计多端,肯定是满口道义才骗得这小子把剑谱给他,真是好不要脸!"罗自然表情冷峻已极,嘿嘿冷笑道:"贤伉俪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也觊觎好长时间了。阔别多年,彼此印证一下,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巴雪娥肩头一耸,"呛"的一声,两柄长剑竟自动离鞘飞出,被她一翻双掌接住,向洞口指了指,道:"外面宽敞些,巴雪娥恭候了。"话落,人已一闪出了石洞。

季奎笑道:"罗老哥,大家都是老朋友,何必翻脸呢?把剑谱拿出来都看一看不好吗?"话犹未毕,突然闪电般欺身上前,折扇一探,疾点罗自然下腹,同时右手五指箕张,竟向云镜手腕疾扣过去。此人不愧"黑心"之名,笑谈中突施杀手,既快又狠,仗着身形矮小,一出手就抢近内圈,罗自然的拐杖是长兵器,一时施展不开,险些被他一扇点中丹田要害。

幸亏罗自然洞烛先机,早有防备,一声暴喝,拐杖平推,杖尾疾转,反扫季奎的面门,又就势飞起左足,一式"魁星踢斗"踹了过去。扇拐相触,当然一声震耳巨响,火星四射!

黑心秀士一招落空,心知已不可能再施奇招,阴恻恻一声诡笑,缩臂曲身,矮小的身子已经一掠出洞。罗自然低声向云镜道:"双妖出手狠毒,老夫虽然不惧,但这一动手势必会把长江帮的追骑引来,此地已不能再留,现在老夫出去将双妖引开,你尽快脱身,余下四招一定要写给我,不要告诉别人!"说完探手拉住云镜,钻出石洞。

这时候,荒山沉沉,夜色正浓,云镜被罗自然塞了一个包袱在手里,又得他大力一推,人已在几丈开外。罗自然已缠住了双妖夫妇,云镜只得向前飞奔,穿林绕树,跨涧越溪,不知路程,也不辨方向,盘绕在他心中的全是惊疑和惶恐——想到千面怪丐洪通对罗自然并不高的评价,想到罗自然对手下弟子生命的淡然及双妖夫妇所言,他隐隐觉出罗自然满口的武林道义,其实不过是为了骗取《抢珠九式》而已,想不到自己一时失察,竟然上了当,要不是双妖现身,自己还真以为做了一件造福武林的"功德"呢!

他越想越悔,但事已如此,悔恨无益,惟一赎罪补过的机会,只有等再与罗自然见面时,设法把剑谱夺回毁去……

行行重行行,第二天太阳西沉时分,云镜抵达一处名叫高河埠的大镇,此地虽非县治所在,但因地当要衢,北通桐城,东连金陵,商贾往来颇多,市面上甚是热闹,酒楼茶肆有七八家之多。他找了一家酒楼,坐下吃饭,听见邻桌两个江湖打扮的大汉的谈话,得知长江帮已发出最厉害的"天字一号令",追缉一个碧眼老者和一个青年公子,《抢珠九式》已名动江湖,许多嗜武之士正赶往这里。云镜大惊,从此乔装打扮,晓宿夜行,仍是遇到几次追杀,六日后到达金陵。他决定要干一件轰动天下武林的大事……

金陵,山灵水秀,六朝古都之地,尤其是秦淮河的弦歌,经骚人墨客笔下渲染,更为金陵城披上了一袭香艳的外衣,也替金陵城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是以沿河一带,除了燕巢莺居红粉勾栏之外,搜求艳词名句刻版印书的书坊,也应市而生。

河西有一条文英巷,宽不过五尺,却有二十余家书坊,专营字画裱糊和印书刻版买卖。这一天,午时刚过,巷子里静悄悄的,书坊学徒都半掩店门,躲在柜台后面打盹,就在这时,巷口忽然走进一位身着宝蓝儒衫的英俊公子,他就是云镜。

云镜一路游目张顾,从巷口走到巷尾,又从巷尾走回到巷口,徘徊良久,才停在一间挂着"吟雪斋"招牌的书坊门前。吟雪斋是文英巷中规模较大的书坊,独占四间店面,沿墙全是书橱。一名身穿黑衣短褂,年约五十余岁的瘦削老人,正在柜台内吸烟,他见到云镜,颔首招呼道:"这位公子要买什么字画书籍?"云镜没有回答,反问道:"老丈可是本店店东?"老人道:"敝店主人不在店里,此地大小事务都由老汉作主,公子有何要求,告诉我也一样。"云镜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道:"我想刻一本书。"老人笑道:"这容易,敝店人工齐备,刻版细致,取费低廉,不知公子要刻印什么书?"云镜道:"我要刻印的书,十分急迫,贵店能不能全力赶制,在明晨卯时之前,如期交货?"老人微怔道:"这么急?"云镜道:"是的,因为这本书太重要,在全书没有印妥之前,我不希望被人知道,所以必须尽快赶印完毕,费用多寡不计。"老人沉吟片刻,问道:"公子那本书,共有多少页多少本?"云镜道:"不多,仅十余页一千本而已。"老人皱眉道:"一夜之间,刻印千本,这可不容易……"云镜打开罗自然给他的包袱,取出十张金叶,放在柜台上,低声道:"只要能办到,资费先付,如果不足,还可以再加。"那瘦削老人一见金叶,登时眼中一亮,精神大振,笑道:"公子实在精明,不是敝店夸口,这种活金陵城中除了我们吟雪斋,谁也办不到!"云镜展颜一笑道:"老丈尊姓大名?"老人笑道:"不敢当,敝姓孔,公子呢?"云镜却没有说出姓名,正色道:"既蒙允诺承印,不能不奉告一事:这本书关系重大,刻版之时,最好多雇些人手,分工赶制,付梓之后,原版必须焚毁,千万不可对外宣扬。"孔师傅微笑道:"公子放心,代客守秘,是生意人的规矩。公子原稿可曾带来?"云镜道:"已在心中,请为我准备静室及纸笔。"孔师傅将金叶纳入银柜锁好,领着他直入店后。转过内间门,眼前是一片小巧花园,花园对面有间敞厅,一条朱漆雕栏长廊,跨接着前后两进房舍,廊下悬挂着五六个鸟笼,围中散溢着淡淡花香,这吟雪斋后院居然雅致宜人,毫无商贾市侩之气。云镜暗暗点头称赞,随孔师傅穿过长廊,进入敞厅右侧一间静室。静室不大,但几案陈设俱考究,八仙桌上,摆着一盆水仙,满室幽芳,纤尘不染。

云镜环顾一遍,道:"请孔师傅两个时辰后来取书。"云镜天纵奇才,加上这些日子一直琢磨着《抢珠九式》,当下运笔如飞,两个时辰不到,把一沓纸卷交给了孔师傅。孔师傅接过看了一眼,脸上霎时变色,连忙又合了起来。云镜讶然道:"您怎不详细看看书中内容?"孔师傅干咳了一声,笑道:"不瞒公子说,老汉识字不多,看了也不懂,公子请留下尊址,以便明晨按时送书交货就行了。"云镜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亲等刻版取书。"孔师傅沉思有顷,道:"也好,公子请坐一会,老汉这就去安排。"说毕,收起纸卷,入厅而去。

不久,敞厅屏风后传来一阵步履声,孔师傅领着一位灰发老人从屏风后面转出。云镜一见那灰发老人,吓了一跳,敢情那老人生得奇丑无比——残眉断鼻,兔唇猴腮,颚骨高耸,耳轮招风,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而且挤在一起,脸颊上还有斑斑点点的麻坑。总之,老人五官面貌无一端正,丑得令人心悸,却有一点奇怪,两只大小不一的斗鸡眼中,竟充满湛湛神光,一袭古铜色儒衫,居然隐含着慑人风仪,举止一派潇洒,跟面貌简直无法相配。

孔师傅抢先一步,含笑介绍道:"公子,这位就是敝店店东刀老员外。"云镜拱手道:"小可琐务登门,有扰清静,老员外多多见谅。"丑老人哈哈笑道:"老朽刀吟雪,浊世鄙俗之人,蝇营狗苟之辈,公子不必客气。"寒暄几句,宾主归座,云镜暗暗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刀吟雪神采奕奕,谈吐不俗,分明不是普通商贾,而孔师傅一直显得过分恭敬,侍立身后,连坐也不敢坐,这情形太不合东家与师席的礼数了。

刀吟雪从袖中取出那束纸卷,丑脸上笑意渐敛,十分诚挚地道:"敝店是生意商家,公子乃是主顾,论理说,生意上门,老朽奉迎惟恐不及,实不该多作赘语。但是,适才拜读了公子这部书稿,却有个不情之请,想与公子竭诚一谈,悖理之处,公子幸勿见罪。"云镜淡淡一笑道:"愿闻老员外高见。"刀吟雪正色道:"这本书中,注明'云镜译录',请问这人跟公子是什么关系?"云镜不假思索道:"云镜正是在下。"刀吟雪和孔师傅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全身一震。刀吟雪兔唇微翻,笑了笑道:"此书既由云公子亲笔译录,想必知道它的内容和重要性了?"云镜点头道:"不错,这是一本武林人视如瑰宝的旷世秘籍。"刀吟雪目露精光,接着问道:"那么,云公子竟将一本旷世奇书刻版付梓,而且要印千册之多,目的何在?"云镜道:"小可准备将它公诸天下。"刀吟雪骇然道:"这岂不是大悖常理?老朽是否有幸一闻内情?"云镜微笑道:"老员外一眼就认出此书不是凡品,自非常人,奇书入手又无贪婪之念,更足见志节高超,胸无俗物,如能赐告来历,小可也愿掬诚奉告。"刀吟雪笑道:"实不相瞒,老朽昔年也是武林中人,不过久已不在江湖上走动,退而从商,以度余年,云公子大可不必猜疑。"云镜对孔师傅道:"这位——"刀吟雪道:"他叫孔必成,昔号'长臂神猿',跟随老朽已有三十多年,公子更无须顾忌。"云镜见那孔必成身材瘦削,双臂过膝,果有几分似猿猴,当下确信不假,这才将自己的师承来历和受聘进入长江帮总坛译述《抢珠九式》,以及被罗自然骗去剑谱,黑白两道追击抢夺等等经历,详细说了一遍。

刀吟雪和孔必成一直凝神细听,当云镜提及罗自然时,刀吟雪只微笑颔首,那长臂神猿孔必成却哼了一声,脸上颇有鄙夷之色。云镜述毕,刀吟雪竟瞑目陷入沉思,久久才道:"公子就为了不耐纠缠,一气之下,才欲将一本绝世剑谱刻印成书,公诸天下?"云镜道:"不!《抢珠九式》虽然珍贵,如所授匪人,势将为武林带来血腥大祸,既然错已铸成,无法弥补,只有让奇技普传天下,人人都熟练'抢珠九式',罗自然和长江帮就不能仗恃其技了。晚辈亦知奇学难求,此举似嫌鲁莽,无奈情势所迫,舍此而外,别无善策。"刀吟雪耸然动容,将书稿交给孔必成,肃容道:"照云公子的吩咐,谨慎督印,不可延误。"孔必成双手接过,躬身告退,刀吟雪又道:"叫厨下准备酒菜,老朽陪云公子作尽夜之饮,坐候成书。"云镜长揖拜谢,心甚欣慰,想不到此老貌虽丑陋,却有一颗善良热诚之心。

不多时,四名青衣丫鬟把酒菜送来,摆箸安席,云镜也不推辞,欣然就坐。酒过三巡,刀吟雪叹道:"老朽久已不闻江湖中事,对长江帮所知极少,但罗自然名列十三绝,其人奸诈狡狯,心机深沉,公子不可不防。"云镜道:"晚辈倒不怕他加害,只怕他太早练成'抢珠九式',武林同道措手不及,被他欺凌而已。"刀吟雪道:"这一点倒不必担心,他虽骗去剑谱,未必真能参透其中奥秘,就算参悟,也不一定能够发挥'抢珠九式'的全部威力。"云镜诧道:"为什么?"刀吟雪笑道:"公子是江湖蜉蝣客的传人,难道不知当年巫山神女峰那场盛会?"云镜道:"晚辈受塾之时,尚不知家师名讳。"刀吟雪道:"这就难怪了。说起来,十三绝成名虽早,对武林的影响却不甚大,几位正直之士,大都孤芳自赏,只知独善其身,不肯仗剑江湖,余者独霸一方,逞勇好斗,杀孽重重,论名声竟不如三十年前的'竹剑双英'受人推崇。"云镜问道:"'竹剑双英'何许人?"刀吟雪干了一杯酒,道:"双英乃是两位结义少年剑客,年少英俊,剑术卓绝,天生侠肝义胆,联袂行走江湖,仗剑除恶,三十年前崛起武林,短短十年,侠名远播,几乎驾凌十三绝之上,有好事之徒编了几句歌词,说什么'十三老不如二英少'。这消息传到了雷神百里豪耳中,百里老儿性情暴躁,大感不服,于是发'雷神帖',邀约十三绝聚会巫山神女峰,欲跟双英兄弟较技争名……到了会期那一天,除了'释'、'闺'二位没有到场,其余十一人都应邀赶到,竹剑双英虽然也如期到了神女峰,可是他们很谦虚,不愿上场。百里老儿性烈如火,哪里肯听,加上吃人魔阴百胜和双妖三煞极力怂恿,定要逼人动手,后来令师看不过去,劝阻几句,竟当场跟吃人魔翻脸。竹剑双英感愤之下,挺身应战,果然剑术神妙绝伦,一连两阵,'双妖'、'三煞'相继落败,罗自然接第三场,也在一百招后知难而退,百里豪这才知道人家并非浪得虚名,的确可说是世间罕见……"云镜道:"假如换了家师或千面怪丐洪老前辈,能不能战胜双英?"刀吟雪道:"千面怪丐的武功不足论,至于令师的'真元一气指'无坚不摧,或许能在千招以上,拼个两败俱伤。"云镜心头一震道:"双英是用什么剑术,竟然这般了得?"刀吟雪道:"抢珠九式。"云镜一声轻呼,恍然道:"难怪书中说如非天赋绝顶聪明之人,不可单独习练九式剑招,必须二人分练配合,才能发挥全部威力。"接着又问道:"竹剑双英叫什么名字?"刀吟雪道:"义兄姓唐名明煌,义弟则是花石堡堡主郭青。"云镜沉吟道;"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为何现在再没有人提起呢?"刀吟雪轻叹道:"这一对青年侠士,恰如昙花之一现,彗星之曳空,就在巫山神女峰会后不久,竟然相继殒去!"云镜惊问道:"什么原因?"刀吟雪摇头黯然道:"详情谁也不知道,只听说花石堡堡主郭青突然暴卒,唐明煌亦告失踪,将近二十年没有再现江湖,唐、郭两家,家破人散,一蹶不振。"云镜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老前辈知不知道武林中有一位名叫'荣峰'之人?""荣峰?"刀吟雪好像被这两个字重重刺了一下,惊问道:"你从何处听来这名字?"云镜道:"晚辈在长江帮时,看见《抢珠九式》封面上有'荣峰手录'四个字,后来又在地牢中遇见一位被长江帮囚禁了十多年的老人,他精通梵文,据晚辈猜测,那老人很可能就是'荣峰'……"刀吟雪一听此言,突然一把抓住云镜的手,神色凝重地问道:"他多大年纪?相貌如何?"云镜道:"看年纪大约在五旬以上,至于面貌,很难描述,因为他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已有十多年,须发蓬松,容貌枯槁,瘦得就像一把枯柴,但是他那对眼睛却仍具威仪。"刀吟雪脸色连变,低头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难道他没有死?不,不可能……"云镜惘然道:"莫非老前辈知道牢中老人是谁?"刀吟雪肃容答道:"要是你所言属实,那牢中之人可能就是竹剑双英之一的花石堡堡主郭青。"云镜大吃一惊,失声道:"老前辈不是说花石堡堡主已经……"刀吟雪道:"但'荣峰'二字,却是郭青的别号,而且他也的确曾抄录过《抢珠九式》……"正说到这里,前面店房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和打门声,随见一个小学徒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叫嚷道:"老爷子,外面来了许多客人,要买字画哩。"刀吟雪作色道:"你不会说本店今天休业,请他们明天再来?"小学徒道:"说过了,可是那些客人不听,一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一般,一定要进来。"刀吟雪微微一怔,叫来孔必成道:"你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此横蛮?"孔必成去不多时,就听见前面一连传来几声暴叱和闷哼,之后便静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