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观月轩途中,柳千慧一直愁眉不展,而云镜心情纷乱,也默默的没有开口。"荣峰"!这名字分明是陌生的,却又好像有一点印象,有几分熟悉,似曾在什么地方听人家说过?

他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观月轩,洗漱一毕,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枕边柔发拂面,脂香扑鼻,却是柳千慧倚靠在床头,原来千慧清晨就来到观月轩,不忍打扰云镜的清梦,就伏在他枕旁痴痴看他。云镜翻身坐起,忽然发觉柳千慧满脸泪痕,正痴痴凝视着房顶发愣。

千慧!"他低唤了一声,拉过她的玉腕,轻轻摩挲着,含笑道:"我已经给了老龙头一道难题,也许他三五个月也不能解决,咱们还可以相聚一段很长的时候……"柳千慧没等他把话说完,眼泪更泉涌而出,掩面抽泣道:"不!你必须立刻就走,越快越好!"云镜诧异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柳千慧用力摇着头,顺手塞给他一张揉得皱皱的纸条。云镜展开纸条一看,脸色顿变,原来那正是柳千慧昨天从胖丫头阿花那里取得的信鸽密函,上面赫然写着:"寻经详查云宅,老家人云顺已返,随行者显系冒充;另云镜虽确有其人,惟年仅十九岁,曾习梵文,并据云宅侍女吐露,云镜自幼臀上留有刀痕。此次匿报年岁,混入本帮,用心可疑,拟请速捕。铁堡查麟敬复。"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整个人都呆了。柳千慧满眼是泪道:"天幸这封密函被我取得,若是落在师父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别无选择,惟一生路,只有赶快逃出此处,今晚上我冒死也要去替你窃取一块通行铜牌。"云镜反而镇静下来,问道:"漆雕玉郎的杀父仇人是武林中人,据说已多年不知其生死下落,而我却父母健在,双亲更非武林中人,若说漆雕玉郎的父亲是被家父杀害的,那是天大的笑话!天底下十九岁的少年何止千百万,身上留下伤痕的人,为数也一定不少,难道长江帮要把这些人统统杀光不成?"柳千慧道:"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你的秘密若被查到,必然吉少凶多,不如趁早逃走的好!"云镜笑道:"我来此的目的,正是要弄明白此事,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我不想离开。"柳千慧急得跺脚道:"你——你这个人真急死人了,此事——"下面未尽的话,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车声打断,她隔窗一望,又见毛长安领着两名护卫疾步向观月轩奔来。毛长安见到柳千慧亦在,颇感意外,抱拳一礼,说道:"帮主要请云公子立刻进宫谈话。"云镜神色从容地道:"毛统领来得正好,在下刚醒不久,且容梳洗后即可同往谒见。"柳千慧趁云镜入房梳洗之际,紧跟到房里,低声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顶撞师父和老龙头,少时我会随后赶去。"云镜笑道:"千慧,别这样疑神疑鬼,据我看即使有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管放心好了。"他匆匆用完点心,登上马车,径赴水晶宫。

才进后殿围墙,云镜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园中停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和四五匹骏马,几名全身劲装的锦衣护卫肃立在精室走廊前,一个个神情严肃,分明有重大事情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漆雕玉阿良也伫立廊下,朝他挥手道:"快上车,不要再耽搁了。"云镜一怔,也就坦然跟她上车。毛长安掩上车门,锦衣护卫们一齐扳鞍上马,马车随即驶动。

车厢中本甚宽敞,云镜却感局促不安,并手并足同坐车厢一角,垂目不敢仰视,耳中听到的是纷乱的车辆和马蹄声,鼻中嗅到的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只觉心神动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这漆雕阿良帮主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云镜迷惑了。

蹄声得得,砂尘飞扬。车马沿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向西南方向疾驶,不久多出了内堡,忽又折向西北,绕过一处山坡,眼前展现一片茂密树林。入林渐深,阳光全被枝叶遮断,浓荫掩蔽了视线,显得阴森可怖,马车却在阴暗的乱林中左转右拐,最后抵达一座石壁前。

毛长安勒马约住车轮,面对石壁高声道:"碧山拥凤城,长江淹武林。"吟声甫落,突闻有人回应道:"红尘无近戚,幽冥有远亲。"接着喝问:"何人欲入地府?"毛长安朗声道:"帮主凤驾亲至,请速启关迎驾。"石壁一阵"轧轧"机盘声响,那片毫无破绽可寻的天生石壁,竟慢慢裂开,向两旁退去,露出一条黑暗而幽深的山腹甬道。

马车再度驶动,由锦衣护卫簇拥着进入山腹甬道,车马驶入,石壁又复自动关闭,仍然看不出缝隙。甬道尽端是一块五六丈方圆的空地,地面平滑如镜,黑黝黝关着乌光,马蹄踏过,击出叮叮金铁相击的清脆之声,原来整个五丈宽的空地,竟系生铁铸成!车马驰入空地,突然"吱"一声怪响,铁板托着人马车辆一齐向下沉落,直入地底。

云镜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跳出来,正惊诧间,铁板已静止不动,眼前呈现一间石室,一名年约六旬的蓝袍老人,正率领着二十余名彪形大汉在车旁躬身迎候。那蓝袍老人身材和四肢都是出奇的细长,脸色苍白,鹤颈猴腮,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其余短衣大汉一个个肌肉虬实,肤色黝黑,一望而知全是勇猛有力之辈。蓝袍老人抢前一步,启开车门,脸上满是讨好巴结的谄笑,躬身道:"属下地府执事总管简丕信参见帮主。"长江帮主一挥手道:"免礼,带路。"石室约有十丈方圆,四壁遍插火炬,室中早已安放好交椅和圆凳,地下也经过特别清扫,一条红绒地毯显然是临是加铺的,跟粗糙阴森的石壁极不调和。长江帮主在交椅上落座,冷冷问道:"特字第一号房准备好了没有?"简丕信连忙躬身道:"早已准备妥当,设有传音简,可以听见各房中谈话的声音,就和帮主亲去毫无差别。"长江帮主转目望了云镜一眼,忽然微笑道:"云公子就请委屈进入地牢,见你想见之人,至于应该跟他谈些什么,等你们见面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云镜心中虽然纳闷,却已不便再问,随简丕信跨进铁栅门,门内是一道盘旋石梯,盘旋而直入地下,从梯口望下去,深不见底,盘梯蜿蜒,每隔百级悬着一盏昏黄黯淡的皮灯笼,灯下都有一扇低矮的铁门,隐约可闻锁链镣铐拖动的声响。底层共有六扇相对的铁栅门,门上皮灯改涂为绿色编号,由"特一"至"特六",每道铁门内都有短衣大汉持械把守,戒备远较从上而下途中所见"普通囚房"森严得多。简丕信取钥打开了特一号铁栅门,门内短衣大汉一阵哗啦声响,拉开五道卫栅。云镜尴尬地点点头,心头狂跳,举步走了进去,说不出什么原因,双腿竟有些颤抖……

身后传来掩锁铁栅的声音,继闻一名短衣大汉高声道:"特一号,恭喜你有个伴儿啦!"云镜惴惴不安地跨进最后一道铁栅,来到一间阴寒袭人的石室门前——石牢中,充斥着浓重的潮霉气味,除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全室只有两件陈设,那就是壁角一张铺满稻草的木榻和门侧一只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盘坐着一个满头乱发的人,全身紧紧裹着一条破旧的毛毯,正瞪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云镜。

云镜站在门边,不禁疑云丛生,心里反复忖度:这就是我"渴望一见"的人?长江帮主要我跟他"攀谈"些什么?他迟疑半晌,才拱手道:"老先生您好?"老人不言不动,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云镜,好像并未听见。云镜以为他耳聋,提高声音又道:"这位老先生,你能听见在下的话么?"老人忽然叹息一声,嘴角慢慢抽动,从喉中迸出一缕沙哑的声音道:"孩子,坐下来吧!在这种地方,人跟畜牲一样,用不着礼貌,不用多礼。"云镜举目四望,牢中除了那那木榻,连一只矮凳也没有,只好走过去挨着榻边坐下,问道:"老丈贵姓大名。"老人苦笑道:"十七年不见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姓名么?"云镜微愕道:"在下云镜,白云的云,明镜的镜。"老人微微颔首,又问道:"你年纪青青,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云镜讷讷道:"在下本是应聘到长江帮译书来的,因为——"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说应聘来译书,译的是什么书?"云镜迟疑了一下,道:"一部与武功有关的梵文秘本。"老人神色一震,脱口道:"是不是《抢珠九式》?"云镜讶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抢珠九式》?"老人不答,又急问道:"译出来了没有?"云镜道:"还没有……"老人注目道:"为什么?"云镜道:"在下虽然学过三年梵文,但因不谙武功,书中有些疑难文字始终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没有译出来。"老人长嘘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十七年暗无天日的灾难,总算没有白捱……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都因那部秘册而起。"云镜问道:"是否因为你老人家不愿替长江帮译书之故?"老人无限感慨地道:"不,那书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云镜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长江帮主的苦心,那么这老人必然就是那抄录秘册的"荣峰"了!他当初以"书中疑难"作借口,要求见一见"荣峰",原是一时拖延之计,想不到长江帮主却当了真,更想不到"荣峰"已经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遽然面对这位可怜的老人,不禁惊喜交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老人苦笑道:"你年纪轻轻就被送到这里来,从此在地牢中过一辈子,那长江帮主也未免太狠了。"云镜冲口道:"不!我不是……"忽然想到长江帮主正在"枢机室"中窃听,便赶紧住口。

老人以怜惜的眼光望着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到这儿来的,而是因为没有完成译书工作,其实这是你的幸运,牢狱虽苦,总比做一个千古罪人好些。"云镜满腹羞惭无法启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故意长叹道:"在下并不怨天尤人,只觉得有些不甘心,苦学三年梵文,竟连一部剑谱也译不出来,实在惭愧。"一面说着,一面频频以手指耳,又向牢门外努努嘴。老人见他怪异举动,一时没能领会,面呈迷惑道:"据我所知,《抢珠九式》的剑法固然深奥,文字上并没有特别难解的地方,你既学过三年梵文,应该足够——"云镜大声道:"在下因这缘故才感到惭愧,书中文义并不难解,但一旦动笔译述,总觉得辞不达意,譬如书中第三页第三后……"语至此,突然改用梵语道:"晚辈并非囚犯,乃是被逼伪装入狱,藉此探问剑法秘奥,我们的谈话有人窃听,请老前辈警惕,重要的地方,务必改用梵语交谈。"那老人神色骇然,惊望他片刻,终于领悟,当下哈哈一笑道:"孩子,你的梵语十分流利,怎会连这浅显的俚语也不懂,照天竺俗语的意思是说……"他也改用梵语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么这儿来?"云镜故作惊喜之状,提高声音道:"原来如此,经您老人家这么一解释,在下终于明白什么叫学无止境了,但书中第七页有一段的字义也很难译解,在下记得原文是——"又改用梵语道:"晚辈原奉家师江湖蜉蝣客之命欲往黄山找卧松道人投书,途经江汉,恰遇长江帮悬赏重金征求梵文人才,一时好奇,才应征进入长江帮总坛的。晚辈尚未到达黄山,却在这总坛中见到那位卧松道人,他现在已是长江帮的护法了。"老人惊道:"卧松道人为人正派,他怎么会投靠长江帮?不,卧松道人决不是这种人……也许令师信中言语过激了些……"云镜道:"那封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是一幅画,图中是一棵松树,天际飘着浮云,地上有一粒刚发芽的松籽,一名老农正用水浇洒……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老人面上闪现一抹震骇之色,两只深陷的眼珠陡露异光,紧紧逼视着云镜,轻轻说道:"一幅没有字的图画?一棵孤松?一名老农?天际飘着浮云?地下埋着松籽……"呢喃至此,突然身躯一阵颤抖,急问道:"快告诉我,你今年是不是十九岁,臀上是不是有一条刀伤疤痕?"云镜心中十分震惊,反问道:"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老人热泪滚落,神情激动地道:"孩子,你不姓云……"刚说到"云"字,蓦闻哗啦一声,牢门突然被拉开,简丕信领着两名牢卒闯了进来。

简丕信一脸寒霜,冷冷向两人扫视一遍,一哼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地府规例,囚犯是不准使用暗语交谈的——来人呀!把这小囚犯押到别的牢房去!"两名短衣大汉上前将云镜拖了出去。云镜有许多话还没来得及问,回头一望,但见老人含泪向自己颔首示意,好像是说:孩子,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出了铁栅门,云镜用力挣脱扶持,怒目喝问道:"简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简丕信诡笑道:"公子别生气,帮主在枢机室倾听你们的谈话,后来不知何故连连皱眉,便吩咐老朽立刻请公子上去。"云镜顿觉心虚,不再抗议,默然拾级而上,跨出地道口,长江帮主已经端坐在石室中等候,目光如刀,冷冷望着他,问道:"刚才公子跟他谈了些什么?"云镜道:"帮主不是在枢机室听见了么?在下正与他讨论梵文译述方面的一些疑难。"长江帮主又问道:"谈得怎么样了?"云镜表示惋惜道:"他对在下并无戒心,正津津有味地解释梵文典故,可惜却被简总管中途打断……"长江帮主转对云镜笑道:"事出误会,公子也别放在心上。本座听见公子一直跟他用梵语谈了许久,以目前所领悟的,不知对译书能有多少裨益?"云镜总算把马脚暂时掩饰过去,于是趁机下台,恭恭敬敬答道:"前半部书,已经没有困难,九式中大约可以解出四式了。"长江帮主点点头道:"这样也算有些收获了,咱们先回去将上半部书译出来,以后还有时间,慢慢再安排吧!"毛长安一挥手,大声道:"帮主起辇回宫呐!"长江帮主伸出皓腕,亲切地拉着云镜,缓步走出石室,简丕信率领地牢牢卒恭送到马车门前。车马仍循升降口转出山腹甬道,甫出地府,石门复闭,云镜转头回顾,只见一脉山麓,林木苍翠,那石门已渺不可辨矣!半日"地府之行",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那地牢铁栅等等却无一不真,尤其那位老人那一句"孩子,你不姓云——"令云镜百思不解……老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奇怪的话来?他又怎知道自己的年龄和臀上有一条刀伤疤痕?这些跟师父寄给卧松老人的信函又有什么关系?他那一条刀疤里难道藏有秘密?江湖蜉蝣客、长江帮、还有这荣峰,都对此大有兴趣,难道……他到底是谁?他越想越糊涂,直到车身一顿而止,才猛然从迷茫中惊醒,敢情马车已经回到"水晶宫"后园了。

精室四周,锦衣护卫林立森严,柳千慧正满面焦急在石阶前引颈伫望,马车停妥,她已从石阶上飞奔而至,一把拉开车门,急急问道:"师父,你们哪儿去了?"长江帮主轻喝道:"慧儿,不许这样卤莽,叫护卫们看见了像什么话!"柳千慧讪讪地垂下手,低头扭弄衣角,嘟着小嘴道:"人家心里急嘛!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你老人家去了何处,老龙头还在房里等着哩。"长江帮主讶道:"老龙头来'水晶宫'何事?"柳千慧道:"听说玉姑有信回来了。另外,前山守关的朴老前辈也一连发回三四次紧急讯号,大约出了什么事……"长江帮主微微一怔,转对云镜道:"那么,云公子先回观月轩,今晚再——"柳千慧打岔道:"老龙头已经吩咐过,叫公子也留下来,暂时不用回去了。"见帮主匆匆走了,柳千慧眼眶一红,却强忍住没让泪水流下来,向云镜问道:"刚才师父把你带去什么地方了?"云镜低声道:"现在不能详谈,慢慢再告诉你。你不是说那位玉姑姑已经离开总坛五年没有回来么?怎么忽然又有信函捎送回来了呢?"柳千慧道:"玉姑姑人没回来过总坛,但常常用飞鸽带信回来,你又想到哪儿去了?"正说着,突见毛长安从精室疾步奔去,沉声传令道:"帮主要亲赴前山,随行护卫一律加带暗器备用!"那些锦衣护卫立刻纷纷束扎镖囊袖箭,气氛变得很紧张,片刻之后,长江帮主才神情凝重地步出精室,向云镜说道:"有件事必须借重大才,云公子再辛苦一趟吧!"云镜问道:"帮主的意思是要在下同往前山?"长江帮主点点头,登上马车,眼角一扫柳千慧,见她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便轻叱道:"要想跟去,就快些上车,别站在那儿发呆!"柳千慧大喜过望,一头钻进长江帮主怀里,大撒其娇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长江帮主连忙推开喝道:"丫头,你疯啦!"口里叱责,怜爱之情溢于言表。目睹她们师徒挚情,云镜也不期想起了督课自己三年的师父,他老人家不辞而别,至今音讯杳然,心中不由黯然。

路上,长江帮主才正色告诉云镜道:"今天午后,前山突然来了老少两名怪客,那老的奇装异服,碧眼金发,相貌不似汉人,满口番语,无人能懂,年轻的一个勉强会说几句汉语,自称是师徒二人,远自天竺来到中原,有要事求见本座。守关护法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肯放下盘梯,那年轻怪客竟出言不逊,嘲笑本帮没有人才,老龙头闻报十分不悦,所以叫本座带云公子同去会他一面。"云镜听完,大感兴趣,问道:"这地方连中原人都不知道,他们既是远从天竺而来,怎会找到此处呢?"长江帮主摇头道:"本座也正觉奇怪,本座总坛一向极为隐密,周围十里设有明桩暗卡,自从创帮迄今,从无外客登门拜山,这两名怪客突然出现前山,事前竟毫无警讯,所以守关护法不敢放下盘梯,老龙头才嘱本座亲去一趟。"这时,前山空地上早已戒备森严,长江帮主点点头,飘身下马,领着云镜柳千慧缓步走近梯口,纵目望去,果见峰下挺立着两名红衣人,其中一个年约七旬,身披大氅,满头金发,高鼻深目,头上系一条红色丝带,两边各挂一枚金光闪闪的大铜铃,左手拄着一支似铁铸的木鱼。另一个青年年纪只有二十五六岁,一身红衣上密密缀着无数金片,对襟长袂,脚下穿一双白麻草鞋,面目五官跟汉人一般无二。两人的装束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既不似喇嘛,也不像道士,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两人正遥指峰腰平台,大声喧笑,态度极为狂傲。

长江帮主在盘梯口出现时,两名怪客笑声立敛,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那碧眼老者举起拐杖向峰上连指,口里一阵叽叽哇哇,年轻人接着扬声道:"我师父要问,哪一位是长江帮的帮主阁下?"长江帮主吩咐道:"毛统领回他的话。"毛长安躬身应诺,大步走近梯口,朗声道:"本帮帮主凤驾在此,来人何事求见?"那碧眼老者怪眼连翻,口中又是一阵叽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年轻红衣人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们长江帮连一位会讲梵语的人才也没有,那里配称中原武林第一大派?"碧眼老者纵声狂笑,项下铜铃撞碰,发出一阵叮叮铛铛的声响,那模样很滑稽。毛长安大怒,正待发作,只听长江帮主沉声道:"云公子,你用梵语问他来历和来意。"云镜乃上前用梵语向峰下大声问道:"本帮帮主问你们二人从何处来?有何贵干?"那碧眼老者笑声立敛,面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然后大叫道:"纳多希柯柯里木一塔,郎可喜,郎可喜!"长江帮主急问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云镜道:"在下也听不懂,他好像说的不是梵语。"长江帮主讶然道:"不是梵语?"云镜道:"在下再问问他。"又用梵语问道:"二位不是要会讲梵语的人么?为什么不用梵语回答?"碧眼老人先点头,后摇头,道:"阿无尼陀毕幸提,有喜难莫尼……"云镜啼笑皆非,耸耸肩头道:"他说的不是梵语,在下一句也听不懂。"众人尽皆愕然,正感为难,崖下红衣青年翻译道:"我的师父说,你小青年怎会梵语?是不是天竺人?"云镜微微一怔,摇头道:"不,我是中原人。"红衣人又道:"我的师父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到过天竺?"云镜道:"在下姓云,名叫云镜,没有去过天竺,听不懂令师的话……"碧眼老者又抢着叽叽哇哇怪叫一阵,又跟红衣人比手划脚,样子好像十分焦急,红衣青年连连点头,师徒二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云镜问道:"令师说些什么?"红衣青年道:"我的师父说:你学的梵语是西天竺官话,我们说的是东天竺方言,所以你听不懂,不过天竺语言虽有不同,文字却是一样,现在我师父愿意把要说的写在木鱼上,请你看了转告长江帮的帮主阁下,这些话十分重要,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请你们放下梯子,让我们上去吧。"他汉语并不流利,结结巴巴说完这一大段话,已累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长江帮主心头一动,低声告诉云镜道:"这办法倒值得一试,云公子就答应他们上山,但先要那老的把话写在木鱼上,由他徒弟上来,让我们看过之后,再接他师父上山。"云镜把这些话转告红衣青年,红衣青年转告碧眼老者,师徒二人又交头接耳谈了一会,那碧眼老者才点头同意,将拐杖插在地上,翻转木鱼,运指如飞,在铁铸木鱼底写了几行字,然后交给了红衣青年。峰上众人见他居然以指代笔在生铁铸成的木鱼上刻字,均不禁大吃一惊。

长江帮主面色一懔,立刻下令加强戒备,由替换公西舟的守关护法朴正坐镇石屋,其余锦衣护法扼守山腹甬道,她则带着柳千慧和云镜退回空地上,背山面崖,先占地势,以防突生变故。一切布置停当,朴正才拉动机钮,那架纯钢特制的长梯便缓缓向下降落,约莫离地两丈,忽然停止,二十名箭手人人搭箭引弦,蓄势严阵以待。那红衣青年手托铁木鱼,身形一长,飘然飞上盘梯,身法轻灵矫捷,显见功夫已有相当火候。毛长安突然沉声道:"且慢!你那木鱼是铁铸的不是?"红衣青年一怔,点头道:"是啊!"毛长安道:"木鱼内装的什么东西?"红衣青年笑道:"木鱼本是空的,那有东西?"毛长安冷冷道:"你用手指敲三下试试!"红衣青年依言屈指连叩三下,只听"咚咚咚"三响脆音,其音脆而不浊,显见其中并无藏物。毛长安这才招手道:"好,你可以上来了。"等到红衣青年行抵梯口,朴正立即拉动机钮,收起盘梯,并且在梯上加锁,隔断了上下通路。毛长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将红衣青年押到距长江帮主三丈以外站住,喝道:"跪下拜见帮主!"红衣青年抱着铁木鱼一躬身道:"我们天竺人只跪佛祖和师父,不跪异教之人。"毛长安脸色一沉,冷叱道:"到了这儿,只怕由不得你放肆!"话落,一腿飞出,猛然扫向红衣青年腿弯,红衣青年霍地跨前一步,身躯疾转半圈,手中铁木鱼反撞而出,怒声道:"干什么?"毛长安一腿扫空,左掌倏翻,一式"推窗望月"拍上那生铁铸成的木鱼,竟在木鱼上留下一只浅浅的掌印!

这时,那些锦衣护卫齐声呐喊,便欲一拥而上——"住手!"长江帮主喝住家人,沉声道:"毛统领,不必勉强他,叫他把木鱼呈上来便是!"毛长安应了一声,转对红衣青年冷笑道:"小子,算你运气,我们帮主吩咐把木鱼呈上来。"红衣青年搔头道:"不行,你不会梵文,这东西要交给会梵文的人。"毛长安又怒,云镜连忙迎上前去,笑道:"这儿只有我会梵文,你把木鱼交给我如何?"红衣青年举目四顾,然后点头道:"木鱼很重,你要小心啊。"说着,翻转铁木鱼,送到云镜面前。云镜正准备伸手去接,忽见木鱼底下刻着一行汉字:"请向前行五步,低头向下看。"云镜心中愕然,再看那红衣青年,却见他手捧铁木鱼侧身肃立,脸色一派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