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上的石屋前,一字排开站着十余名锦衣护卫,手中高擎火炬,火焰伸缩,猎猎作声,但见火光下挺立着一个魁梧老人,蓝衣,红面,正是笑面虎张大口。
云镜心头狂跳,千面怪丐却镇静如故,探手一挽云镜,纵身登岸,含笑向张大口拱手道:"夜这么深了,张护法还没睡?"张大口也是满面笑容,颔首为礼,两道精芒迸射的眸子,慢慢在二人面上来回扫视一遍,问道:"毛统领和这位云公子深夜行舟,欲去何处?"千面怪丐笑道:"奉帮主密令,护送云公子外出公干,不想竟惊扰了张护法的好梦。"张大口眉头一皱道:"难道就不能天亮以后再走么?"千面怪丐笑道:"这个……连毛某也不悉究竟,只知道云公子夜间奉召前往水晶宫译书,好像碰上无法解决的疑难,必须亲自回去取一件极重要的查考之物,经帮主禀明老龙头,才奉准连夜……"张大口"喔"了一声,又看了千面怪丐递过来的铜牌,面色顿霁,回头道:"传令旗台用灯号通知第八分队,立刻派人来取船。"一面将通行铜牌还给老叫化,千面怪丐匆匆将铜牌揣进怀里,抱拳一拱,抓着云镜转身便走。不料,刚走出数步,又听张大口沉声道:"且慢!"千面怪丐一惊,猛提真气,霍然转身,问道:"张护法还有什么吩咐?"张大口摇摇头道:"你也太性急了,连马匹都不要啦?"千面怪丐假作恍然道:"正是!若非张护法提醒,咱们可真是要徒步上路了,毛某倒不要紧,云公子却怎能支持?"千面怪丐接过马缰,便和云镜急急扳鞍上马,扬鞭驰向山腹隧道。隧道中空无一人,只有蒙蒙珠光,映着阴森石壁,蹄声入耳,四壁回应,响如闷雷。千面怪丐低喝道:"如遇变故,千万不可迟疑,如能脱险,记住往岭南五羊城去寻雷神百里豪,就说是老要饭的叫你去的。"不久,赶抵出口铁栅前,千面怪丐手持铜牌,连声叫道:"开门!开门!"栅外值夜护卫闻声而至,隔着栅门问道:"统领深夜出山,欲往何处?"千面怪丐怒目叫道:"你瞎了狗眼,没看见通行铜牌么?"值夜护卫接过铜牌应声如飞而去,片刻之后,那生性古怪冷峻的公西舟领着十余名护卫大步来到铁栅门外。公西舟先将通行牌反复看验,好一会,才冷冷问道:"何事出山?"千面怪丐答道:"奉帮主密令,未便奉告,请公西护法凭牌放行便是。"公西舟用手一指云镜,又问道:"谁人奉命?是你?还是他?"千面怪丐猛然记起来时一张牌放一个人的情形,心知要糟,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在下和云公子两人。"公西舟果然冷漠地摇摇头,道:"一块牌,一个人,你们两个人一块牌,不行!"千面怪丐心中焦急,只得赔笑道:"这是老龙头亲颁的急令,在下受命陪这位云公子出山取一件重要的东西,事属紧急,公西老护法能不能破例通融一次?"公西舟木然如故,一口回绝道:"不行。"千面怪丐看出多说无益,把心一横道:"既然这样,就请公西老护法先让这位云公子出去吧!"公西舟这才点了点头,接去通行铜牌,从怀里掏出钥匙,正要启锁开栅,蓦闻后山警钟急鸣,空中一连射起三道火旗花雨,照得满天银霞。十余名锦衣护卫惊呼后退,齐撤兵刃,叫道:"总坛传警,各关封闭,追捕奸细!"公西舟目光一凝,手掌一翻,"嗒"的一声,放落栅锁。千面怪丐怪知事已败露,一声暴喝,双臂齐抡,奋力一掌向铁栅上猛劈过去……
这一掌,千面怪丐洪通用足了十成功力,但闻轰然一声震耳巨响,那粗逾儿臂的铁栅门,竟被震飞出数丈以外。刹那间,洞中落石如雨,尘土滚滚,栅外十余丈范围内,火炬全被劲风扫灭!
千面怪丐心中一喜,刷刷连加两鞭,冒着飞尘碎石,催马疾冲而出。不料才出隧道口,却见公西舟如铁塔般拦住去路,双掌猛探,一把抓住辔口,嘿然吐气开声,两匹奔行中的骏马,竟吃他一齐勒住,空自扬蹄嘶鸣,半点也动弹不得。千面怪丐抡起马鞭,兜头便砸,正抽在公西舟头额上,只打得他乱发飞舞,但这个高丽蛮子好似铁打的一般,仍然昂首屹立毫无损伤,还翻了翻眼睛,冷冷道:"奸细,你走不了!"千面怪丐吃了一惊,自忖一鞭之力,少说也有八九百斤,便是一尊石人,也早被砸碎了,难道这家伙是天生的铜头铁骨?千面怪丐急于脱困,杀机飚涌,鞭交左手,右掌斜挂,一式"拨草寻珠",挟着十成真力,对准公西舟前胸猛劈过去。公西舟不避不闪,"蓬"的一声暴震,公西舟又"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非但没有受伤,连脸色也没有变一下。他连挨两记重手,毫不在意,突然俯身抓住两匹马的前蹄,双臂一抡,那两匹骏马竟被他硬生生地举了起来。
千面怪丐大骇,忙不迭地丢镫跃离马背,探手抄住云镜,飘然落地。公西舟一手攀着一匹马,在头上抡舞一圈,猛然脱手向山壁上摔去,"蓬蓬"两声巨响,山壁上哗啦啦撞落大片石屑,那两匹健马已被摔成了两堆烂肉!千面怪丐已从腰际贴身处抽出一条乌光闪闪的软竹杖。这竹杖大约只有小指粗细,通体乌斑,乃是南荒特产"钢竹"再经药水浸制而成,不仅可刚可柔,两端的精钢勾扣,更是专破护身罡气和横练气功的利器。自他成名以来,几乎已整整四十年未曾使用。千面怪丐一时豪情杀机俱起,仰天一声长啸,钢竹软杖抖处,那十余名冲扑上来的锦衣护卫顿如积雪遇火,剑飞、人仰、肢断、血溅,转眼间便死伤了七八名之多!有人认出钢竹软杖,惊呼道:"我的天,这人是十三绝中的千面怪丐呀!"这话一出,众人登时纷纷退避。
千面怪丐摘下面具,露出了满头苍发和本来面目。公西舟不禁大吃一惊,一招手,四名大汉抬出一具长约四尺的沉重革囊。公西舟拆开囊口,探手从里面抽出两件奇特的兵器,竟是两尊独脚铜人。那两尊铜人约有十二三岁小孩般大,通体乌黑,看上去最少也有百斤之重,但公西舟信手提起,双手一合,"铛"的一声震耳巨鸣,两尊铜人登时上下飞舞,遮天匝地般攻了过来。千面怪丐情知不拼命不行,把心一横,手中钢竹软杖迎面抖起,杖影挟着风雷之声攻出。
两人身形乍合即分,十余招甫毕,千面怪丐一杖点中公西舟肋下,将他戳得连翻三四个筋斗,当场昏死过去,千面怪丐则被一尊铜人撞中胸腹,踉跄后退七八步,张口"哇"地喷出一股鲜血,洒得满身满地!
云镜和锦衣护卫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人人目瞪口呆,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得说不出话来。山风拂面,透体生寒,这块前临断壁的空地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只见千面怪丐倚杖而立,脸上一片苍白,皓发舞风,神情吓人,过了好半晌,才见他缓缓收回钢竹软杖,举袖拭去嘴角血渍,挽着云镜一步一步向盘梯口走去。老少俩走到梯口,一望之下,两颗心不觉同时一沉,原来那架特制的盘梯还紧锁在崖边,并未放落。
千面怪丐眼中神光电射,驻足瞑目定了定神,走上前竹杖一抬挑开公西舟的衣衫,果然搜到一串钥匙。两人快步奔入石屋,找到机钮控制铁盒,用钥匙启开,只见盒中共有两支钢环,分别注明"起"、"落"字样。千面怪丐握住"落"字钢环,用力一拉,哪知竟然毫无反应,再拉"起"字环,也不见动静,不觉怒骂道:"那些混蛋,竟敢欺骗老要饭——"
话声未毕,石屋外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冷笑:"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洪兄,谁叫洪兄太性急,忘了先将梯上锁扣解开,难怪机关会失效了。"千面怪丐一惊,急忙抄起钢竹软杖,沉喝道:"什么人?"那阴恻恻的声音答道:"洪兄真是连小弟张大口的声音也记不起来了?"千面怪丐和云镜一听之下,不禁面面相觑,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笑面虎张大口为天南三煞之一,也是十三绝中的人物,一身武功并不比千面怪丐逊色多少。
千面怪丐心念电转,即向云镜附耳道:"事已紧急,只有破釜沉舟冒险硬闯,你躲在屋中别出声,由老要饭的出去与他拼死一战,运气好能够冲到崖边斩断锁扣,但听老要饭的以啸音为号,尽快放落盘梯,夺路脱身,径去九羊城见雷神百里豪……"云镜不禁热泪盈眶道:"不!您老人家不走,晚辈不愿独自逃离!"千面怪丐怒道:"老要饭的即使落在他们手中,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样,但是你如不逃离此处,他们便会逼你译述那部《抢珠九式》,武林中势将永无宁日——"一言未毕,屋外又是一阵怪笑道:"洪老哥,你干嘛犹豫不决,让老朋友在这里久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千面怪丐面色遽变,长叹一声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啦!"云镜问道:"谁?"千面怪丐道:"卧松道人!"千面怪丐怒气狂涌,"哇"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忽然竹杖伸缩,封闭了云镜的穴道,右臂一抄,将他挟在胁下,大步跨出石屋。屋外火炬通明,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立着五十名锦衣护卫,个个长剑出鞘,严阵以待,门前并肩站着四名蓝袍老人,除了卧松道人和张大口,另外两名一直没有开口的,赫然竟是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
千面怪丐横杖而立,仰天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长江帮吃不完的残肴剩饭,居然能豢养这许多高人!"卧松道人含笑稽首道:"多年未见,洪老哥还是这般嘴巴不饶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长江帮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只要老哥点个头,总护法的宝座早已虚席以待……"千面怪丐没等他说完,照准他脸上"呸"的就是一口浓痰吐去,骂道:"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老东西,也配跟老要饭的称兄道弟,老要饭的只恨时运不济,没能将你抽筋剥皮,你居然还有脸站在这儿放屁!老要饭的临死之前,少不得先杀了这姓云的,这样你们就休想解透《抢珠九式》!"他内伤极重,此刻面对四名强敌,自知已不堪一战,担心失手之后,祸及云镜,才故意这般做作,用意是要长江帮相信云镜的出走乃是被他所迫,并非出于自愿。果然话一出口,卧松道人和天南三煞神色一怔,他们四人便缓步散开,暗自对千面怪丐形成包抄之势,准备动手抢人。
千面怪丐故作未见,冷笑道:"一命换一命,老要饭的并不吃亏!"话声甫落,倒提竹杖向崖边退去。他这里身形才动,九指无常独孤无忌猱身而上,曲指如钩,猛地一式"鬼王探爪"抓向千面怪丐肩头,张大口和白见红也同时发动,三人齐向千面怪丐攻去。
千面怪丐奋起神威,一声大喝,手中钢竹软杖向后反拖,扭身半转,竹杖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旋扫而去。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七十年英雄岁月中的最后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
独孤无忌一直绕场游走,见千面怪丐身形摇晃,追魂爪已闪电般破空点出。千面怪丐霍然张目,一声暴叱,钢竹软杖疾翻,奋起全身余力,一杖向右猛砸了过去!杖爪相击,势如二牛互撞,只听独孤无忌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六七步,千面怪丐心头如被撕裂,两眼金星冒射,鲜血喷泉似的冲口狂吐而出!千面怪丐猛力以杖插地,仰天纵声大笑!狂笑声中,倾金山,倒玉柱,砰然摔跌在血渍斑斑的泥地上!
月落星沉,夜寒似水,伫立一边观战的卧松道人默默扶起云镜,顺手将一粒药丸投入这位倔强的老叫化口中……
五、山腹怪人
金猊香息,冷月窥窗。观月轩中景物依旧,一盏荧荧孤灯,映着一个落寞的人影。再度回到木屋的云镜,满怀愁绪无由排遣,一连三天,终日借酒浇愁,对月浩叹,瞻顾茫茫,意冷心灰。
夜尽更残,酒意阑珊,小春轻轻推开房门,一把按住他的手,娇嗔地道:"不能再喝了,这三天来,您一直在喝闷酒,姑娘骂我不该给你酒喝,您就算不体恤婢子,也该想想姑娘待你的一番情意呀!"云镜问道:"那老叫化伤重失手被擒,帮主把他怎样处置了?"小春耸耸肩道:"听说他是当今武林十三绝中的高人,老龙头十分敬重他,已经将他安置在迷宫疗伤,准备说服他入帮,并没折磨他哩!"云镜又问道:"这话当真?"小春道:"是啊!老龙头对十三绝早有悉数网罗之心,假如老叫化答应入帮,本帮中就有五位十三绝中的高人了。"云镜道:"那老叫化子狂傲倔强,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只怕不是一定肯入帮吧?"小春嫣然道:"依婢子看,他迟早会答应的。本帮的迷宫和幻宫,是特别为这些武林高人而设的,任他是铁打或铜浇的罗汉,只要进入迷幻二宫住上些时候,最后总是服服帖帖,从来没有例外……"云镜听了这话,心情更加郁闷,默默起身推门走了出去。正在这时候,忽见四五名锦衣护卫高举火炬,簇拥着一辆马车由远而近,转入隔院的千竹山庄。马车在园中停下来,但见车门启处,下来的是少帮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一提衣角,飘然越过竹篱,两人转回木屋,小春连忙挑灯送茶,准备饮食之物。两人刚坐定,漆雕玉郎立刻神色一正道:"有件事,小弟百念不得其解。云兄大约已经知道三天前那个妄想劫持你逃离本帮的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千面怪丐洪通?"云镜点头道:"不错,他怎么样?"漆雕玉郎道:"我娘和老龙头敬重他是武林高人,有意延揽他加入长江帮,是以并未丝毫为难他,反将他送往迷宫疗伤款待,悉心照料,尊如上宾……云兄一定想不到,那老叫化竟是个桀傲不驯之人,伤势一愈,立时翻脸,不但不肯应允入帮,反而大闹迷宫,宫中陈设被他砸得七零八落,侍姬和守卫重伤将近百名,几乎无人能制得住他。那老叫化顽强不肯归顺,没成想今夜我娘带我同往迷宫查究,也不知我娘对他说了些什么话,那老叫化竟出乎意外地安静下来,凝目把我仔细看了许久,又用手轻轻抚摸我的面庞,最后竟含着两眶热泪,喃喃说道:'罢了!罢了!'——居然点头答应入盟长江帮,做了本帮护法……"
云镜头脑中只觉轰然一响,顿时酒意上涌,也不管漆雕玉郎尚在,倒头便睡。一醉醒来,漆雕玉郎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房中洒满金黄的夕阳,床边坐一人,正漫不经心玩弄着手中一方丝绢,她竟是柳千慧。云镜动了一下身子,想撑坐起来,忽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手一软,又倒落枕上。柳千慧螓首微扬,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顺手从床头小几上取过一条湿巾,替他覆盖在额头上。湿巾用山泉浸过,带给他一阵清凉,云镜感觉过意不去,讪讪一笑道:"你来多久了?"柳千慧淡然道:"不久,才一天一夜。"云镜甚窘,又挣扎着想起身下床,无奈全身乏力,有如虚脱一般,几次爬起,又几次躺下,口干舌焦,疲备已极。柳千丰眼眶一红,幽幽说道:"哼,何苦做给我看呢?要是嫌我碍眼,我立刻就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说着说着,两行晶莹泪珠已夺眶而出。
云镜惭愧交集,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耿耿此心,惟天可鉴,我在此险境,你越待我好,越令我不安,我……实在不值得你……"柳千慧伸手掩住他的嘴,泪下如雨道:"好了,不许说这种话,我不怪你酗酒,我也知道你心情烦闷,但是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肯对我吐露,难道我对你的一番心,你一点都不明白?"云镜叹道:"慧儿,有些事,我无法对你细说,说出来也是枉然。"语声微顿,然后又道:"我这次应聘到这儿来译书,注定有一天译书完成,便是生命了结之期,却偏偏又碰到你,深溺情网难以自拔,上天如此作弄,教人怎能不烦!我是一个帮外之人,不仅洞悉贵帮秘密,而且是惟一目睹过《抢珠九式》之人,老龙头肯放我离去么?"柳千慧脱口道:"帮外之人可以入帮,老龙头不会反对的。"云镜轻揽她的娇躯,长叹一声道:"人各有志,无法勉强,我有不愿入帮的理由,可惜现在不能告诉你。"柳千慧低首饮泣道:"难道你就不能为我委屈一些?"云镜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千慧,你别逼我好不好?"柳千慧越发伤心,道:"好,我不强迫你入帮,也不问你原因,但能相聚一天,我尽情欢乐一天,哪怕过了今天咱们一块死,我也心甘情愿!"云镜不禁为之鼻酸,忙道:"千慧,快别说傻话……"两人正相依相偎,难舍难分之际,房门突然"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丫头小春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叫道:"姑娘——"及至一见房中情景,小春忙不迭又缩退回去。
柳千慧悚然一惊,急急推开云镜,喝问道:"什么事?"小春站在门口低头答道:"帮主已经派人来过两次,问公子是不是——"柳千慧黛眉一皱,截口答道:"知道了,你告诉他们:云公子宿酒未醒,身子还很虚弱,无力起身。"云镜却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此事推也推不掉,拖延只有增加苦恼,你去叫他们备车,我立刻就去。"
夜半,水晶宫后殿精室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长江帮帮主漆雕阿良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柳千慧则斜依书案房,轻轻地磨着墨,云镜手中捧着一张羊皮,怔怔出神。他已经反复苦思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张摊在案上的白纸,仍然一片空白,没有写下一个字。
那张羊皮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乃是简述《抢珠九式》剑法起首第一式"出水探爪"中所包含的九种变化,文意精深,讲述十分详尽。云镜虽然没有练过剑法,却看得出那些招式极其精奥,变化诡异,是一部旷古绝今的奇学,一旦译成是福是祸,自己都要负起道义的责任,绝世武学,正如神兵利器,一旦所授匪人,必将掀起无穷祸患,自己岂非成了罪魁祸首?这长江帮机关重重,诡秘异常,事多淫邪,显然不是名门正派,他想到在应聘来此途中所遭受的攻击,观月轩三位译书人的惨死,还有千面怪丐为救自己而冒死闯关等等,只觉手里这一张薄薄的羊皮,竟似有千斤之重。自己一个小小书生,凭着一点好奇之心来到这里,一时竟担当起天下武林的莫大干系,如果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岂不留下骂名一世!
长江帮主亲切地笑道:"云公子有话尽管直言,是不是对书中梵文有什么疑难不解的地方?"云镜迟疑了一下,说道:"在下对梵文尚有自信,但是这一页剑谱的内容却令在下困惑不解。"长江帮主注目问道:"云公子能否再说得明白些?"云镜道:"在下发觉书中剑法招式,好像有很多颠倒及残缺的地方,注解往往无法贯通,文义也不甚明显,不知道究竟是原录述之人记忆不全有所遗漏,抑或这门剑法本身有其缺点?如照原文一字不易直译出来,恐怕很难得完整,所以迟迟无法下笔。"长江帮主听了这话,脸上笑容顿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取过那张梵文,端详良久,眉峰一皱道:"云公子先别顾虑文义字句,先照一字一句直译出来,本座自有办法定夺的。"云镜点头答应,当即摊开羊皮,提笔醮墨,略一凝神精思,随即走笔如飞,伏案疾书起来。他已成竹在胸,行文间或将招式先后颠倒,或使口诀顺序错乱,遇到重要的地方,索性少译一句或多添几个字,不消盏茶光景,一篇"急就章"已告译成。柳千慧在一边看着他挥毫铺纸,速度之快,也觉得又是惊奇,又是爱怜,又是担心。
长江帮主看过译文之后,眉头锁得更紧,匆匆出房而去。柳千慧听她去远,忍不住泪水纷落,道:"我看你振笔疾书,心都快要碎了,你每写下一个字,咱们的相聚就少了片刻。"云镜上前轻轻搭住她的香肩,安慰道:"慧儿,人生悲欢离合全由天定,我们能在这乱山中相遇相知,已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你我纵然相偕而亡,也不过在此地多添二缕冤魂,于事何补?于情何堪?"正说着,外面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柳千慧连忙拭去泪痕,问道:"什么人?"门窗掀处,一个满脸傻气的胖丫头,手里抱着一只鸽子闯了进来,一面四处张望,一面结结巴巴问道:"帮……帮主,在……在不在?"柳千慧不耐烦地道:"捉到信鸽,就该送回鸽笼里去,半夜三更抱到这儿来干吗?"阿花一急之下,越发结巴难言,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道:"刚刚刚飞回来哩!脚……脚上还有有……有信哩!"柳千慧道:"交给我好了。"阿花把那只鸽子递给柳千慧,却咬着嘴唇吃吃傻笑。阿花走后,柳千慧低头检视锡管上的火漆封印,竟是"铁堡密函"四个字。她心头一动,急忙拆开,匆匆看完密函后,脸色突然大变!云镜正待开口,蓦闻一声轻咳,帮主已步入房中,她手里捧着一只玉盒,才进门,便沉声吩咐道:"慧儿,你去房外戒备,任何人都不准近这精室十丈以内。"柳千慧见师父神色严厉,不禁心弦一震,却不敢多问,偷偷望了云镜一眼,应声退了出去。长江帮主亲自放下窗帘,掩闭房门,然后才肃容对云镜说道:"云公子见解果然精辟,译文经老龙头亲自披阅,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如今老龙头允许将全部秘本请云公子过目,看看其中是否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不过,在云公子未看全书之前,有几句话不能不先向云公子说明一下……"她语声微顿,又道:"这部秘册,本帮得来匪易,老龙头更是视如珍宝,迄今为止,除了老龙头之外,公子乃是获得看完全书的第一个人。"云镜忙道:"在下能得帮主和老龙头的信任,至感荣幸。"长江帮主神情凝重,又道:"老龙头本欲将全书拆散,然后由云公子译成汉文,如此云公子每次所见仅为一鳞半爪,难窥全豹,可不虑书中奇学泄漏于外人,如今既将全书给云公子过目,情形就大不相同,今后言语稍有差错,便将招来杀身之祸,这一点必须提醒云公子特别谨慎。"云镜正色道:"在下决不敢泄漏书中内容,帮主放心便是。"长江帮主满意地点点头,面色稍霁,才打开玉盒,取出一本羊皮册书,交给云镜。
那羊皮秘本共有二十多页,除去封面和第一页'序言',全书仅有九式剑法,前半部是单人练习的方法口诀,后半部则是两人练的方法说明,每一式剑法又含有九种变化,总共九九八十一招,莫不深奥玄妙,引人入胜。云镜怀着激动的心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挑灯屏息掀开书页,从头细读这部关系着整个武林命运的奇书。他天赋本佳,不知不觉沉迷在那九式旷古绝今的神奇剑法中,不久便心与神会,物我两忘。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不觉东方天际已泛起一片鱼肚色。云镜反复将全书看了两遍,书中精萃要义,尽都记熟,最后长嘘一口气,掩上秘册,双手还给了帮主。帮主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云镜摇头道:"在下竭尽心智全力,也只能照原文一字一句译成汉文,至于书中文义,在下仍然不甚了解。"长江帮主面现忧虑之色道:"这么说,剑法中果真有残缺遗漏的地方?"云镜道:"在下有几句话,不知道该问不该问?"长江帮主道:"云公子尽管问,只要有助于译书工作,本座知无不言。"云镜沉吟半晌,道:"在下想知道,贵帮这部秘册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长江帮主脸色一变,似乎对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默然良久,才毅然道:"不瞒云公子,这部书是本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一位武林高人手中获得的。他是中原人,现已不在人世。"云镜再追问道:"他就是那位名叫'荣峰'的人么?这'荣峰'二字似非天竺人的姓名,为什么不用汉文抄录这部奇书,却偏要使用梵文,其中必有缘故……惟一的理由,是梵文中有些字义,无法用汉文作十分恰当的表达,尤其是对于深奥玄妙的剑术,一字之差,可能谬以千里,为了'存真'故用梵文抄录……"长江帮主赞许道:"云公子不愧才智敏捷,思虑周详,此事大有可能。"云镜淡淡一笑道:"果真如此,只要寻到那位名叫'荣峰'的高人,书中疑难……"长江帮主表情先是一喜,但随又颦眉,道:"本座倒不怕寻不到他,而是寻到他时,他未必愿意替本座解释书中疑难。那人也是嗜武若命,失去奇书已够恼怒,岂肯再为他人效劳。"云镜心中忽然一动,答道:"这倒不须顾虑,只要能见到那人,在下绝口不提《抢珠九式》这件事,仅以研讨梵文的态度向他讨教,慢慢试探,一定可以从他口中获得需要的解答。"帮主目中异光陡现,灼灼逼视着云镜,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道:"这件事且让我再仔细想一想,时间不早,劳累一整夜,你回去休息吧。"云镜有些失望,只好起身告辞。